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年一诺(8)

Fred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唐诺才想起来昨天和他说好的晚上带他出去玩。

“Fred,”唐诺在这边做无精打采状,“我心情好差,不想出去。”

“怎么了?”Fred问道,“心情不好不要闷在家里了,出来喝一杯吧。”

唐诺思忖了片刻,点点头:“好。”

Fred有着澳洲人简单直爽的性子,在酒吧门口等到唐诺之后,立即伸出手臂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唐诺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给他。

两杯高度酒下肚,唐诺被Fred拉着进了舞池。

在澳洲留学的时候,每逢学校里举办什么非去不可的舞会,为了避免舞会上被没兴趣的男生纠缠,唐诺总是会带上Fred,他人长得帅,舞又跳得好,总能在舞会上引起一阵阵尖叫。

“诺,”Fred拉起她的手,示意她跟着节奏一起跳舞,“来,和我一起。”

她的情绪很快也高涨起来,跟着音乐的节拍扭动着身体,原先低落的情绪也被暂时抛在了脑后。

不远处,端着酒杯的岳明朗正向这边看来,本来目光只是轻飘飘地从唐诺的身上扫过去,觉得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真是唐诺。

他捅了捅身边司徒南的手臂,嘴角带着笑意示意司徒南看过去:“小诺在那边。”

舞池里的灯光璀璨,司徒南看过去的时候,正好有一束彩色的灯光倾泻下来,打到唐诺的身上,她周遭的一切都黯淡下来,只有她是明亮的。

她穿的是大红色的修身无袖针织衫和一条牛仔的包臀短裙,摆臀扭胯耸肩旋转,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是青春又性感的样子。

而后到了舞曲最高潮的时候,Fred一把拉住唐诺,跳上了舞池最中央的高出来一米左右的平台。

俊男靓女的搭配,舞又跳得极好,自然是赢得阵阵掌声和欢呼声的,最后几个动作,唐诺的手搭在Fred的腰间,他将她托起来,跳跃旋转着。

岳明朗微微一笑,把头转向司徒南:“司徒,你看那个外国小伙子,那眼神就差黏在小诺的身上了,你看小诺还是挺抢手的嘛,漂亮又聪明,我就想不通了,这些年来,你是怎么做到岿然不动的?”

司徒南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低下头去,把手中的那杯威士忌喝完。

一曲终了,唐诺正欲从舞台上跳下来的时候,眼睛也不知为何忽然向这边瞥了过来,这一看,便看到了岳明朗和司徒南。

岳明朗冲着唐诺和Fred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司徒南倒是选择了间歇性失明,装作看不见的样子。

唐诺气急,索性也不从那凸出来的平台上下来了,一只手环上Fred的脖子,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腰间,而后身体前倾,整个人都快贴在了他的身上。

她鼻尖几乎和Fred的鼻尖贴在一起,而后微微侧脸,把嘴移到他的耳边:“Fred,抱住我。”

Fred哪里见过唐诺对他这般亲密,有些不明所以。

“抱着我,跳舞,”唐诺继续耳语道,压低声音解释,“司徒南在旁边呢。”

“司徒南?就是那个你跟我说喜欢了……”

“对,没错,”唐诺咬牙切齿,“他明明就是喜欢我的,非要装作不喜欢……别看,别转头,抱紧我,来,跳舞……”

音乐适时响了起来,唐诺往前一进,Fred往后一退,两人轻车熟路地跳起了探戈。

是性感又热烈的舞步,唐诺的手在Fred的背后游走着,蜷缩打开,伸直手臂再收回,双手压在Fred的胸前,扭动着紧闭的双膝一点点往下蹲坐移动着身体……

Fred同她配合得极好,眼神炽热,充满情谊,极具感染力的舞蹈,引起了周遭无数的掌声与欢呼。

跳到高潮的时候,唐诺放缓了动作,拿眼睛往方才司徒南的方向瞟了瞟。

这一瞟不打紧,只有岳明朗坐在那里,司徒南的位置上,已经是空荡荡的。

好似你铆足了劲准备出一记重拳,结果对方晃一下身就走了,完全不接招,唐诺的心里别提有多郁闷了。

她也没心思再跳舞,松开了Fred的手,从上面跳了下来,而后拨开面前的人群,径直走到岳明朗面前,气势汹汹地把他手中的酒杯夺下来:“老岳!司徒南呢?”

“回家了啊。”岳明朗做无辜状,见唐诺气急败坏的样子实在好笑,忍不住逗她,“就知道你是故意气司徒南的,你看你看,司徒南没气到,反而把自己……”

岳明朗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眼前的唐诺,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她举起岳明朗的那杯酒,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是刺鼻辛辣的味道,灌进喉咙,更让她觉得喉咙酸涩。

而后推开了身后想要扶住她的Fred的手,也没有理会岳明朗的呼喊,她径直转过身去,用力拉开酒吧的门,大步地跑出去。

来时还是清朗的天空,此刻正飘摇着一场夜雨。

唐诺拦不到车,就裹紧外套,踩着水花独自在雨中奔跑着。

高跟鞋崴了一下,她整个人跌倒在地上的泥泞中,膝盖被擦伤,有瘀青和血痕,小腿上也满是泥污。

她无声地抽泣了一会儿,又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去。

她没有带钥匙,在房门口伸出手来,用力地拍打着门。

十几秒钟之后,房门从里面拉开,司徒南站在那里。

见到眼前这个样子的唐诺,司徒南愣了愣,刚想开口问她,唐诺已经侧身进来。

没等司徒南开口,唐诺已经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

几秒钟之后出来,手中托着的,是来时提着的那个偌大的行李箱。

将行李箱平放在地上打开,而后走进去打开衣柜,将衣柜里挂着的大大小小的衣服都抱在怀中,一股脑地丢进行李箱中。

而后是鞋子,一双双装进鞋盒。

最后冲进卫生间,盥洗池的台子上放着的洗漱用品,小柜子里摆放着的护肤品,也都一股脑地丢进化妆包里。

还有照片,被司徒南三令五申禁止随处摆放的照片,她仍旧在一些角落里贴上:盥洗台的镜子上,书房的书柜上,餐桌的花瓶前方……都一张一张撕下来,毫不留情地丢进垃圾桶。

“小诺……”司徒南跟在她身后,在她把手伸向冰箱外面贴着的那张两人合影的时候,伸出手来挡在她的面前试图阻止她。

那阻止却并没有什么作用,唐诺异常坚持,仍旧是伸出手去撕。

胶带粘得太紧,这一下子只撕掉了其中的一角。

照片中的两人,就那样被分成了两部分。

唐诺微微一怔,却仍是咬紧嘴唇,将剩下的那部分撕了下来。

从冲进房门到收拾好自己所有的行李,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

唐诺的头发仍旧是湿漉漉的,脚上高跟鞋的鞋跟歪掉,走起路来歪歪扭扭。

她将阳台上最后一件衣服取下来丢进行李箱,而后蹲下身去,准备锁上行李箱的时候,司徒南从背后拉住了她的手臂。

他想拉她起来,她却不愿意,两人就那样僵持着。

唐诺开口:“司徒,放开我。”

“我不放。”

“放开我。”她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而后用力地甩动着胳膊,司徒南唯恐弄疼了她,不敢太用劲,只得把手松开。

锁上行李箱,唐诺将茶几上的车钥匙拿在手中:“剩下的东西,我今天拿不完,明天过来拿。”

“小诺,”司徒南的眉头皱起来,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反手锁上了客厅的门,“你去哪里?”

