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陌生人到访

有了与劳埃德先生的那番谈话,再加上听到贝茜和艾博特那天晚上的议论,我变得信心倍增,开始祈盼自己的生活可以有所好转。我以为这场转变很快就会到来,便默默期盼着,等待着,但它却迟迟未到。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我的身体早已康复,可是我翘首期盼的那件事却毫无动静。里德太太偶尔会向我投来严厉的一瞥,但很少同我说话。我刚一生病,她就在我和她孩子之间划下了界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分明。她安排我独自睡在一个小房间里,罚我单独用餐,命令我整天在育儿室待着,而我的表兄表姐却能随时在客厅里玩耍。即便她不曾暗示要送我去学校,但我本能地感觉到,她不可能容忍我在她眼皮底下长期生活,因为她每次看我时,目光中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对我根深蒂固的厌恶。

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显然遵从了母亲的命令,尽可能地不跟我说话。但约翰没那么听话,他一看见我,就吐舌头扮鬼脸,有一次还企图教训我。像上次一样,我怒火中烧,叛逆的情绪在心中不住地奔涌,不顾一切地朝他那高耸的鼻子狠狠打去一拳。见此情形,约翰觉得还是跑开为好,但他一边跑还一边骂骂咧咧,嚷嚷着说我打破了他的鼻子。看到他被我吓得屁滚尿流,我真想乘胜追击,可惜他已逃到了他母亲身边。我听见他向里德太太哭诉,说“那个该死的简·爱”如何像疯狗一样扑向他,可是他的哭诉却被厉声喝止了。

“别跟我提她,约翰。我告诉过你,不要靠近她,她根本不值得理睬,我不想看见你们兄妹再与她来往。”

听到这里,我的身子探出楼梯栏杆,不假思索地大声喊道:“他们还不配同我来往呢!”

里德太太虽说体态臃肿,可一听见我这不可思议的狂妄之言,竟一阵风似地冲上楼梯,直接把我拖进育儿室,按倒在小床上,厉声威胁我说,看我还敢不敢再爬起来,还敢不敢再说一句话。

“要是里德舅舅还活着,他会对你说什么?”我几乎是在无意识间说出了这句话。我之所以说“无意识”,是因为这些字眼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吐出来的,根本不受我的控制。

“你说什么?”里德太太喃喃自语道,她平日里冷漠平静的眼眸,此时竟流露出半是恐惧半是困惑的神情。随后,她松开了我的胳膊,死死盯着我,仿佛真不知道我到底是孩子还是魔鬼。事到如今,我已经完全豁出去了。

“里德舅舅此时在天堂看着你呢,你的所作所为他都能看到,我的爸爸妈妈也能看到。你整天把我关起来,还巴不得我早点儿死掉,他们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里德太太很快回过神来,开始狠狠地推搡我,左右开弓扇我耳光,然后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接着,贝茜对我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训诫,内容无非就是在证明,我是世间所有孩子中最恶劣、最不可救药的一个。她的话我都有点儿相信了,因为我着实能感觉到,我胸中涌动的全是些罪恶的情绪。

十一月和十二月相继过去,一月也已过了一半。在刚过去的圣诞节与新年里,盖茨黑德府的人们互相赠送礼物,举办舞会和晚宴,照例热闹非凡。这些欢乐我自然无权享有,而能属于我的乐趣,就是眼巴巴地看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每天盛装打扮,看着她们穿上薄纱裙衫,束好大红腰带,精心梳理好鬈发之后走到楼下客厅,然后倾听楼下钢琴和竖琴的演奏声、管家和男仆们来往的脚步声、人们饮用茶点时玻璃杯和瓷盘叮当的碰撞声以及因客厅门时开时关而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厌倦了这些之后,我便从楼梯口离开,回到自己孤独冷清的育儿室,尽管待在那里依旧有些悲伤,但是我从未觉得痛苦。说句老实话,就算出现在客人面前,我也很难被他们注意到,因此也就无意去凑热闹了。要是贝茜能体贴友好些,与她一起安安静静地度过整个夜晚,倒也算是一件乐事。至少不用待在里德太太那骇人的目光下,也不必待在满屋子的淑女和绅士中间。可惜贝茜刚把两位小姐打扮停当,就往厨房和管家房间那些热闹的地方跑,还经常把蜡烛一起带走。于是,我只好静静地坐在房间里,将玩偶抱在膝头,看着炉火逐渐熄灭。我也会时不时地环顾四周,看看除了我自己之外,有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这个昏暗的房间出没。等到火焰变成暗红色,我便使劲扯开纽扣和系带,迅速脱下衣服,钻进我的小床里躲避寒冷和黑暗。每次上床,我都要抱上我的玩偶。人总需要喜爱点什么,既然没有更值得珍爱的东西,那么我只得倍加珍惜这个已经褪色的、破烂得如同稻草人一般的小小玩偶,在它身上找到几分乐趣。不把这个玩偶裹进我的睡衣里,我就睡不着觉;不让它安全而温暖地躺在我怀里,我就感到不开心。当初,我对这个小小玩偶投入了多么真挚的情感,甚至还相信它是有生命、有感情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是难以置信。

