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接连几天,王得仁派出的探子回报的都是坏消息。在湖广的这块区域,是不能派出陕西河南等地的军士前去打探消息的,因为一旦被当地人从口音察觉到是很远地方来的人,极有可能就被报知官府,招来清军或明军的追剿。好在白旺在湖广地区经营多年,军中还有着一些附近地域的将士,从而在探报的派出上还有些余地。

李自成在通城山里自缢身亡的消息,王得仁已经获知几天了。他虽然并不相信李自成会自缢,总觉得凭着骁勇和经验,李自成一定能化险为夷地逃过清军和团勇乡丁的追杀,但一直没有李延及亲兵的丝毫音信还是让自己的心头越来越沉重。再加之今天探子回报说自缢于山中的死者身上穿着九团龙袍,所佩宝剑和坐骑的模样以及有亲兵殉死自刎之事,使得王得仁终于得出大顺皇上已经殉国的结论。

“他娘的!老子非将这些刁民全杀了不可!”想到这里,王得仁立刻令亲兵传下话去,让都尉汤进和吕信才速来议事。

“王哥唤我等前来,到底有何事商量?”进得院中的汤进大大咧咧地拉过一把破椅子就坐了上去,紧跟进来的吕信才四处张望了一眼,见板凳和椅子全无,于是走到院角,坐在了一个石碾上面。

“老子喊你们来喝酒!”王得仁看着两人用手指着天空道,“他娘的上天有眼,昨晚小的们在山那边寻得一头水牛,老子今早给宰了,现在正煮着呢!”说着王得仁走到吕信才的身边蹲下道,“老子可没有想吃独食,咋样,大哥待你不错吧?”

“哈哈,那是自然!可哪里弄得来酒?”吕信才望了望眼前的茅草房,又扫视了一下破旧的院子,“屌毛都没有一根,喝个毬!”

“哈哈哈。”王得仁大笑起来,随即向站在院门的亲兵喊道,“去房里将老子的好东西拿出来!”王得仁十分得意地对着有些沮丧的吕信才晃起了脑袋。

一会功夫,就见那亲兵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坛酒走出了茅屋,那酒坛上面用红纸封着,黑红色的酒坛透着釉亮。

“这个可是好东西!”坐在椅子上的汤进如苍蝇见血一般,立马站起身来,从亲兵的怀里夺过酒坛,蹲下身子放置于地上,然后扯去封坛的红纸,拔出腰间的小刀,三下五去二地将封泥刮开,顿时一股沁人肺腑的酒香飘溢了出来。

“快拿碗来!快去拿碗!”汤进对着正在呆呆看着自己的亲兵大声吼道,说着将手伸进酒坛,然后将手放进口中吮吸,“娘的,还真是好酒!”汤进说罢将手胡乱地在衣甲上擦拭着。

“你比老子还要猴急!真是没有出息!”王得仁说着走到汤进的身边,举脚欲踢汤进的屁股,突然又将脚收住,“老子的酒可比你的屁股值钱,免得踢翻了老子的宝贝!”王得仁说着对不知所措的亲兵喊道,“快去伙房将那煮好的牛肉端上一盆来,剩下的叫各营将士分了!”

“你两个晓得这酒是如何得来的吗?”在茅屋里的一张破桌边坐着的王得仁,见汤进和吕信才只顾着喝酒吃肉,于是用筷子敲着桌子问道。

“那大哥你是如何得到的?”汤进说此话时,几乎被一块牛肉给噎着。

“这可是皇上赏赐给老子的!”见两人眼中露出羡慕的神情,王得仁不无得意地炫耀道,“老子在九江大战中殿后有功,皇上就将这酒赏给了俺,听李延说皇上也只有五坛。”王得仁用筷子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接着说道,“据说这酒比王母娘娘在蟠桃会上招待各路神仙的酒还要好,那老太婆一怒之下下令不许这酒出缸,因而得名封缸酒。不知这是不是李延在糊弄老子。”王得仁有些不相信神仙喝的酒没有这坛酒好。

“大哥,那李延保着皇上离开也有十几天了,咋就还是没有消息?”吕信才放下酒碗,神情有些凝重地问道。

王得仁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会,见汤、吕二人都停下吃喝祈望着看着自己,突然悲从心起,泪水夺眶而出,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

“皇上已经驾崩了!”说完此话,王得仁左右开弓,用两手猛煽自己的嘴巴,“俺王得仁无力保得皇上,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汤进和吕信才赶紧上前扯住王得仁的双手,急切地问道:

“大哥如何得知如此凶信?”

