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云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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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平镇冬天的早晨是极其萧条和肃杀的。

铅灰色的天空中,北风呼啸着掠过树杈和几根孤独的电线,制造出一种奇怪的响声,呜——呜——的,鬼哭狼嚎一般,无形中给本来就很不安宁的小镇人心头又增添了几分胆寒和悸动;北风像刀子似的在小镇上空狂舞,把大块、大块肮脏得像破抹布一样的云团切割得七零八落,再将它们甩到天边的某个角落,调戏、撕扯、蹂躏,让已然失血的天空愈发多了些无奈与惨淡。

蒸汽机车风泵发出的“踢踏”声彻夜不停,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发出的无休止的咳嗽,一声接一声,敲打着小镇,也敲打着人们本来就惊悸的心。蓦地,机务段里停着的几台火车头参差不齐地发出几声嘶鸣,那声音在小镇上空久久地徘徊着,像一只无情的大手,把小镇的萧条与肃杀推到了极致……

厚厚的乌云终于被风撕开一条口子,一道惨淡的白光从缝隙中挤将出来,仿佛是天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哀叹。

天蒙蒙亮,头顶那些奇形怪状的乌云在寒风的唆使下狐假虎威、变本加厉地施展着淫威,将那一缕眼看就要挣脱黑暗的晨光紧紧压在身下,像没有得到钱的婊子纠缠嫖客般不肯罢休。

凄厉的汽笛声在寒风中战栗着,几只乌鸦惊悚地擦过小镇上空,“呱呱”的聒噪声让人心惊肉跳。

这天刚好是1948年农历的正月十四,按当地老百姓的说法,十五没过完不算过完年,再有一天年就算过完了。尽管还在正月,可南平镇显露出的却是让人不忍多看的破败景象:街面上的饭馆儿、旅店、绸布店、药店、杂货铺、故衣铺、当铺、铁匠铺等所有的店铺都上着板,整个街道看不到丁点儿生气,倒像是一座坟墓,死气沉沉的。街上很少行人,只有几个“倒卧”(乞丐)一动不动地躺在火车站的高台阶上,不知是死是活。几条癞皮狗披着肮脏的毛皮,眼角糊着眼屎,嘴上涎着口水,恋恋不舍地嗅着年的味道,偶尔发出几声沙哑的低吠,在冰冻的垃圾堆里寻找着生活。

小镇里还能看到的过年痕迹,就是那些门面房贴着的对联儿和躲在墙角,又被寒风裹挟着到处奔跑的鞭炮的碎屑了……

日本鬼子离开南平镇已经两年多了,可小镇人的欢乐和幸福并没像日子那样延伸,甚至还没来得及宣泄一下自己欢乐的心情,转眼间就已被另一种黑暗吞没,使岁月显得愈发地沉重。在小镇人的记忆中,日本鬼子投降与不投降并没什么两样,日子没好到哪儿去。太阳还是原来的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还是原来的月亮,圆了缺,缺了又圆。

街面上那几条用石灰或大白粉写下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中日亲善”等字样的标语也没完全褪去,仍不时地揭开小镇人记忆的伤疤……

熹微的晨光挣扎着扑向大地。

机务段每天响起的汽笛声虽然凄厉,但却同小镇人的生活紧紧地连在一起。无论严冬酷暑,汽笛声一年四季都会在小镇上空准时响起。久而久之,一早一晚响起的汽笛声已成为小镇人生活须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清晨六点,小镇人闻声起床;傍晚六点钟,小镇人闻笛烧饭。在汽笛的鸣响中,养成了多年的作息时间,倘若哪天机务段的锅炉因洗炉或故障而没有拉响汽笛,小镇人倒觉得不习惯、不自在了。

然而,在机务段里做工的人们却完全是另一种感觉,在他们眼里,清早的笛声就是个催命鬼,只要它一响,赶紧往起爬。因为半小时后必须得去上班,去重复那些繁重的体力劳动,否则大门一关,想进也进不去了。

汽笛是绝不在意人们的肚子是饱是饥的。

日本鬼子投降后,机务段的大门和原来没什么变化,只是门口少了两条狼狗。可今天不知为什么,门口不但多了两个工头儿,居然又增加了两条狼狗。人们心头不禁一震:又出啥事了?莫非日本鬼子又回来了?进门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只是下意识地加快步伐……

俗话说狗仗人势,大概是受到了工头儿的影响,两条狗趾高气扬、威风凛凛地蹲坐在大门两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

“师傅,今天咋多了两条狗?”走在周厚铭身边的徒弟葛振山低声问。

周厚铭没看葛振山,步子也一点没有减缓,却故意把声音提得挺高说:“你也是,今年是啥年?这球玩意儿能少得了?”

“啥年?”葛振山紧走几步看着师傅问。

“你呀,真是狗脑子,今年不是狗年嘛!狗年还少得了狗?这年头儿啥都缺,就是不缺这球玩意儿!”周厚铭边说边把脸扭向那几个工头儿,满脸嘲讽地说完竟哈哈大笑起来。

葛振山更不明白了,摸摸脑袋,一脸疑惑地说:“师傅,您……您,今年不是鼠年吗?咋又成狗年了?”

“鼠狗一家,这有啥区别?”

葛振山还要再问,周厚铭却压低声音说:“今天干活儿精点儿心,别让他们挑出毛病来,看样子这几条疯狗要咬人。”

葛振山摸摸已长出一些绒毛的下巴,不以为然地说:“您就放心吧,多两条狗怕啥?他还能把俺……”他本想说句粗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尽管脏话从师傅嘴里说出来不算啥,自己毕竟是徒弟。徒弟就得有个徒弟样儿,在师傅跟前说粗话总是不妥。可他想起那几个监工心里又着实不舒服,只得把脏话合并成一个字,“操!”

周师傅歪头看他一眼,说:“操什么操?就你牛?你胳膊能拧过大腿?一会儿开了工,上别处打听打听,看出了啥事,咋突然间又加狗又加哨的?”

“哎。”葛振山答应一声没再说话,跟着师傅朝大车库走去。

南平机务段地处南平镇的西北侧,整体是个长条形。南面是专供机车上煤用的煤台;北面是正对着大门的两个车库,一大一小,大的通三股道,小的通两股道,是专为机车入库检修用的。段里还有一条铁路直通南平车站。

机务段最不缺的就是煤了,尤其到了冬天,无处不在的煤面儿被风刮得四处飞扬,无孔不入,连树上的麻雀都穿着“黑棉袄”,像一颗颗长着翅膀的黑煤球儿。一些埋在地下的蒸汽管道因年久失修,不断有蒸汽泄漏,东一处西一处,到处冒着白烟,远远看去仿佛有妖魔鬼怪即将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煤是黑的,蒸汽是白的,炉渣是灰的,黑白灰三种颜色构成了机务段的主色调。

周厚铭和葛振山踏着满地的炉灰渣和煤面子朝车库走,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声音显得凌乱而没有节奏,加上蒸汽泄漏发出的“咝咝”声,愈发显得杂乱无章。

为了方便机车进出,车库大门修得很高很阔,四五米高,四五米宽,从上一直通到下。大门只要一开,就仿佛张开的几张大嘴,吞吐着那些进出的火车头。

车库大门是用角钢和铁皮做的,黑灰色,上面布满油泥和尘土,又大又沉,开启或关闭得两三个人才能推动。为了保存车库里仅有的那点儿温度,几扇大门全天都关得严严实实,其中一扇大门上开出个比狗洞大点的小门儿,是人们出入的通道。没有机车出入库时,大门紧闭,人们只能从小门儿钻进钻出。小门儿并不显眼,不到跟前甚至看不出大门上的小门儿。为防冷风侵入,小门儿的四周缠着些破毡条儿,里边拴着一根胳膊粗的大弹簧,人进去或出来,那扇门都会自动关闭。弹簧的劲头很大,门像一把立起来的“虎夹”,稍不留神就会被它“咬”一口……

随着人们的进出,那“哐、哐”声不绝于耳。

车库门前停着四五台机车,有刚入库整备的,有整备完准备出库的。几个乘务员穿着破烂的、沾满油污的衣裳正在用烂棉纱胡乱地擦着车,看到周厚铭从身边路过,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跟他打招呼。周厚铭微笑着回应。

周厚铭天生爱火车,只要看见火车,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激动,像看见久别的亲人一样。周厚铭爱车是真爱,不是叶公好龙那种爱。过去开火车时是这样,后来修火车还是这样。在他的眼里火车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哪台车都让他爱不释手,像自己心爱的宝贝一样。机车检修的活儿挺累,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只要是火车上的活儿,多苦都不觉苦,多累都不嫌累,反倒觉得其乐无穷。他同火车建立起的那份感情,常人是很难体会到的。

整个机务段一共二十几台车,所有车的脾气秉性周厚铭几乎全都了解,而且都亲手修过。他不但喜欢火车,了解火车,也最知道疼爱火车。

看着那些平时牛气哄哄的“大车”们不断跟师傅微笑着点头打招呼,葛振山心里十分熨帖,连腰杆儿都挺直了许多。师傅是机务段里的名人,不但技术好,人缘儿也好,跟着这样的师傅学徒,自己当然得享受这份骄傲与风光了。

停在车库门前的几台机车见了周厚铭,似乎也来了精神,风泵有节奏地“踢踏、踢踏”泵个不停,好像在朝周厚铭喊“欢迎!欢迎!”似的。周厚铭看看那几台机车,脸上露出些得意的微笑。

