息涟像是丢了魂似的走回舍房,坐在床铺上一动不动,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只是自顾自地发呆。
从前有一个小孩,他是个孤儿,被身在北央的养父母收养。
养父母填补来的爱并未带给小孩欣喜,反而让他觉得步履维艰,因为他要学会懂事,这样才算知恩图报。他不喜欢这样,或许是生性使然,他觉得一个人并没什么不好,也习惯了一个人立于天地间,这个平淡美满的家不属于他,他应该去往另一种世界,哪怕养母时常教导他脚踏实地,可他仍是难熄心中之火。所以没见过这广阔天地的他给养父母留下书信后跑出来了,去寻找应该属于他的地方。
但他太嫩了,终究不知道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广。他从北方靠着一双脚翻山越岭蹚河渡江走到南方中州,跨过了半年的时光,六千里的距离,辛苦得来的坚硬牛皮靴都被磨的破烂,最终走到这座象征着世界中心的城池冕都城。
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时间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伤疤,记忆,美好的难堪的,都会被慢慢锈蚀殆尽留下一片斑驳。梦想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未来,还不知通往何处。
但有个人跟他说过,人总归要有梦想的,不然活着会很无趣。
他说过要教自己练刀的,可自己还没来得及勇敢起来重拾梦想,那个人就先食言了。
息涟揉了揉已经干涩的眼眶,有些发烫,那个相识短暂的男人是他唯一的朋友,而且第一次让他找到家的感觉,很奇怪。
可一转眼,家就没了……
“啊!死……死……死……”
一声惊呼打扰了息涟的思索,他扭头看去,一个同僚正指着一张床铺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些什么,一脸惊恐。
息涟想了想,没记住的话那张床铺躺着的应该是一个姓徐的老头。
“死……死人啦!”那个家伙终于完整的说出来了。
本来所有人都差不多已经宽衣解带入榻休息了,可听到这句话一个个鬼上身般跳了起来,纷纷围向那里,息涟不知所措的望着。
一个胆大的咽了咽口水,伸手轻轻掀起被子,慢慢露出老徐那张早已青白的脸,以及那柄深入小腹的短刀,握着刀的手是老徐自己。
“怎么会是老徐,他为什么要自杀啊?”
老徐平时在有花塘和大家关系都蛮不错的,没有什么知心朋友,虽然一把年纪了,却还每天和这些年轻人扯屁,时间一久倒也让人喜欢。
“听说老徐是以前做过什么亏心事,现在肯定是心里有愧,所以以死求解脱呢。”
“不会吧,老徐平时也好好的,怎么说自杀就自杀了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
“不过老徐都这把年纪了,死了也没啥大不了的,但是尸体在这躺着也不是个事啊,老子怎么睡的着?”
“要不然找个人去告诉妈妈?看妈妈怎么处理。”
“你在想什么呢,妈妈才不会管这晦气事,顶多一句找人埋了,到时候辛苦的不还是我们,大半夜的我可不想出去。”
一群人围着老徐的尸体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像是博学多识的学者们在讨论什么大事,可转眼一想,用他们平时议论同在有花塘的小姑娘们可能更加贴切。
息涟在一边安静的听着,看着。
“要不然把他先放门口吧,不然晚上睡觉真心不踏实。”
“也好,扔远点,不然夜里起来撒尿估计都要被吓个半死。”
老徐的尸体就这样被三言两语决定了去处,提议的两人连着被子裹起老徐就那样抬到了门口院子的角落,接着往那一放,事情就像是过去了一样,没人再去关心。
息涟起身下床,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中走出舍房。
靠近门口的那人在息涟踏出门后顺手把门一关。
息涟走到那床裹着老徐尸体的被子前,双手合十念了句无意冒犯,接着弯腰扛起尸体,一步步往有花塘后门走去。
仿佛又回到两年前,那条六千里的旅途。
——
城外,一片荒树林子里,少年在刚弄好的坟头前插上用木板做的无字墓碑后倚坟坐下,枯坐一夜……
——
“楚大哥是好人!”翠竹倔强的说。
牡丹凝视着正值年少的翠竹,她是看着翠竹长大的,一直都很宠护她,今天第一次有些生气。
“所以呢?就因为他是好人伤了人就不用被抓?就因为他是好人所有人就该纵容他?你知不知道他伤的是谁,他伤的是国子监祭酒的儿子!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肯定不怕惹祸,大不了真出事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反正天下这么大谁就能抓得住他?可我们呢,一旦蔡文志抓不到人恼羞成怒把矛头对准我,你说我该如何自处?”