王得仁哽咽着将探子们的回报一一说出后道:

“你等速速回去,令全军戴孝,而后随着老子杀向通城城内,所过之处,人畜不留!俺王杂毛要杀尽刁民,为皇上报仇!”

王得仁所率的大顺军看来是疯了,在到处是明军和清军的情势下,王得仁的人马一改之前昼伏夜行而变成了明火持杖。在杀往通城县城的一路上,只要看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一概杀死;所经村舍房屋,尽行焚毁。当然,如此的烧杀奸掳也激起了民众的强烈反抗,在不少的地方,王得仁的人马都遭到了团勇乡丁的袭扰从而折损了不少人马。

这日下午,王得仁的人马到达了一个叫做隽水的小镇。镇上的街道用青石铺就,民居商铺沿街而立,一条清澈透底的河流穿镇流过,民居的院中或长有大树,或种着竹子,宁静的背后显出一片郁郁葱葱。当然,整个镇子已空无一人,只有少许未被来得及带走的鸡鸭在房前屋后或水塘里游走。

“你们赶快派人到各处搜集粮草。”骑在马上的王得仁回头对紧随的汤进和吕信才说道。

王得仁对能收集到粮草并不抱多少信心,一路上老百姓的坚壁清野使得其人马已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好在此地离县城已是不远,若是明日能攻下县城,说不定能大大缓解人马的给养问题。

“传令下去,今晚就在此地宿营。”王得仁对亲兵吩咐了一声,说罢翻身下马,走进临街的一个米铺。

米铺的柜台上是乱糟糟的,一把算盘已散了架子,算盘珠散落得到处都是,几张纸笺在地上已被踩踏得几乎认不出字迹。柜台的对面并排放着四个高约半人的木制米柜,那米柜里除了胡乱堆放的几个斗和几杆秤外,也就是在柜底的四角还零星能见到一些米粒。

王得仁穿过前堂来到后面的仓房,只见仓房的地面上还有几个装着米的麻袋,可是麻袋已经被刀割破了许多口子,使得里面的大米都散落了出来。麻袋和大米都显得湿漉漉的并弥漫着臭气。显然,这是因为人们来不及运走而在上面泼上了粪水。

“他娘的刁民!老子明天叫你们好看!”王得仁在心里恨恨地说道,“老子明天放一把火烧光你个毬!”说着用手中的马鞭对着麻袋狠狠地抽上了一鞭子。

王得仁在镇上各处看了看,见手下的将士还在各个民居和商铺进进出出地搜刮着,但收获可以明显地看出并不大。当他看见一个拎着刚刨出的几个笋子从一户民居里走出的兵士眼中流露出的失望眼神时,王得仁在心里暗忖道:“看来今天必须杀几匹受伤的军马了。”

“砰砰砰”,骤然响起的火铳声将王得仁的思绪打断了,显然,这是在镇外山上放哨的军士发出的报警信号。闻得铳响,镇上的大顺军将士也都迅速地聚集了起来并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大哥,镇子的南北出口都被清军堵死了!”汤进骑着快马,冲到王得仁的跟前疾呼道。

“个狗娘养的!你赶快带着你的人马从南边冲出,俺殿后截杀从背面来的追兵!”王得仁飞快地判断自己一定是被清军跟随,大队的清军一定是在后面,而前面的清军是从后面包抄到前面的,人马不会太多。

汤进率着三百士兵从镇子向南冲出,刚到镇口,就见有两三百清军的骑兵迎面杀了过来。大顺军士兵赶紧拿出弓箭,对着冲过来的骑兵猛射,顿时有一二十名骑兵中箭从马上摔落了下来。但剩下的骑兵并不畏惧,眨眼功夫就杀到了面前,只听得兵器的相击声和兵士受伤的惨叫声响成一片,伴随着的则是刀光剑影,血肉飞溅。

骑在马上的汤进接连砍翻两个冲到面前的清军骑兵,看见身边的大顺军士兵有些抵挡不住,于是大喝一声:

“都跟老子冲!胆敢后退一步者,老子定斩不饶!”喊着就冲向了一名正杀得起劲的清将,那清将见这边冲来的是大顺军将领,也策马过来,举起手中的长枪,“嗖嗖嗖”的一连七八抢,枪枪都不离汤进的要害之处。但汤进也不含糊,手中舞动的马刀是滴水不漏,在接连格开刺到胸前的枪刺后,乘那清将抽枪回送的一刹那,将马刀从左臂下快速举过头顶,大吼一声:“给老子下来!”就见那清将的头颅随着闪过的寒光飞出了四五丈,骑在马上的清将身躯仍提着长枪冲出了十余丈方从马上摔下。