“欢迎”的口号声被风裹挟着飘向全镇。

火车刹车用风,风由风泵泵出。风泵用蒸汽作动力,泵出的风存在总风缸里,啥时需要由总风缸供给制动风缸。这是蒸汽机车汽、风、油、电四大系统之一。

尽管风泵发出的声音有几分嘈杂和聒噪,但终究是给死气沉沉的南平镇增添了生机与活力。

2

南平镇东西北三面环山,一条铁路从小镇中间穿过,像把大刀将镇子劈成南北两半。铁路穿过镇子后,又沿着北面的山脚继续向东,再拐个大弯,然后蜿蜒伸进北面那条沟壑纵横、古树参天的山沟里。

南平镇北面的山属太行山余脉,虽是余脉,却并不缺少主脉的恢弘气势。几座并排着的山峰犬牙交错般围住南平镇,像几个彪形大汉高耸着宽厚的胸膛,尽职尽责地扼守着这座北方古镇。这些山远看粗犷、豪迈,近看却又植被茂密,怪石嶙峋,不显荒凉,倒有几分妩媚。

据史志记载:南平早在明朝后期便已设镇,主要原因就是它的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南平镇北面几十公里处有一个山口,被人们称作老牯岭,那是一处非常险要的关隘。只要老牯岭被攻破,不要说南平镇无险可守,就是偌大的皇城北京也将无险可据。南平镇南面是一马平川,只要进到南平,大队人马便可长驱直入,用不了一天便可直逼德胜门下。因南平镇的地理位置险要而奇特,自古以来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

南平镇倚山而建,因铁路而发展,东西长,南北窄,顺铁路的走向呈长条形状。镇子只有两条主要街道,一条是东西向的主干道,与铁路并肩而行,另一条是在东西干道的中间向南开出一条纵向街道,构成一个整齐的丁字路。因为火车站设在丁字路口,因此,这里便成了小镇的中心。那些贩夫走卒、小商小贩、砖瓦木匠、风水先生等人平时大都聚集在这一带,从而使这里成为全镇最繁华的地方之一。

丁字路口朝东、西、南三面发展,商铺大多也都集中在这三条街上:有染布的染房、纺棉的纺间、卖粮的粮店,以及当铺、药房、铁匠铺等等。丁字街东南角是个贩牲口猪羊的场子,旁边是家杂货铺,除去卖老鼠药和一些农具外,主要经营牲口用的绳索、辕轭以及把式用的鞭子之类的物件。场子周围一天到晚车马不断,极大地成就了南平镇的繁荣与混乱。

丁字街周围最好的位置要数丁字那“一竖”了。可这“一竖”上既不卖药也不打铁,除去一家门脸不大的绸布店外,一家名号为“醉仙翁”的饭馆儿倒是抢占了先机,扼守住这条街最繁华、最显眼的地段。

“醉仙翁”在路西,离丁字路口百十米远近,是南平镇最高档的饭馆儿之一。别看“醉仙翁”门面不大,门口的对联却颇有气势。上联:玉液琼浆香满南平镇,下联:珍馐美味尽数醉仙翁。横批更有气魄:天上人间。虽然“醉仙翁”门口的对联有气势,只可惜用的却是宋徽宗发明的瘦金体,因此显得过于干巴,多少有点不大协调。

走进饭馆儿正门,厅堂很是宽敞,一溜十几张桌子整齐排列,窗明几净;大堂四周分布着四个雅间,分别以春兰、夏竹、秋菊、冬梅命名。这气派对南平这样的小镇来说,算得上是相当阔气的“大饭店”了。

“醉仙翁”往南不足百米的地方,开着小镇上唯一一家妓院“春香阁”。“醉仙翁”在路西,“春香阁”在路东,两家隔街相望,构成了南平镇一道独特的风景。

“春香阁”临街,大门是一座双重檐子的灰砖门楼。门楼两侧一年到头挂着两只红灯笼,灯笼的颜色早已被风雨蚀去大半儿,灰头土脸、无精打采的,像两位过气的小姐,在刺骨的寒风中搔首弄姿,慵懒地摇曳着,招引那些街头市井们兜里的银子。“春香阁”的门白天都是半掩着的,门里门外一片寂静,既无小姐也无嫖客,多少显得有些冷清。然而,只要天一黑,那两扇街门就会大敞全开,院里院外顿时人影攒动,热闹非常。门口的姑娘和那两只旧灯笼,构成了丁字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春香阁”虽然叫阁,院里却无阁无楼,只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儿,有十几间房,专做皮肉生意。平时镇上的人很少去,只有那些贩牲口或做生意的是这里的常客。在阁里服务的也没有本地姑娘,大多都是河北、河南人,且多是些因灾荒背井离乡、没有着落的穷苦孩子,只有开妓院的老鸨是个本地人。

老鸨叫常桂花,其实也是个打工的,真正的老板是一个叫范铁的人。范铁腿上有残疾,是个瘸子,也有人管他叫“范缺德”的。范瘸子是镇上一位颇有恶名的家伙,据说原本在口外当土匪,后来不知怎么又当了国军,再后来在战场上打折一条腿,最后流落到南平镇。范瘸子黑白两道全通,在南平镇属一霸,不但在镇子里开着妓院,还有烟馆和赌场,一般人谁也不敢惹他。

南平机务段地处东西街的最西头,独自占据着小镇的半壁江山,不仅占地最大,人也最多,而且还能准确地反映出小镇的经济状况和形势变化。机务段关饷那几天,整个小镇都像打了鸡血般活跃,买粮的,买菜的,下馆子的,到“春香阁”消遣的……机务段里的穷工人无意中竟成了小镇经济活力指数的晴雨表。

机务段那些大车们最能吸引小镇的目光。每当他们退了勤,不管跑车有多累,也会仨一群、俩一伙儿地在街上逛逛。他们身上穿着“油包”(油包是铁路机务的行话,是指满是油污的工作服),脸上手上全是油泥,提着个大号的牛腰子饭盒,趾高气扬地走在大街上,眼神里充满着自豪,目空一切地扫视着街上的行人,从而也尽情享受着廉价的景仰与羡慕。

小镇人的目光能被他们的脚步拽得很远、很远……

机务段在南平镇名气很大,算得上今天常说的支柱产业。在南平镇百姓的眼里,机务段和天堂没啥区别——挣钱多不说,还是铁饭碗,冬天还有烧不完的煤。提起机务段,小镇人个个咋舌,人人赞叹。

机务段在南平镇有名儿,周厚铭在机务段有名儿,不说家喻户晓也差不多。周厚铭干的是机车检修,按理说一个检修工跟大车们没法比,就是比也要矮半头。可在周厚铭身上,那关系生生就被倒了过来——那些大车们个个都哈着他、捧着他,就连段上那些监工的、管技术的、甚至段长啥的都给他面子。凭啥?凭技术!周厚铭的技术在机务段可是了得!

周厚铭过去曾经也是一位火车司机,而且二十四五岁就摸上了闸把子,这在当时的南平机务段绝没第二人。凡机务段人都知道,从烧火的司炉再到攥住闸把子的司机,哪个伙计不熬个十年二十年也甭想,这还得说是有心计、肯用功的伙计。开好火车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擦一辈子车,烧一辈子火,干到头儿没捞上开火车的人绝不是一个半个。

周厚铭二十多岁就坐在了司机的位子上,这在当时真可谓凤毛麟角、万里挑一。周厚铭开了十年车,却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每当犯起病来,腰腿关节就会肿起老大,走起路来疼得龇牙咧嘴,连上下车都困难。每当火车头跑起来,司机室就成了个“五风楼”,一面火烤、八面漏风,有关节病的人病就会越来越厉害。万不得已,周厚铭下车当了一名检修工。

按说周厚铭从开车转到修车,咋着也是隔着行,得有个过渡。可不想他天生喜欢车,又是个好琢磨的人,没用三两年时间,他就成了检修工段里的“大拿”——修车的技术跟他开车的技术一样,出类拔萃。机车在线路上跑,难免会生出这样那样的疑难病症:有的车没劲,有的车费煤费水,有的车蛇形摆动,有的车燃烧不好……可不管是什么毛病,车只要到了周厚铭手里,保准能手到病除。他的技术之高就连那些专管技术的人都服气得很,许多时候还得虚心向他请教呢!

周师傅最拿手的就是“阀调整”。阀调整是机车检修最重要的一项技术活,蒸汽在汽缸里是不是得到充分压缩,能不能释放出足够的能量,火车开起来有没有劲,全在阀调整做得好坏。这项技术南平机务段没有第二个人掌握。都说开火车的大车牛,可在周师傅面前,他们哪个也牛不起来。原因就是开车他有一套,修车他也有一套,这在机务段里没有第二个人。

周厚铭虽然只是个修车的工匠,可在机务段人眼里,他简直就是一位万能的技术大师。不认识段长的有,不认识周师傅的人却没有。段里为了把周师傅的手艺传下来,特意给他配了两个徒弟,葛振山就是其中一个。

3

周厚铭和葛振山一前一后来到车库门外,葛振山上前拉开那个像虎夹子一样的小铁门让师傅先进,而后自己才跟进去。身后随即发出“哐当”一声响,瞬间把刺耳的噪声和刺骨的寒风关在了外面。声音没了,黑暗却铺天盖地而来。由于瞳孔无法立即适应车库里的黑暗,人就像跳进一座坟墓里,两眼黢黑,伸手不见五指。周师傅似乎适应得快些,葛振山就不行了。他站在门里,什么也看不见,半天都没敢迈步。

黑暗占据着车库的每一个角落。因为光线暗,所以从车库墙上那几扇巴掌大小的窗户透进的光亮就显得十分可怜,几乎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殆尽。地上积累着足有半寸厚的油泥,人走在上面会生出一种走进沼泽的感觉,不但粘脚,而且打滑。一股浓重的油泥味儿从四面扑来,葛振山禁不住皱紧了眉头。

