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感慨之事,无非再次相逢时,便是两人成初识。
少年时的风景终究会随着少年一起走的一干二净,人至中年似乎总是这样,风景总会越来越多,风景总会越来越少。
早前那场大雨终于停了,可乌云还是没有散去,天空依旧黑压压一片,似乎在等一阵狂风袭来才能拨云见日。地面上的血水已经尽数流入排水口,但青石板上依旧残有淡淡的鲜红。
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什么,楚衍温小颜两人都只是原地不动,至于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半年前我还身在关外执行任务,那时候我听说了楚家的事情,当时就觉得你的处境可能不太好,所以第二天我就已经抽开身快马加鞭往南淮去了,只是关外距离南淮,两地相隔千里不止,即使是以关外快马的脚力一路上换马不停,也用了将近五天才到。时不待我,等我赶到南淮楚家时,所有的事情就都已经落幕了。”
温小颜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时你被逐出楚家,我便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嗯,知道你有这份心,挺好的。”楚衍笑着说,丝毫看不出半点牵强,“或许没见到比见到结果要更好过。”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和秦堰君合作并不是谁的主意,而是九大本家共同商量出来的意思。”
温小颜看着楚衍停顿一下,又开口道:“所以……”
楚衍摇摇头,“不用讲这些,我明白。”
“情义归情义,活法归活法,不一样才是世间常态,若是都一样,那难道不才是种悲哀吗。”
楚衍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狂风四作,乌云渐渐散开。
原来不知不觉都已快接近黄昏了。
“其实这种结果我早就算到了,不怨谁,而且我觉得还能接受。”
温小颜摇摇头:“我们两个,一直都是你比我要有勇气,想得更多,走的更远,不像我。”
温小颜刀尖点地怔怔出神。
“永远都是在命运里兜兜转转。”温小颜轻轻的说。
楚衍同样摇摇头。
“你说错了,真正有勇气的人,其实是你。”
“离涿陛下和百里先生都已经到了昌平街那边。”
“我知道,顾璨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楚衍看着温小颜,说:“如果你赶不过去,顾璨就会死在那里。”
温小颜笑笑说:“即使我不去,呼延廷也会率领赤骑前去接应截杀,有我没我很重要吗?”
“百里先生有手段吃掉那五百骑。”楚衍摩擦着刀柄。
“只是代价肯定不低就是了。”
温小颜低头不语,随后他抬起头看着楚衍,沉声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肯定是要过去的。”
说到这里温小颜停了一下,语气很认真。
“不然温家会白白死很多人。”
楚衍摇摇头。
“你过不去的。”
就像刀剑出鞘枪戟如林,气氛突然被楚衍的这句话降到了冰点,好似两人下一刻就会兵戈相向见血为止。
不对,是死人为止!
温小颜不再说话,只是收刀归鞘沉默前行。
一条长街空无一人,街上所有的店铺此刻依旧大门紧闭,不知道外面那群脑子有病的厮杀到底结束了没,也有人在家里一边颤颤栗栗一边想着怎么京兆尹衙门那边还没有人来收拾这烂摊子,不过转念一想也对,现在这世道……。
温小颜很快走到了楚衍身前几步内,接着又走到楚衍旁边停了一下,见楚衍没反应,就要一步跨出。
“别再往前了。”楚衍开口提醒道。
温小颜置若罔闻,执意跨出那一步。
楚衍伸手横栏,手腕反转将刀刃换成刀背,一刀将温小颜拍退几步,接着没有在意温小颜脸上神色,而是手腕再翻刀尖直指温小颜心口。
“我没跟你开玩笑,再往前,你会死。”
温小颜只是凝视着楚衍的脸,楚衍也并无闪躲,两两相望,温小颜开口问道:“为什么?”
“一半是出于私心,跟离涿做了个买卖,一半是则是因为……”楚衍眼里好像闪过一瞬好久不见的清明,“这个天下没了谁都行,唯独不能没了离涿,否则天下永无太平。”
“你这么相信离涿?相信一个败军之将能带来太平?”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败的,但我见过这个男人,我相信他,我能感觉到他还没输,如果今天他死了,这场战争就再不会结束。”楚衍的话里生铁般坚决,好像说出来的不是他的想法而是宿命。
温小颜不说话了。
“好,那我换个问题。”
“所以你做这笔买卖之前知道会是我吗?”温小颜问。
可楚衍这次没回答。
那就是知道了,温小颜悲哀一笑。
“太平,为了你理想的太平你就带着刀来杀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认命吗?”他默默拔出刀,“这世上哪来的什么太平,历史的巨轮始终不过是一场接一场的战争,即使称王称帝也不过是等着被下一场战争迎头痛击而已,就像大義一样,就像生活在蓟州商会本家的你我一样,可有一个逃脱过?你埋藏努力这么多年的理想最后落得些什么?还不醒悟吗,任何企图贪念太平的人,最后只会被碾死在历史的巨轮下罢了!”
