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婚那一日,恰是个春光灿烂的好天气。因事发突然,我只来得及背上一包刚出炉的点心,才跃上未祁宫的墙头,就见旁边那棵葱郁的槐树上也现出个人影。对方一身黑衣,身量颀长,手握在剑柄上,正一眨不眨看着我。
我默默瞥他一眼,又默默跳回院中,仰起头瞧了一眼仍直挺挺立在那里的季末,自顾自解释:“季末,你是不是以为我要逃走?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里风景甚好,我只是上来赏景而已。”
季末面无表情道:“敢问帝姬,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我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包袱,顺手摸出一块点心来吃:“点心啊,你见哪个赏景的时候,不是配着薄酒和吃食的。”
“……”
婚是逃不得了,我悻悻地在院中踱步,踱到包袱几乎要被我吃空,才发泄似的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大喊一声:“季末!”
果然不消片刻,树荫下走出一个人,他单膝点地跪在我身前,恭敬道:“帝姬有何吩咐?”
我摸了摸鼻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皱眉望着远处的碧色竹海问道:“你家主子呢?”
要论好奴才,季末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哪怕我同贺连崇的婚事传得风风雨雨,此时此刻,作为贺连崇贴身侍卫的季末,仍然敢一字一顿告诉我:“主子正在逍遥楼。”
逍遥楼?
这青天白日的,青楼倒开始做生意了?
大约是怕我生气再惹出什么事端,说完这番话后,季末仍跪着,目光却不曾从我身上离开半寸,生怕我做出什么冲动之事。但这着实是季末想多了,别说贺连崇在青楼,就算他在义庄,我能做的也只有为他奔奔丧而已。
爬了半日墙,我有些乏了,索性将包袱皮扔在石桌上,喊桑俞拿杯凉茶来润润嗓子。不消片刻,桑俞已端了各式草药煮的茶来,将茶杯递给我时,刻意压低声音问道:“主子,下一步怎么打算?”
褐色茶汤微微泛苦,我喝下一大口,摇了摇头。
桑俞又问:“那桑俞要不要多备些点心,让主子下次跑路的时候带着?”
我瞥一眼仍然跪得笔直的季末,再度摇了摇头。
桑俞重新将茶杯斟满,叹了口气:“二世子那样好,是寻常少女梦都梦不来的福分。到了主子这里,倒像是市集上随处可见的大白菜,半点都不珍惜。”
眼前的季末似乎将眉毛挑了挑。
将贺连崇比作白菜,桑俞的这个比喻深得我心。
平心而论,我同贺连崇其实并没有多么深厚的纠葛,只是纠葛的时间颇长一些。
这桩事,还要从十六年前开始说起。
据史书记载,大齐一向民风开放,男婚女嫁之事全凭自愿,皇族也不例外。可我偏偏是个例外。我不是皇族,却自有记忆时便生活在皇宫,身上没有一点王公贵族的血统,却生得比帝姬还要尊贵,一切仅因为一场意外。
听宫中的老嬷嬷说,数年前,一向风调雨顺的大齐陡然生出一场水患,其患之大,让平日里生活富庶的江南各县顷刻间毁于一旦。彼时正值秋分,数万顷良田却颗粒无收。皇城外饿殍遍地,民不聊生,遭了难的百姓尸首没人打理,全堆在覆了淤泥的河堤上,日头出来,黑压压的一片,无不散发着腐烂的腥臭。
眼见水患要演变成一场瘟疫,灾民再不敢耽搁,一路从江南北上,顺便等官府放粮救灾,等不到便强抢粮铺。一时间,夜不闭户的大齐变得民心惶惶,连宫中的日膳都不见荤腥。
民以食为天,前有食不果腹,后又有瘟疫横行,为了活下去,饶是再和善的百姓也难免会做些荒唐事。不少流寇借机起义,这一批才被官府镇压,又有另一批揭竿而起,连市井的孩童都会唱几句大齐要亡的童曲。
内忧不止,外患已至。边境小国虎视眈眈,企图趁大齐虚弱时分个一城半地,奏折一道一道地呈上来,几乎压塌了御书房的桌案。
国君接连派了几个贤臣治理水患瘟疫,却一一无果,愁得一夜之间花白了发,又无可奈何。
天要大齐亡,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市井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传言。传言说,大齐出了一位修仙的白衣真人,通晓天文地理、古往今来之事,此时正隐居在皇城外东南十里的决明山。
流言一传十十传百,传过层层宫墙,终于传到王上耳中。自古以来,大齐不信佛不信道,连前朝的太妃想青灯古佛了此一生,都只能到邻国去修行。可到了这一代的国君,眼见国难当头,也只好摒弃祖宗留下的训诫,亲自出宫去请高人的仙谕。
只是,高人之所以被称为高人,定然有不同于寻常人的地方。哪怕是当今国君,在高人面前,依然吃了个闭门羹。
白衣真人座下的小弟子不卑不亢,告知浩浩荡荡的一众人等,师父正在修行,万万不可打扰。
