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之文学现象,大抵始于神话。在文学产生前,文学无形,但有形式——或体现为说唱,或包含在庆典和祭祀活动中,或传播于一代又一代的讲述过程。
第一种情况产生了后来的诗。
第二种情况产生了后来的戏剧。
第三种情况产生了后来的小说。
基本如此。
文字产生后,特别是书籍产生后,三种情况不但自身都发生了变化,关系也发生了变化。自身之变化体现在由内容的“神本位”向“人本位”转化;关系的变化体现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戏剧中往往有诗的元素,中外古典戏剧的这一特征都很显然;小说中包含了更多的戏剧成分,故小说往往被改编为戏剧;而诗有了小说的样貌。此类诗曰叙事诗。天下事,盖由人起,所以也有了人物。某些国家的古代叙事诗甚长。几千行是寻常事,几万行、十几万行也并不鲜见,曰史诗。
有一种文学现象极其长久,那就是神话现象。
至今,神话现象仍不断地改编在戏剧和电影、电视剧中,某些故事一改再改,一编再编,常创常新,似乎新意不绝。
简直也可以说,神话是人类文学现象中最经久不衰的现象。它已经成为全人类文学的一种古老的徽标。
比较中国神话与希腊神话、罗马神话的区别,我们不难发现,三者既有共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全世界各国神话的共同之处,乃是——皆分神界、人界、冥界三种界域,而这表明人类古先民们的想象力不分轩轾,其实属于同一水平。不同之处在于——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各有谱系,详细到祖孙三代乃至四代。而中国神话没有彼国神话那么复杂的谱系,分析起来与孔子有一定关系。
孔子的弟子所记录的孔子的一句名言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被尊为圣人后,“子不语”遂成“圣人不语”,又推而成圭为“君子不语”“士不语”。
君子也罢,士也罢,皆古代文化知识分子。希腊、罗马的神话谱系,是由他们的文化知识分子接续完成的。单靠民间的想象力,完成不了那一文化工程。而在中国,既然“圣人不语”“君子不语”“士不语”,神话之现象,便只能散存于民间记忆。故从春秋至清末,神话是不登文化大雅之堂的现象。也正因为如此,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自序,隐忍地对“圣人不语”表达质疑,而别人为《聊斋志异》所作的重要的序,则直接论及了“圣人不语”对神话故事存在与发展的负面影响。
殷谦的百余万字长篇小说《太古》,显示出了一种驾驭大格局创作的自信和能力。
确乎,中国神话是片断的,多种故事互不关联,单独自成。而且,某些故事的文学属性、思想内涵,影响了中国人几千年,起码在民间是这样。
这是一种既成事实的神话现象。
或许有人会问:今天有必要非将之整合成一体吗?
我的回答是:如果某人有此雄心,为什么不支持呢?
文学的现象,难道不是越广泛、越丰富、越好吗?
故我的态度是乐见其成。
关键在于整合得怎样。
而这不但要由专家学者来评价,也要由读者给出结论。
我非专家学者,我只不过是《太古》付梓前的一名读者,而且仅读了一小部分。
故我只能谈点读后感。
我的印象是——作家受《圣经》中上帝创世故事的影响颇大,受《聊斋志异》的影响也不小。尤其是在写到男女关系时候,《聊斋志异》的文风潜在。就文采而言,亦白亦文,介于冯梦龙和蒲松龄之间。比《三言》的文风还雅一些,比《聊斋志异》的文风浅白。
一百余万字的长篇,蒲松龄也难以完全以他写《聊斋志异》那种绚丽旖旎的文风来完成。
作者所实行的文风,我觉得比较适合他这部作品。
又,希腊神话也罢,罗马神话也罢,所有神谱,故事却并非连贯的,多数故事是谱系故事,神们各有各的身世、命运和业绩传说,包括劣迹。后来的人们,没谁偏要将那些故事整合起来,只不过对各个故事有所延展。
现在,殷谦试图将中国神话故事进行格局宏大的组合,这确实需要不同寻常的勇气。首先,中国神话故事百种千般,内容广泛,取舍便是莫大考验。
故我只能再强调一次,我所读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委实无法谈出整体印象,这是要请作者见谅的。
但仅以我所读到的一小部分而言,已能看出,作者具有宝贵的想象能力。
很难之事,有人做了,且又是年轻人勇气可嘉地做了,我钦佩其执著,鼓励其实践。
预祝此书受到关注!
梁晓声
2018年8月14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