在我等待客人离去、期盼贝茜上楼的时候,时间似乎格外漫长。有时候,贝茜会抽空上楼找她的顶针或剪刀,偶尔还会顺便给我带点儿吃的,一个面包圈或一块干酪饼,给我当作晚餐。她还会坐在床边,看着我吃完,再帮我把被子掖好,最后还会亲我两下,说声:“晚安,简小姐。”每当贝茜这么对我的时候,我便觉得她是这世上最温柔、最漂亮、最体贴的人,我多么希望她永远都这般可爱,这般亲切,永远不要像平日里那样对我呼来喝去,不要骂我,也不要让我干很多活儿。我想贝茜一定是个很有天赋的姑娘。她干什么都很在行,讲故事的才能更是出众,至少从她给我讲的故事来看是这样的。倘若我没有记错,她还是个美丽的姑娘。在我的印象中,她有着姣好的脸蛋和身材,年轻苗条,头发乌黑,眼睛明亮,五官精致耐看,皮肤光洁漂亮。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她脾气暴躁,缺乏原则,对正义也漠不关心。即便如此,盖茨黑德府里,我最喜欢的人还是她。

一月十五日上午九点左右,贝茜正在楼下吃早餐,我的表兄表姐还没被叫到他们母亲身边。此刻,伊丽莎戴着宽边帽,穿着暖和的园艺服,正准备去喂她的家禽。她喜欢干这种活计,并热衷于把鸡蛋卖给管家,然后把赚到的钱藏起来。伊丽莎有攒钱的癖好,更有做买卖的天赋,这不仅体现在兜售鸡蛋和小鸡上,还表现在出售花根、花种和花枝时与花匠拼命讨价还价上。然而,按照里德太太的吩咐,只要小姐的苗圃里种出了东西,无论她想卖什么价钱,那个可怜的花匠都得一一买下。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有利可图,伊丽莎甚至连自己的头发都愿意卖掉。至于赚来的钱,她起初是用破布或旧卷发纸包好,藏在家中不同的角落里,可是其中一部分被女仆发现了。伊丽莎很担心会失去这些宝贵的财产,便同意将其交给母亲保管,但要收取高额的利息——高达百分之五十甚至是百分之六十。这笔利息她每个季度收取一次,而且她还会把这些账目分毫不差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乔治亚娜坐在一个高脚凳上,对着镜子梳理着她的鬈发,还拿出自己从阁楼某个抽屉里寻到的假花和旧羽饰,插在头发上做装饰。我在整理自己的床铺,因为贝茜之前严格交代过,她回来以前一切都得收拾好。贝茜现在经常让我给她打下手,让我做些打扫房间、擦洗座椅之类的活计。我铺完被子,叠好睡衣,便走到靠窗的座椅边,打算把散落在那里的图画书和玩偶的家具收拾好。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了乔治亚娜的呵斥,她不允许我碰她的东西,说这些小椅子、小镜子以及那些精致的碟子和杯子,都是她的私有财产。于是,我只好停下来。由于无事可干,我便对着凝在窗户上的霜花哈气,直到融化出一块地方,再从那里眺望庭院,结果发现外面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沉寂,整个世界仿佛被严寒冻住了一般。

