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约就是小熙来我这儿一个多月后,大圣的亲妈杨改花找上了门。杨改花第一次给小熙打电话那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正好也是我和我后来的妻子第一次见面。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天下班回家,我正才思如泉涌地写了一阵后,突然感到了饿,肚子也咕咕咕地叫了起来。我看了一下表,七点半了。看来小熙已经把我肠胃的蠕动调理得很有规律了——平时这个时候正是我们的吃饭时间。可今天,到了这个点,她竟然还没回来做饭。我想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可想了想作罢了。我这个人好赌气。是你没有按时回来,凭什么我给你打电话?你应该打电话告诉我一声才对吧?她也不是小孩了,对吧?于是,我准备不管它,继续再写一会儿,可饥饿已经把我的思路都赶跑了。我写不下去了。我想,要不先煮袋泡面吃?可我又担心,别我刚煮上,刚吃上,小熙又回来了。我骑虎难下,坐立不安,只好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这么过了大约六七分钟,我的手机响了。初一听到手机铃声,我浑身竟然还战栗了一下。我想一定是小熙,我快速走回书房,抓住手机,立刻就接了起来。结果对方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小熙的声音:“陶然吧,你妹妹这儿出了点事,现在回不去了,警察都来了,你能过来一趟吗?”

“啊,她出了什么事?”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人没事,你别担心,是别的事,一两句的我也说不清,你来了就知道了。”说完她就压了电话。

直到挂了电话后,我才注意到来电号码似乎是沈琛单位的。虽然我已经饿得头昏脑胀了,但还是立马穿上衣服,下楼,打上车,就往沈琛单位去了。

还好过了晚高峰,路上车不多。司机走高架,大约二十分钟就把拉到沈琛他们单位门口。我下了车,走到门房前,和看门的大爷说,我落东西了。由于我常来,大爷看我也眼熟,所以二话不说,就给我把门打开了。上楼时,我注意到楼门前停着一辆很破烂的金杯车,车身上还贴着广告标语“拉货”,后车窗还有电话。

我迅速上到了三楼,发现楼梯左侧的小会议室前已经围了很多人。其中还有两个民警——还真把警察招来了。我走到了会议室门口,一个胖一些的民警看到我,问我,干啥的。我理直气壮地说,进去拿点东西,一面出示了记者证。这个民警也以为我是这个单位,连忙给我让开了路。我从民警让开的路闪进去,扒拉开人群,就看到了我妹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对面站着一个年龄二十七八岁的女的,穿着一身职业装,梳着过肩的长发,一眼望去,既有气质,又有几分姿色。而她后面和旁边则站着四五个小伙子——我刚才就是从他们中间挤过来的。这女的正在和我妹争吵着什么。

“哥,你咋来了?”我妹见我后说。

“你们领导过来让我处理,怎么回事?”我露出一副威严的表情说,一面看看我妹,一面看了看那女的。也许是我那威严的表情起了作用吧。接着,小熙和那个女人就你一言我一语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嗨,多么简单的一件事,真不知道她俩怎么会扯皮到现在。

事情是这样的。报社周刊的一个老记者写了一篇反映“大龄剩女性生活状况”的稿子。那里面讲了一个英语女教师,她男朋友出国了。结果女教师可能是耐不住寂寞,就和学校里的一个体育老师搞上了。结果又被体育老师的媳妇发现了。发现后,这体育老师的媳妇也没闹,而是威胁这个英语老师说:“拿五万块钱,赔偿我精神损失费。否则我就让全校都知道。你给了钱,你俩随意,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英语老师只好花钱消灾,与此同时继续和这个体育老师胡混。就是这么个事。

这位老记者是在稿纸上写就的这篇稿子。写完后,他把稿子交给小熙,让小熙打印,还叮嘱说:“把里面的人换成化名。”

小熙说:“知道了。”

小熙可能是有意给文章里的人取个生僻的名字吧,就给英语老师取了“兰斑斓”,给那个体育老师取了“卜洪飞”。结果问题还就出在名字上了。不用说,站在小熙对面的女士的名字正是叫“兰斑斓”。巧合的是,她还是周刊的忠实读者。更巧的是,她也是个英语老师,而且她男朋友也出国了。因此,看了报道之后,现实中的兰斑斓立即就不干了,上门要讨个说法。

在陈述完事实后,兰斑斓向我强调说:“这篇报道给我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您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欢风言风语……现在学校里的同事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我上班的时候非常难受。”

我很欣赏她的姿态,就事论事,不作过多的渲染,显得端庄、有教养。不像有些女的,动不动就哭天抢地,在街上被踩了一下脚,反应得却好像被强奸了一样。比如谷诗诗,有一次我和她等公交,我抬胳膊时,不小心用已被磨过的指甲尖地轻轻划了一下她的胳膊,即便是连个血印都没划出来,可她还是脸色立即大变,嗞了哇啦地大喊一气,不断地重复:“你为什么划我,你为什么划我……”

但是兰斑斓这么一个淑女,身后为什么会跟了一群像是混混的小伙子呢?我当然不是歧视这帮小伙子,只不过,他们两者的风格太不吻合了。

“这几位是……”我问她。

“一个是我表弟。剩下的是他的朋友。”兰斑斓说。

“那这事儿您要求怎么解决呢?”我问。这么问的时候,我是心虚的,因为她要提出什么赔偿要求或者在下期报纸发道歉广告,那可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没想到兰斑斓说:“我就希望你们给我写一份证明材料,证明报道里的人不是我。”

我有点好奇:“那您拿着那份材料给谁看去呀?”