这个男人像是带着多年来积攒的不甘悲伤和愤怒在质问楚衍,又像是质问整个天下,声音轰鸣好似大锤擂鼓。
“小颜。”等到温小颜结束,楚衍才以最淡然的语气来回应温小颜的质问。
“我已经走过很多地方了,我看过了足够多的风景,听过了足够多的故事,也喝过足够多的好酒,其实到了现在这个岁数,情义气节风骨,能剩下多少?你这些年一直在外堂,虽然没了家族的话语权,可到底在江湖的上游走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做过不少坏事,杀过不少本不该死的人,我其实早就该死了,可你不应该,你有机会去找寻理想中的日子。”
楚衍突然很认真的看着温小颜。
“不要再往前走了,不然你真的会死。”
温小颜却只是摇摇头。
“我说过这是宿命啊衍哥,就让我再最后叫一次衍哥吧。”温小颜笑了笑。
“立场上我们说不动对方,那大家就都不要再留恋过往了,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两个还是少年的时候,总是喜欢一起对刀切磋,互相找寻破绽再补漏。”
“只不过以前是用木刀,既然今天握着真家伙,那就来最后一次吧,分生死!”说完他便伸出手,雪一样明亮的刀身在两人中间一挥而过,像是斩断了一截并不存在的衣袍。
“时隔经年,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不过这样也好,双方出刀能更快一点。”
温小颜竖起手中的刀与楚衍相对,眼神逐渐从释怀到平静再到认真,似乎在说你我可以出手了。
是啊,时隔经年,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了。
楚衍默契横刀在前,与温小颜隔空形成一个十字。
——
从风柳巷进来,隔着老远都能看到有花塘的热闹非凡,昨天因为赏花而摆起的灯红酒绿,直到今天依旧没有取下,反而又在门口高高挂起了一副大红横幅,四周垂落着各色各样绫罗绸带编成的彩球,就连大红的灯笼都多悬挂起了十几盏,惹得外面游人相邻“花店”都在议论纷纷。
大家都知道今天就是牡丹接客的日子,所以有花塘那副阵仗不可谓不大,但也在意料之中,唯一的预料之外,就是来客和这种场面有着强烈的反差。
倒不是说来客有多稀少,那只是对比牡丹的风头而已,相比起其他“花店”其实都是大差不差。
因为昨天的那场风波,不少本该在今天捧场的客人都没有出现,不过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女人们仍然花枝招展,对每一个来客抛以媚眼搔首弄姿。
楼上靠近街道是露天的亭子,好几位清倌隔栏拨弦,那种身在红尘心在山的气质,即使是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也会忍不住生出一种一探究竟的念头,就像要从泥泞中摘走莲花一样。
有花塘里灯光如昼,司徒敬文独坐在一张角落的小桌,身前放着一壶酒和一个大碗还有一碟花生米,此时他举着大碗却是小口饮酒,接着直接用手抓了一把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送。
他在这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除了中间那碟花生米中间换过一次,再没有其他变化,始终是这样喝着酒吃着花生听着小曲,连小厮们都没在上心招呼这位客人。他也不在意,只是偶尔目光移到窗外的街道,莺莺燕燕熙熙攘攘,有时能看见一些醉酒男女在阴暗的胡同里做一些逾越礼节的事情。
还是昨天的台子,之前是一个说书的老先生在上面口沫飞扬,醒木一敲,接着便饮上一大口酒润嗓,然后开始讲一些山水故事,都很短,大多是一些传说狐媚和书生之间情意缠绵的故事,有时是悲剧有时是难得的圆满结局,但更多的则是那些缠绵的细节,想来也是,毕竟不是茶楼,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正儿八经的说书先生呢。不过让司徒敬文真正学到的,就是老先生每次说到精彩地方的时候,总会敲一下醒木再润嗓,其实则是在暗示听众们,想继续下去,就该扔铜钱或银子来羞辱自己了。
现在在台上的是一些舞艺惊艳的姑娘们,刚刚的故事听完总该有人心头躁动,这时候那些曼妙身姿一出现,白花花的肉像是柳条那样扭动,是个男人都该把持不住,不过司徒敬文倒是特殊,只是看了一会,又扭头望向窗外,似乎是觉得外面那些惊鸿一瞥的苟且事比舞姿更美。
一个身材丰腴的女人缓缓走上台,拍拍手,所有舞女都停下了身形,好似含羞草突然受到惊吓而闭合。
“好啦姑娘们,今天就到这了,都下去歇着吧。”
舞女们向那女人轻轻点头,然后逐一下场。
化了淡妆的妈妈朝堂中客人微微弯身,接着直起身子说道:“让客人们久等了,前面助兴的节目大家还满意吗?”
