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尺素风雅:近世文人书札
- 管继平
- 3353字
- 2021-04-29 13:35:42
谁知诗亦一代雄:程潜致陈巨来
国民党元老、著名的爱国将领程潜先生,早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后加入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先生从事革命活动。他是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先后当过湘军都督府参谋长、非常大总统府陆军总长、湖南省主席等。一九四九年八月四日,他与陈明仁宣布湖南“和平起义”,功莫大焉。中共领导自然也委以重任,一九四九年后程潜曾任湖南军政委员会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民革中央副主席等要职。如此履历,在很多人看来,似乎程潜只是一位武官。其实不然,要知道过去的武官,大多也是文人出身,我们所熟悉的历史人物譬如阮籍、王羲之、鲍照等,虽说都是鼎鼎有名的大文人,但他们不都是在军旅中担过一官半职么?所以我们才会按他们的军中官衔又称之为阮步兵、王右军、鲍参军之类;而像颜真卿、辛弃疾这样的大书家、大词人,还都带过兵打过仗呐。
程潜先生也是如此,虽为武将,实亦文人。他出生于湖南醴陵的一个耕读世家,九岁入私塾,十六岁即考取了秀才。后又入长沙最有名的岳麓书院念书,眼界放宽,有感于祖国的现状,遂放弃了科举之途,决定弃文从武。这也是当时有识之士和有志青年的一种风尚,目睹国势积弱、被动挨打的局面而不甘,意欲发愤图强,从我做起。二十一岁的程潜以第一名成绩考入了湖南武备学堂,翌年又被选送日本留学,后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炮科,待军校毕业,则等于是从秀才“转身”,正式成了一名军人。辛亥革命爆发,程潜也到武昌协助黄兴指挥进攻汉口,后中华民国建成,程潜任湖南军事厅长。说来有趣,黄兴、程潜都是秀才出身,他们发起革命推翻清政府,从某种意义而言,也算是“秀才造反”,不过这次“秀才造反”,居然还“成”了。
虽戎马一生,但程潜先生却颇喜艺文,书法诗词都很有兴趣,尤擅写诗。这又是当年这批儒将之“通好”,像共产党的高级将领中,如陈毅和叶剑英,就是热衷于写书法诗词的两大元帅。毛泽东曾赞程潜不仅是位“杰出的军事人才,而且能诗善文,工于书法,作诗沿袭汉魏古风,古朴苍劲,气魄恢弘”。上世纪八十年代,黑龙江人民出版社曾出版一册《程潜诗集》,前些年又有一家出版社出章士钊和程潜两位湖南籍的诗人合集,据悉搜集程潜先生的诗作有三百多首。由于我于诗词纯属外行,故也未专门找来拜读,即便读了也未必就能说出心得一二。所以要了解程先生的诗只得“吾从众”矣。好在《程潜诗集》有一首赵朴初先生的题诗,赞之曰:“深郁而永扬,无异阮嗣宗。风华而天秀,实与大谢同。赵叟非谀者,评语出至公。良由所立大,风操劲且崇。典雅而敦厚,进退为世隆。英华掞积久,豁尔能贯通。谁知三军帅,诗亦一代雄!”赵朴老是造诣极深的诗人书法家,其将程潜的诗比作阮籍和谢灵运,沉郁天秀,各具神采,可见评价甚高,尤其是“谁知三军帅,诗亦一代雄”这句,把一位将帅型的剑气箫心,形容得恰到好处。
程潜先生不仅擅写诗爱书法,他还喜好收藏名家印章。这里有一通一九三六年五月他写予篆刻家陈巨来的信,我们从中可见端倪。
巨来兄惠鉴:
大函诵悉。观近日作品,日加精进,足堪庆贺。此等文学艺术,近来虽受欧化影响,不为社会所注意,潜相信此等文化永古不磨。然欲成大名,亦自精心刻苦得来,非偶然也。近日吾湘有齐木匠(名璜)一派,因王湘绮提倡,瞽者和之,究之无一画有文雅气,到底行之不远。赵叔老刻石必传,即其篆法,另具苍古奇气,所谓可久可远者,此也。又“光风霁月”,如殷契文有之,即高于钟鼎,特“霁”字是否与“云”字通用,尚须考订之为盼。叔老称七、八、九三印极为得当。肇和中学者,因袁氏称帝时,啸天与同志携手枪上肇和兵舰,抢船起义,此为杨司令一生革命有名之历史。此中学现由政府拨款办理,一切询王之南便知。
此叩
近安!