国君也不气馁,第二日再次前去,结果依旧。直至九日后,真人终于出关相见。国君大喜,连连许诺只要高人能救大齐于水火,定让他加官进爵。真人却说,我不要名不要利,天机我也不可泄露,更何况我即将修炼成仙,名利也不会看在眼里。
眼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已经随风飘至悬崖边再也抓不住,国君几乎要绝望。此时,白衣真人又慢悠悠补充道:“贫道虽将位列仙班,但生在大齐,只能在此劝诫国君一句:陛下平日杀戮众多,上天才会降此大祸,只有陛下心存善念,才能保大齐国泰民安。”
这实属一句废话,既登帝位,你不心狠手辣,自然会有别人对你心狠手辣。为保大局,又岂能坐以待毙。更何况,虽说种善因得善果,可庄稼丰收还需春夏秋冬,善心又怎能一朝一夕种成。
国君心灰意冷,弃了轿辇失魂似的徒步下山。行至苍茫山涧,忽听其中传来婴孩的啼哭声。随行侍卫赶忙上前查看,从层层枯草中,抱出一个襁褓中的女婴。
毕竟是大齐的子民,国君也不好将女婴再次丢弃,更何况白衣真人才说要心怀善念,眼下恰是最好时机。几番思虑之后,他将女婴抱回宫中,取名九辞,寄养在国仗君景天名下。不料当夜,决堤数十日的湄阳河水势渐缓,几日后,水患终于平息。天灾不再,之后的治理工作也出奇地顺利。国君大喜,将女婴接回宫中,加封为祺福帝姬,昭告天下,并许诺,日后不论他的哪个子嗣登基,她一定是中宫王后。
而我,好巧不巧,正是被国君抱回的女婴。
嬷嬷说起这桩事时,颤颤巍巍地握着我的手,感叹我功德无量,是大齐的福星,自出生起就心怀大齐,心怀江山,心怀社稷。我干笑着摸了摸鼻子,暗忖自己除了不知被谁遗弃在决明山之外确实没做什么救国的事。可当我真说出心中所想,嬷嬷却哭了,她觉得我谦虚。
我着实不是谦虚,但类似的话我不曾再说。因为从没有一个人来问一问我,愿不愿意做大齐的帝姬,未来的王后。
此后兜兜转转十五年的光景,大齐虽不算平平顺顺,但好歹再无天灾人祸。只是顺应天命,国君身体日渐孱弱,立储一事在朝堂上被频频提及。自古皇族出纨绔,可大齐这六位世子,却一位比一位出色,金银珠宝、赌博、美色,一样都不贪恋,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理政,抽空还去太学进修,实在是当世青年的杰出榜样。
除了这些,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至今都未娶妻。
若问原因,其实很简单,他们都在等一个人。而这个人,说来惭愧,正是如假包换的本帝姬。
不是我对自己的外貌有多自信,而是他们觉得,娶了我,就等同于被封为下一任国君。没有人不想当国君,所以牺牲一下婚姻大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桩想法直接导致,六位世子一个接一个找到国君,声情并茂地吐露出对我的爱慕之情,且一定会以“儿臣愿娶九辞为妻请父王恩准”结尾,整齐划一的论调让我几乎怀疑他们私下是不是找同一个军师写出的奏表。
桑俞同我分享完这桩宫闱秘辛后,兴高采烈地问我有什么看法。我想了想,让她再去打听打听世子的军师是谁,我要请他替我写这周博士留下的课业。
世子娶妻,帝姬嫁人,这本该是一桩大喜之事,却让国君犯了难。因世子有六个,我却只有一个。我想如果可以,国君一定想把我同时许给六个世子,只是这么做有违人伦常理,所以只能另择他法。
前些日子,国君特意把我招到御书房,屏退众人,笑眯眯地同我道,他的六个儿子,我对其中哪一位有爱慕之意。言语里一派谦和温柔,似乎是怕我被吓着一般。
我想诚实回答,一位都没有,又怕拂了国君的面子。诚然,被封为帝姬时国君没有问一问我的意思,但正是因为他发现我,才没有让我饿死在深山荒野,之于我也算有救命之恩。
其实不只是对一众皇子,我自小便无任何感情,更不知哭或笑的意义。宫中最小的帝姬贺连慕,曾养过一只通体雪白、双瞳异色的波斯猫,名叫“雪花”。十四岁那年,贺连慕患了哮喘,太医说她不能再养猫,于是便将雪花寄养在我宫中。
那时雪花不过才七八个月的模样,圆圆的头、小小的耳朵、湿漉漉的大眼睛,煞是可爱。每日太学放学后,我总会同它在院中玩一会儿,才去做功课。贺连慕曾在我宫外偷偷看过它两次,见我将它养得毛色甚好,且日渐丰腴,也渐渐放下心来。
只是好景不长,数月后,宫中闹鼠疫,各宫苑皆备了许多耗子药。桑俞未曾留心,让雪花误食了灌了毒的小黄鱼,被侍女发现时,尸体都僵了。
我看着刺槐下的雪花团成一个白色的小球,可以想象它临死前的痛苦之状。我觉得该做些什么,可一时又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桑俞跪在一旁哭得凶,边哭边扯我的裙裾:“主子,都是桑俞的错,您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别不说话啊!万一憋坏了身子,桑俞、桑俞……”
我弯腰将她扶起来,想了想,道:“这事先别告诉阿慕,她……”
“别告诉我什么?”