透过这扇窗户,我看到了门房和马车道。我在霜花上继续哈气,化出一块更大的地方,刚把目光眺向窗外,就看到大门打开了,一辆马车驶了进来。我看见马车上了车道,但是并没有多加注意。盖茨黑德府虽然总是车来车往,却从未带来过令我感兴趣的客人。马车在房子前面停下,门铃大作,这位客人被迎了进来。既然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的注意力很快便被一幕更为生动有趣的景象吸引了。一只饥肠辘辘的知更鸟飞过来,落在窗边一棵倚墙生长的樱桃树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早餐剩下的面包和牛奶还搁在桌上,我便掰了一块面包,把它弄碎,然后使劲去推窗户,想把面包屑撒在窗台上。就在这时,贝茜跑上楼梯,进了育儿室。

“简小姐,快把围裙脱了。你在那儿干什么呢?你早上洗脸洗手了吗?”此时,我无心回应贝茜,只是满心希望那只知更鸟能吃到面包屑,于是又用力推了几下窗户。窗扇终于推开了,我撒下面包屑,有些落在石头窗台上,有些落在樱桃树光秃的枝丫上。待窗子关好之后,我这才答道:“没有,贝茜,我刚打扫完屋子。”

“真麻烦,你这个粗心的孩子!你这会儿干什么呢?脸通红通红的,像干了什么坏事,你打开窗户干什么?”

贝茜看上去十分着急,似乎来不及听我解释,于是我也就不用费心回答了。她把我拽到洗脸架前,不由分说地用清水和肥皂为我洗手洗脸,洗完之后用一条粗毛巾一揩,下手虽然有点重,动作却很麻利。她又掏出一柄硬毛刷子,将我的头发简单梳理了一番,然后扯下我的围裙,最后急匆匆地把我领到楼梯口,嘱咐我立刻下去,说有人正在早餐室等我。

我本想问问是谁在等我,问问里德太太是否也在那里,可是贝茜这时已经离开了,育儿室的门也给关上了,我只得慢腾腾向楼下走去。将近三个月来,我从未到过里德太太跟前。在育儿室里待了这么久,早餐室、餐厅和客厅都成了令我十分畏惧的地方,我简直不敢进去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眼前便是早餐室的门,可我竟害怕得浑身颤抖,不敢向前迈出一步。这些天来,强加在我身上的不公正惩罚竟使我变成了一个如此可怜的胆小鬼!我害怕走进客厅,却又不敢回育儿室去。整整十分钟,我就站在那里,惴惴不安,犹豫不前。早餐室里猛然响起一阵铃声,我这才横下心来,觉得非进去不可了。

“谁会找我呢?”我这样想着,双手用力去拧门把手,结果纹丝未动。“客厅里面,除了里德舅妈,还会有谁呢?男人还是女人?”这时,门把手转动了一下,门被打开了。我走了进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抬起头一看,眼前竟立着一根“黑色的柱子”!这位身穿黑色貂皮大衣的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确实是这样,他的身材又细又高,直挺挺地站在地毯上,他的脸严肃而冷峻,看上去就像一张雕刻而成的假面。

里德太太则照例坐在壁炉旁边。她向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过去,我默默地服从了。

“这就是我同你谈起过的那个小姑娘。”里德太太开始向客人介绍我。

那位先生缓缓地把头转向我,一双灰色的眼睛在两道浓眉下闪烁着探寻的目光。仔细打量我一番后,他用低沉的声音严肃地说道:“她个头真小,多大了?”

“十岁。”

“有这么大吗?”他表示怀疑,又继续审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同我说起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简·爱,先生。”

说这话时,我抬起了头。那时我还十分矮小,所以这位先生在我眼中显得异常高大。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他生得五官粗大,而且整个身材显得冷峻而刻板。

“那么,简·爱小姐,你是个好孩子吗?”

