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京兆府衙门地牢。
楚衍就那样直勾勾看着他,晦暗的目光总让他觉得不舒服,因为那种眼神他很熟悉。
在追捕犯人时,猎人看向猎物的眼神就是这样。
可邢旻虽然疑惑,但又立刻定下心神,管他胡言乱语些什么,几息之后他都会是个死人。
于是十字刀出鞘。
一刀斩出寒光乍现。
邢旻知道楚衍身手不错,所以也未敢拖大,反而谨慎的选择向楚衍腰间横斩,以防中门打开被楚衍反制。
果然,第一刀并未得手。
楚衍手腕一抖,手上的锁链顿时如长蛇甩尾抽向刀刃,“铛”的一声火星点点。
邢旻倒没意外,也没想着这样就能杀了他,不然那才是真的出乎意料。
刀刃横转改斩为刺,同时手腕抖动试图让楚衍无法确认他的进攻轨迹,左手随时准备格挡楚衍的反击。
楚衍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刀刃不断接近,刀尖时而指喉时而指腹时而又指向心口。
任何剑招刀法,可归根到底,无非就是最后那简单的劈斩刺撩几个动作,不管再如何千变万化,真正的杀招永远只是最后定格的那一刻。
而楚衍就是在等那一刻。
冷冽的寒芒闪过楚衍双眸,那柄刀在距离咽喉处半寸的地方再无动静,楚衍瞬间如猛虎出笼般直接手缠铁链探掌将刀刃握在掌心处,接着身躯后仰竟是带动刀刃舞动。
邢旻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随着十字刀前倾,最后被楚衍一扯一带直接被刀身贯穿腹部,握刀的手还是自己,鲜血顺着刀尖向下滴落。
邢旻艰难抬头。
一双瞳孔正对上楚衍那视若死人般的淡漠目光。
“你运气不错,见识了鬼刀,可惜就是位置不太好,站在了对手位。”
邢旻喉咙滚动,呜呜颤颤想说些什么,可那一刀刺穿了他整个肺部,气息只进不出,半句遗言都说不出口。
楚衍一手揽过邢旻的脑袋,嘴巴贴在他耳边平淡道:“放心,如果有机会的话,尽量不会让你孤单的走,你身后那位老先生,倘如有幸遇见,也会去见你的。”
十字刀被楚衍一寸寸拔出,鲜血立刻如泉涌,他随手将邢旻推在一边,接着蹲下身来从他腰间拿走钥匙。
“咔擦”一声,锁芯打开后,镣铐被楚衍扔在地上,接着提着那把十字刀向牢外走去,油灯下一个被拉伸极长的鬼影浮动。
好在楚衍所在的牢房是在拐角最里面那一间,周围并没有其他犯人,不然动静可不会像现在这样万物润无声。
等楚衍转过走廊,视野瞬间开阔,一些还没睡的囚徒也都注意到了他以及那身扎眼的囚服。
这下场面马上热闹了起来,那些囚犯不停的拍打牢门哀求那位提刀的兄弟能救一救自己,有人哭天怨地的说自己是如何含冤入狱的,有人许诺出去后给真金白银的,有人说自己原本是谁谁谁,能够给楚衍谋个一差半职的正品官身,甚至还有人说出去后让他做女婿的……七嘴八舌乌烟瘴气,楚衍自顾自的走着,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那些囚犯尤不死心,嘈杂的声音吵醒了更多的囚犯加入队伍中,都在喊着有人越狱四个字,慢慢都快形成口号了。
楚衍停下脚步,只是扭头看了一眼两边的犯人,接着走到一间牢房前。
如果说刚刚楚衍还能靠运气摸出去,那现在这样一闹,估计守在外面的狱卒此刻都已经向里面赶来了,拼一拼或许也能闯出去,可后续不断支援的狱卒绝对不是楚衍能靠换命冲出去的。
楚衍四处打量了一眼,随后刀尖一跳,挂在牢房墙壁上的油灯便被甩进牢里,惊的里面犯人窜跳起来。
