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从海上来:张爱玲图传
- 含瑛
- 2490字
- 2024-11-03 10:12:20
挂在斜阳外的命运
姐姐在才情上遗传了我父亲的文学与我母亲的艺术造诣,但在相貌上她长得较像父亲:眼睛细小,长身玉立。我则较像母亲:浓眉大眼,身材中等。不过在性格上又反过来:我遗传了父亲的与世无争,近于懦弱,姐姐则遗传了母亲湖南女子的刚烈,十分强悍,她“要的东西定规要,不要的定规不要”。
——张子静
这个粉嫩的女婴满周岁了,她咧着嘴笑着面对周围的世界,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尘世多美好。她终其一生对凡俗世界都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她曾这样说过。她爱人生。
家里还是老法子,在满周岁的时候给孩子准备各色东西以检测孩子们的志向。大红的漆盘里摆了一支毛笔、一个顶针、一个红丝线穿起来的古铜钱、一本书、一个骰子、一只银酒杯、一块红棉胭脂等。老妈子们表现得比张志沂和黄素琼两个人还要紧张,仿佛这个小婴孩的未来全在抓周这件古老而神秘的事情上。
她伸出粉嫩的小手一把抓住毛笔,然后似乎还不满足似的又抓了下胭脂——张爱玲在另一处散文作品《童言无忌》中又说抓的是小金镑和笔,但无论怎样,笔总是第一位的,至于爱美与爱财,倒也是真的。
张志沂凝重的脸上现出几分轻松的快意,老妈子们赶紧附和着说小姐将来是个顶爱美的人呢——她们不提毛笔代表的那回事,在她们心里哪有女人当先生的?作家是什么,更是听也没听过的名词。
此际大着肚子的黄素琼约略也是满意的,毕竟这个女孩子的未来原来还可以这样期待,即便知道这是古老的骗人把戏,心中还是忍不住欢腾——她本是这样毫无选择,女儿的人生应当别有一番天地吧?
几个月后,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黄素琼为张家诞下一个万众瞩目的小少爷,给他起名小魁——但看这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文魁”这样的字眼,可见张志沂自己虽看不见出路却依然对下一代寄予厚望,而那个一岁多的小女孩则被唤为小煐,完全没了小魁的气势。
小魁的出生为这个正日益像影子般往下沉的旧家庭带来一丝甜蜜的宁馨,此时的父亲还没有沉沦在狎妓、纳妾和赌博的轮回里,而初为人母的黄素琼也是满心喜悦,尽管心中的某个角落里早已埋下出走的种子,但此际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母亲”两个字带给她的责任与分量让她暂时无暇分身,囿于这片安稳而保守的小天地。
小煐初时对这个新来的玩伴约略也是兴奋开心的,只是随着年岁的渐长,她渐渐地从一些细微的地方觉察到家里的变化。她与黄素琼小时候一样很早便感知到男女不平等的问题,在那样一个旧家庭中男尊女卑的思想无须出口已经很伤人——全在一言一行中,哪里还需过多言语?
后来她的弟弟张子静说他们的母亲黄素琼一生最恨男女不平等,裹小脚便是他童年所能感到的母亲的愤懑。在张爱玲幼小的时候,母亲总是不住提醒她一个女孩子要如何自立图强。黄素琼看到家里老妈子的势利后,总不忘强调一句:“现在不兴这个了,都讲究男女平等了!”
老妈子对她的话阳奉阴违,满面带着狐疑的笑,只轻轻地“哦”了一声,将所有的不屑与不信全抛撒在那一声低沉的“哦”里面。
在《我的姐姐张爱玲》一书中,张子静这样写道:姐姐早慧,观察敏锐,她的天赋资质本来就比我优厚。那么幼小的年纪,已经知道保姆的钩心斗角,她后来在《私语》里说,带我的保姆张干,“伶俐要强,处处占先”;领她的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她”。因此她说:“张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雷峰塔》里关于保姆的偏心有着活灵活现的体现,弟弟吃饭不小心掉了一只筷子,就是好兆头——筷子落了地,四方买田地。
若是姐姐掉了筷子,保姆就高声说:“筷子落了土,挨揍又吃一嘴土。”张爱玲不服气,便嚷嚷着说她也能买田地,小小的她便知道这个世界如何为难着一个小女人。可是保姆告诉她女人不能买田地,甚至她也不姓张,她姓“碰”,碰到哪里是哪里。多么悲哀,才出生,命运已被写好脚本,千千万万的中国女性只需要老实本分地倾情演出。
她抓周家里没人太当回事,可是轮到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情形则又不同。“好东西总搁得近,铜钱、书、毛笔。骰子和酒杯都搁得远远的,够不到。”于是,小魁便抓了铜钱,丫鬟讨好地说他将来会有钱——如果人能够预测未来,该是多么悲怆的一幕。
成年后的张子静一生未娶——他唯一从父亲那儿继承到的遗产便是上海的一处只有十四平方米的小亭子间,最后孤独地老死在那里,比姐姐的苍凉结局还令人欷歔。
可是,抓周这个古老的游戏在他们姐弟两人身上,似乎又有神奇的预言功效。姐姐抓了毛笔与胭脂——张爱玲终其一生笔耕不辍,并且极其爱美,而弟弟抓到了铜钱——张子静曾经长期在中央银行的扬州分行与无锡分行工作。
或者,我们愿意相信有些东西冥冥中自有天注定,那些我们所不能解释的事情,往往统称为命。
有人说中国人没有信仰,我以为中国人有着朴素的信仰——命运,但凡在人海里沉浮个几十载之后的男男女女,总是会哀叹一句:不服不行啊,这是命。
倘如此,也许张爱玲后来的遭际是命中注定。这个自小被周围视为天才的小姑娘,对弟弟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半是怜爱半是嫉妒——嫉妒他是个男孩子,可以不用锐意图强便能继承祖业,不用害怕未来的各种不确定。
小小的她那么早便能从保姆的态度里看出自己地位的高低来,这般早慧日后成就了她,也毁了一个女人糊涂的幸福——太过锐利而通透的女人,如何获得俗世的幸福?
“姐姐在才情上遗传了我父亲的文学与我母亲的艺术造诣,但在相貌上她长得较像父亲:眼睛细小,长身玉立。我则较像母亲:浓眉大眼,身材中等。不过在性格上又反过来:我遗传了父亲的与世无争,近于懦弱,姐姐则遗传了母亲湖南女子的刚烈,十分强悍,她‘要的东西定规要,不要的定规不要’。”长大成人的张子静这样形容姐弟两人的不同,只是那会儿姐弟俩已经几十年未曾见过面,姐姐再也看不到弟弟写下的这番话。想来真是不胜欷歔。
无论如何,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改变了她在家中的地位,并且陪伴她在以后漫长的成长岁月中,一起经历喜忧参半的童年。这个家族的平顺与波折,他们曾并肩迎立过,共同泡着这个家里的酸风甜雨,最终却酝酿出迥然不同的命运。也许,这正是命运的玄妙之处,无法让人一眼洞穿,只得跟着它的剧本不停往前走,不到最终谢幕无法得知它为我们准备了什么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