葛振山跟周厚铭学徒已经两年多,再过几个月就要出徒了。可每回他走进黑乎乎的车库,闻到呛人的油泥味儿,依然感到不适应。因为这,师傅已经对他多次表示不满了。

作为周厚铭的徒弟,葛振山的确享受了很多羡慕。那羡慕不仅来自心里藏着小九九的司机,也来自修车的工匠。葛振山打心眼儿里佩服师傅,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不仅因为师傅技术好,还因为师傅为人忠厚、正派。周师傅从来不欺负人,也从来不让别人欺负。不要说他本人,就是他的两个徒弟,也绝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

走进工班更衣室,一股掺杂着汗臭、脚臭和说不清什么味道的臭味儿从四周围上来,连周厚铭也禁不住皱了皱眉头。屋里的情形比车库里更加不堪入目:墙角那一组用机车废烟管焊成的暖气正滋滋冒着蒸汽,不但将噪声,而且也将一股下水道的味道填充到屋子里;暖气管子上堆放着许多破帽子、脏棉纱和臭袜子,味道在那里得到了更好发挥;墙上钉着几个大道钉,上面挂着些肮脏的、浸满油泥的工作服,地上横七竖八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破鞋……

屋里的味道令人作呕。

葛振山使劲朝地上吐口唾沫,“呵,味儿可真够窜的。”

周厚铭看葛振山一眼没搭茬,脱下身上的破棉袄挂在墙上,扭过头却问:“你师哥咋没来?”

葛振山身子靠着墙,一只脚着地正在脱裤子,听师傅一问,抬起头说:“是啊,师哥每天都比咱来得早呀!”

“昨天晚上他咋也没跟你一块儿去我那儿?”

“那俺不知道,昨晚收工时他就说有点累,不知是哪儿不舒服还是咋的。”

“嗯,昨天就有点打蔫儿。”周厚铭自言自语地说。

葛振山的师哥叫蔡仕连,是周厚铭的另一个徒弟。蔡仕连比葛振山大几个月,可学徒却比葛振山晚几个月。多少年来机务段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论学徒工的年龄大小,先学者为兄。葛振山比蔡仕连早学几个月徒,按说应该是师哥。可蔡仕连比他大,葛振山硬要称蔡仕连为师哥。尽管蔡仕连不肯,可禁不住葛振山坚持,蔡仕连只好当了师哥。

葛振山六岁那年死了爹,八岁那年没了娘。老娘临闭眼时拉着姐姐葛振英的手,嘱咐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弟弟养大成人。那几年姐姐葛振英不辞辛苦,几乎包揽了镇上两条街缝补浆洗的活儿,这才把弟弟拉扯成人。后来姐姐到了出嫁年龄,经人介绍嫁给了西山罗家庄的罗广生。按理说嫁给罗家就成了罗家的人,跟着罗广生回罗家庄才对。可那样一来葛振山在小镇上就没了依靠,当姐姐自然无法割舍。因为这,葛振英坚持不去西山,而是在南平镇安了家。罗广生是个庄稼人,心眼儿好、实在,理解葛振英并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再说南平毕竟是个镇,咋着也比山里农村强,谁不想在南平镇安个家?尽管山里娘那边意见挺大,他还是说服了母亲。

家虽然安在了南平镇,可罗广生在镇上并没有啥营生可做,况且还要顾及家里的几亩薄田,这就形成了一个新式的家庭组合:农忙时,罗广生回家种地;农闲时,就在小镇上做点儿小本生意,卖个针头线脑、香烟糖果、农村土特产啥的,勉强度日。可即使这样,生活依然拮据,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转过年,振英又有了孩子,家里的日子就过得更加艰难,有今天的没明天的。用姐姐的话说,别睁眼,睁眼就一个字:愁!

罗广生更是忙完家里忙地里,没一天闲着的时候。可再穷、再苦也得活,日子还得一天天往下熬。转眼间葛振山长到十六岁。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认为已经长大的葛振山有心帮家里挣点钱,也好让日子过得松快些。可自己一没手艺,二没本钱,三没门路,找个事由谈何容易?因此他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只能干些帮姐姐看外甥、料理家务的活儿。从姐姐脸上的愁容里,葛振山深深体会到了姐姐的难处,可他无能为力。

大前年年初,眼看葛振山已长成大小伙子,下巴底下已经长出了短短的胡须。姐姐知道弟弟长大了,就想着给他找个事做。可她托关系找了好几家,人家都不缺帮手,几个店铺也不缺伙计。最后,还是西街铁匠铺子答应让振山去帮个短工,打个下手。掌柜的说好不给工钱,一天只管两顿饭。虽然条件有点苛刻,但葛振英想:管两顿饭也行,少张嘴吃饭总能省下些开销。何况弟弟眼下正是能吃的时候,省下的不就是挣下的?就这样,葛振山在铁匠铺里当起了学徒。

虽然葛振山进了铁匠铺,可姐姐却始终心有不甘。她知道在铁匠铺打短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说啥也得给弟弟找个终身依靠的事由做。

谁都知道南平镇最好的差事就是进机务段当铁路工人,有技术还是铁饭碗,是镇里没人不想去的好地方。

然而,一个跟机务段丁点儿关系没有的人想进机务段谋差事谈何容易?谁都知道铁路是铁饭碗,挣钱多,连冬天取暖的煤都免费发送,镇上可有一家敢比?机务段的诱惑力显而易见。多少人想到铁路上找事做都没门路,自己家跟铁路八竿子打不着,咋办?那时,铁路年年招工,可招的都是铁路子弟。据说就是铁路子弟,进机务段也不容易,还得托人送礼找关系。自家这种情况想进机务段,岂不比登天还难?更何况那会儿机务段里当家的还是日本人呢!

葛振英打听来打听去,终于打听到了周厚铭的名字。铁路上的人说:这事要想办成,非周厚铭帮忙不成!

对葛振英来说,周厚铭是怎样一个人,在机务段干啥,家住哪里,家里都有啥人,一概不知。这事对她来说是两眼一抹黑,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别看葛振英是个女流之辈,可她深谙“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道理。没过多少日子,她就把周厚铭家的情况搞清楚了。

葛振英决定亲自去拜访周厚铭,要为葛振山在机务段找个事由,对此罗广生表示坚决反对。在罗广生看来,这件事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出大天也是办不成的事。可葛振英决意要去试试,两人争来吵去自不必说。

这天晚上,葛振英吃过晚饭,开始梳洗打扮,要去周厚铭家走一圈儿。说是打扮,其实也就是梳梳头、洗洗脸,她不想灰头土脸地去人家,也是为给从没见过面的周师傅留个好印象。看着葛振英梳洗打扮,罗广生心里愈发没底,心里像有个小马达似的乱搅,在屋里一个劲儿转磨。最后,他在葛振英身后站定,瓮声瓮气地说:“要依俺说,这事还是不能去!”

“为啥?”葛振英没有回头,对着镜子往头上别着卡子。

“一来咱不了解那个周厚铭是个啥样的人,二来你又不认识人家,人家咋会帮你那么大的忙?再说,你一个女人家,万一……”

“万一啥?”

“万一……咱又不了解他,万一他是个坏人,后悔都来不及。这年头儿坏人可是哪儿都有。”

“俺不去你去?”葛振英抢白他一句,不高兴地说:“不去找人家,你能有啥法子?这不就是瞎猫碰死耗子,撞上算的事吗?振山没个事由,日子又这么苦,一家人干等着?你以为俺愿意去?”

罗广生脸上满是难色,无奈又无助地看着葛振英,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葛振英看着丈夫,知道他也是为自己好,遂脸上浮出些笑容说:“放心吧,俺都打听好了,周师傅是个特别老实、本分的铁路工人。人好,技术也好。俺去试试,行就行,不行拉倒。有枣一竿子,没枣一竿子,你媳妇绝不会丢下半根汗毛的。”

“那……这年头儿,要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咋能办成这么大的事?想必不是你说的那样,再说……”罗广生还想说啥,被葛振英伸手拦住了,“你要是不放心就你去,反正这种事本来就是你们老爷们儿的事。”

一听这话,罗广生连连摆手,说:“不不不,俺可不去,俺一乡下人咋办得了这么大的事?到那儿话都说不利索,还、还是你去吧。”

“那俺可去了。”

“行,俺在家看孩子。要不让振山跟你一块儿去,也好有个照应。”

葛振英觉得这话有道理,正好也可以让人家当面看看振山,心里也有个底。她点点头说:“行,让振山跟俺去吧。”

这种求人舍脸的事,葛振山本是不愿去的。可一想姐姐一个女人家,又是为了自己,万一真的碰见坏人,岂不后悔都来不及?这么一想,他就答应姐姐一块儿去周师傅家……

小镇的街上没有路灯,黑暗像一只巨大的乌鸦扇动着翅膀,把一切都遮挡得严严实实。街上的店铺早已打烊上板,勉强从店铺门缝里挤出的那点儿灯光像鬼火般在街道上忽明忽暗。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几条野犬在黑暗中游荡,发出几声“呜呜”的低吠。

葛振英边走边想: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没有要紧事谁愿意往出跑?谁不怕那些意想不到的坏事落到自己头上?但愿今天能有个好运气吧……

然而,小镇却并不平静,机务段和车站里那几台蒸汽机车弄出的响动足以让整个小镇无眠。

葛振英姐弟俩踏着无边的黑暗,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铁道北的家属区走,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葛振英心里又没底,不知不觉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姐,要不咱甭去了,这黑更半夜的,人家……”

葛振英回头瞪了弟弟一眼没说话,可脚下的步子却迈得更急了。葛振山无奈地跟在姐姐身后,不得不加快着脚步。

按照事先打听好的门牌号码,姐弟俩来到一排用石头垒成的平房前。葛振英近前仔细看一眼门牌号码,确认没错,深深吸上一口气,让自己情绪稍作调整,这才带着几分胆怯敲响了院门。

“谁呀?”院儿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

“周师傅是在这儿住吗?”葛振英把脸凑近紧闭的院门问。

不一会儿院门开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首先出现在门里,只见她目光疑惑地问:“您、您找谁呀?”