烈火慢慢燃烧起来,本来用作给犯人取暖的稻草,此时仿佛成了最佳的助燃物,虽说地面阴冷潮湿,可上面的稻草却是干燥易燃,加上一些屎尿混合,不等那人扑灭火种,大火已经熊熊燃起,浓烟渐渐弥漫开来。
那些犯人都被楚衍这一手给吓到了,一个个好像生怕自己变成下一个,开始更加卖力拍打牢门,口号也慢慢从有人越狱变成快来救火。
浓烟此刻已经如潮水一般吞没了这条走廊,刚刚那位仁兄似乎已经被火焰缠身,凄厉痛苦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楚衍在浓烟中眯着眼,接着打开了着火的那件牢门,那位全身覆盖火焰的犯人立刻冲出了牢房往地牢出口跑去,接着楚衍继续故技重施,不断将油灯挑落跌进牢里。
整个地牢逐渐变成一片火海。
这时外面已经响起了大片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飘向外面的浓烟被人注意到了,不断有值班的衙役提着水桶前来救火,至于刚刚那个火人,为了制止火势蔓延,早被弩箭射杀倒地。
楚衍不停在牢门前穿梭,将那些或是犯人或是火人全都一一放出,自己则伏低身子缓缓后退到一处阴暗潮湿的牢房角落,用手抠了一块湿泥土在鼻下一抹,然后像是条蛇静静等待。
地牢已经完全混乱了,救火的逃命的抓人的,叫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岩浆炼狱开始了万鬼狂欢的盛宴。
楚衍收紧了握刀的手掌。
一个倒霉鬼撞进了这间牢房,手里提着已经空了的水桶,一边在捂着鼻子不停咳嗽,嘴里一边骂着脏话抱怨是哪个混蛋害的老子大半夜被拉来,丝毫没有察觉藏在阴影中的楚衍。
那名佩刀捕快突然两眼一黑,水桶应声倒地,楚衍倒持十字刀扶住了他缓缓放倒。
章河在京兆尹衙门当差已经十多年了,老家并不是帝都人氏,只听人家说是边军出身,退伍后调来的。
章河这人能力很强,但始终未得官身,严格来说甚至连吏员都算不上,只是京兆尹衙门毕竟管辖区是在京畿之地,所以捕快一职也从役升到了吏。而章河在捕头这个位置一坐就坐到了现在,按理说论资历论能力,章河哪怕是离了衙门投身禁军,多少都能某个一官半职的。事实上这样的机会也确实有,可奇怪的是章河自己却不干,非要在捕头这个位置赖着不走,说什么都不肯升迁,这也是其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有人问过,最后得来的也只是灯下黑三个字。
章河望着院子里乱成一锅粥的众人,不禁皱眉。
“怎么回事,今晚值班的是谁,闹出这么大的乱子,都是吃屎的吗!”
章河正说着,一个不长眼的逃犯竟试图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被他抬起一脚直接踹翻在地,随后擒拿住逃犯手腕将膝盖压在那人身上,等到两个衙役空出手来这才拿麻绳把人绑了。
其他好些位当差的衙役看到这一幕都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依旧忙忙碌碌人来人往,生怕成了发火对象。
要知道章河虽然不是官,可人家是捕头,又是今晚值班的头头,上官不在就属他最大,本来碰上失火这事就已经挺闹心了,谁也不想裤裆上再蹭点泥巴。
章河拍了拍手越想越气,接着对着那个逃犯又踹了两脚才罢休。
他抬眼看着渐渐控制住的火势陷入沉思。
“这火烧的有点诡异,不可能是意外。”章河自言自语道,突然转头一吼。
“小李,你给老子过来。”
一个正在救火的少年灰头土脸听到有人喊他,立刻小跑着过来了。
“怎么了章头?”