“你不用管,”她的声音清冷,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从我住进来的第一天起,你不就希望我走吗?现在如你所愿了。”

“我……”司徒南只觉得心中有隐隐的疼痛,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摇摇头,声音低沉:“我没有。”

因得泪水与雨水,唐诺的脸上,是一片狼藉的妆容。

她只觉得心中疲惫,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而后往前走两步,伸出手去拉门。

司徒南的手伸在了她前面,覆盖住了门把手:“外面在下雨,你不能走。”

唐诺亦是态度坚决,一定要伸出手去开门。

两人僵持了一两分钟,唐诺完全占不到上风,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拿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司徒南看。

司徒南却还是不愿意放手。

她就那样盯着眼前的这张脸,盯着面前这个人的双眸,不知是酒精还是错觉,唐诺依稀觉得,自己在这双眼睛里,竟看得到无尽的悲伤与忧愁。

她的心微微一颤,觉得方才自己心中充斥着愤恨,苦涩,嫉妒种种情绪的气球,好似被扎了一个小小的洞。

她眼睛里不再是方才恶狠狠的情绪,换上的,是心碎与哀求。

“司徒,”唐诺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求求你了,司徒,你不爱我的话,放我走吧。”

她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我太累了。”

趁着司徒南整个人怔在那里的时候,她一把拧开房门,大步地走进电梯。

电梯门即将缓缓合上的时候,司徒南才反应过来,慌忙跟出去,伸出手去一遍遍按着电梯按钮。可还是晚了点,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地关闭,唐诺的脸在他面前缓缓地消失。

司徒南转过脸去,看向身后写着“紧急出口”四个字的楼梯。

没有任何思索,他立即转身往楼梯跑去。

司徒南的右手扶着楼梯的扶手,几乎是小跑着冲下一层层的台阶的。

他也顾不得去看自己在哪一层,心中焦急,只觉得那楼梯旋转着,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那楼梯有几层,感应灯出了问题,司徒南是在完全漆黑的情况下跑下去的。

他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黑暗恐惧症”这回事,满脑子唯一的念头,就是追上唐诺。他心中焦灼,一层层台阶跑下去,感觉好像没有尽头一般。踩上最后一层的时候,他整个人已是微微的眩晕,身上的衬衫早已是汗淋淋。

他调整一下呼吸,而后便推开楼梯门跑出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司徒南原本想往地下车库的方向跑去,可一想唐诺方才在酒吧,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有浓重的酒精的味道,应当是不会开车,便往小区门口一路跑去。

风雨飘摇,遮盖了司徒南呼喊唐诺名字的声音。

他往前跑了许久,都没有看到唐诺,只觉得心中焦急万分,几乎到了恨自己的地步。

先前脑海中乱糟糟的念头都不见了,他担忧着唐诺的情绪,亦担忧着唐诺的安危,只想着下一秒她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什么他都不想再去考虑,什么他都不想再去犹豫。

他只想把她抱在怀中。

从小区出去,他沿着那条路又往前跑了一小段路。

走过一处转角的时候,影影绰绰地,他看到街灯下面,坐着一个身影。

街道上空无一人,街灯在她的脸上照出一片昏黄,偌大的行李箱倒在一边,更显寂寥与孤独。

司徒南闭起眼睛哽咽了一下,而后大步地跑上前去,在她面前站定。

唐诺坐在那一片泥泞里,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看向他,声音里满是委屈:“司徒。”

司徒南蹲下身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司徒,”唐诺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我生气了,我刚才真的生气了,可是我走到一半,又舍不得走……我就坐在这里,看你会不会来找我……想着如果你来了,我就跟你回去……”

“如果我不来呢?”

“如果你不来,”唐诺抽泣了两下,“如果你不来,我就自己回去……”

这么多年啊,等了这么多年。

她爱上他的时候,他的身边有相处多年的女友,有不容辜负的人。

她爱上他的时候,他答应过她的父亲,同她保持距离,不去参与改写她的人生。

她爱上他的时候,他自知身体中存在定时炸弹一般的隐患,不愿拖累爱人一生。

可此时此刻,在这个与唐诺拥吻着的春日雨夜,他什么都不愿意再考虑。

他不想临终之时,回想这一生,全是错过与遗憾。他想做一次执长枪披盔甲的勇士,做一次她的盖世英雄。

那晚司徒南带唐诺回去,怕她感冒,让她赶紧冲个热水澡,自己去厨房,熬上一锅姜茶。

唐诺吹干头发出来,姜茶也已经端到客厅,房间里氤氲着白气,弥漫着姜香。

隔着那氤氲的白气,唐诺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司徒南:“司徒,我爱你。”

司徒南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唐诺。”

“嗯?”

“我的身世你已经知道,父母皆无,孑然一身,孤苦无依。”

“我不在意。”

“我同姚玫在一起数年,她父母至今仍将她的离世迁怒于我,我有这样的曾经,你亦需要宽容。”

“我不在意。”

“我四年前遭遇爆炸事故,后背大面积烧伤,肺部感染,再加上这几年超负荷劳作,身体随时可能崩溃。”

“我不在意。”

“唐诺,”司徒南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一声,“我自此,已将内心所有隐痛全盘托出,你仍愿意?”

