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日记中这样写:爸爸回来了,我第一次见他,他对着我笑,想抱我,我不想让他抱,因为我觉得他很可怕,很陌生,那年我十一岁。他愤怒地瞪着我,我吓得跑到奶奶的身后躲起来。那是冬天刚刚开始的一个周末,爷爷奶奶去田里干农活了,我跟那个人在家,我在卧室写作业,他突然冲进我的房间,我惊恐转头,站起身,下一秒,他走近我,捂住我的嘴,将我扑倒在床上,撕开了我的衣服……
类似这种被侵害的过程,明惠记下了无数次,在长达三年的初中生涯,她遭受过无数次这样的侵害,她曾经逃跑过,但都被那个人抓了回来。
初中毕业后,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她再也没回过家,更加令我胆颤的是,明惠在日记中写道:几乎小渔村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被侵犯的事,但没一个人站出来帮我,人们那么冷血,他们或者她们,都只想看别人的不幸……
火车在乌镇停摆,我拎着简单的背包过安检,出了检票口,入眼即是一派萧条景象,矮小的房屋,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着,穿着普通的小贩们推着小推车叫卖各种小吃。
我到达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随便进了一家出站口旁边的小餐厅,吃了碗有当地特色的海鲜面。
油腻的桌子,带着乡音的老板娘,没有一点味道的白开水。
这一切都让我如此陌生,陌生的原因不是因为它简陋,而是在我享用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想到明惠。
当年她离开这个小镇,去外地谋生时,一定也是在这里坐火车走的,我眼前浮现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背着简单的行李,背影孤寂,神色茫然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一定是兴奋的吧?因为,再也不用受到侵犯了。
明惠后来在社会中经历了多少磨难,不是我这个有妈妈的幸福孩子能够体会到的,她是怎样靠着自己的努力上高中跟大学,又是怎样把那些能让她死一万次的迫害隐藏在心底,最终遇到韩国泰,过上别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生活,所有这些,我即便看了那些日记,我也体会不到。
我所能描绘出来的,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场景。
从小餐厅出来,我步行到旁边的汽车站,上了辆从乌镇到达明惠乡下老家的公共汽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跟这个城市的发展一样,这里的公交车也是落后的,脏兮兮的,在大城市生活惯了的我,下意识的对车里难闻的味表示反感。
十分钟后,车子上满了人,司机开始发动车子,我忙推开窗户。
一路都有人上上下下,越往前走,你会发现越偏僻,但唯一让我意外的是,这里的路修得非常好,一路平稳的行驶。
现在是初秋,凉凉的风打在脸上,让我感觉有秋天的味道,我心里的愁云也被吹散了许多。
我眼神空洞地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乡村风景,耳边是我听不懂的乌镇乡音,眼前一次又一次浮现起明惠在动完手术后,抱着我哭时,说的那句话,她说:“江南,我倦了,我这一辈子太坎坷了,我好累!”
她那个时候,所说的累,是不是指这个?
或许,如她所说,韩国泰真是对她最好的一个人。
现在终于能理解她那句,在遇见韩国泰之前,没有人爱她,的真正含义了。
不知为何,这一刻,对韩国泰的埋怨跟讨厌,骤减了九成。
真的还要感谢他,在明惠短暂的生命里,他居然是除我之外,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
车子在四十分钟后停下,已经是午后,我被车子晃的胃里直泛酸,忍住那股突如其来的难受,我慌忙跳下车。
站在路边,我弯腰蹲在地上,直到确定自己真的不会呕吐了,才喘着粗气站起身,我发誓,回程的时候,一定要坐出租车。
我从包包里掏出找人公司给我提供的资料,看了眼上面的具体地址,我再抬眼,村口的牌坊上写着“渔村”两个字。
顾名思义,这里所有的人赖以生存的技能便是打鱼,我拢了拢包包的肩带,开始往牌坊里面走,跟明惠日记里记载的不同,经过数十年的发展,这个小渔村已经大变样,整齐干净的公路,路两旁种满了金黄的荞麦,远远望去,麦浪翻滚,一派金秋盛况,放眼远眺,还能听到不少海鸟在渔港的上空盘旋时发出的鸣叫,与我擦身而过的乡民们,也都有自己的车子,尽管不那么高级,有的甚至是摩托车,但还是让人觉得这里的人们过得并不穷。
我随手拉了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让她给我带路,她打量我:“你从哪里来?”