葛振英看见面前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姑娘,只是因为天黑,又是背光,她无法看清姑娘的相貌和年龄。其实她几天前就把周厚铭家的情况摸清楚了,从声音和身段看,她知道面前这姑娘一定是周厚铭的女儿惠兰了。

“你是……”她想问你是周师傅的闺女吧,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唐突,赶忙跨前一步改口说:“俺、俺、俺找周师傅,他在家吗?”

姑娘上下打量一眼葛振英,又看看她身后的葛振山,刚要再问什么,却听屋里一个男人问:“惠兰,谁来了?”

姑娘把头扭一下,转身对屋里说:“爹,是来找您的。”

“让人家进屋说话!”

“哎!”姑娘应声闪身,姐弟俩赶忙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灯光从昏暗的屋里挤出来,在门前洒下一片模模糊糊的斑驳亮光。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左边是一盘炕,炕上摆着一张炕桌,挨着炕的是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桌子两边是两个木头做成的小方凳,桌上有一个茶盘,茶盘旁边点着一盏大号的煤油灯,一缕黑烟正顺着灯罩飘向屋顶,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煤油味儿。

“您是……”坐在炕桌前的周厚铭并没起身。他皱皱眉头打量着来人,大概是在记忆深处搜寻与这两人的关系。

葛振英倒是十分镇定,她上前一步将下午置办下的两包点心和两瓶酒放到桌上,这才抬眼看定周厚铭,笑笑说:“周师傅,您甭想了,您不认得俺们。”

“那你们这是……”周厚铭下意识地站起身,目光中带着几分疑惑地看着来人。

葛振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姐弟俩此行的目的。

听着葛振英简短的叙述,周厚铭的眉头慢慢皱紧了。这种事自己如何办得成?甭说一个普通工人,就是机务段有点官职的谁敢说能办?这不是有点异想天开吗?他有心立刻回绝,可面对这样一对姐弟,他又不忍心立刻泼凉水,心里却想:谁要不是难到一定份儿上,也不乐意舍脸扒皮闯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去呀!

葛振英将悲苦和笑容糅合在一块儿,眼里闪着泪花,话说得既得体又让人心动。

“周师傅,您看俺这个当姐姐的,在小镇上举目无亲,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走了。俺听好多人都说您是个好人,人家说这个忙除了您谁也帮不成,俺就来了。您别怪罪俺们,俺们也真是没路可走了,您就帮帮俺这个忙吧,您的好儿俺葛家下辈子也不会忘的……”

“这……”看着葛振英姐弟,周厚铭的确犯了难:虽说自己在机务段有点名气,可毕竟只是个修车的工匠,无职无权,这种事情如何能办得成?再说自己与这姐弟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机务段又不招路外的人,这可咋办?答应?不可能;一口回绝?他又着实不忍心。看着眼前这位为弟弟操碎心的姐姐,他心里不免生出些同情:毕竟都住在一个镇子里,毕竟都是穷人呀!想到这儿,他使劲儿咬咬牙,硬着头皮说:“我知道你们有难处,再说都是穷苦人,也不好说啥。不过眼下这种事太难办了,人家日本人当家,谁说话也不好使。我只能去试试,您可千万别实指着。”

周厚铭的一席话给葛振英的心头点亮了一盏灯,心头一热,拉着弟弟就往下跪,被周厚铭一把拦住了。

“你们这是干啥?快别这样,我可承受不起,都住一个镇子,再说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儿,你们千万给我留点儿老脸。”

周厚铭的话说得至真至诚,没有余地,葛振英只好作罢。“周师傅,这事不管成与不成,俺们全家都谢谢您。能有您这么一句话,俺这心里也觉得热乎乎的。得,那就不打扰您了,您歇着吧。”说完她拉起葛振山就走,不料却被周厚铭叫住了。

“等等!”周厚铭从桌上拿起点心和酒,一脸不高兴地问:“你们这是干吗?”

“周师傅,这是俺们孝敬您的,托您办事,您就……”

周厚铭一听就火了,说话的声音也比刚才大了许多。

“你们这不是骂人吗?谁不知道我周厚铭是啥人?活这么大,办过这种事吗?话我也不多说,让我帮忙,东西赶紧拿走。如果不拿,这事我是成也不管,不成也不管,你们自己掂量。”

“这……”葛振英一时犯了难。

正在这时,挂着蓝布门帘的里间屋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葛振英猜测这应该是周师傅的老伴儿。只见她从周厚铭手上接过点心和烧酒,转身递到葛振英手里,轻声说:“大妹子,可不兴这样办事,周师傅最怕这种事了。快收起来吧,都是穷苦人,有了难处相互有个照应,也是应该的事。你们这么见外,不是把周师傅看扁了?”

看着面前这位称自己大妹子的妇人,葛振英心里一酸,泪水扑簌簌从眼眶里淌下来,“大婶儿,俺……俺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俺……”

“快别说这些了,家里还有孩子吧?天黑了,孩儿找娘,快回吧。这事只要他答应了,就一准会尽心去办,你放心。等有了信儿立马就去告诉你们,啊,快回吧!”

……

回家的路上,葛振英一路唏嘘不已。刚才的经历感动得她一想起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一边走一边擦眼泪,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对弟弟说:“咱可真是遇上贵人了,咱可真是遇上贵人了……”

葛振山虽然也被周师傅的为人感动着,可他的眼里却比姐姐多装了些内容,原来是被开门的那个姑娘吸引了。虽然话没说一句,也不知人家多大年龄,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实实在在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一路上姐姐仍在不厌其烦地叨唠着事情的经过,回忆着每一个细节,却唯独没说那姑娘一句。葛振山心里就有些不满:你咋就不说说那个姑娘呢?

……

4

周厚铭无奈之中答应帮助葛振英后,这件事就像一个大包袱背在他的身上。送走葛家姐弟,周厚铭一边抽烟一边寻思,他不知自己答应下的这件事能有几成希望,又该从何处下手。

“唉——”他坐在炕沿上长长叹口气,心里一点儿思路也没有,更不知该从哪儿下手了。他后悔自己不该没事找事,凭空答应下这么一桩也许根本办不成的事。

“愁也没用,要不明天你去找找李二歪?兴许他能有办法?”老伴儿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周厚铭抬起头使劲儿剜了老伴儿一眼,没好气地问:“你说啥?去找李二歪?”

“俺不也是没辙吗?李二歪虽说不是东西,可他兴许比你认识的人多,咋说跟那几个当官儿的也比你熟不是。”

“我告诉你,往后你再不要说这种混账话。甭说为这,就是天塌下来,我看哪个敢去找他?谁找他谁就不是我周家的人。”

“你瞧你又发火,俺这不是见你发愁给你瞎出主意吗?”

“我周厚铭就是愁死,也不会去找那个王八蛋!”周厚铭把烟锅在桌角上磕得“当当”作响。

……

说起李二歪,其实他的出身也是个穷苦人家,只是后来把路走歪了而已。李二歪本名叫李庆年,在家排行老二,因为脸长得有点歪,一说话右脸还往左边挤,人们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李二歪。

李二歪的父亲原来也是机务段的工人,干的是在煤台给火车上煤上水的活儿。

机务段里最脏最累的活儿就数上煤工了。过去给机车上煤上水,靠的全是力气。工人先把煤用筐抬上一个三十多度的大斜坡,坡上有个平台,叫煤台。再从煤台上把准备好的煤倒进机车煤水车的车斗里。一台火车要装十几吨煤,上煤工一天到晚没有闲着的时候,一天下来,连骨头都能累散架。后来有了小推车,可劳动强度并没减轻。不论白天黑夜,只要火车一到,就得用小车把煤推上煤台,再卸到机车煤水车上。几十小推车才能装满一台火车,劳动强度之大,身体不好或力气不足的是绝对承受不起的。上完煤还得上水。煤台旁边是水鹤,上煤工得使出全身力气,才能拉动拴在水鹤脖子上的绳子,把鹤嘴对准煤水车的注水口,然后再把水注到煤水车的水柜里。每到冬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水鹤上下全是冰,那罪过就更大了。

一年冬天,李二歪的父亲得了感冒,发着烧还得去抬煤,不想一筐煤抬到半截儿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两腿一软滚下了煤台……从那以后便再也没离开过炕。除了腰伤还咳喘,眼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上班根本无望,这才托人把儿子李二歪送到机务段,顶替他当了上煤工。按说李二歪也是穷苦出身,不应该往邪道上走,可他从小就不走正道,而且有点早熟。在他看来,自己如果像爹一样老老实实给火车上煤,到死也不过是个给煤工。活儿累不说,挣钱还少,到头来下场绝不比爹好到哪儿去。李二歪从小身子骨就壮,个子虽然不很高,长得却很敦实,就是不好好上学,一天到晚在镇上不是打架就是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父母没文化,斗大的字不识半煤筐,自然也就谈不上教育。不到二十岁,李二歪已经成了南平镇的名人——一个颇有名气的泼皮无赖,镇上人提起他能把嘴撇到天上去。

李二歪上头还有个哥哥,十岁那年在东河套里洗澡淹死了,当爹的自然把所有的爱全都给了李二歪。儿子不学好,当爹的却不以为然,咋看儿子咋跟个宝贝疙瘩似的。儿子在外边打了人,他不管儿子,还到人家去打架,而且鼓励儿子打得好、打得对,只有这样才能不受欺负。这使得李二歪有恃无恐,变本加厉。