“我愿意。”他睁开眼来,同唐诺目光交错。

就这样凝视了她片刻,司徒南站起身来到卧室,两分钟后出来,手中拿着一个文件袋。

他将那文件袋打开,一一取出里面的东西,摆放在唐诺面前。

“这是我半生以来的积蓄,存折,股票,房产证,还有一些投资……明天你找个时间,我带你办理一下过户和交接的手续……”

唐诺心中感动,嘴巴一撇:“我还没成为你媳妇儿呢。”

司徒南的神情认真,“小诺,我说过我活着的时候,会护你周全。但如果我先离开了你,也一定要把你下半生的生活安顿好……”

唐诺伸出中指,放在司徒南的嘴上,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她摇头:“司徒,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先离开我的。”

外面是瓢泼大雨,偶尔夹杂着的,是电闪雷鸣。

唐诺将脑袋枕在司徒南的双腿上,身上盖着毛毯,随手抓起手边的书。

她双手环住司徒南的脖子:“司徒,我给你读诗吧。”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

比如散步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

直到你眼中乌云全部被吹到窗外

唐诺抬头眼来,看了看司徒南。

她的脸微微红了红,又低下头去读。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

它经过我疲倦,又像从未被爱过

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

虚度满目的花草,

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一样无意义,

像被虚度的电影那些绝望的爱

和赴死为我们带来短暂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一起虚度

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唐诺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来坐在司徒南的腿上,而后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吻上了司徒南的嘴。

隔日清晨,唐诺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一打开卧室门,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煤气的味道。

她被吓了一跳,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满脑子都是“我才刚和司徒南在一起不会就要煤气中毒挂掉吧”,小跑着冲到厨房,果然从厨房移门的缝隙中,看到浓密的烟尘往外冒。

“司徒。”她本能地折回身去,大声喊着司徒南的名字,往他的房间冲去。

还没伸手推开门,背后的厨房移门拉开,是司徒南的声音:“小诺。”

唐诺这才放下心来,转过身去,视线落到司徒南的身上,眼睛瞪得老大,而后忍俊不禁:“司徒,你干什么呢?”

眼前的司徒南,头发乱七八糟,一手抓着锅铲,一手抓着勺子,衬衫上溅了不少油渍不说,连脸上都是黑乎乎的。

唐诺抬腿往厨房走,想看一看厨房是什么样子,司徒南赶紧快步走过去拦在了她前面:“走,我带你去吃早餐。”

他不让唐诺进去,唐诺便踮着脚从缝隙中往里面看,厨房里真是一片狼藉,东西东倒西歪不说,平底锅里还正冒着黑烟,里面躺着两团黑乎乎的,看不出材料和形状的东西。

唐诺的眼中都是笑意:“你在做饭?”

司徒南见瞒不住,只好从门前移开身体,快步走进去,收拾着厨房。

锅里的白米粥大概是放少了水,早已经糊成一团,黑乎乎的是煎蛋,大概是火开得太大。

他低着头收拾,有些懊恼:“我看你还没有起来,想给你做个早饭,没想到这么难。”

面包机发出“叮”的一声,两片吐司从里面跳了出来,司徒南赶紧拿到盘子里,献宝似的给唐诺看:“看,吐司还是可以吃的。”

他回过头来,唐诺已经把台面收拾得井井有条,平底锅里放上油,正准备打鸡蛋进去。

她侧过脸去看向司徒南,脸上是盈盈的笑意:“为什么想给我做早饭?”

司徒南正在把果酱往吐司上面抹,听到唐诺的问话,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看她:“想照顾你。”

早饭后,司徒南因得早先与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有约,没有和唐诺一起去设计院,唐诺自己过去。

等电梯的时候,岳明朗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喂,电梯来了都不知道进,在那儿傻笑什么呢?”

唐诺转过脸来,看到岳明朗之后“啊”了一声,而后双手拉住他的手臂,声音里都是莫名的兴奋:“老岳,我跟你说,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哎哟,”岳明朗声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司徒跟我在一起了!”唐诺被岳明朗拉进了电梯,她整个人倚在电梯壁上,没等岳明朗答话,整个人自顾自地说着,“你知道吗?我今天来上班的路上,觉得天上的云在羡慕我,街边的树在嫉妒我,司徒和我在一起了,好像我之前遇到的所有困难都是为了换取这个时候……”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让岳明朗都忍不住被打动,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脑袋:“真替你开心。”

他却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又轻轻叹息了一声,想了想开口道:“小诺,中午午休的时候,陪我去趟商场买点东西。”

岳明朗和唐诺去的,是商场四楼的儿童专区。

驱车到商场的途中,岳明朗已经同唐诺倾诉了自从那日重逢之后,和白鹿的种种情况。

唐诺当时眉头微蹙:“白鹿已经有了孩子?那她现在是离婚了吗?”

“我不知道,”岳明朗摇摇头,“我只知道她现在的确是一个人生活,究竟是不是结婚了,有没有离婚,我都不知道。”

“我来帮你查查吧,”唐诺开口道,顿了顿又抬头问岳明朗,“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岳明朗转动着方向盘,“我没什么打算,就是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挺辛苦的,想尽可能地去帮帮她。”

“你还喜欢白鹿是吗?”唐诺心直口快。

岳明朗沉默了半晌,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小诺,你知道吗?当年她不告而别,我真是恨极了她。甚至这些年来,我都以为自己恨极了她。”

“但当她终于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当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有可能再次和她的人生发生哪怕一点点交集的时候,我发觉,我为了这哪怕一点点的可能性,都涌现出无尽的希望……”

“是的,”岳明朗缓缓地把车停进停车位,“我爱她,像你爱司徒一样。这些年来,我从未停止过爱她。”

唐诺微微有些动容,拍了拍胸脯:“老岳,我一定会帮你的。”

儿童专区里,唐诺陪着岳明朗,给渺渺挑了两件玩具,又挑了两套衣服。

岳明朗在那边结账的时候,唐诺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出来一看,脸上就忍不住洋溢着笑意。

“喂,司徒,怎么了?”

“小诺,你这周周末有安排吗?”司徒南在电话那端说道,“我刚才接到了邀请函,周末学校的校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参加?”

“好啊。”唐诺一口应承,几秒钟后又板起脸来,“我怎么没有邀请函!我当年在学校,那可也是风云人物……”

司徒南笑了笑:“你不是中途退学了吗?你要是不退学,哪有我们的事,对吧?对了,你还在所里吗?也跟明朗说一下,他的邀请函也发到了我这里。”

“好。”唐诺点头。

周末唐诺原本是安排了活动的,Fred这次过来,是自己的一个表妹要来中国读研究生,陪她来参加研究生的面试的。

唐诺原本已经答应了Fred周末带他和他表妹四处逛逛,吃正宗的中国菜,但在心里稍作盘算,哪里有什么事比得上司徒南重要呢,于是给江川打电话:“江川,周末有没有事?”

江川正在同几个国外的投资者洽谈,做了抱歉的手势之后拿着手机边往外走边开口道:“周末我有时间。”

“太好了,”唐诺在那边乐不可支,而后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语调,“帮我个忙。”

“你说。”

“我在澳洲的一个朋友,我本来说周末陪他们玩的,但临时有事没法陪他们了,你能不能帮我招待一下?”

江川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下来:“行,我来招待,你去忙你的好了。”

唐诺很是感激:“那等下周我请你吃饭。”

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和江川分享:“对了江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江川听得到唐诺语气欢快,自己的眼角也忍不住浮现出笑意,“什么好消息?”