“行了行了,妈妈你就赶紧开始正事吧,今天我这钱袋子可是装的满当的,就等妈妈发话了。”一个中年模样穿着元色直缀长袍的男人开口道。
今天大堂里还在的客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参政人员,无一例外都是在帝都站得住脚的富豪,有钱的当然不敢惹有权的,可有些时候,有钱确实比官威更能解决事情,比如这里。
天底下真正能说话大声的无非就两种人,一种一句话黄金就能堆成山的人,另一种就是一句话就要死很多人的人,而有花塘今天真正的主场,正是前者搭起的戏台,而即将到来的表演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砸钱。
“放心吧四爷,这帝都谁不知道您的财力啊,我呀,就是担心一会四爷的银子晃瞎我这双老眼。”妈妈笑容灿烂的说,“反正呢,牡丹那丫头在场的爷们都是见识过的,所以呢,有多肯为她花银子咱也不嘴上说说了,现在就开始吧,省得耽误了大家的春宵一刻。”
“等一下。”正说着,又一个提着鸟笼的男子开口了笼子里装的是只全身绿毛红嘴圆眼的怪鸟,很神奇的就是这鸟居然还能口吐人言,男人刚刚说完,这鸟立刻就跟上了。
“等一下。等一下。”
声音怪异无比但又听的切切实实,惹的堂中客人都赞叹不已连连称奇。
“牡丹姑娘人呢,都这种时候了,还不能让我们看一看饱饱眼福啊。”
“你找什么急啊,要急一会砸钱的时候就别含糊,砸的钱够多,一会你想看哪里看不成?各位说是不是啊?”不等妈妈说话,另外一个男人又把话头扯了过去。
毕竟都是男人,眼下这地又是有花塘,刚刚那句话,在场有哪个是不懂的,顿时都大笑起来。
妈妈也跟着乐呵,说道:“这话说的才有嚼头嘛,再说这次可真不是妈妈我这庙小妖风大,而是牡丹那丫头,早就已经打扮好了在常明斋等着各位呢。”
“唉,妈妈这话就伤感情了吧,都这么熟了,还打扮什么呀,我们要是讲究这个那不就太见外了嘛。”一个满脸横肉胡茬疯长的胖男人拍着桌子大笑道。
另一个似乎跟这男人是相熟好友,听完这话一拍脑袋,连忙道:“对对,还是朱兄考虑的周到,是哥们几个眼界窄了,牡丹姑娘真不用化妆,简单点,披层纱就行,实在太麻烦光溜溜的也没啥,咱们谁讲究这个呀。”
“哈哈哈哈……”
客人们一时间笑的更欢快了。
“别光贫嘴,牡丹是在房里等着呢,不过呢,”说到这里妈妈顿了顿,眼睛毫不掩饰露着少女般的狡黠,“最后进去的可是只能有一个人,至于是哪位爷,现在花还没摘到手,看各位的本事咯。”
话落,随着妈妈再一拍手,小厮得了暗示立刻小跑去门外,两串早已备好的大红鞭炮困在竹竿上面朝街道,火折子一点,霎时间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顺着街道回响,好似冰雪入了热油锅,刺激热闹喜庆非凡,而附近的路人们得了小厮提醒,倒也没谁被吓到。
鞭炮一响,就意味着从现在开始,牡丹就不再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招牌了,而是一个待价而沽的娼女,一个用着身体讨生活的不干净的女人。
只要哪位出的钱最多,哪位便是她今夜的夫君,没有选择,不能抗拒,再逃不脱那该死的,鬼魅一般如影随形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