李二歪到机务段上班后的第二年冬天,他爹喘得厉害,一口气没上来,“咕咚”一声脑袋就扎在了炕沿上,一命呜呼。

上班后的李二歪先在煤台给机车上煤,活儿干得稀松不说,还见啥偷啥。机车上煤,司机们趁那点工夫要去擦车、看车、领油,这倒给了李二歪机会。司机室里有啥他偷啥,连乘务员吃的饭他都不放过……为上煤的事还经常跟大车们打架,不是少上煤,就是多数数,那些大车们提起他,全是一脑门子官司……

机务段里最不缺的就是煤,镇上一些家境不好的穷人除了到机务段去捡煤核儿,有时还在夜里偷煤。日本人来了以后,机务段丢东西更是成了风。家里能用的甭说,家里用不着的机车配件也丢,这让日本人很伤脑筋。无奈之下,他们想出个法子,在段里找了几个调皮捣蛋、不好好干活儿的人组成了个护段队,专门负责段里治安。两班倒,白天黑夜在段里转悠,专逮偷东西的人,可巧就选中了李二歪。

不想李二歪干这活儿倒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没几天就成了护段队里的骨干。

因为李二歪手黑,在镇子里早已名声在外,那段时间敢到机务段偷煤的人的确少了。李二歪歪打正着,因祸得福,竟意外得到了上司的重用。

由于有日本人撑腰,李二歪干得很卖力,就像一颗毒苗儿施了肥,一天到晚有恃无恐,看谁都不顺眼,专门干些欺负人的坏事,一天到晚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颐指气使、耀武扬威。后来就是他向日本人告密,才使秦伯志运药的事暴露,被日本鬼子残忍杀害……

李二歪不但吃喝嫖赌,不务正业,而且专门欺负老实人,再加上他浑身上下长着一身癞皮癣,镇上人谁见了都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他。

机务段的工人们背地里骂李二歪祖宗八代,表面却对李二歪客客气气,也是敢怒不敢言,谁提起他都恨得咬牙切齿……

日本鬼子投降以后,人们本想李二歪一准会跟着日本人一块儿倒霉。可谁知他不但啥事没有,这棵毒苗还茁壮成长,摇身一变成了机务段一名监工。

再后来,他把周厚铭和吴有财诬陷成汉奸,让他们坐了班房,这自然是后话……

周厚铭打骨子里看不起李二歪,从不搭理他,即使走对面也视而不见,连句话也不跟他说,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李二歪呢,自然也知道周厚铭看不起他,想找茬儿又没机会,相互较着劲儿,各自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今天周厚铭听老伴儿提起李二歪,只觉一阵恶心,火气顿时冲到了脑瓜顶……

“那你说咋办?要不甭管,明天跟人家葛家姐弟说明白,让他们自个儿想办法去。反正咱也没那个本事。”老伴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周厚铭再瞪老伴儿一眼,凶巴巴地说:“咋着,要不明天你去找那个李二歪试试?你跟他有面子?哼!你就不怕招一身病?”

“你?俺……”老伴儿被气得不知说啥好了……

周厚铭仍然不依不饶,“再说了,那葛家姐弟但凡有办法能摸瞎找到咱家来?亏你也说得出那种话。”

老伴儿平时从不跟周厚铭拌嘴,就是偶尔吵几句最终也是自己认输。一来全家的日子靠着周厚铭;二来她也本分老实,遇到啥事自己先哆嗦,天生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再说那年月女人本身地位就低,大事小情自然是周厚铭说了算。当然这一点她也是心甘情愿的。老伴儿知道周厚铭在外边活儿累,全家都指望他,所以平时把家里好吃的全都留给周厚铭。自己吃掺了野菜的,对周厚铭半点假也不掺。今天周厚铭的话说得实在难听,她咋着也咽不下这口气,可还没张嘴,眼泪却先溢出了眼眶。

“你说的这叫啥话?你把俺当成啥人了?俺不也是替你着急吗?你说这话就不屈人心?你……”

“爹、妈,你们不吵行不行?事还没办,自己倒先吵上了。”闺女一见母亲伤心落泪,站起身将母亲拉到里屋去了。

周厚铭的闺女叫惠兰,平时在爹妈说话时她从不插嘴,可今天不知咋了,从里间屋再出来时,却对爹表示了不满。“爹,您那话说得也真是够难听的,俺妈不也是为您好吗?再说,那个李二歪是人吗?您那话说得让人受得了吗?”

周厚铭看一眼女儿没有说话。

惠兰见爹没像平时那样急眼,赶紧走到周厚铭身边站定,拉着爹的胳膊说:“您看葛家的日子也真是够苦的,咱要是能帮就帮他们一把。一个大小伙子天天在家待着,别走歪道学了坏。”

周厚铭觉得女儿的话说得有道理,沉着的脸渐渐温和起来。可他仍然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烟锅重新装上烟,借着油灯“咝咝”地抽着。烟袋锅就像一只想心事的眼睛,一明一暗闪动着,叶子烟的香味儿顿时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惠兰见爹不再言语,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坐在炕上拉过针线笸箩,一边纳鞋底一边偷眼看爹。

在女儿的眼里,周厚铭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爹了。她知道爹最疼她,疼得像个宝贝疙瘩似的。周厚铭跑车那会儿,下班进门的头件事准是先抱着她亲个没完。每天回来都给她带点儿好吃的或好玩儿的,有时是两块糖,有时是一把豆儿。有两回可能因为身上没钱,给她揪回一大把野花。逢年过节,即使再穷,也要想办法给她买身新衣裳。后来她长大了,知道爹不但人好,技术还好,在机务段里特有口碑,她就觉得特别自豪。爹不但对家人好,对工友们也好,那些穷工友们都喜欢他。她曾不止一次看见爹给那些有难处的工友们送钱、送粮,有两次还是她送去的呢!工友们对爹的夸奖从小就没少听过。

惠兰不止一次听爹说过,机务段里有个不好的风气:关饷后的那几天,穷工友们不是凑到一起喝酒,就是打牌,有的还到“春香阁”消遣,把自家的日子搞得一团糟。

惠兰曾在“春香阁”门口看见过那些女人,也听说过机务段的人到那儿花钱的事。她知道那地方脏,有时路过都不敢正眼往里看,生怕脏了自己的眼睛。爹呢,从不打牌,也不去酒馆儿,更甭说去“春香阁”了。爹平时下班也喜欢喝两口解解乏,可只在家里喝,从不到外面喝,有菜喝,没菜就不喝。在女儿眼里,爹是天底下最正派的人了。

爹对葛家的事是绝对不会不管的,她想。

惠兰虽然手里纳着鞋底,脑子里却想着刚才的事。葛振英姐弟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她觉得那个叫葛振山的男孩子虽然个子不矮,却有点窝囊。姐姐本来是为他的事来求人,他却一直低着头躲在姐姐身后。从进门到出门连一句话也没说,好像要办的事跟他没啥关系似的。不说话也就得了,脸还憋得通红,好像是到人家来认错。这男孩子还真是挺逗的呢!她想。看样子那个叫葛振山的男孩子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爹要真能把他弄到机务段学徒,说不定还真能像爹似的,将来学成个让人佩服的好工匠呢!哎,自己这是想哪儿去了?真是的……惠兰忽觉心底里生出一种异样、朦胧的感觉,说不清,却在悄悄涌动,而且让她有点心跳。她心虚地看一眼正在灯下沉思的爹,见爹根本没注意她,心里那只小鹿才平静下来。

真逗,爹咋会注意这些?自己可真是想多了……她轻轻舒口气,将目光又挪到了手中的鞋底上。

不知为什么,从那天开始,惠兰就觉得心里好像多了点儿什么,像揣了只小兔,没事就蹦几下……

5

一连几天,周厚铭上班下班,一直都在琢磨着葛氏姐弟求自己办的事,可到头来却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那颗心像槐树上的“吊死鬼儿”,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没着没落。管吧,自己的确没那么大本事;不管吧,想想那姐弟俩的日子也确实过得挺艰难。自己一推六二五,咋着也有点儿不近人情。可这事到底咋办才能办成呢?为这事他有些寝食不安了。活儿忙的时候还好些,只要一闲下来,这事就像幽灵似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转眼间就把他的心占得满满的。白天想晚上也想,周厚铭第一次感到有点进退维谷,一筹莫展了。

他决定去找那个日本段长小野试试。

日本人在卢沟桥开炮以后,没过几天就把队伍开进了南平镇。一时间,小镇里整宿都能听见大皮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哐哐”声。

刺刀在七月的骄阳下寒光闪闪,膏药旗在大街上耀武扬威……

然而,小镇人却意外地发现,日本人除了在镇上日夜巡逻让人感到有点害怕,并没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烧杀抢掠。当一队鬼子兵开进机务段以后,小镇的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机务段的段长很快就换成了日本人。

日本段长叫小野平四郎,中国人都管他叫小野。他是日本人占领机务段后的第二任段长。

第一任段长叫龟木,据说是个行伍出身,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一说话就吹胡子瞪眼,很少能看见他脸上有个笑模样。龟木在机务段干了不到三年,被小野顶替了。

小野中等身材,脸也白净,说话客客气气,跟龟木反差很大。这个小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少有人说得清。因为平时他基本上不跟中国人打交道,段里也很少见到他的影子。

小野有时也偶尔在段上走走,每次见到中国工人,他都会很有礼貌地微笑,有时还会用地道的中国话说声“辛苦啦”。一些大车们还清楚地记得,有几次他还给中国人鞠躬行礼呢!

