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编辑者说

以为结局崩掉其实从腰开始

文/李克勤

《权力的游戏》烂尾了。据说急匆匆直奔大结局，不管不顾，只要收工。细节啥的顾不上了。这个角色交代两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清楚，急匆匆转头说别人的事去了。

斗胆向各位观众指出：它老早就这样了，老毛病了。想想前面的，大家说，是不是这样？一个小时一集，五六个视角人物，摊下来每人平均也就十分钟。还不是整块儿的十分钟，交叉一下穿插一下，总得让导演和剪辑展示一下功力嘛。结果就是，每一集都切成小碎块儿，千刀万剐了。

第八季据说时间还长点呢，每集八十分钟，顶得上一部电影了。可哪部电影能塞四五个、七八个主角进去？争咖位非打起来不可。粉丝群里会出人命的。

据说。都是据说啊。我是没看过。前三季还是四季之后就不看了。我呢是个编辑，职业习惯，看书总像看稿，看剧也染上了这个毛病。所以退群比较早。有些粉丝那是真爱。一口一个《权游》叫着，还嫌不亲热，GoT，切换中英文大小写这么麻烦的事全都不在乎。真爱。就算到了幻想破灭的最后关头还要硬撑：全怪编剧坏坏坏，要是遵照原作者乔治·马丁的指点……（真有身为中国人把人昵称为GRRM的！）

我就再冒着大不韪说一句吧：以敝人之见，原著也崩之久矣，挽不回来了。崩点大概是在第三还是第四本吧，记不清了，就在猛开地图、新的视点人物不断涌现的那时候。

乔治·马丁是极其优秀的作者，但这种大量增加支线、副本的搞法，一个作者单枪匹马是玩不起来的。精力不够。它需要的是一个团队，一个公司。有写主线的，有写支线的，有画地图的，有画人物的，连道具都有专人负责——对啦，我说的就是游戏。游戏可以，小说不行。

以小说而论，视角人物众多、又真正写“成了”的，我这会儿想到的只有两部：《红楼梦》和《水浒》。这里不评论曹雪芹施耐庵与马丁个人才能的高低（恳请两边的粉丝都不要打我），但前两位笔下人物虽多还笔力不散，我觉得没像马丁似的猛开地图是个重要原因。如果《红楼梦》把地图开到贾府之外，贾史王薛都来一遍，以曹公之能也大概率会崩掉。人家曹雪芹，可是连贾府都几乎只写了一半，重点放在荣国府。至于《水浒》，开地图的那部分，征辽征方腊什么的，文学史上公认是败笔。粉丝金圣叹甚至拒不承认这是《水浒》的一部分，一口咬定：不是我们家施耐庵的，伪书！

有限的地图之外，人物方面，《水浒》采用的是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单元：史进的故事、鲁智深的故事、林冲的故事……看完一个故事，再进入下一个单元。作者还贴心地用读者已经熟悉的上一个单元主角引出下一个单元主角——熟人介绍，比较可靠。史进遇上了鲁智深，史进走了，鲁智深开始收拾郑屠；鲁智深在大相国寺菜园遇上林冲，鲁智深继续领导当地泼皮，林冲回家面对高衙内……还有串场人物宋公明在地图上跑来跑去，勾连群雄，千头万绪，归于水泊梁山。

要用《冰与火之歌》的写法呢？少华山下，史家庄上来了客人王进——切换：老种经略相公手下有个了得的军官，名叫鲁达——切换：林冲家庭美满，但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没件称手的兵刃，未免美中不足——切换：柴进家里藏着誓书铁券，不惧官府——切换：还有个不惧官府的好汉晁盖，在东溪庄新任了保正……

这不是《水浒》，是《山与水之歌》。用四川话说，东一哈西一哈。就算不开大地图，这么多人物，这个搞法还是要扑街。

不断切换视角人物的，也有名篇佳作。单以经典名著而论，远点的有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近点的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可切换归切换，人家视点人物少啊。《战争与和平》三个，《喧哗与骚动》三个半。乔治·马丁呢？得数数，光斯塔克一家就出了几个来着？总之人太多，没hold住。

地图大，线索多，这是当代西方奇幻的特点。从前的书薄薄一本，现在全是大部头。真的是现在人的技能远迈前贤、不弄出几个世界显不出我的手艺？灵感咕嘟嘟直冒区区一本实在盛不下？我个人对此相当怀疑。

再从工作角度说，我们当编辑的对这种潮流相当恼火。这本买不买呢？买吧它可是一部十卷，仍在继续创作中，砸在手里非亏死不可。不买吧，现在市面上全是这样的，百万字起步！

所以本期长篇作者K.J.帕克相当难能可贵了。他也开地图，但却是一个地图的故事说完了，接着再开下一个，不会彼此穿插让人眼花。《钢之色》发生在佩里美狄亚，结果被草原部落攻陷，烈火焚城，完结！主角巴达斯·洛雷登逃到思科纳，新地图由此展开。也有视点人物，但数量有限，主要是洛雷登兄弟姐妹三人，其中的大姐尼莎还没什么戏份，只是偶尔出来说几句。毕竟人家是思科纳大老板，银行老总。老板的发言权怎么能完全剥夺呢？你让马云不说话试试，憋死他！

（这本书的设定我觉得有点意思。双方打仗，大姐这一方是银行，带兵的都叫文员，动不动就算账。敌对方沙斯特是学院，将领全是学者，喜欢谈论哲学——魏晋之风啊。）

不算大姐尼莎，视角几乎全在巴达斯·洛雷登和高戈斯·洛雷登之间切换。读者不至于一翻篇儿就忘了谁是谁，而是会随着阅读，渐渐沉浸其中，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然后，突然间，被扑面而来的血腥震惊、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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