身后响起脆生生的一声。我回过身,下意识地挪了挪身体想要挡住树下的雪花。着了淡色宫装的贺连慕从券门外疾步走来,兴致勃勃道:“皇姐,雪花呢?前些日子太医说我的病症全好了,可以把雪花接回宫里养几日……”
她的目光望向我身后,猛地收住脚步。
我又挪了挪身子。
桑俞不安地看着我,我不安地看着贺连慕,而贺连慕……倒是没有不安,只是呆愣许久,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这一哭便哭了半个时辰,我看她梨花带雨甚是可怜,而且颇有要哭昏过去的架势,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不要太难过,不过是一只猫,你若喜欢我再命人去帮你……”
话未说完,她抽泣着打断:“皇姐,雪花好歹跟了你半年,你竟一点感情都没有,你怎能如此冷血?”
我怔在原地,直到她哭着从我宫中跑出去,也未曾想通,她斥责我冷血是何故。
其实在我心中,喜欢一只猫,同喜欢一个人并无差别。起初我只当自己年纪小,不懂得这红尘俗事,可直到如今,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连几个妹妹都已春心萌动,我仍然未对任何一个男子生出暧昧之心。
后来某一日在太学的术数课上,我神游天际,想起前些天冯博士教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之类的诗词,一时不解其意,便在草纸上乱涂,写下“情为何物”四个大字。
同座的贺连崇眼风飘过来,望了望草纸,又望了望我,轻轻笑了声:“需要私塾补课吗?”
因是同座,我与贺连崇平日倒是走得近些。若论功课,他亦算得上佼佼,偶尔遇到课业上不懂的问题,我也时常向他讨教两句。
于是,我将草纸推了过去。
贺连崇将沾饱了墨的笔一搁,理了理玄色的衣袖,一派淡然道:“我收费可是很贵的。”
推草纸的手一顿,我抬头问道:“怎么个贵法?”
不得不说,托国君的福,贺连崇着实长了一副好皮相,尤其那一双墨黑的眼,总是似笑非笑的,喜欢的人看了很喜欢,不喜欢的人看了很想打人。这人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定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可他偏偏生在帝王家,自出生起便被锦衣玉食包裹,拥有全天下最好的硬件设施,同时又兼具全天下最好的软件条件。所以才养成如今这般不急不躁的性子,举手投足间自成风流。
这么看着他,看的时间就有些久。后排不知谁轻咳一声,冯博士握着戒尺望过来,我赶忙坐直身体假意听课。待到冯博士望向别处时,忽闻身旁人似笑非笑的一声:“以身相许,概不赊账。”
我把草纸收了回来。
从前白衣真人那一句仙谕,让想做国君的世子们自幼便同我交好,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虽然我觉得,他们也未必是真正喜欢我。
这本该是一桩难过的事,可我只懂得该难过,却又不能真正难过。就如同雪花的死,我知道我该像贺连慕一样哭一两声才符合常理,可我着实哭不出来。
于是困扰我的问题,从情为何物变成如何该哭,困扰着困扰着,我便真的困了,将书本摞得高高地挡在身前,打算闭目养神。临睡着之前,我还不忘含含糊糊嘱咐贺连崇:“博士若过来了,记得叫醒我。”
然而当我再次醒来时,台上的博士已换了一位。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裘狐披肩,我捏着领子坐起身,发现方才被我压在手臂下的草纸已在贺连崇手中,上面写写画画多出许多看不懂的字符。
“睡醒了?”听见响动,贺连崇停下手中的笔,一贯散漫的眉眼多出几分认真的意味,“我方才想了想,你不懂情为何物,或许是患了某种病症。”
我有一瞬间的呼吸不畅。
贺连崇的确通些岐黄之术,有时太医院都无法诊断的顽疾,都能被他一眼看出来。我一扫脑门的瞌睡,忐忑地支起下巴等他的下文。半尺外,他轻飘飘瞥我一眼,斜了斜嘴角道:“只怕是……”
我凑近两分,看了眼三排开外并未注意到我的鲁博士,压低声音道:“什么?”