小野来到机务段后,在一进大门左手的空地上盖起了一座灰砖灰瓦的四合院儿。小野和几个管事的日本人都住在那个小院儿里。四合院儿里边究竟啥模样、啥布局没人知道,从外面只能看见朝北开着的那个圆形的小门儿。平时院门儿也是关着的,白天那里进出的人很少。中国人都管那圆形小门儿叫老虎嘴,谁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招惹出什么是非。大伙儿深深懂得一个道理:日本鬼子再对你笑,跟你也不是一条心。

四合院儿里边是一堵灰色的影壁,影壁上写着个大大的“和”字。字的周围爬着些爬山虎一类的落叶藤本植物,再往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种莫测的神秘气氛笼罩着整座小院儿。

周厚铭在小院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却始终没敢走进去。只要一走到跟前,他就觉得心慌气短、心跳加速,几次走到近前又折回来,始终踌躇不定。吉凶未卜,成败难测,小野能答应吗?他可是日本人呀?周厚铭心里确实一点儿底也没有。

其实,周厚铭和小野是有过接触的。

还是小野到机务段上任不久,那时周厚铭还在跑车,一天早晨,小野跟他的车去添乘,有了第一次和小野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日本段长添乘自己的车,这对周厚铭来说是头一回。虽说论开车的技术,周厚铭谁也不惧,但人家毕竟是日本人,还是段长,周厚铭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只是尽量不表现出来而已。

开车以后,周厚铭和副司机、司炉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干着活儿,生怕让小野挑出毛病。再说真要是有哪儿干得不好,也给中国大车丢脸。可不想一路上小野不但没有鸡蛋里挑骨头,相反还跟他们聊得挺热乎,一口东北话,天南海北什么都聊,甚至还跟他们说些玩笑的话。小野的做派让三个人谁也没想到,周厚铭那颗紧绷的心慢慢放松下来。

小野不但对机车熟门熟道,而且中国话说得也十分地道,除了个别字发音有点含糊,每句话结尾的时候有些戛然而止外,别的找不出什么破绽。一个对机车懂行,又待人和蔼,还能把中国话说得如此地道的日本人,尽管是一段之长,还是很快得到了中国人的尊重,尤其得到周厚铭的赞赏。

周厚铭最佩服的就是真正懂得火车头的人。

小野对蒸汽机车的确是个行家里手,说到哪个部位都不外行,这样一来就跟周厚铭有了共同语言。小野对他们说:他很小就到了东北,也是一名铁路工人,而且一直在机务段开火车。后来,他回国几年,再后来又被派到中国。先在东北的一个机务段当副段长,干了不到一年,又被派到南平。虽然当了段长,但自己人生地不熟,况且还带着妻子,诚请周厚铭他们多多关照。他话说得实在,毫无遮掩,这让周厚铭他们三个人感到吃惊,内心里也多了一份感动。

在周厚铭和伙计们眼里,小野的确跟别的日本人不一样。他不但热情和蔼,还挺谦虚,会开车懂技术,且什么都不瞒他们,甚至连自己和妻子结婚好几年没有孩子的事也跟他们说了。这让周厚铭着实没想到。周厚铭知道,这种事一般中国人都很难说出口的,即使真的不生养,也只是悄悄到医院去看医生,决不会轻易把这种事告诉别人,看样子日本人和中国人还真是有本质的不同!

后来聊得越来越热络,小野居然还向周厚铭提出个请求:中国的中医博大精深,可否在南平镇找个好中医,看看自己没有孩子是什么原因。他说自己想尽快把病治好,因为妻子想要孩子的心情十分迫切……

周厚铭知道镇子里有一位专治不孕不育的老中医,姓张,最拿手的就是治这种病,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因此满口答应下来。

跑车回来后,周厚铭对小野托付的事不敢怠慢,退勤后连家也没顾上回,就去找那位张老先生。尽管张老先生不愿出面给日本人看病,可周厚铭在镇上口碑载道,人品上没得说,张老先生也禁不住周厚铭一通请求,只好跟着他来到了小野的住所。

至于小野夫妻后来是否治好了病,到底有没有孩子,周厚铭再也没去打听,也再没跟小野有过接触。两人的关系就像过眼烟云,没留下丁点儿痕迹。就是这样的一种交情,找他去办葛振山的事,小野能给这个面子吗?周厚铭没有把握。

周厚铭在小院门口转悠了十几个来回,思来想去,这事不找小野肯定不成,索性把牙一咬,脚一跺:成就成,不成就拉倒,怕个毬啊!他鼓足勇气一脚踏进院门,可内心的忐忑还是让他的腿有些发软。

正值初春,院子里种着的几棵柳树已经开始冒芽,淡淡地染上些许新绿。正是万物复苏的节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春的味道……周厚铭被门房带进了小野的办公室。

小野正在沉思什么,只见他一手托腮,一手拿笔,眉头紧皱,两眼盯着桌上的文件一动不动,那神态一看就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见周厚铭进门,他将手中的文件放进抽屉,赶紧站起身,微笑轻轻掠过那张略显消瘦的脸。

“是周师傅来了,真是稀客呀,快请快请!”

看到小野满脸的微笑,周厚铭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小野边说边吩咐勤务员沏茶。周厚铭赶忙拦下说:“段长,我不渴,我是为了……”

“不急嘛,有事慢慢说,水还是要喝的嘛!”小野边说边将周厚铭让到办公桌旁的皮沙发上。

尽管小野热情,可周厚铭却不敢落座,刚坐下又站起,两手不停地搓着手上的油泥,嗫嚅着说:“段长,我就一句话,也是为了一个街坊,行就行,不行拉倒,不坐了。”

小野并不勉强,把勤务员递过的水杯放在茶几上,回过头微笑着看着周厚铭,目光依然还是那样友好和善。

周厚铭极其简短地讲明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小野在屋子里慢慢踱了几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或许是出于对周厚铭的感谢?或许当时正值“大日本帝国的圣战”一天不如一天,小野在收买人心?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小野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点了头。“好吧,既然是周师傅说了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明天你把那个叫葛啥山的人带到段上来,如果身体没啥毛病,就让他跟着你学徒,行不行?”

听了这话,周厚铭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几天来搅得他寝食难安的大难题,小野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过程简单得就像打了个哈欠。这事跟谁说谁能信呀!当时的周厚铭脑子里有点乱,想好的一堆话全都没说,因为他就是想出大天,也想不到小野能给自己这么大面子……

没几个月日本鬼子就投降了,小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南平镇,后来便再也没听到过小野的消息。直到小野离开南平,周厚铭也没弄明白小野为啥要帮自己。后来,因为这事他被李二歪诬告成“汉奸”,也的确是有口难辩。

6

周厚铭和葛振山还没换完衣服,工友们便陆续进了屋,这使得窄小而肮脏的更衣间变得更加狭小而混乱。不知谁“哗啦”一声推开了南墙上那扇唯一的、像狗洞一样的小窗户,一缕晨光挟着一股冷风“嗖”地钻进屋。光亮驱走了黑暗,冷风吹得人打颤,脊梁骨都生出种麻酥酥的感觉。

“开他妈窗户干吗?这么冷的天,不怕把鼻子冻掉了?”有人骂一句脏话,又“哐”的一声把窗子关上。

窗子上没玻璃,被一块破铁皮钉着,那“哐”的响声就特别大,射进屋里的那一抹晨光和冷风一块儿被堵在了窗外。

没人应声,窗子却不知被谁再次拉开,发出一声比刚才更大的声响。

接着又是一阵谩骂声。

周厚铭和葛振山换好衣服,却依然没见蔡仕连。周厚铭皱皱眉问身边的葛振山说:“仕连咋还没来?”

葛振山摇摇头说:“不知道呀!”

周厚铭没再说话,大概是嫌屋里太乱的缘故,推门先自出了那个叫更衣间的小屋,一个人站在门口朝车库大门的方向眺望着。

车库两面的高墙上有几个小窗户,窗子下面就是一个挨一个的小门儿。那些小门儿里都是像他们工班一样的小屋,从外面看一间挨一间,又全是铁门,跟监狱里的号房差不多。车库里已经有人干活儿,几声“叮叮当当”的响声在偌大的车库里回荡着。周厚铭看看远处仍不见蔡仕连的影子,便抬腿朝车库大门走。这时,只见车库的小铁门一亮,从门外飘进一个人来。因为光线太暗,周厚铭只看个轮廓,但他一眼就认出进门的是自己另一个徒弟蔡仕连,赶忙迎了上去。

“仕连,你今儿咋来得这么晚?”

“是师傅呀!甭提了,昨天晚上回去就病了,发烧,还浑身疼。今儿个要不是硬挺着就来不了了。”蔡仕连的话音里明显带着几分鼻音。

一见徒弟病得挺重,周厚铭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可不是吗,还是热,干得了吗?不行告个假,我去找头儿说去?”

“别别别,师傅,俺能忍,兴许一会儿出点儿汗就好了,您没别的事吧?”

“你没赶上关大门吧?门口那几条狗还在不在?”