我不大可能直接给出肯定的回答,我身边的人都不这样认为,于是我选择了沉默。里德太太使劲摇了摇头,算是替我回答了,然后又补充说道:“这个话题还是少谈为妙,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听您这么说,真是令人遗憾!我必须同她谈谈。”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弯下身子,坐在了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里,然后对我说道,“到这儿来。”

听到这句召唤,我便从地毯上走了过去。他让我端端正正面对他站好,他的脸正好暴露在我的面前。他长着怎样的一张脸啊!大鼻子、大嘴巴,还有两颗大板牙!

“没有什么比看见孩子淘气更令人痛心的了,”他开口说道,“尤其是小女孩。你知道坏人死后会去哪里吗?”

“会下地狱。”我中规中矩地答道。

“那么,地狱是什么地方?你能给我说说吗?”

“一个火坑。”

“你愿意掉进这个火坑,饱受煎熬吗?”

“不愿意,先生。”

“那你要怎样做才能避免这个结果呢?”

我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令人讨厌的回答:“我必须保持健康,不能死掉。”

“你怎么可能永远保持健康呢?每天都有比你年纪更小的孩子死去。就在两天前,我还亲自埋葬过一个五岁的小孩,一个很好的孩子,那孩子的灵魂肯定上了天堂。但如果是你被召唤走,结果怎样我就不敢说了。”

我无法打消他的疑惑,只好低下头,盯着他踩在地毯上的两只大脚,然后叹了口气,巴不得自己能离他远一点儿。

“但愿你这声叹息是发自内心的,但愿你此刻是因为感觉给恩人带来了麻烦而心有忏悔。”

“恩人!恩人!”我心里嘀咕道,“大家都觉得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恩人就是世上最令人讨厌的人了!”

“你早晚都做祷告吗?”眼前这位先生还在继续问我。

“是的,先生。”

“你读《圣经》吗?”

“有时候读。”

“读的时候很高兴吗?喜欢读吗?”

“我喜欢《启示录》[19]《但以理书》[20]《创世纪》[21]和《撒母耳记》[22],也喜欢《出埃及记》[23]的一小部分,还有《列王纪》[24]和《历代志》[25]的几个章节。此外,《约伯记》[26]和《约拿书》[27]我也很喜欢。”

“那么《诗篇》[28]呢?我想你也很喜欢吧?”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哦,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有一个小男孩,年纪比你还小,已经能背诵六首赞美诗了。如果你问他愿意吃一块姜饼还是愿意背诵一首赞美诗,他会回答:‘当然是背诵赞美诗!天使们都会唱赞美诗。’那小家伙还说,‘我要做人间的小天使。’最后,他得到了两块姜饼,作为对他小小年纪便如此虔诚的奖励。”

“《诗篇》很乏味。”我答道。

“这说明你心地恶毒。你必须祈求上帝为你换一颗心,把你那铁石之心拿走,给你一颗血肉之心、赤诚之心。”

我正准备发问,想要了解如何换心的时候,里德太太突然插嘴,吩咐我坐下,然后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记得曾在三周前给你的信中提到过,这个小姑娘身上的某些脾气秉性并不合我的心意。若是她能得到你的准许,进入罗沃德学校,我恭请校长和老师们对她严加管教,尤其要提防她喜欢撒谎这个毛病。简,我当着你的面指出这一点,就是告诉你别打算再去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难怪我会对里德太太如此畏惧,如此厌恶,她天生就喜欢这样残忍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未感到过快乐。无论我多么小心翼翼地顺从她,无论我怎样费尽心思地取悦她,我的种种努力都会像这样付诸东流,并会得到刚才那样的回答。如今,她竟当着陌生人的面这样指责我,那些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隐约感觉到,里德太太在为我安排未来生活的同时也将我对新生活的希望通通抹杀了。尽管我无法形容那种感受,但我还是能深切地体会到,她在我未来的道路上播撒了厌恶和刻薄的种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心中变成了一个狡诈邪恶的孩子,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来补救这个伤害呢?