“A市!”我说。
“找谁?”
“贺成天。”
“你跟他什么关系?”她一脸戒备。
“我是他女儿的同学,他女儿出了点意外,我有点东西要交给他。”
那妇女看着我,脸色突变,吞吐道:“小惠怎么了?她从十几岁离开家,就再也没回来过,连她阿公阿婆的祭祀,她也没回来。”
我不知道这人是否知道明惠的故事,但可以听得出,她眼里的小惠,是个没有孝心的孩子。
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直接道:“明惠上个月去世了,我有东西交给他父亲。”
那妇女瞪大眼睛:“什么?”
“是真的,不然你以为我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我微微笑。
“走,大妹子,我领你去她家。”
告诉她实话,果然是对的,这小渔村说小也不小,若是要我一家家去敲门,去问,虽说一定能找到,但要浪费很多时间。
步行十分钟后,那妇女领我到了一栋独栋二层小楼前,看得出,这栋房子经过精心装修了,而且找人公司给的资料显示,贺成天有个弟弟,是个小包工头,这房子应该是他出钱装修的,至于贺成天,他这些年一直未婚,他是拘留所的常客,常年混迹在各种赌场跟声色犬马的娱乐场所。
为了安全起见,我向那妇女道:“大姐,能不能麻烦你件事,帮我把明惠的父亲叫出来,我只跟他说两句话就走。”
她大概也看出了我的戒心,点点头。
两分钟后,一名身材消瘦,面容枯萎的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就认出那一定是明惠的父亲,很不幸的,明惠的外貌遗传了这个人,让我不用看照片,便能一眼认出他。
我压抑下胸口那熊熊燃烧的怒火,走上前,淡笑道:“你好,是贺成天,贺先生吗?”
他戒备地看着我:“你是?”
“我是明惠的同学,受她嘱托,有点东西要交给贺先生。”
他听到明惠两个字时,脸色瞬间变成病态的白,亏心事做多了,就是这种反应,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明……明……明惠?她……她要怎样?”
他开始结巴。
正常人在听到离家多年的女儿的消息时,应该问对方在哪里?过得怎么样?而他第一反应,是问明惠要怎样?
看来,对于自己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他还是怕明惠报应他的。
我道:“她去世了,上个月,因为癌症,临死前,她让我转交一样东西给贺先生。”
他瞪大眼睛,表情意外:“死了?”
“对。”我点头。
我明显注意到,在我点头时,他有松一口气的轻松。
“小惠已经离家很多年了,我一直在找她,但都没找到,不知小姐要转交什么东西给我?”
我从包包里掏出那本日记本:“这是明惠身前留下的唯一物品,我把它带来,还给你,希望你能好好看。”
日记内容我已经重新用打印机拷贝了一分,这上面的内容,我一字未改的全部保存下来了,之所以把东西交给他,就是想让他体会一下如坐针毡的味道。
他犹豫着接下。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忙补充:“这上面的内容我全部都没看过,日记毕竟是个人的隐私,所以,贺先生,东西已经转交,那我就告辞了。”
他咽了咽口水:“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我报了个假姓:“杨!”
他摸了摸鼻子,贼眉鼠眼地道:“杨小姐,小惠还有跟你说其它什么吗?”
我笑了:“其它什么?哪方面?”
“比方说,生活啊,从小的家庭啊。”
典型的做贼心虚,我笑道:“没有,她只说跟爷爷奶奶长大,在十二岁那年,被村里养的一条疯狗咬过。”
贺成天愣愣地看着我,身子一僵,我知道自己直击了对方的要害,忙笑道:“贺先生不知道这件事?”
“不……不……当然知道。”
“那好,我就先告辞了。”
“杨小姐,能不能告诉我小惠埋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淡淡道:“是这样,小惠已经结婚了,按她的要求,他的丈夫将她的骨灰撒向了大海,所以……”
他心领神会,装出一副悲伤的神态,我在心里嗤笑,装吧,看你能装多久?
说完,我转了身,顺着来时路往回走。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是很想去屋子里面看看的,我想贺成天也不会拒绝,但我胆怯了,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勇气在亲眼目睹明惠日记里记载的那些她受侵犯的场所时,自己极力压制下的狂怒不会暴露在这个人面前。
若是如此,我所做的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