“我要把它贴在我们家门口,起码给街坊四邻一个交待。”兰斑斓抿着薄薄的嘴唇飞快地说。我后来才知道,兰斑斓住在联合广场那儿的城中村,街坊四邻不是亲戚就是熟人。所以对她来说,人言更可畏。但当时她的话让我忍俊不禁。我觉得这姑娘不仅让人心生敬意,而且还挺可爱。同时,我更加纳闷:假如她就是这么个小小的要求,又何必闹得沸反盈天呢?问题自然出在我妹妹小熙身上。

“人家就这么个要求你为什么不给办理呢?”我问小熙。

“我为什么要给办理啊?中国人重名多了去了,况且我都标明是化名了。我都不知道她这闹得有什么意义。”小熙说。

“我知道你们标明了人物名字都是化名。可文章里的人,她各方面都跟我太像了。而且叫兰斑斓的人不多,这很难不让周围的人想到我。事实上,已经有人在议论我了。我来这儿也不是指责你的,就是想请你帮个忙,在小范围内证明我的清白,让我的生活安静下来,这都不可以吗?”兰斑斓不急不缓地说道。

“是啊。”我冲着小熙说,“还不怨你,搞什么标新立异。你就取个王芳、李莉、赵娟能有这事吗?”

小熙没理我的话茬,对兰斑斓说:“不可以。我们是报社,又不是街道办事处。我们有我们的原则,那就是没做错事不能瞎道歉,否则以后工作就没法干了……”

我算是知道这俩女的为什么能僵持整整一晚上了,因为她们都是那么“轴”。完全就是两个“秋菊”撞一块儿了。她们都只注意到了自己“占理”,却根本没考虑过局面应该怎么收场。而这事,流氓来了没有用,警察来了也没有用,只能由我来办。

于是我顺手从办公桌上拽过一张A4打印纸,又抄起一只签字笔,奋笔疾书:兹定于某月某日某时,向兰斑斓女士的街坊四邻郑重承诺……

写完后,我就走出这间小会议室,朝楼道另一头最深处的办公室走去了。那里是沈琛的办公室。我知道这哥们晚上常常加班,现在应该还在。果然,我敲门后,就听到了沈琛的声音:“谁啊?”

“我。”

沈琛给我打开了门。我看到这哥们儿眼珠子瞪得很大,而且还布满了血丝,配以乱蓬蓬的头发。我本来想骂他一顿,不过看他这样子,还是缓和了语气说:“外头闹成那样,你没听见吗?”

“不知道,我正写稿子呢。”

我知道这哥们儿一旦进入“工作状态”,那么外界的一切事务便都影响不了他了。对他这一点,我一向佩服。

“行,那我也不和你闲唠了,赶紧把事儿给办了吧:给盖个章,签个字。”

“什么事盖章?”

沈琛接过我手里的纸看字时,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给他讲了一遍。

“真是这么个情况?”

“我还骗你啊?”

“你妹倒是挺‘轴’啊,”沈琛笑道,“不过干我们这行,轴点好。”说着,沈琛便走进办公室,给材料盖上了章,签上了字。

我疲惫地重新回到小会议室,将材料交给了兰斑斓:

“拿着。我妹妹给你添麻烦了。”

“走吧。”我又对小熙说。她瞪我一眼,接着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此时,我饿得真是前心贴后背,而且明显感到肚子在泛酸水,我怀疑口腔里一定有异味,不知道和兰斑斓说话时,她有没有察觉到。

我和小熙站在街边等红灯时,那辆金杯车从单位开出来,停在了我俩身边。兰斑斓探出头说:“别为我的事,你们兄妹再闹别扭……用我送你们吗?”

“不用,没事,你们走吧。”

金杯车开走了,小熙跟着我也走到了马路对面。能看得出来,她显然生我气了,嫌我向着外人了。但是我不准备搭理她,一直在前面走着,她则保持两三步远跟着我。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生煎店,就一直朝哪儿走。

五分钟后,我进了生煎店,小熙也随后进来了。

“你吃什么?”我问她。

“啥都不吃。”

“来两个双拼,两碗鸭血粉丝汤。”我没理小熙,径直对老板说道。

“你凭什么干涉我工作?”小熙还是冲我发作了。

“我不干涉,你现在能坐这儿吃饭?”

“吃不吃饭对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该给她开证明。你是不看见人家漂亮,就想向人家献媚啊?”

“随你怎么想。让我给你道歉也行。但是不管怎么说,咱先吃饭吧,我是饿坏了。”生煎包上来了,我已经动筷子了。

小熙又静止了一分钟,也终于动筷子了。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说:“喂……阿姨身体好点了吗……但是我来苏州工作了,现在不在大连……哥,你小区是什么街来着……园区九华路……好的。”

“谁啊?”小熙挂了电话,我问。

“大圣的亲妈。”

“你们还有联系?”

“也就近一年才有联系的?”

“她找你什么事啊?”

“想见大圣,想让我帮忙。”

“怎么见大圣还得让你帮忙?”

“吃完饭和你详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