“差一步就把俺关外头了,那个李二歪还直跟俺瞪眼呢!师傅,今儿出了啥事?咋又多了好几个工头儿?”蔡仕连一边擤着鼻涕一边问。

“不知道,谁知犯啥病了,我和振山刚才还在嘀咕,你今儿有病,能干就干点儿,不能干在屋里待会儿。多穿点儿,这库里可不暖和。”

“哎,那俺换衣裳去了。”说完蔡仕连摇晃着身子朝更衣间走去。

看着蔡仕连的背影,周厚铭不禁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烧得还挺厉害。”

在周厚铭眼里,葛振山和蔡仕连这两个徒弟虽然脾气秉性相差挺大,但人都不坏。从外形看,蔡仕连长得高点儿,也白,显得瘦弱些,像个书生;葛振山长得矮点儿,也黑,壮实些,像座小铁塔。蔡仕连脾气稍有点发蔫儿,葛振山脾气却明显火暴。在周厚铭看来,两个徒弟虽然都挺好,但将来能成为技术全面的好工匠,那是非蔡仕连莫属。周厚铭也更喜欢蔡仕连。别看蔡仕连平时话不多,可他挺有心计,在学习技术上比葛振山用功。这还不说,蔡仕连还有点文化。师傅教过的技术他会认真地记在小本上,有不明白的就跟师傅请教,长进自然比葛振山快得多。葛振山人虽不错,可脾气太直,点火就着,更主要的是他在学习技术上不用心、没兴趣,一天到晚满肚子牢骚。“机务段简直就是个活地狱,早晚一把火烧了他娘的”,是他嘴上常说的一句话。活地狱这说法周厚铭不否认,可他从心底觉得这话从葛振山嘴里说出来有点不中听。他觉得自己费那么大劲儿把他弄到机务段,说啥这话也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周厚铭对葛振山说这样的话虽不满,可从来也没明说过。他想:葛振山毕竟还是个孩子,等他学好技术,能养家糊口时自然也就明白了。因此,葛振山说这样的话时他从不言声,他要用事实教育他……

开工了,原本寂静的车库转眼间热闹起来。尽管光线依然很暗,但那响亮的敲击声、撬车的号子声(撬车要用大撬棍)、钢铁的撞击声、小推车的“吱吱”声和“叮叮当当”的榔头声搅和在一块儿,也颇显出几分繁忙的景象。

今天的活儿挺多,周厚铭他们负责修理的这台车不但要更换摇、连杆套,还要换十字头滑板,这对机车检修来说都是大活儿。两个徒弟跟在周厚铭屁股后头一个劲儿紧忙,偏巧蔡仕连又感冒发烧,好多活儿周厚铭只能自己上手,让蔡仕连在旁边干些省力气的零活儿。可即使这样,蔡仕连仍觉头晕眼花,浑身没劲。头重脚轻不说,浑身上下没一个骨头节不疼。每松开气缸盖上的一颗螺母就喘半天,他只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周厚铭一人带俩徒弟,平时那些力气活儿用不着他干,自己只负责一些技术上的活儿就行了。可今天一切都得亲自上手,一会儿到机加工那里去加工瓦套,一会儿又到合金组去给瓦套挂合金,顺便还要到材料库去领配件,忙得他脚不沾地,一会儿工夫汗就下来了。

葛振山见活儿多有点烦,把拆下的机车配件扔得到处都是,手里提个榔头逮哪儿敲哪儿。周厚铭一见就火儿了,一把夺过榔头,没好气地说:“你老瞎敲个啥?咋就不知道爱惜点儿?”

“敲敲车咋了?”葛振山嘴里嘟囔着说。

“这车不能随便乱敲,你别忘了,它也通人性。你对它不好,将来它对你也好不了。”

葛振山不屑地撇撇嘴,没再吭声,可心里却是一百个不乐意。周厚铭看一眼葛振山,知道他是累了,低声对他说:“累了就歇会儿吧,趁这工夫上煤台去一趟,打听打听段上到底出了啥事?那地方跑车的人多,消息灵。”

葛振山应声扭头便走了。

周厚铭闷头儿干着手里的活儿,忽然想起还得到铁匠房去调整一下机车大闸的拉条。他放下手头儿的活儿,扛起大闸拉条往铁匠房去了。

……

周厚铭的老家原本在东北,父亲是沈阳机务段一位有名的“大车”。从他懂事起就跟火车结下了不解之缘。

父亲开车也爱车,一有工夫就给他讲开火车的故事,慢慢地他开始喜欢火车,成了一个小火车迷。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火车头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平时多照顾它,关键时候它就不掉链子。

父亲不但给他讲火车,有时还带他到火车头上去玩儿,给他讲司机室里各种表、把、阀的用途。因此,周厚铭很小就了解了火车。

尽管火车司机天天在线上跑挺辛苦,但挣钱不少,一家三口生活倒也没急着。不想天不遂人愿,好端端的爹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天天咳嗽不止,有时还吐血,而且身体一天比一天瘦弱,到后来连炕也下不来了……

爹看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来日无多,就托人在机务段给儿子补了个名儿,算是接了父亲的班儿。十七岁不到,周厚铭就在机务段学上了烧火。后来,爹又撑了一年,最后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周厚铭喜车爱车,技术学得很快,两年考上副司机,五年头儿上就考上了司机,名气一点儿也不比爹小。那把闸使得更是出神入化,连好多老司机都佩服得不得了。

后来,他又娶了当地一个姑娘成了家,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父亲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岁,母亲比父亲还小两岁,再说儿子也已经长大,母亲就想往前再走一步。后来经人撮合,母亲就跟父亲的一个师弟结了婚。现在要说这事算不上什么,可那会儿人们思想不开化,受老辈人影响又大,免不了就有人说三道四,其实都是老观念作的祟……

不想这事对周厚铭刺激挺大,他觉得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再说嫁的人又是爹的师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觉得挺别扭。后来就跟母亲闹得有些生分。可巧那会儿关里缺火车司机,要从段里抽几个火车司机去关内,他就第一个报了名。

这样他便带着媳妇和未出生的孩子,从关外跑到关里,在南平镇落脚生根。

……

葛振山在铁匠房找到了师傅。

“出了啥事?”周厚铭问。

“没啥大事,听说国军昨天在西山吃了大亏,让山里的武工队打死好几个,还伤了不少。他们怕武工队打南平,所以从今儿早起开始,哪儿都加岗加哨儿,据说机务段是重点。”

听了这话,周厚铭沉思片刻说:“这可是个非常时期,你少说话,他们没别的本事,找邪茬儿可在行,你别往枪口上撞。再说你师哥今天病得也不轻,一会儿让他上屋缓缓劲儿,你多干点儿。”

“放心吧师傅,俺比师哥干得不少。哎,师傅,您说西山上的武工队啥时能打到咱这儿来呀!”

“行啦,你少说点儿吧,让人听见还以为你是武工队的人呢!”

“不瞒师傅说,武工队真要是收俺,俺还真不含糊。要是腰里别个盒子炮,俺第一个先毙了李二歪那个狗日的。”

“你千万别再瞎说了,这要是让人听见了还了得?按通匪论处,你就把全家都害了。”

葛振山吐吐舌头,“俺懂,这不就跟您一个人说嘛!”

……

葛振山扛着大闸拉条,周厚铭推着小铁车从铁匠房往回走。刚一进车库门,远远就看见机车旁边围了好多人。周厚铭心说不好,是不是谁出了工伤?他推着小车紧走几步,当挤进人群时,眼前的情景顿时让师徒俩倒吸了一口凉气:监工头儿李二歪正在暴打蔡仕连!

蔡仕连今天身体不舒服。周厚铭到铁匠房调整大闸拉条一走,他就觉得有点儿撑不住,看看旁边没人,索性靠着旁边的大柱子坐下来。本想歇会儿缓缓劲儿,可身体一有了依靠,眼皮就沉得抬不起来,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着了。不曾想李二歪正从这里经过,一看蔡仕连歪倒在柱子边睡觉,上前就给了蔡仕连的肩膀一锤把儿,“怎么着?在这儿偷懒呢?昨天晚上到‘春香阁’玩儿娘们儿过力了吧?一上工就敢睡大觉?”

机务段所有监工的手里都有把检点锤,锤头儿不大,一头尖一头圆,锤把儿一头细一头粗。平时都握着锤头儿,锤把儿的大头专门用来打人。锤把儿是上好的黄杨木,打在身上像藤条一样,能疼到骨头缝儿里去。蔡仕连冷不丁挨了这一下,“哎哟”一声睁开眼,一看是李二歪,赶紧站起身。他强作笑脸地跟李二歪解释,说自己昨天冻着了,正发着烧,浑身没劲儿,并没有偷懒不干活儿。

李二歪一脸奸笑地看着蔡仕连,把嘴里的烟和更脏的话一块儿喷到蔡仕连脸上:“别他妈扯淡了!咋着?仗着你师傅是周厚铭就不干活儿了?别忘了,在这儿是老子说了算。干不了滚蛋!你个懒蛋!”