“我问你,白天我出去办事,衙门里都有谁来过,或者今天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者抓了什么人。”
小李被这样一问顿时有点头疼了,他又不是看大门的,这些他哪里清楚。
章河见他这个样子,直接一脚踹了过去,“就你这熊样还想留下来当捕快?我看还是听你爹的回去种地吧,别搁这丢人现眼。”
小李低下头不说话,一双手不安的绕着衣角。
“把小动作停了,像什么样子!”
章河的吼声吓得小李立马止住了手,抿着嘴,眼里晶莹闪烁。
“那个……章头,北衙门天镜府司的邢旻大人来过,说是见个当年他亲手抓进去的朋友。”一个狱卒在章河身边停下差了一嘴。
正是之前得了邢旻赏银的那位。
章河扭头看向他,印象不深,而且大半夜的这人又始终低着头,记不清是哪个了。
“邢旻是哪个?而且天镜府司抓人从来都是押到大理寺或者自行审理,什么时候会抓过一个故友关在这?”
“这……小的不太清楚,那位邢旻确实是这样说的,但小的猜测可能跟今天刚抓来的犯人有关,也许这火……”那衙役说到这便不往下讲了,祸从口出,有些东西说出来反而适得其反。
章河看了他一眼,是个聪明人。
“今天抓来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楚衍。”
章河不再理会这人,而是朝其他衙役大喊:“所有能腾出手来的,给我守好大门,仔细盘查每一间牢房!”
随后他又看向小李,无奈道:“你跟我进去,注意每个逃犯,尤其是最镇定的那个。”
小李脑瓜一懵,但还是条件反射的说是。
就在章河转身朝牢房走去的时候,一个提着水桶匆匆忙忙的捕快与他擦肩而过。
章河突然停住了——然后转身望向那人。
“等一下。”
那人被章河喊住了,站在原地不动,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啊,新来的?”章河对着那个捕快问道。
“是,昨天刚上岗。”捕快低着头,声音有些低沉。
那个拿了赏银现在又出卖了大哥的狱卒刚好与他并肩,整个人僵如雕像,喉咙里口水吞咽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能感觉到那个男人正在注意着自己,只要敢多嘴一句,可能就要头颅落地。
“噢,怪不得不认识,刚好,现在差些人手,就你了,跟着一起。”
“去哪?”那名捕快放下了水桶问。
“去牢房。”
话音刚落,章河已经拔刀出鞘扫向小李。
“叮”的一声,一柄本该斩向小李随后划至章河的刀刃被章河那一刀挡住。
“来人,拿下这个逃犯!”
与此同时章河已经踏前一步一刀劈落。
楚衍知道暴露了,便也不再遮掩,只见他顺势一手扯住身边那个衙役挡在身前接着一脚踢出,紧接着返身向大门外跑去。
前面衙役们都赶着救火,此时大门口的值班守卫一个不剩,空荡荡的大门像是在迎接楚衍的出逃。
章河已经收不住刀了,只得侧步横身撞去,这才保住了那名衙役的性命。
可追捕楚衍的最佳机会没了,从刚刚的交手他就明白。
“封门!别让他跑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即使现在有人反应过来,封门也只是妄想,楚衍离大门已经不远了。
章河带刀在后面奋力直追,其他衙役要么不敢上前怕殃及自己,要么就是有心无力。
明月高悬,京兆尹衙门火光夺目,滚滚黑烟升入高空与夜色相融,楚衍一脚踏出大门,接着跑向一条与牡丹走过的相反的的路。
追来的章河只能看着那个男人消失在巷口夜幕中。
“混账!”章河用力一拳砸向大门,
“一群废物,都给我动起来,能抽出来的人手全部给我出去搜捕刚刚那人。”
“另外再有胆敢出逃的犯人,先拉着打一顿再扔牢房里。”
直到说完这些章河才稍微消气。
章河望着楚衍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
“天镜府司,呵呵,如今连天镜府司都有蛀虫,这世道当真是烂了,吃再多药都没用,”
没人听见,这些傻子们的喃喃自语,估计章河也只能说给自己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