唐诺“嘿嘿”地笑了两声:“我和司徒南在一起了。”

手机这端的江川愣了愣,而后很快地调整好情绪,嘴角带着微笑:“真的啊?那下周可要请我吃大餐。”

“那当然!”唐诺做保证,“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随便挑!”挂了电话之后,江川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外面的走廊上,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

坦白来说,他心中涌现的,只是微微酸涩之感。

他并不觉得难过。

他对唐诺的爱意里,没有嫉妒和占有,打从少年时期,她在他的眼中,便是明月一般的村在。

他只希望她过得好,其他的无所谓,希望她永远物质富足,心境开阔,希望她爱的人也爱她。

H大的这场建校一百周年的校庆,已经持续了半月有余,邀请司徒南和岳明朗过来的这个周末,是知名校友的交流会。

司徒南一向不大习惯这种热闹的场合,但邀请函是他在建筑院最敬重的一位导师发过来的,所以也是不敢怠慢,提前便到了会场。

导师的年事已高,精神倒还矍铄,见到司徒南很是高兴,问了他很多工作上以及学术上的问题,知道他还在做着相关研究很是高兴:“你们这一届比较不错的几个孩子,也只有你和明朗还在建筑设计圈了,其他几个都投身房地产了,钱是没少挣,可我还是觉得可惜啊,建筑业是龙头产业,可不能后继无人啊……”

微微一侧头,导师看到了司徒南身后的唐诺,还没来得及开口,唐诺先甜甜一笑,喊了句:“周老师。”

他恍然大悟,脸上满是笑意:“唐诺是吧?读书的时候就不好好读书,天天跟在你司徒学长身后,怎么现在还跟着呢?”

唐诺一撇嘴:“周老师,你这样说可不对,我哪里不好好读书了,建筑学院哪一学期的国家奖学金不是我得的!”

“至于司徒学长嘛,”她狡黠一笑,伸出两手来拉上了他的胳膊,“我可是一辈子都要跟着我司徒学长的。”

交流会确是无聊得很,唐诺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意兴阑珊,冲司徒南挤了挤眼睛,便偷偷从后面溜走,准备在学校里逛逛。

校庆期间的校园热热闹闹的,周遭都是年轻鲜活的面庞,经过图书馆门前广场的时候,唐诺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十八九岁的年纪,男孩抱着厚厚的一叠书一本正经地走在前面,女孩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男孩实在受不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宋朗意!我都说过不会和你一起吃饭了!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了!”

女孩子眼睛一转:“卢航,我哪里有在跟着你!明明是你偏偏走在我前面!”唐诺觉得有趣,好似看到了自己数年前的样子。

卢航无奈,转过身去加快脚步,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宋朗意侧头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的唐诺,冲她吐了吐舌头,而后抱紧自己的书包,往那边喊了句:“卢航你等等我嘛!”

而后又一路小跑地跟上去。

唐诺的嘴角洋溢着笑意,目送着两人远去的身影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她匆忙往前跑了几步,拦在了那人的前面:“白鹿姐,你也来了。”

白鹿的手中,牵着渺渺,她原本只是趁着今日,来学校补办一下早先弄丢了的学位证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唐诺。

唐诺是第一次见渺渺,蹲下身去逗他玩,想着自己的挎包里还有巧克力,从里面拿出来递给她。

“谢谢姐姐。”他有礼貌地说道。

“什么姐姐啊?”唐诺笑着伸出手来,在他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是阿姨。”

估摸着司徒南那边的交流会还要好一会儿才能结束,她硬拉着白鹿去了学校里面的那家咖啡馆。

“白鹿,”唐诺笑笑,“你还记得不?我们在学校时,你要赶论文或者改话剧稿的时候,就会拉我来这里。”

“是啊,”白鹿轻轻点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而后沉吟道,“都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了。”

前几日已经答应过岳明朗,要搞清楚白鹿的情况,而实际上,唐诺也的确知道了一些情况。

根据她托朋友调查得来的消息看,白鹿的确是有过一段婚史。

登记的结婚时间,是那年毕业典礼的一周之后。

她那段婚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一年的时间,之后便办理了离婚。

这是唐诺托朋友查到的信息,既然婚史持续不到一年的时间,那么渺渺,应当不是白鹿同前夫生养的孩子。

据唐诺拜托的那位朋友说,白鹿这些年,过得相当辛苦。

为生计所迫,她辗转做着各种不同的工作,中文系就业原本就不容乐观,因为还要照顾孩子,自然是难以做需要耗费心力的文字工作,多半是做一些长长短短的兼职,酒店里的服务员,便利店的夜班收银之类。

最辛苦的时候,她同时做着三个不同时间段的兼职。

见到岳明朗时,唐诺却是没有开口同他提及这些的。

这可是白鹿,当年写出让人惊叹的《泰坦尼克号》话剧的白鹿,中文系高岭之花一般的才女白鹿。

唐诺都不忍心看到她因为生活所迫而受苦,更何况是岳明朗。

可即便是唐诺知道这些情况,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同白鹿开口,该如何同她聊起在彼此人生里都空白着的数年。

她便只有问以后的打算,白鹿伸出手来,在渺渺的脑袋上揉揉:“我打算带渺渺换个地方生活。”

“换个地方?”唐诺微微一愣,“你们要去哪里?”

白鹿笑笑:“大城市生活节奏快,压力也大,这些年我也存下来一些钱,打算带渺渺去一个小地方生活,正好我也在那里看到一份还挺感兴趣的工作,今天回学校来,就是补办一个学位证准备投简历用的……”

墙上的挂钟响了起来,是整点报时,白鹿拉起渺渺的手起身:“小诺,我先走了。”

“白鹿姐,”唐诺开口喊下她,想了想开口道,“我以后能喊你一起出来玩吗?你,司徒,还有……老岳。”

咖啡馆里的光线影影绰绰,唐诺看不到白鹿脸上的表情,她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开口:“小诺,还是算了吧,我们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言罢,她拉着渺渺的手走了出去。

唐诺的心中有隐隐的痛楚。

再回到学校礼堂的时候,交流会已经结束,她问了一下旁边的人,说是各个学院的毕业生在各个学院里面参加座谈会。

唐诺便去了建筑学院。

怕司徒南在忙,她没有打他的电话,径直上了楼每个房间随意地张望着。

从三楼的院长室经过时,她从门缝里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司徒南,便又折返了回来,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院长室里坐着的除了院长和司徒南,还有周老师。他正在极力劝说着司徒南:“……我们还是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的,你看,我年纪大了,今年就要退休,你的学历资历各方面都非常符合条件,院里现在人才紧缺,也特别希望你能接受学院的聘请,回到我们院系来任教……”

司徒南的脸上有隐隐的犹豫:“周老师,谢谢您的器重,我会认真考虑的。”

“那好,”周老师点头,“考虑清楚之后,随时跟我联系。”

后来推开门出来,一抬头,他便看到站在走廊那端的唐诺。

她扬起嘴角冲他笑了笑,大步地跑过去,好似六年前,实验室门口等他结束实验一般。

她拉上司徒南的手臂,声音娇俏:“司徒,我饿了。”

