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推开门,一股子烟草味铺鼻而来,楚衍下意识皱起了眉。

“谁?”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房间传来。

楚衍没有搭理,自顾自的拿出火折子摸索向蜡烛的位置,轻轻一吹,火星在黑暗中溅射,随后烛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在房间的角落,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皮肤像是枯树皮般老人正躲在那里抽着杆“大脑袋烟枪”,烟雾充斥着本就不大的舍房。

老人看清楚衍的样子后长舒一口气。

“是你啊,我认得你,昨晚清明节你拔刀伤人的时候我刚好看到。”

楚衍在自己的床铺坐下摘下酒壶,接着倚墙喝酒,眼睛透过窗户看着窗外发呆。

“今天不是赏花节吗,别人都在忙,你在这?”

老人咧嘴一笑,可能因为常年抽烟的习惯,满嘴的牙变得黑黄。

“嘿嘿,偷会懒嘛,赏花节这么热闹的事,谁会注意到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说着老人突然急慌走到蜡烛处试图吹灭烛光,“不能点灯,要是被别人发现,我俩可都不好过咯。”

楚衍没有制止,房间再度恢复黑暗,从外面透过月光往里细看也只能隐约看到两个轮廓。

“说起来你不是花魁的侍童吗,怎么会在这?”

“说错了话,被牡丹赶回来了。”

“哦。”老人又衔着烟枪吧嗒吧嗒抽了一口,烟在肺里沉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吐出来,“也对,本来你就刚来,照你的性子,的确不该在赏花节露脸,不过赶回来就赶回来好了,反正也落个清闲。”

“嗯。”

紧接着两人沉默下来,一个吧嗒吧嗒抽着烟看着房梁,不时磕一下烟末;一个咕噜咕噜喝着酒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能是觉得尴尬,又或者想跟人聊会天,老人把烟枪往楚衍面前递了递。

“喏,要不要来一口,这烟膏可是南疆那边运来的好货,就是放的久了点味道不纯了,不过也差不到哪去。”老人冲楚衍眨眨眼,“试试?”

楚衍平静的看了老人一眼,又接着把头扭过去了。

“你抽的这个不是南疆本地的烟膏,味道里夹杂着一股子药味儿,放得久所以味道变了不是真正原因,应该是当初买来的时候被商家鱼目混珠掺了别的东西给黑了,毕竟在南疆,这也是常有的事。”

“你小子可以啊,这都看得出来。”老人这下被楚衍逗乐了,接着又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我就是好点面子,其实这个我也清楚,不过好说歹说都是人家送我的,总不能驳了人家面子不是?”

“嗯。”

楚衍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接着说:“我也不是要驳你面子,以前倒是偶尔抽点,只不过现在戒了,抽烟会影响我的气机,这对我们这种玩刀的人是祸事。”

“没事没事,其实我也就是客气客气。”

老人又露出他那一口黄牙,笑的时候满脸的皱纹揪成一团,接着继续缩在角落里吞云吐雾。

又是一阵沉默。

“对了,你是楚家的子弟吗?”终于还是老人耐不住寂寞先开了口。

“不是!”楚衍语气平静又斩钉截铁,“为什么问起这个?”

“哦,也没什么。”

“记得以前闯江湖的时候见过一次楚家的“鬼刀”,当时有个年轻人就是这样,凌厉决绝,刀方才出鞘,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就血溅当场。”老人眯着眼顿了顿,“昨天……你的刀很他们很像。”

“可能我师父是楚家的人吧,不过我当初学刀的时候还小,不太了解外面这些东西。”楚衍说话的时候低下了头,他的视线不自禁移向了手里的刀。

老人笑了笑,“酒能给我尝一口吗?”

楚衍有些犹豫,可还是大方的把酒壶递了过去。

“给你了。”

老人接过酒壶闻了闻,一脸陶醉。

“自从当年有次喝酒惹了事,有好多年没碰过酒咯。”他仰头猛吞了一口,酒很烈,呛得老人连连咳嗽。

“不行了不行了,”他苦笑着摇头,“没有年轻时候那股狠劲了,这才一口都有些受不了。”

老人又把酒壶递给了楚衍,他接过来但没有再喝,只是塞上盖子放到一旁。

老人看着他笑了笑,感叹道:“你们年轻人就是假干净。”

他又倚墙抽起了烟。

“你猜猜我多大了?”老人问。

“六十多岁吧,看你的样子像,不过实际上应该要年轻。”

“等今年过了中元节就是四十三岁。”老人笑着说。

“鬼节吗?听人家说这个时间出生的人都不好命,说是冤鬼缠身,要倒霉一辈子。”楚衍总是这样淡淡的语气,眼睛很少离开窗边。

“知道吗,大概就是八年前,我亲眼见识了楚家的鬼刀究竟能有多快,特别是那个年轻人,那眼神真不该是他那个年纪能有的,一家十几口,说杀就杀了,一点犹豫都没有,心比那些上过战场的老人还狠。”

“命这东西我以前本来是不信的,但是活到现在这个岁数反倒觉得有点可信了,你说奇不奇怪?”