“没有办法,没有。”我一边想一边竭力遏制住啜泣,并且迅速地抹掉了眼泪。我知道流泪是无济于事的,只能增加痛苦罢了。

“的确,对孩子而言,撒谎是一种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道,“撒谎与欺骗,尽管后者性质更为严重,但二者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凡是不诚实的人,最终都会在燃烧着硫黄烈焰的地狱火海中受到惩罚。里德太太,请您放心,我会叮嘱坦普尔小姐和别的老师,一定对她严加看管。”

“我希望她受到的教育能为她的未来做好准备,”里德太太继续说道,“使她日后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谦逊的人。至于假期,要是你愿意,那就让她在学校里度过吧。”

“您的决定无比英明,太太。”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答道,“谦卑是基督徒的美德,尤其适合罗沃德的学生,因此我特别注意对她们进行这方面的培养。对于如何更好地让学生摒弃世俗的骄傲情绪,我曾做过专门研究,而且就在几天前还获得了能证明我成功的可喜进展。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同她的妈妈一起参观了我的学校,回家后她兴奋地告诉我:‘亲爱的爸爸,罗沃德的姑娘们看起来多么文静、多么朴素啊!她们头发全都梳到了耳朵后面,全都穿着长长的围裙,就连缝在衣服外面的麻布小口袋都是一样的。她们像极了穷人家的孩子!’奥古斯塔还说,‘她们一直盯着我的裙子,还有妈妈的裙子,好像从没见过绸裙似的。’”

“这正是我十分赞赏之处。”里德太太说道,“我敢断言,就算访遍整个英格兰,也找不到比贵校更适合简·爱这种孩子的教育机构了。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在任何事情上,我都一向主张人要学会坚忍。”

“太太,坚忍是基督教徒的第一要义。罗沃德学校自建立以来,方方面面的安排都体现着这一原则。节俭饮食,朴素穿衣,简单住宿,养成吃苦耐劳、积极向上的作风,罗沃德的所有学生都必须遵守这些要求。”

“说得很对,先生。那么,这个孩子现在可以被罗沃德招收,可以在那儿接受适合她身份的教育了吗?”

“完全可以,太太。她将像一株珍稀植物一样,得到良好的培育,而且我还确信,她对自己有幸进入罗沃德学习一定会感激涕零的。”

“既然如此,我会尽早送她过去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不瞒你说,我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卸下这烦人的包袱呢。”

“当然,这是当然的,太太,那我就向您告辞了。不过得一两周后,我才能回到罗沃德。我的好朋友,一位副主教,不想让我那么早就回去。不过,我会提前给坦普尔小姐去封信,告诉她又来了一个新姑娘,这样接收工作就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再见了,太太。”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替我向尊夫人问好,同时问候奥古斯塔小姐、西奥多小姐,还有布劳顿少爷。”

“我会转达的,太太。小姑娘,这儿有本书,名叫《儿童指南》,是留给你的,每天做完祷告后就读一读,特别要好好读读玛莎那部分,看看一个谎话连篇、欺骗成性的淘气鬼是怎么死的。”

说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塞到我手里,接着打了一下铃,吩咐人给他备好马车,随即便起身离开了。

现在,只剩下我和里德太太两个人了。几分钟过去了,屋子里依旧静悄悄的。里德太太正在做她的针线活,我则坐在距离她几码远的一张矮凳上,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身材和面容。里德太太有三十六七岁,体格强壮,却不显得肥胖;她的个头不高,但是肩膀宽厚,四肢有力;她的脸盘很大,眉骨略低,稀疏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冷漠无情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比较端正,下巴又大又突出;她的头发接近亚麻色,皮肤黝黑而缺少光泽;她的身体很健康,疾病从不缠身;她衣着讲究,同时还很注重行为举止,力求让自己配得上那身漂亮的服饰。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确实是个精明的当家人,全家上下和佃户们都在她很好的掌管之下。所有人都对她唯唯诺诺,唯独她的三个孩子敢偶尔嘲笑并挑战她的权威。

我手里还拿着那本小册子,里面就有那个说谎者暴死的故事。他们叫我特别留意,无非就是想借此给我一个警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深深铭刻在我的心头。里德太太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谈起我时所说的那些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无比清晰,始终在我耳畔回响,狠狠地刺痛着我的心。这时,一腔愤怒很快便在我心头点燃。

里德太太抬起头来,目光定在我身上,她刚刚还在飞针走线的手指瞬间停了下来。

“出去,回育儿室去。”她向我发出了命令。一定是我的眼神或者别的什么冒犯了她。可以明显看出来,即便她说话时努力克制,但还是透出了明显的不满。我起身走向门口,不过走了一半就停住了,随即又穿过整个房间折了回来,一直走到她的跟前。