“你、你咋随便骂人?”蔡仕连被骂得心火上涌,指着李二歪质问。

“骂人?俺今儿个就骂你了,你能咋着?甭说骂你,就是打你也是俺分内的事!”说着他真的又给了蔡仕连一锤把儿。

这下打得更狠,蔡仕连只觉整条胳膊都直发麻。他一把攥住李二歪的锤把儿,想把锤子抢下来,就这样两个人扭在了一块儿。李二歪见蔡仕连敢跟自己动手,顿时火冒三丈,手里的锤把儿雨点般落在蔡仕连的身上。

车库里的工友们见李二歪打人,全都围了上来。

李二歪虽然是个监工,可跟工人们毕竟都在一个段上,再说家也住在铁路家属区,平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知道大伙儿看不上他,平时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很少找茬打人。之所以今天下这样的黑手,主要还是因为周厚铭的缘故。

周厚铭不拿正眼看他,可又在一个段上,难免有碰面的时候。可每回碰上,周厚铭都是把脸一扭,装没看见,挺胸抬头,一走了之。这事让李二歪心里很是窝火。这不明摆着目中无人吗?别的工人见了自己点头哈腰,不递好烟也得递句好话,可你周厚铭多牛?不是撇嘴瞪眼,就是指桑骂槐,拐弯抹角骂自己不是东西,要多损有多损。虽说没指着鼻子骂过,可谁不知道骂的是自己?多少次闹得自己一张歪脸没地方搁,倒好像自己怕他似的。

李二歪一直想杀杀周厚铭的威风,可一直没机会,再说也有点心有余悸。自己毕竟是有理的时候少,没理的时候多。日本人投降那会儿他使了个坏,诬告周厚铭是大汉奸,让他进了几天局子,可不想没几天,周厚铭就出来了,而且毫发无损,这让他心里很不平衡。周厚铭呢?自打从局子出来以后,更是变本加厉,有两回在镇上碰上他老伴儿和闺女,居然也不理他……

李二歪恼恨周厚铭,却又没办法。周厚铭平时不多说不多道,干的又是技术活儿,他连找茬儿的机会都没有。再说自己在段里名声不好,想报复也不敢轻易下手。今天无意间碰见蔡仕连当班睡觉,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珠一转,就动了手……

机务段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欺负徒弟就是欺负师傅,打徒弟就等于打师傅。李二歪无法在周厚铭身上出气,就在徒弟身上发威,为的就是给周厚铭点颜色看。杀鸡让猴瞧,打蔡仕连实则就是打周厚铭。

……

周厚铭和葛振山挤进人群,见李二歪没头没脸正殴打蔡仕连,周厚铭也有点沉不住气了。可他刚迈出一步,话没出口,葛振山早已从后面拉住他,一个箭步冲到了李二歪跟前。此时的葛振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抓住李二歪的锤把儿,指着那张歪脸大声喝道:“住手!你凭啥打人?”

李二歪一见是周厚铭的另一个徒弟,心中不禁暗自高兴:嘿,这下可好,俩徒弟全在,自己打了那个再打这个,等于打完你周厚铭的左脸打右脸,看你周厚铭再跟自己耍威风?再跟俺李监工较劲?想到这儿他嘿嘿一笑,把歪脸一横,张嘴骂道:“你个小崽子,敢跟你爷爷我犯横?看你是活腻歪了!”说着他上下打量一眼葛振山,夺过检点锤,狠狠地把锤把儿敲在葛振山的手指头上。

俗话说十指连心。锤把儿敲手指,又是天寒地冻的季节,血脉不畅,锤把儿落在手指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葛振山禁不住疼得直咧嘴。他下意识地把手躲到身后,可还没等缓过神来,李二歪的锤把儿又重重落在肩膀上。

“打人?打你个小兔崽子怎么着?这可是你自己往老子枪口上撞……”李二歪用眼角儿的余光瞟一眼旁边的周厚铭,歪着嘴得意地狞笑着,手里的锤把儿又挥了起来。

周厚铭见状紧忙上前护住葛振山,不想隔着他的身体,李二歪的锤把儿还是再一次落在了葛振山的肩膀上。

葛振山早就看李二歪不顺眼,只是怕给师傅找麻烦,好多时候只能忍气吞声。今天既然到了这份儿上,还如何忍得下去?又如何吃得下这样的亏?此时此刻他早已把师傅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趁李二歪不注意,抡起拳头照着李二歪的脸就打了过去。

愤怒早已凝聚,仇恨终于释放。不等李二歪反应过来,葛振山的拳头左右开弓,一下比一下有力地落在李二歪的头上、脸上。

葛振山本来就年轻,干的又是力气活儿,出力长力,那拳头就像挟风带火的铁锤一般,“砰、砰”的一拳接一拳砸在李二歪的脸上、腮帮子上……或许是葛振山的拳头太重,又或许是李二歪身体太虚,他哪儿架得住这样暴风骤雨般的拳头?一时间只觉眼前金星四溅,金蛇狂舞,“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葛振山已经被仇恨烧红了眼睛,哪儿还顾得了别的?他看准机会一步跨上去,骑在李二歪身上又是一阵乱拳。

围观的工友们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平时只见过李监工打别人,从来也没见过别人打李监工呀!大伙儿下意识地往后退,连周厚铭和蔡仕连也有些不知所措,既不敢往前去也不敢往后退,像被地上的油泥粘住了似的。

还是周厚铭反应快,他知道葛振山闯了大祸,赶忙上前拉起葛振山,一把将他推到一边。

李二歪平时打谁都是白打,哪个敢反抗?不要说动手,就是动动嘴也不行啊!不想今天这个葛振山吃了熊心豹胆,敢跟自己动手,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李二歪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右眼已成了一条缝,左脸也歪得更厉害了。他不找葛振山,却指着周厚铭歇斯底里地吼道:“周厚铭,你们敢打老子!老子今天不要你们的命,你、你、你们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周厚铭刚想说话,却被葛振山一把拦住,他再次跨到李二歪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说:“李二歪,你他妈甭拉俺师傅。俺一人做事一人当,是俺打的,你说咋着吧,有本事咱接着干!俺就不信你不是肉长的。”说着他从地上捡起根撬棍,发狠地说:“俺早就看你不是个东西了,咱一命换一命,今儿要是不灭了你俺不姓葛!”说着他举起撬棍就要往李二歪的头上砸。

这阵势把李二歪吓得够呛,他下意识用胳膊抱住头,就等着撬棍砸下来了。周厚铭赶紧上前抱住葛振山说:“振山,可不能再打了,要出人命的。”

“师傅,您放手,俺早就受够了,咱不能总让这王八蛋欺负,俺今儿戳死他,给他偿命认了!”说着,葛振山攥着撬棍又冲了上去。

李二歪开始还挺凶,眼见葛振山真的要玩儿命,心里顿时虚了,连句横话也不敢再说,一步步往后退。见葛振山挣脱开周厚铭,举着那根撬棍又朝自己冲过来,他还哪儿敢恋战?转身就往车库大门外跑,跑出好远才停下。见葛振山并没追上来,这才像条挨了打的狗似的指着葛振山骂:“小兔崽子你等着,你等着……”说完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看着狼狈逃窜的李二歪,周厚铭不但没感到痛快和轻松,脸色反而愈发凝重了。他呆呆地立在那儿,看看蔡仕连,再看看葛振山,心里乱成了一团,不知该如何收拾这残局。

天大亮了,几束薄如蝉翼的晨光从车库南墙上的小窗口射进来,在师徒三人的脚边洒下一片斑驳。此时此刻,周厚铭一丝一毫也没感觉到阳光的温暖,却像掉进一个巨大的冰窟,头晕目眩、周身寒彻。他知道,吃了亏的李二歪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像疯狗一样前来报复,这可咋办?面对这样的局势,自己这个当师傅的怎样才能保护住徒弟?他茫然地看着车库的尽头。

围观的工友们散了,车库又沉浸在喧嚣与繁忙的噪声之中。

事情正像周厚铭估计的那样,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迅速。不到半小时,李二歪居然带着几个警察突然出现在周厚铭师徒三人面前。周厚铭先是一惊,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与此同时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不能硬来,好汉不吃眼前亏!

尽管李二歪戴了一副墨镜,依然能看出他左脸肿着,右眼眶瘀青着,那张歪脸上布满着不共戴天的仇恨,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他站在葛振山面前,冲着那几个警察说:“就是他,把造反的这家伙拿了!”

周厚铭一看这阵势,忙上前将葛振山挡在身后,赔着笑脸对李二歪说:“李监工,你这是干吗呀?有事好商量嘛,他还是个孩子,有啥说的你朝我,行吧。要不你打我一顿,咱……”

李二歪用锤把儿拨拉开周厚铭,两股不屑从鼻孔里喷出来,歪歪嘴说:“你给俺靠边站,今儿没你事。你要是在这儿挡横,别说连你也一块儿拿了。”

“兄弟,有话好说嘛,这孩子脾气不好,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都是老工友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我给你赔个不是行不行,刚才我们这儿还商量着晚上要到你家去赔不是呢!你看这……”

“告诉你姓周的,甭跟俺这儿演戏。今儿全镇抓治安,这小子八成跟西山武工队有瓜葛,要不他能这么横?抓!”说着他一把推开周厚铭,几个警察如狼似虎般扑了上来……

周厚铭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旁边的蔡仕连早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了,站在旁边一个劲儿打哆嗦。葛振山一见情况不妙,转身就去抄撬棍,不想几个警察疯狗般扑上前把他按住,反着胳膊扣上了手铐。

“哪个还不服?啊?不行一块儿走,有让你们服的地方!警察分局可有的是地方!”李二歪大声地朝围观的工友们叫嚣着。

周厚铭见他们真要把葛振山带走,一步跨到葛振山面前挡住去路,再次满脸堆笑地对李二歪说:“大兄弟,你就……”

“大兄弟?谁是你大兄弟?别跟俺这儿扯这个淡!”

“你……”

“师傅,您求他干吗?俺跟他们走,俺就不信他能把俺能咋着。”葛振山说完把脸扭向李二歪,刀子似的目光戳在李二歪的眼睛里,吓得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葛振山咬咬牙,一字一顿地说:“李二歪,你他妈等着……”

“啪!”李二歪把锤把儿狠狠地打在葛振山脑袋上。葛振山猝不及防,一个踉跄靠在柱子上,血顺着他的额头淌了下来。

工友们全跑过来了,有的给李二歪递烟,有的替葛振山说情。可无论怎么说,李二歪脸上的阴冷就是不减。透过那两片墨色的镜片,他把得意的神情毫不保留地传递到每个人的眼睛里。

“哥儿几个,有不服的就来啊!俺李二歪候着你们。”说完他把手朝几个警察一挥,大声说:“走!扔大牢再说!”

葛振山被带走了。

看着葛振山的背影,周厚铭急得在原地连连跺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那悲伤、无奈的脸颊滚落下来,嘴里喃喃地自语说:“这可咋好,这可咋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