“商会九大本家都是这样的吧,也无所谓什么善恶好坏,毕竟他们这种人……心软会死的吧。”楚衍重新打开酒壶轻抿一口。

“那你呢,心能有这么狠吗?”

不知道为什么,房间似乎突然变得有点冷,老人随意的言语像是藏着枪戟如林刀斧加身的寒气。

楚衍扭过了头!

他放下酒壶安静的看着老人,没有接话。

“别紧张,我就是随便问问。”老人尴尬一笑,像说话那样随意的摆摆手,示意楚衍放松下来,最好是能把手从刀上离开那般放松。

“八年前,我在洹州有一家镖局,当时我们接了商会的一批货要送往东周,定金是五百两黄金。那时候我和手底下的兄弟一起喝酒,聊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然后有个兄弟悄悄告诉我,他偷摸验过这批货,里面是两千副锻钢铁甲还有四万斤的精铁。敬武六年,看现在这群雄割据的局面,那时候各国应该都已经开始紧张备战了吧,像钢铁这种军需物资当然最为值钱。所以我就在想,如果这批货由我们自己卖去东周,里面的油水估计是我这辈子都赚不来的钱,就算是在大義最富饶的南诏,估计我都能算得上一方小财主了吧。那晚我喝太多了,都说酒壮英雄胆,我一时鬼迷了心窍,牙一咬心一横,就抱着富贵险中求的念头除掉了商会派来暗中监视的谍子,带着货绕了一条只有我们自家兄弟才知道的小路去了东周。”

“我们渡江入关以后,在一家老字号的酒馆落脚,当时我们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天真的以为马上把这批货出手,到时候分了钱就是远走高飞海阔凭鱼跃的局面了。可是我们终究低估了商会高估了自己,所以整个镖局除了我,其他兄弟都把命留在了那,如果不是我提前发现熟识多年的掌柜有些不对劲,恐怕那天躺着的尸体也会有我一具。”

“后来我摸打滚爬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商会的人已经封锁了整个院子,如果我还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你划下最后一刀落在了我孙女脖子上,喷出的血溅了你半张脸。知道当时我有多怕吗?当时我就在外面……连气都不敢喘,生怕会被你听见然后手起刀落给我也痛快的来上一下。”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隐姓埋名在这家妓馆里苟且一生,一辈子没再沾过酒。”老人突然自嘲的笑了起来,“知道我这个人有多怕死吗?从昨天到现在,即使我的灭门仇人就站在我眼前,我居然都不敢像年轻时候那样拔刀,你说我是有多窝囊?”

“对不住我那些兄弟咯,我害了他们。”老人抬头轻叹道:“唉,烟花之地真的是能轻易让男人消沉的地方啊!”

“你本应该知道的,江湖人在江湖,讲的就是规矩两个字,你坏了本家的规矩,就该付出代价。”

“我明白。”黑暗的房间里寒光乍现在一瞬间照亮了楚衍生铁般的脸,老人听见了拔刀声。

“不过不用你的刀。”老人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柄牛皮鞘短刀,冲楚衍丢了过去嘿嘿一笑,“用我的,我心里踏实。”

楚衍瞥了一眼旁边床铺上的短刀,没有理会,又看向了老人,随即步步逼近,两步立于老人身前。

“我这辈子啊,活的已经够窝囊了,以前本来以为再怎么样死都该死的英雄一回了吧,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窝囊了一辈子。”老人望着楚衍手里在夜色中泛着青光的刀,把烟枪咬在嘴里笑着闭上了眼,“这么多年了……也该死啦。”

刀锋的寒气直逼老人眉心,一去不复返!

手起刀落!利落干脆!

楚衍收刀转身不再看向身后。

一杆斩断了的烟枪其中一端摔落在地。

楚衍坐回自己的床铺,把刀归鞘放在身侧,拿起酒倚着墙看向窗外。

“都这么老了还不明白一个道理?”楚衍小酌一口,继续淡淡的说,“就这么死了的确是真窝囊,可只要活下去,那也是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