始终被残忍地践踏,现在到时候了,我一定要讲出来,一定要反抗。但是该怎么做呢?我能靠什么力量报复我的敌人呢?我鼓足勇气,直截了当地对里德太太说道:“我不是爱撒谎的孩子!如果我是,我会说我爱你,但我声明,我不爱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约翰·里德,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这本关于撒谎者的书,你应该拿给你的女儿乔治亚娜,因为喜欢撒谎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一动不动地放在她的活计上,冰冷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我。

“你还有什么要说吗?”她问道,那语气不像在同小孩子说话,倒像是在对付一个成年人。

看到她那种眼神,听到她那种语气,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了极大的厌恶之情。我激愤得难以自控,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真庆幸你不是我的亲人,”我继续说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喊你舅妈了。长大以后,我也绝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我喜不喜欢你,问起你待我怎样,我会告诉那个人,一想起你我就觉得恶心,你对我的残忍简直令人发指!”

“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简·爱?”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为什么不敢?因为这就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情感,你以为我不需要任何关爱和仁慈,可惜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对他人没有丝毫的怜悯,我到死也忘不了你是如何粗暴地把我推进红屋子,又是如何残忍地把我锁在里面!我当时那么痛苦,那么苦苦哀求你:‘舅妈,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可你充耳不闻,毫不理会。我被你惩罚仅仅是因为你那可恶的儿子打了我,无缘无故地打了我。无论以后谁问起这件事,我都会原原本本地把真相说出来。别人都以为你是个好女人,但你其实很坏,你铁石心肠,而且还会撒谎!”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内心便已涌起一股舒畅和狂喜。这种奇妙的胜利感前所未有,我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获得了始料未及的自由。这种感觉倒不是没有来由,因为里德太太看上去似乎受到了惊吓,连手中的活计都从膝头掉落了。她抬起手臂,身体前后摇晃,表情扭曲,好像要哭了似的。

“简,你误会我了。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要喝水吗?”

“我不要!”

“那你想要别的什么吗,简?相信我,我很希望成为你的朋友。”

“我才不信!你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我品性恶劣,喜欢撒谎,我就是要让罗沃德学校的所有人都知道,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都干了些什么。”

“简,有些事情你还不能理解,孩子有缺点就必须得到纠正。”

“撒谎不是我的缺点!”我愤怒地大声嚷道。

“但是,你脾气暴躁,简,这一点你得承认。现在回育儿室去吧,小宝贝,去躺会儿吧。”

“我不是你的小宝贝,我也不想躺下。快送我去学校吧,里德太太,我讨厌住在这里。”

“看来真得尽快把她送走了。”里德太太低声咕哝了一句,然后收拾好手中的活计,迅速离开了房间。

屋子里只剩下我这个战场上的胜利者了,这是我经历过的最艰难的一次战斗,也是我第一次赢得胜利。我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站过的地毯上面站了一会儿,享受着征服者的孤独。起初,我沾沾自喜,得意扬扬。然而,正如一时加速的脉搏会迅速减缓跳动一样,我的这份狂喜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一个孩子要是像我这样同长辈顶嘴,像我这样不管不顾地大发脾气,事后总免不了会感到悔恨和沮丧。我的内心仿佛是一片石南丛生的荒原,在斥责和威胁里德太太时,怒火将其点燃,一时间火光四射,来势汹汹,足以吞噬掉周围的一切。但经过半个小时的冷静和反思,我深感这种举动的疯狂,更为自己与他人互相憎恶的处境感到悲凉。我内心的这片荒原,此刻已经被野火烧尽,仅留下一片黑色的焦土。

我第一次品尝到了复仇的滋味,犹如芬芳的美酒,刚喝下去时感觉温暖而醇厚,随后的回味却苦涩难当,仿佛喝了毒药一般。现在,我倒是很愿意去寻求里德舅妈的原谅。但无论是凭直觉还是凭经验,我都知道,道歉只会让她变本加厉地蔑视我,厌恶我,结果只会再一次激起我骨子里那叛逆的冲动。