汤进的手下见主将如此勇猛,一时个个奋勇,人人拼命,杀得清军纷纷坠马。活着的清军见势不妙,急忙掉转马头,亡命而逃。

汤进眼见杀开了一条血路,心中大喜,正欲督军冲出镇子,突闻马蹄声大作,大路远处烟尘弥漫,隐约中只见飘着数十面镶有红边的黄色旗帜正向着这边过来。

“赶快退回镇子!”汤进朝着正准备冲出镇口的军士们大声喊道。因为在不久前的富池口大战中,汤进是充分领教了阿济格的镶黄旗满洲骑兵的厉害的。而现在,从大路扬起的烟尘看,向着镇子冲来的的骑兵至少在千人以上。

大顺军的兵士们转身退回镇子,在镇口布置下几百名弓箭手和火枪兵,只等那骑兵的到来。可是眼见得清军的骑兵到了离镇口的百丈开外,那清兵却四散开来,将镇子围了个严严实实。

傍晚时分,整个隽水镇都显得非常寂静,除了那归林的鸟儿发出的叽叽喳喳声,几乎就没有任何声响。

王得仁和几个亲兵坐在临街一家店铺的台阶上。一个亲兵在擦拭着佩刀,而王得仁则和另外几个背靠着房柱在打盹。

王得仁自然没有睡着。目前的情势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清军已将整个小镇包围得是水泄不通;兵马几乎断粮,将士们的晚饭现在还没有着落,即使杀马充饥也不是长久之计;另外加上百几十号伤兵,人马也不过一千四五,冲出去的可能实在是太小了。“看样子,老子要死在这个鬼地方了!”想到此,王得仁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将远近的景致看了个仔仔细细。“他娘的,这地方风水倒还不错。”王得仁苦笑着自语了一句。

正在王得仁神思万里的时候,突然从北面的镇口传来一急促的马蹄声。王得仁定眼一看,原来是吕信才正骑着马向这边疾驰而来。

那吕信才来到王得仁跟前,翻身下马,急匆匆地将王得仁拉到一旁小声说道:

“王体中带着苏亮和唐世平来了,是来招降老子们的。他们要见你,人就在镇口。”

王体中在大顺军中也是一个人物,早年随李自成造反,作战勇猛,为人凶悍。白旺被李自成留在湖广地区发展时,被李自成留在白旺身边辅佐,现为威武将军。苏亮和唐世平则是后来投入王体中手下的土匪头目,均领都尉职衔。

“他娘的!老子正想着如何收场,这班毬毛就给老子送来梯子。当然要见!”王得仁一时来了精神。

当王得仁在镇口见到王体中等三人时,王得仁竟然大笑起来。原来王体中三人已是满人装束,他们都身着立领对襟盘扣马褂,头戴圆形黄色凉帽,从后边帽檐下垂下一根细长的辫子。在王得仁的眼中,这装束怎么看都显得别扭。

“你几个来这里大概是想劝老子投降吧?”王得仁怪笑着问王体中。

“老子是来救你小子性命的!”王体中将王得仁摸自己辫子的右手打开,严肃地说道,“我奉大清甲喇章京鄂莫克图大人将令前来招降尔等,若是抗命将玉石俱焚!”

“吓唬老子不是?”王得仁将眼光扫向唐世平,“敢问白旺将军现在何处?”王得仁心想,若是白旺投降了清军,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白旺将军已经战死了。”王体中不待唐世平回答,连忙插话道。白旺在被清军包围后,仍然拼死抵抗,在身负重伤之时正是王体中带着苏亮和唐世平将其杀害并率部投降了清军。此事王体中可不愿意让王得仁知道。

听到白旺已死的消息,王得仁心头一惊,但他很快就平复了下来。“老子连个儿子都还没有,可不能就这么死去,‘留着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他娘的,跟着谁不都是吃饭。”当有奶就是娘的想法在心里掠过后,王得仁“嘿嘿”一笑道,“老子倒是愿意归顺,可老子也不能不听听弟兄们的说法。”接着对站立在一旁的亲兵们大声喊道,“快去给老子将哨总以上的头目都喊到这里来商议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