翠竹扭过头不肯说话,她也知道牡丹生气了,可她就是不肯低头,仿佛如果她也低头了,就真没人能救得了楚衍了。
见她不说话,牡丹又接着说道:“翠竹,我们不是什么大人物你明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怎么想就能怎么做的。”
“想做什么我们做不到,但至少我们不想做什么可以不去做吧,牡丹姐你太自私了。”
“你如果觉得姐自私姐也认了,但这个世界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要活着,就一定身不由己。”
“那楚大哥终归是为了你才出手的!再怎么样都不应该是你去报官抓他!他是为你好!”
翠竹终于吼出了这句话。
可能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春心萌动了,那种不知名的情愫已经开始在她心底慢慢发芽,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牡丹这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姐姐大吼。
牡丹难以置信的望着翠竹,有些气的想笑,她一直很坚强,但这次除外。
“为我好?什么叫为我好,别忘了我只是一个妓女,今天戴着王公子送的簪子,明天穿着李公子送的锦服的妓女!”牡丹猛然坐起身子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瞳孔中泛着泪花。
“这是我的命我能怎么办?一天是妓女一辈子都是妓女,他怎么为我好?为了我杀光那些照顾我生意的客人吗!他如果真的为我好就应该带我走!而不是自持武力的害人害己!”
她几乎是竭力吼出这些话,眼泪从这一刻似断线风筝般拉扯垂落。
翠竹诧异的望着牡丹,一股莫名的强烈酸楚直冲鼻腔,烫的双眼开始漫出泪水。
“你知道吗?其实姐很羡慕你这个样子,但姐不能跟你一样,姐看到的和听到的……不允许我像你一样。姐不想认命,可命就是命,再怎么折腾又能怎么样?”
“姐……”翠竹声音沙哑的喊了一声。
“你别说话,”牡丹声音颤抖着,“听姐说。”
她微微弯腰帮翠竹擦掉眼泪,长呼一口气强撑着笑:“姐没有生你的气,姐不是小姑娘了,我很清楚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是谁对我好我就会对谁感恩戴德的。”
“姐不喜欢懦夫,更不会喜欢他,你放心。”
翠竹呆呆的看着牡丹那张努力让自己展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里简直说不出的难过,像是满满的愧疚堵塞了整个胸腔。
她想呼吸,却做不到,沉重的悲伤将她整个人包裹成茧,她没有力气挣脱到外面。
翠竹猛地扑进牡丹怀里,一双尚未磨砺过的手臂狠狠与牡丹相拥,咬着牙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滴落。
“姐……你不要难过了,我们……我们不想这些东西了,以后……我们都好好的,都要好好活,好不好?”