在那番恶语相向之后,我想要培养更高雅一些的才能,还想酝酿出不那么愤怒的情感。我取来一本故事书,坐下来想好好读读,可思绪却在我自身的经历和平日里令我着迷的书页间徘徊,书中的内容我竟然无法理解了。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只见灌木丛中一片静谧,没有一丝阳光,也不见一点微风,只有严霜覆盖着大地。我撩起裙摆,裹住脑袋和胳膊,走出门去,在一片僻静的树林中漫步。沉寂的树木、掉落的杉果、秋日里被狂风扫落的枯叶,如今都被冻结在了一起,没有任何乐趣可言。我靠着一扇大门站立,凝视着空荡荡的田野,那里没有觅食的羊群,只余下一片被严霜冻坏了的小草。那天天气格外阴沉,灰暗的天空笼罩着一切,偶尔有雪花飘下,落在坚硬的路面和灰白的草地上,却没有融化。我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突然,传来了一个清晰的声音:“简小姐,你在哪儿?该吃午饭了!”

这是贝茜在叫我,我心里明白,却依旧站着不想动。这时,贝茜步履轻盈地沿着小径向我走来。

“你这淘气的小东西!”她说道,“我刚才喊你,你干吗不过来?”

比起我一直在思考的烦心事,贝茜的出现令我感到愉快,哪怕她还像往常一样对我发火。经过与里德太太的冲突并且取得胜利之后,我对贝茜一时的火气已不在意,反倒想感受一下她那轻松活泼的心情。我用两只胳膊搂住她说道:“好啦,贝茜,不要再责备我了。”

这个动作比我平日里的任何举止都更大胆,不知怎的,反倒取悦了她。

“简小姐,你真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一个独来独往的小家伙。”她低头看着我说道,“你就要去上学了,是不是?”

听到这里,我点了点头。

“离开可怜的贝茜,你不难过吗?”

“贝茜怎么会在乎我呢?她老是责备我。”

“谁叫你那么古怪,那么胆小,那么害羞,你胆子应该大一些。”

“什么?要多挨几顿揍吗?”

“胡说!不过你的确受了些委屈,这倒是真的。我的母亲上周来看我的时候跟我说,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陷入跟你一样的处境。好啦,快进来吧,我有一些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猜你没有,贝茜。”

“傻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那双眼睛多么忧郁啊!告诉你吧,里德太太、两位小姐和约翰少爷今天下午要出门吃茶点。过一会儿,你就可以和我一起享用点心了,我会让厨师给你烤个小蛋糕。然后,你得检查一下自己的抽屉,我马上就要给你收拾行李了。太太想让你一两天内就离开这里,你可以挑些你喜欢的玩具带走。”

“贝茜,我走之前不要再骂我了,答应我,好吗?”

“好的,我答应你。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你其实是个很好的小姑娘,也不要再惧怕我。我说话偶尔会有些刻薄,不过不要害怕,不然我又会生气的。”

“我已经习惯了,贝茜,我想我不会再怕你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又会有另外一群人让我害怕了。”

“如果你害怕他们,他们会不喜欢你的。”

“就像你一样吗,贝茜?”

“我不是不喜欢你,简小姐,在这个家里,最喜欢你的人就是我了。”

“可是你从来没有表现过。”

“你这个小家伙可真厉害!说话的口气都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是什么让你变得勇敢坚毅了?”

“呃,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了,再说……”我本打算说说我和里德太太之间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是转念一想,觉得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离开我,你就这么开心?”

“一点也不,贝茜。说真的,此时此刻,我非常难受。”

“‘此时此刻!’‘非常!’我的小姐,你这话说得可真够沉着冷静!我敢断言,如果我现在要求你吻我一下,你肯定不会答应,你一定会说,还是不要吧。”

“我会吻你,而且会很乐意,你把头低下来吧。”贝茜弯下腰,我们彼此拥抱了一下,我感觉得到了莫大的安慰,随即便跟她进了屋子。那个下午就在和谐宁静的氛围中度过了,到了晚上贝茜又给我讲了几个动人的故事,唱了几支美妙的歌。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生活中也会有几天阳光灿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