他若有所思道:“爱无能。”
“……”
不知贺连崇是玩笑还是认真,我倒是当真想过,是不是的确患了某种隐疾,才缺失了感情这个玩意儿。可我翻遍了宫中秘藏的所有医药典籍,也不曾找到关于此项的一丁点记载,当然,我也不曾问过太医,我怕当我问出“李太医啊为什么我对世子们都没有爱慕之心呢”,下一刻他们就会去王上面前参我一本祸乱内宫。
如今,在国君问我对哪位世子有爱慕之心时,我也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前思后想半晌,我终于犹豫开口:“其……”
国君:“祁颜?”
我一愣:“其实……”
我正在思考应该如何说下去时,被五色琉璃屏风隔开的内室里陡然响起重物坠地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我直起身看过去。国君干咳一声,仓皇起身走进内室,片刻后又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崇儿眼下出使羌国,后日才归家。”他又望了望房梁,“九儿,姻缘乃是头等大事,你先暂且退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我依言告退,以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
谁知不过一夜,我要嫁给贺连崇的消息已如春日的阴雨,绵延至宫中的每一个角落,连冷宫都没有放过。
贺连崇,字祁颜,大齐的二世子。不同于其他几位世子的野心勃勃,他一向寄情于山水,又喜参佛悟道,听闻从来不收徒的白衣真人已经将他收在名下做关门弟子。而他穿衣向来喜欢素色,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又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像画中俊雅的仙人。
传言说我要嫁给贺连崇,听起来简直就像我要去亵渎一幅名家的水墨画。
宫中的消息一向传得快些,今次却格外快。预感接下来宫门将要被踏破,我先一步做出反应,对外称病,闭门谢客。果然不过午后时分,已有各宫娘娘送来各式补品吃食,表面探望,实则借机打探消息。后院的库房又堆成了山,桑俞一边感慨我的人缘颇好,一边问我有何打算。我想了想,说了句,随缘。
但缘分这回事,如果再随,怕是会随出洞房花烛。
至于桑俞说的人缘,同样很难定论。我自小便被送去学习各种礼乐书画,但向来比其他帝姬都顽皮一些,不喜欢舞文弄墨,反而更向往市井的自由,常常微服出宫去集市闲逛。而国君对此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个默许的态度。
听闻不止一人劝过国君,万不能对我如此偏颇,不然日后我一定恃宠而骄,又举了些历代红颜祸水的先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企图将我赶回决明山。
国君回了他六个大字:多行善,多积德。
亦有不少嫔妃私下都说祺福帝姬到底是外面捡来的,没有皇室高贵的血脉与教养,却偏偏生得骄纵,真不知国君还把她养在宫里是为了什么。后来这些话传到国君耳中,当夜便将传话的嫔妃打入冷宫。自此,我在宫中再没有听过类似的传言,相反,同我亲近的宫人倒是越发多了起来。
我能看出世人是否是为了讨好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谁。
这委实让人不知所措。
四月初八,国君去玉沃山行猎,除过随行的世子、大臣外,竟破天荒地带了宫中所有女眷。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其中只少了两人。一人是我,国君念我风寒未愈,特准我在宫中静养。一人是祁颜,因他一向不喜这些激烈活动,所以告假并未随行。
而后,国君再一琢磨,又将我送到祁颜府中,美其名曰,怕我独自一人在宫中烦闷。
圣旨颁下来的那天,桑俞悄悄同我道,国君这番举动,其实不过是让我同二世子培养感情。
我说桑俞你近日越发长进了,连国君的心思都摸了个通透。她颇为自豪地拍了拍胸脯,说古往今来野史里都是这样写的,末了告诉我,主子,多读书,读书使人进步。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