司徒南看了看手表:“等下安排的有午宴……”

“不想去吃午宴,”唐诺的嘴巴噘起来,“我想去食堂二楼吃葱油拌面。”

“好。”司徒南微微笑了笑,伸出手来将她耳边有些凌乱的发丝整理了一下,“我们现在就去。”

电梯门缓缓打开,岳明朗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司徒南和唐诺正要进去,开口问道:“你们去哪里?等下的午宴我开车带你们过去吧。”

“我们才不去,”唐诺撇了撇嘴,“我和司徒要去吃二楼的葱油拌面。”

“那家葱油拌面?”岳明朗两眼发光,“走走走,带我一起。”

唐诺翻了个白眼:“老岳你真烦!”正是用餐高峰时段,餐厅里熙熙攘攘,司徒南和岳明朗找到靠窗的桌子坐下,唐诺主动承担了在葱油拌面的窗口排队的任务。

岳明朗问司徒南:“司徒,我听周老师说学校想挖你到院里讲课?”

司徒南点点头。

“我们读研那会儿,我记得你就说过想留在大学教书,怎么没有答应周老师?”司徒南抬起头来的时候,正看到唐诺,已经排到了她,她正伸着脑袋点餐。

他开口道:“是的,我是一直想在高校任教,不像是在设计院,有太多不得已的应酬和周旋。但明朗,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这些年来,我的身体情况一直不太好……若是现在到了院里,哪天身体里的顽疾发作,恐怕会给学院带来更大损失……”

“而且,如今我已经不是一个人。我有了小诺。”

“设计所你也知道,这几年收益极好,发展得也很快。明朗,我随时有可能因为身体的缘故离她而去,即便是我知道她家境优渥,我知道她有立足这个社会的能力,可还是放心不下,想在所里更努力一些,万一离开的时候,至少能在物质上,保证她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下半生……”

司徒南的话云淡风轻,却在岳明朗的心中引起极大的震动。

他目光凝重,看向司徒南:“司徒,你的身体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有多么糟糕?”

司徒南没有说话,岳明朗的脸色也更加沉重。

那边唐诺正在把三份葱油拌面摆上托盘,小心翼翼地往这边走来。

“和你想的差不多吧。”司徒南对岳明朗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而后起身走到唐诺面前,把她手中的托盘接到自己的手中。

“快闻闻,香不香?”唐诺的嘴角扬着笑。

岳明朗已经挑了一筷头在嘴里:“不错不错,还是过去那个味。”

彼时,江川的车上正坐着Fred的那个来留学的表妹。

她是中澳混血,母亲是中国人,倒也说的一口流利的中文。

她依据自己的英文名Rudy,给自己起的中文名叫如冰,用的是母亲的姓氏,何。

她是和自己的名字完全不搭的性子,叽叽喳喳,特别闹腾,光是为了午饭吃烤鸭还是吃火锅,都能同江川争辩半个小时。

少时唐诺爱和江川争吵,他是温和的性子,哪里会吵得起来?

只是这何如冰,倒是有一身惹人生气的好本领,几句话把江川气得差点把她从副驾驶座上赶下去。

她倒是蛮不讲理:“我不管,反正我在这里读书的三年,你要随叫随到。”

“凭什么!”

“唐诺姐姐昨天跟我说了,今天就是你来照顾我!你要是照顾不周,我要告诉唐诺姐姐!”

“下车!”江川板起脸。

“就不下!”何如冰吐了吐舌头,把精致漂亮的小脸拧成皱巴巴一团。

六月份的时候,司徒南要跟着省里的电视台去一趟南亚。

还是年初的时候,电视台通过周老师找到的司徒南,要做一档古建筑古文化的考察记录节目,需要专业人员做相关的记录指导,司徒南无论是从专业性上,还是为了收视率着想从外在形象上,都是最佳选择。

出发的前夕,唐诺给他收拾行李:衬衫一件件折叠整齐,洗漱用品的旅行装放在专门的袋子里,消炎药、感冒药、退烧药、防蚊虫叮咬、创可贴……

备齐了各种常用的药品。

快要合上箱盖的时候,唐诺又伸出手来,把冰箱上方摆放着的,她同司徒南的合影拿下来,塞进箱子里。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微微哭丧着脸,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

司徒南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小诺,两周就回来了。”

她还是闷闷的,一边拉着行李箱一边说道:“好想把自己变小,装进行李箱里。”

司徒南的眼中满是笑意。

还要收拾一些相关的证件和资料,司徒南走进了书房,正整理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客厅里发出清脆的声音,是玻璃杯落到了地板上。

他急忙走出去看,果不其然,地板上是摔成碎片的玻璃杯,里面装的应该是开水,地板上还冒着热气。

唐诺正俯下身子准备去捡,司徒南忙往前走上几步,把手伸到了她的前面:“小心拉到手,我来。”

司徒南拿起扫帚,将那些玻璃碎片清扫到垃圾桶里,再走过来的时候,唐诺忽然一把从后面拉上了他的胳膊:“司徒,你别去了好不好?”

“嗯?”司徒南有些不解,“怎么了?”

唐诺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就觉得心里很不安……”

司徒南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过身来,将唐诺揽在怀里。

他虽然瘦,但并不单薄,胸膛宽厚,她听得到他心脏“砰砰”的跳动声。

“现在安心了吗?”将唐诺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问道。

唐诺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来,在她的额头上浅浅一吻:“现在呢?安心了吗?”

唐诺还是不说话。

司徒南捧起他的脸,而后俯下身去,轻轻吻上了她的嘴巴:“现在呢?”

见唐诺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司徒南才缓缓地松开她:“小诺,别胡思乱想,我很快就回来了。回来之后,想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都不想要,”唐诺又把脑袋埋进司徒南的怀里,“只想你能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十二点多,司徒南躺在床上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司徒,”是唐诺的声音,“你睡了吗?”

“没有呢。”司徒南应了声,伸出手来把床边的灯打开。

他趿拉着拖鞋,走到门边去开门,刚一打开房门,唐诺便好似一只小猴子一样跳起来挂到他的身上,而后便开始撒娇撒泼一起进行:“司徒,我睡不着,我要和你睡。”

司徒南往后趔趄了两步,而后整个人便跌到了床上。

“小诺,”司徒南被她压倒,“你一个女孩子家,这么不知羞……”唐诺嘻嘻哈哈地笑着,同司徒南四目相对的时候,又微微红了脸。

“司徒,”她轻轻说道,“都认识你快十年了呢。”

她微微有些羞涩,把目光投向别处:“可是每次看到你的时候,心都还会跳得好快。”

她拿起司徒南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你听。”

司徒南的呼吸微微急促,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拂上了唐诺的面颊。

“小诺,”他轻轻喊她的名字,“你好美。”而后他一个翻身,将唐诺压到自己的身下。

她仰起脸来看看司徒南,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司徒。”

“嗯?”