程潜 五月十六
又,易大安之润费迟日奉上。
此件书札给人印象最深的首先是程潜的字,线条细而挺,章法满又密,虽说是别具一格,但似也可归为古怪一路。陈巨来说程潜的书法专学《石门颂》,终日临摹,即便写一便条,亦以隶书书之。可是这件书札,则毫无隶书笔意,若算之,则应属楷书也。其线条皆为“长枪长戟”,几无顿挫撇捺之用笔,然挺拔也如铁笔画沙矣。我想,篆书中有所谓的“铁线篆”,不知程潜的字能否戏称之为“铁线楷”乎?民国文人中以此“铁线”字见长的并不多,印象中易培基、茅盾差近之耳。不过,若以程潜的字相比较,似乎比易培基利落劲挺些,但不如茅盾之秀美而有姿态。
一九三六年时期,程潜任南京军委会参谋总长,他的寓所在上海,其时沪宁两地颇多往返。从这封信上可知,程潜不仅喜好名家篆刻,是一位超级粉丝,而且对篆刻艺术还具有自己独到之见解。尽管他也是湖南人,与王湘绮、齐白石应有同乡之谊,但他却反感齐氏那一路狂野印风,评之“无一画有文雅气”。王湘绮即晚清著名的诗文大家王闿运,在文坛上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他长期从事教育,弟子众多,如杨度、齐白石都是他学生。程潜不喜欢齐白石的印,认为有人说好,不过是因王湘绮的推崇,不懂的人盲目跟风而已。信中直呼“齐木匠”,可见其轻视之至也。
正因为程潜不喜欢狂野一路的,所以其对赵叔孺、陈巨来工稳清雅的印风,自然是赞赏有加了。其时陈巨来才三十出头,印艺虽不及师父赵叔孺之苍古老成,但也已初露锋芒,令识者刮目了。那时一批印家皆挂牌鬻印,赵叔孺润例最高,为五元一字;陈巨来虽年轻,也自订三元一字,而王福庵、邓散木、陈半丁等名印家则略低,为两元一字。程潜热衷藏印,故上述印家之印,他皆有收藏。在此信中除了请陈巨来治印外,还托陈转求赵叔孺、易大安(即易孺)等名家之印章,信末那句“易大安之润费迟日奉上”即为此意。这一段时期,程潜与陈巨来交往颇多,类似的信件也有不少,皆为谈印石、求刻印以及帮陈巨来谋职等事。如今这批信件均藏于上海档案馆,如图只是其中之一件。据陈巨来先生回忆,他前后为程潜治印当在二百方以上,通函百余封左右,当年“文革”开始,他将这些信件主动上缴给上海中国画院了,也许后又从画院移至了档案馆也未可知。
程潜与陈巨来的交往,最初的荐引人是画家陶冷月。因为陶冷月的夫人也是湖南人,而陶有一位连襟恰在程潜的手下当助手,因这一层关系,陶冷月与程潜也就较为熟悉了。而那时陶与陈巨来交好,有一天便介绍陈巨来去程府为之刻印了。不料程潜对陈巨来似也有缘,初见便有亲切感,当即请陈刻印两方,共六字,按润例十八元照付。其后来回数次,每每皆有嘱刻,自然也皆有润金,如此往还甚为融洽。
据说有一次程潜选好了数方印石求刻,待陈巨来欲带回时,程又收回了四方云下次再来取刻吧。陈巨来不解,说一同带回岂不更好?此时程方笑而道出实情:原来他每月一千二百元薪俸,家里有二位秘书、九个子女,还有汽车每月油耗就一二百元,实在开支太大,故要等下月南京寄款来,方可匀出钱来支付润资。陈巨来闻之,大度地说:“老伯,你早说时,我分文不取也愿帮你刻的呀!”程潜一听大为感动,说:“那么,一言为定。我不客气了,本来就拟请你多刻几方的。”程转身竟寻出一大堆印章出来,有些居然还是名家之印,嘱一并磨去重刻,清点后竟有七十四方!陈巨来暗暗叫苦,然话已出口,无法缩回了。后程潜让汽车送陈回家,并关照印章先存你处,慢慢再写文字求奏刀不急也。
其实第二年印章刻就,程潜还是包了一笔大约五百元的润金,让司机带给陈巨来的。但陈因许诺在先,故仍未领受。此举使陈巨来“加分”不少,于是程潜对这位年轻朋友,就更有好感了,再几次往来后,遂成莫逆之交了。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一书中,有一篇专记“程潜和杨虎”,他和程潜的故事,大多写于此文中了。而这杨虎,即上述信中提及的杨啸天。一九三六年,杨啸天任淞沪警备司令部司令,陈巨来因程潜之介,而在其手下任一秘书的闲职。所谓秘书,其实不用干什么事(至多替几位大官刻两方印章而已),每月一二百的工资照领不误,这自然是得自南京总参谋长程潜的照应了。然而“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正是由于这个“美差”,却让陈巨来在解放后吃足了苦头。据陈巨来的外孙孙君辉告我说,上世纪五十年代“反右”时,陈巨来被追查为助纣为虐,为警备司令部杀害多名共产党人须担一定的罪责,其理由是那些“枪决书”上所盖的印,大多出自陈巨来之手……
陈巨来辩说:“难道没我的印就不枪杀了么?”其实,辩解往往都是无效的。虽说这理由有些荒唐,然而在荒唐的时代之下,荒唐的理由也就不那么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