牡丹顿时呆滞。
“好好活”这三个字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她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
她伸手抱紧翠竹,嘴里喃喃道:“嗯,我们都会好好的,好好活……”
——
“呼延廷已经入城了是吗?”百里镜明睁眼结束冥想问道。
“嗯,整整五百赤骑,秦堰君还真是看的起我。”
一家不知名的酒馆,内堂的座位是用一张张竹席遮起来的,入座处垂着一袭纱帘,百里镜明和离涿在其中一桌对坐交谈,饮酒的只有离涿一人。
“先生打算怎么做?”离涿开口问道。
百里镜明食指叩击着桌面,嗒嗒嗒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氛围显得极度压抑,终于他停了下来,打起哈欠伸了个懒腰。
“能怎么做呢,没办法的,我们只有这一条逃亡路线,不从西门出去整个局就乱完了。”
“北门就不用想了,外面就是沧澜江,再往前是挡着北越的太屋原辛两座大山,从这里出去先不去说直接冲进了秦堰君老家,就算平安到达西陆,再想回来估计那时候秦堰君儿子都已经继位了,时间根本不允许。而且那条被秦堰君打通的所谓官道,本就是用来急行军而凿出来的一条山道,走不通。”
“裴无涯的军队也已经从东周渡江驻扎中州旭辉道一带了,想从东门出去保不齐路上就会碰上,到时候更是要死,你自己也明白,那些个诸侯哪里是来勤王的,分明比秦堰君还要巴不得你死,尤其是裴无涯这个老狐狸,逆龙之乱,老罔山之战,都有他的影子。如果说秦堰君是头无法无天的狮子,那他就是一条野狗,有了机会就逮着不松口。”
“至于南门,这个我就不用说了,北越主力军包括秦堰君本人就在淮安道和你的皇叔淮南王以及其他五国联军对阵,去那里只能是自寻死路。”
“那顾溪棠已经知道我们向西的目的了?”
百里镜明不怀好意的笑了笑,“从我找到你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离涿皱了皱眉,问道:“那他为何不直接派兵驻扎在渡口,比起现在这样东堵西截岂不是更省事?”
“不,他不会这样做,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想过能留住我们。”
离涿的眉头皱的更深。
百里镜明一笑,“能留得住当然是最好,但是留不住也没什么,因为现在定输赢,对他,对我,都还太早。”
“我想,他或许也在期待我们从西陆回来的那天,毕竟……那个时候真正的博弈才算开始。”
百里镜明接过离涿从桌上推来的茶,咂舌细品,可突然又放下杯子,眼睛微眯。
“论排兵布阵经天纬地,他不如我,可论人心算计,则我不如师兄。他之所以愿意放我们离开,那是因为他有把握,他知道就算我们从西陆带兵回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他太懂人心了。”
“你的确是天下共主,这个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哪怕秦堰君手握先帝遗昭都名不正言不顺,可话又说回来,一旦我们从西陆带兵,那么就会轮到我们变成众矢之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将不再有任何优势,因为我们将面对的,是整个东陆的民心。”
“可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先生莫非忘了这句话?如果我们连最后的民心都丢了,那先生觉得,我们的胜算在哪?”离涿目光锐利直逼百里镜明。
“陛下这是信不过我了?”百里镜明迎着离涿的目光反问道。
离涿没有说话。
“那我再问陛下一句,敢问陛下觉得一个真正的谋士,当如何?”
“通古今之变,明宇宙之妙,知天下之势,晓民众之意,精王霸之道,操攻取之术。”
“那帝王呢?”
离涿眉头紧皱,自顾倒了杯酒饮尽,尽量平缓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臣想说的是,对帝王来说,想要握得住万里江山,那就要准备好打一场举世皆敌的战争!”
“远的来说,陛下的先祖——大義朝开国皇帝義太祖离世玄,他当初征伐天下时也不过白手起家,可为何最终建立大義王朝的却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毫无胜算的男人?”
“这是别人不解的,但我比谁都明白。离世玄之所以能笑到最后,所凭借的除了如星火般不死不灭的意志,还有就是他举世皆敌的雄心!”
“他想赢的从来不是一个皇帝,他真正要赢的,是整个天下!”
仿佛只是一瞬间,离涿从百里镜明的眼中看到了席卷世界的火焰。
百里镜明自顾自继续说道:“而就眼前来说,秦堰君不就是很好的例子?我能感觉到他跟太祖是同一种人,难道没有民心就当不成皇帝?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百姓想要的只是安稳,对他们而言,只要能结束这乱世,谁当皇帝不是当?既然秦堰君能逆水行舟与整个天下分胜负,那陛下你就没把握效仿太祖再重新打下一次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