“我觉得自己好幸福。”

司徒南伸出手来,把她揽得更紧。

她随手把电视打开,里面是嘤嘤呀呀的唱腔,粤剧第一大班“仙凤鸣”的绝唱,《帝女花》。

长平公主与周世显,伉俪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

“仙凤鸣”是香港粤剧名家任剑辉与白雪仙所组,两人1937年在澳门相遇,1956年共组“仙凤鸣”,初期生意惨淡,两人苦撑,终成粤剧第一大班。

此前此后五十余年,任白台上台下,出则一对,入则一双。

如歌所唱,“就期待三十年后交汇十指可越来越紧,愿七十年后绮梦浮生比青春还狠”。

白鹿收到录用电话,是在接渺渺从幼儿园回来的路上。

电话那边的负责人上了年纪,说起话来客客气气:“你能过来我们也是很开心,你知道的,很多大学生都不愿意到农村来,其实我们这边条件也还不错……提供住宿的,幼儿园小学也都有,你放心好了,可以解决你孩子的上学问题……”

她需要在如今打工的地方办理一下离职手续,好在也正好赶上了渺渺暑假,下学年直接到新学校即可,此外便是需要将行李收拾一下,同那边约好的到职时间,是两周以后。

除了隐隐向唐诺透露过要离开的消息,除此之外,白鹿没有同任何人讲过。

她在这人世间,孑然一身,无从停留和依靠。

打包行李的那日,一伸出手,她便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那条红绳。

同心结啊同心结。

她的脸上,是苦涩的神情。

她伸出手来,将那条红绳取下。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是她同岳明朗最终的结局。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搭乘的是夜间火车,那晚下了很大的雨,在候车室等车的时候,白鹿把手机卡从里面取出来,对折之后,丢进了身旁的垃圾桶里。

身旁的渺渺,似有了困意,打了一个哈欠。

她伸出手,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火车晚点了半个小时,渺渺很快便入睡,白鹿低下头去,看着他皎洁宁静的面庞。

无论她过往的人生里,经历过多少龃龉和丑恶,无论渺渺的生父生母,给她的人生里带来多少负担和累赘,但孩童永远是纯洁无邪的,渺渺对她有着最原始最本能的依赖和爱。

她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按照血缘,渺渺应当喊她一声姑姑,他是她哥哥的孩子。

白鹿出生成长的地方,落后闭塞愚昧,遇到岳明朗之前,并未在这人世间体会到多少温情。

她同岳明朗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是快乐的,觉得他好似暗夜中的光,将她那原本荒凉的、孤寂的人生照亮。

但是这快乐之中,却还有隐隐的不安,她从未向岳明朗倾诉过自己家庭的情况:父亲早年过世,母亲体弱多病,有一个不成器的哥哥,即便是她自己读再多书,走得再远,恐怕都难以完全摆脱家庭的影响。

在那个让她落荒而逃的毕业典礼之前,她接到了家中的电话,是母亲打来的,电话里提出的要求,让白鹿恼羞成怒。

母亲说有人给哥哥介绍了一门亲事,对方要的彩礼自家拿不出来,父亲生前有一个赵姓老朋友,正好家中房屋要拆迁,提出可以让白鹿同自己的儿子赵烨假结婚,房子拆迁补偿下来之后,可以给白家五万块钱。

白鹿一开始,自然是死命拒绝的,但母亲的电话三天两头打过来,从苦苦哀求到声泪俱下,白鹿一时心软,只得应承下来。

某个瞬间,她也想要把自己的困境全部脱口而出的,然而因骨子里的自持和要强,面对岳明朗的时候,她总是觉得说不出口。

直到毕业典礼上,她猝不及防地,面对岳明朗的求婚。

她一向自诩聪慧,然而在那一刻,除了落荒而逃,她竟找不出别的办法。

两周之后,她同那个仅见过一面的男人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对方倒也诚信,没等拆迁款下来,便将五万块交到了白鹿母亲的手上。

然而事后的离婚,却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赵家想要弄假成真,赵烨亦不同意离婚。

甚至连白鹿的母亲都反对白鹿离婚,指着她的鼻子骂:“赵家哪里不好?你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谁还会娶你……”

母亲这般指责着她,俨然已完全忘记,正是她把白鹿推向了这般境地。

那场离婚官司,耗费了白鹿大量的精力,鸡飞狗跳,狼狈不堪。

判决离婚有效的那日,白鹿从法院走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好似老了十岁。

她哪里还能回头?岳明朗的前半生,好似超市保险柜里摆放着的进口水果,光鲜美丽,没有半点瑕疵。

而她白鹿,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路,回头无岸。

哥哥用那五万块钱,再加上白鹿读书时兼职存下的一些积蓄,娶妻安家。

白鹿原本也以为自己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可以靠自己的双手,给自己撑起一片天空。

她甚至隐隐地希望,有朝一日,命运的齿轮能再度契合,将岳明朗再度带到自己的身边。

两年后,哥哥的孩子出生,家里给白鹿打电话报喜,说是她读的书多,让她给孩子起个名字。

白鹿当时正翻着屈原的《九歌》,低下头看到这一句“目渺渺兮愁予”,开口道:“叫渺渺吧。”

天有不测风云,渺渺满月那日,哥哥开着小货车去县城送货,返程的时候喝了酒,天黑路滑,货车翻进路边的水塘,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嫂子同他,并未有多深厚的感情,办完葬礼之后,便离开了这个家,留下渺渺,从此音讯全无。

白鹿回来操办一切,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因得这场打击,身体状况雪上加霜。

她刚一踏进家门,耳边充斥着的,便是母亲呼天抢地的叫嚷声和孩子的啼哭。

铁血世界里单枪匹马地奋战久了,白鹿原本觉得自己的心早已变得粗粝坚硬,她先前从未见过渺渺,也从未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有什么情意可言。

直到她走到他的床畔,俯下身子来看他的时候,不禁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孩子。

那个小小的婴孩,倒是异常漂亮。

他忽然就咧开嘴来,粲然地冲她一笑,而后颤巍巍地,把自己小小的拳头伸上前去。

白鹿的心头一热,涌动着的,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情感。

她伸出手来抱起了他,他在她的怀中“咯咯”地笑出声来。

那笑声有着神奇的力量,好似驱走了她过往人生里的一切阴霾。

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这一生,都无法和这个孩童没有关系。

她这一生,都必须要对他负责到底。

哪怕为此将付出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爱情,她也甘愿。

七月。岳明朗将手中的资料处理完毕,起身准备下班的时候,所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拿起来接听,电话那端是一个浑厚的声音:“您好,请问司徒南先生在吗?”

“司徒南……”岳明朗的眉头微微蹙起,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司徒南现在不在,我是他的同事,有什么事情吗?”

“噢,是这样的,”他在电话那边说道,“去年年底的时候,我们拜托司徒南先生和唐诺小姐给我们村里的两处废弃的民居做了改造的设计,他们非常热心,设计得也特别好,现在我们的图书馆按照设计方案已经基本上落成了,想邀请司徒南先生和唐诺小姐过来参加一个简单的仪式。”

他这么一说,岳明朗的脑海中也依稀想起来先前曾听唐诺提起过,说是自己家乡的一个项目,设计图纸也有拿给岳明朗看过。

岳明朗点点头:“好,你把具体时间告诉我,我会转告他们的。”

挂断电话之后,岳明朗拿出手机,拨通了唐诺的电话。那边好一会儿才有人接听。

“老岳。”唐诺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无力。

岳明朗有些心疼:“小诺,司徒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那边的唐诺,转过头去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司徒南,声音低沉:“他还没有醒。”

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觉得苍白无力,又咽了下去,岳明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一些:“对了小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还记得你和司徒南年前在北蝉乡设计的那个图书馆吗?已经落成了,负责人刚才给我打来电话,想邀请你们参加两周后的一个正式开放的仪式。”

“落成了啊?”提起那个图书馆,唐诺脑海中随之浮现的,是她和司徒南为了那张设计图纸实地测量,查阅文献,争执辩论的样子。

她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似在同岳明朗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当时司徒就说,等落成之后,我们一起回去坐坐……”

“图书馆的名字叫一诺,”岳明朗说道,“司徒南当时把设计图发过去的时候,负责人问他能不能帮忙起个名字,司徒南就起了这个名字……”

唐诺的鼻子一酸,只觉得有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强忍住心底涌动着的波涛海浪,咬住嘴唇:“我不知道司徒两周后的情况会是怎么样的,老岳,如果我和司徒不能过去,能不能拜托你代我们过去一趟?在里面的茶楼里坐一坐,代我和司徒,喝上一杯茶。”

“好,我答应你。”岳明朗应允下来。

电话快要挂断的时候,唐诺想起了白鹿,开口问他:“你有白鹿的消息了吗?”

岳明朗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摇摇头:“没有,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唐诺亦在心中觉得惋惜和遗憾,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那日岳明朗发觉白鹿的住所已经人去楼空,毫无痕迹。

深夜的时候,他给唐诺打了一个电话,问她能不能出来聊聊天。

唐诺原本担心岳明朗还会像硕士毕业那时那样,靠酗酒麻醉自己,匆匆忙忙地赶过去。

或许是时间带来的成长与沉淀,岳明朗只是坐在海边的长椅上,神色很平静。

海边的风很大,唐诺裹紧外套,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他侧过脸来看看她:“小诺,你来了。”

往日里乐观爽朗的男人,在那般幽深的夜色里,絮絮叨叨地对着这涌动不息的海水,倾诉着自己的思念和爱意。

“我本觉得自己像是长满劲草的山野,然而她如此狠心,不肯施以惠泽,逼得我干枯衰败,寸草不生。”

“老岳,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岳明朗惨淡一笑:“小诺,这世上谁都可以问我这个问题,唯独你不能。这些年,你对司徒南,又何尝不是执迷不悟?没办法,爱就是这样,赶上了,遇到了,就是了。”

唐诺轻轻叹口气,目光里隐有忧愁:“我已经有三天联系不上司徒了。再联系不上他,我的电话恐怕就要打到大使馆了。”

沙滩上的沙子很柔软,唐诺往后一躺,仰面看着头顶上的星空:“我不管,等司徒回来,我要向司徒求婚。”

岳明朗哑然失笑:“你求婚?”

“对啊,”唐诺粲然一笑,“威逼利诱也好,巧取豪夺也好,绑也要把他绑到民政局,反正我这一生,都要定他了。”

岳明朗也微微笑了起来:“我帮你。”

深夜回去,刚一到家,她便接到了陌生的电话。

是一个中年女性冷静克制的声音:“您好,请问是唐诺小姐吗?是这样的,我们有个不幸的消息要通知您……”

唐诺的脑海中“轰隆”一声滚过。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地址……我要地址,把地址给我……对,我现在就过去……”

她把证件塞进包里,而后顾不得收拾任何东西,便出门打车去了机场。

在候机厅候机的时候,她觉得时间漫长得可怕,分分秒秒都如同一个世纪一般。

电话里并未能很清楚地让唐诺了解到司徒南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只知道他在抵达斯里兰卡一周之后,忽然开始咳嗽高烧,而后便断断续续地陷入昏迷。

因得还在昏迷之中,无法立即安排回国,于是他被送到了当地的医院医治。

航班上在播放着斯里兰卡的视频介绍,唐诺昏昏沉沉地把脑袋靠在椅背上,偶有几句会传进耳朵里:“……斯里兰卡旧称锡兰,接近赤道,终年如夏,是个热带岛国。因为形如水滴,被称作‘上帝的眼泪’……”

唐诺到达杜丹斯医院的时候,已经是隔日的黄昏时分。

夕阳把整个天空都染成玫瑰色,草木繁密,空气里浮动着热浪。

有豆大的汗珠从唐诺的额头上滑下,她来不及擦拭,几乎是跌跌撞撞小跑着进了医院。

和司徒南同行的人接待了她,带她到了司徒南的病房。

他的手上是输液瓶,透明的液体经过细细的针管缓缓地注入体内,他面庞宁静,好像只是熟睡了一般。

十几分钟之后,唐诺被带进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他是当地的医生,同唐诺解释着司徒南如今的身体状况,将拍出来的片子拿给唐诺看,说是体内肿瘤已经发生转移,为了避免吞噬全身的健康细胞,建议立即手术。

“什么手术?”唐诺的眉头微微蹙起。

“右腿截肢手术。”他的面色凝重。

唐诺的心头“咯噔”一声,沉默了半晌,她抬起头来:“这是唯一的选择吗?”

主治医生打开面前的文件夹,拿出几张纸来放到唐诺面前:“手术是我们的建议,只要进行手术,情况便不会进一步恶化。如果不手术的话,也是有别的治疗方案的,但是别的治疗方案,都无法根除疾病,只能是拖延时间而已,或者是三年五年,也说不准会有多久……”

“手术。”唐诺抬起头来看向主治医生,“安排手术。”

“我们本想等着病人清醒过来,咨询一下病人的意见……”

唐诺摇头:“我了解司徒,他若是清醒过来,是绝对不可能同意手术的。”

“可我不行……”她缓缓地低下头去,“我不要提心吊胆的三年五载,我要司徒南好好地活着……”

察觉到有泪水从自己的面颊流下,唐诺赶紧伸出手来擦拭掉,而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关系的,手术之后可以装假肢,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假肢都做得很好的,而且再说了,我可以做司徒的腿,以后他想去哪里,我都会带他去,他还有我呢,没什么可担心的……”

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唐诺被身后的一个护士喊住。

护士把她带到病房的储物柜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从里面拿出来的,除了一个钱包和手机,还有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盒子。

“是病人送过来时,身上带着的。”护士解释道。

唐诺伸出手去,将那个小盒子拿在手中。

盒子很简单,唐诺缓缓地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

戒指上镶嵌的不是常见的钻石,是祖母绿。

那颜色太美,仿佛初春时节清冽的雨水过后,芳草地上绿草新叶所独有的清新明艳,连站在一旁的小护士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忍不住轻叹“好美”。

她向唐诺介绍:“祖母绿被称为世界上最美的绿色,是能让人百看不厌的宝石,象征着忠贞不渝的爱情。”

唐诺的脑海中,浮现出司徒南出发的前晚,他告诉她:“等我回来的时候,想送给你一样东西……”

护士告诉唐诺,戒指是从他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掉下来的。

他原本是打算这次回国之后,便向她求婚的。

唐诺凝视着那戒指良久,而后连同司徒南的钱包和手机,一同放到自己的包中。

司徒南醒来那日,是一个清晨。

没有人会不喜欢清晨,空气清新,带着憧憬与期望。

他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头趴在床边熟睡着的唐诺。

应当是太疲惫了,她的面容微微苍白,梦中不知道出现了什么,忽然粲然一笑,脑袋微微动了动,嘴里呢喃了一句:“司徒,我好喜欢你啊。”

司徒南缓缓地移动着自己的右手,轻轻触碰到唐诺的指尖:“小诺,我也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他的病房在二楼,窗外有几枝树木的枝丫伸了进来,光影温柔,片刻都好似永恒。

唐诺缓缓地睁开眼来,同司徒南四目相对的时候,粲然一笑:“司徒,你醒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彼此不过是饭后小憩了一会儿,好似司徒南深度昏迷和手术中的这惨烈五天,都从未存在过一般。

司徒南意欲起身,动了动身体的时候,脸色忽然发白,愣了整整两分钟之后,伸手掀开了身上搭着的毛毯。

他的嘴唇发白,声音也有些变调。

“小诺……”他艰难地开口,“怎么回事?”

唐诺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把主治医生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司徒南听。

“司徒,”她最后补充道,面色冷静,“只是一条腿而已,假肢这两天就会装上,对正常生活基本上没有太大影响。你什么都不要想,我只要你活着。”

知道他需要自我消化和疗伤的空间,唐诺说完,便起身走出了病房。

她靠着病房走廊的墙壁,缓缓地蹲下身去抱住双膝,想要为司徒南终于醒过来了放声大笑,但一旦回想起方才他面容上的神情,又忍不住觉得心痛心碎。

隔着病房那一面薄薄的墙,唐诺听得到里面司徒南带着绝望和痛苦的低声吼叫。

唐诺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恨不得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是她。

醒来之后的司徒南,瘦削了很多,也消沉了许久。

护士来照顾他的时候,他总是一语不发,好似对周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端来的饭也不肯吃,偶尔脾气上来,还会伸出手去,烦躁地把餐盘打翻。

唐诺见状,主动请缨来负责司徒南这几日的起居,她倒不像小护士那般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直接把盘子放在司徒南面前,他不吃的话也不搭理他,自己盘腿坐在沙发上,吃得津津有味。

这样几次以后,司徒南终于忍不住,看着唐诺啃着鸡腿的时候转过头来,咬牙切齿:“那是我的饭。”

“你又不吃。”唐诺耸了耸肩。

“谁说我不吃!”

“那分你几口咯。”唐诺撇撇嘴,从沙发上跳下来,拿起一只鸡腿递到司徒南面前。

后来她走出去给岳明朗打电话,声音里满是欣喜:“老岳,太好了,司徒总算愿意吃饭了,你的方法奏效了。”

没错,司徒手术刚做完的时候,在打给岳明朗的电话中,唐诺泣不成声。

这么多年了,他们的感情好不容易走到柳暗花明的这一步,她唯恐司徒南因为这件事情,再一次要把她推到门外。

“小诺,”岳明朗在那边叹了口气,“只要司徒还能活着,这比什么都好。你要做的,就是千万不要刻意去做什么。”

“不要刻意去做什么?”唐诺不解。

“对,”岳明朗点头,“不要把他当作一个病人,不要把他当作一个残疾人,像以往一样对待他,这才是他最需要的。”

唐诺聪慧,沉吟了片刻之后点头:“我懂了。”

岳明朗在那边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司徒一直刻意和你保持距离,大抵就是和他的身体情况有关,上次学校的校庆上,院里原本是给司徒南下了聘书的,他其实蛮适合讲台,蛮适合在大学里把他的建筑理念和技巧传递给更多的人,但因为自身的身体,因为想多留给你一些物质,他还是选择了继续留在所里……”

唐诺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关心则乱。”岳明朗轻轻说道,“这些年来,司徒南对你的感情,不比你对他的少。”

截肢手术不难,假肢安装也不难,难的是术后的心理调适与身体适应。

出院以后,唐诺没有急着带岳明朗回国。

她在斯里兰卡的海边,租了一栋别墅。

刚出院的那段时间,司徒南的情绪的确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他不再是以往温和平静的模样,他敏感,易怒,暴躁,甚至开始酗酒。

有好几个唐诺到外面超市买一些日用品回来的午后,一推开门,她眼前出现的,便是从轮椅上摔倒在地的司徒南,身上都是浓重的酒精味道,身后是东倒西歪的几个空酒瓶。

唐诺心酸,脸上却是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司徒南!不准喝酒!”

司徒南醉醺醺的,迷迷糊糊之中,把唐诺伸过来的手推开:“唐诺,你走吧。”

“偏不走!”唐诺噘起嘴巴来。

再后来,也稍稍好了一点。

别墅里的空间足够大,即便是装着假肢走路时会摔倒在地,也不必担心会磕碰住,唐诺有一次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司徒南练习着行走,他想走到客厅另一端的阳台上,趔趔趄趄摇摇摆摆,中途摔倒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唐诺的心中“咯噔”一下,强忍住自己冲过去扶起他的冲动。

司徒南整个人倒在地上,艰难而缓慢地往前爬行了几步,爬到桌前,用双手抓住桌沿,再缓缓起身。

即便是走得缓慢,但终于还是走到了阳台上。

多练习几次之后,他行动也渐渐自如起来,不似先前那般满脸阴霾,但还是有些自闭,不愿意出门。

有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唐诺开口问他:“司徒,等会陪我去海边转转吧。”

司徒南的“我不想去”还没有说出口,唐诺已经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两只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医生说了,孕妇要保持好的心情,要多散步。”

司徒南拿着筷子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愣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看向唐诺。

唐诺也注视着他,嘴角洋溢着温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