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归国之日

1

甲申年(1884年)年末,朝鲜发生武装政变。清廷在年初也曾有政变,军机大臣全部被更换。根据清代制度,军机大臣是掌管国政的最高官职,负责辅佐皇帝,把决定的事情下达给行政机关。然而,这个时候,光绪帝还未成年,后来虽然成年了,在位三十四年间却全由西太后独掌大权。

当时的首席军机大臣是恭亲王奕䜣。恭亲王是咸丰皇帝的胞弟,道光帝的第六子。西太后是咸丰帝的皇后,她生的同治帝无嗣而终,遂让醇亲王奕譞的儿子即位,就是光绪帝,甲申年刚刚十三岁。醇亲王也是咸丰帝的弟弟,道光帝的第七子。西太后之所以能掌握政权,主要是由于恭亲王的支持。然而,对于西太后来说,这正是一个令她不安的因素。

“中法战争摆在面前,需要新的政府成员。”以此为理由,恭亲王被撵下权力宝座,代替他的是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王。西太后觉得醇亲王比恭亲王好支配得多,而且醇亲王之妃又是西太后的亲妹妹。

“老太爷”,这是对道光皇帝第七子醇亲王的称呼。他为人谨慎,自己儿子即位后他便辞官告退,于此可见一斑。为人谨慎的另一面,就是没有一贯的抱负。西太后看中他的也正是能听话这一点。果然,后来任海军衙门总理,负责新海军建设,西太后对他说:“把买军舰的款子拨一部分来,我要修一处园林!”他便按照西太后的意图,挪用了海军经费。西太后就用这笔买军舰的钱款,修建了颐和园。

清廷的政变给予朝鲜政界以微妙的影响。

醇亲王是光绪皇帝的生父,这一事实,使朝鲜要人们联想起大院君。因“壬午军乱”被清廷禁闭在保定的大院君,就是朝鲜国王李熙的生父。

“设身处地,醇亲王会同情大院君的。”这个想法倒也合乎情理。起用醇亲王是在三月,消息传到朝鲜,便有人散布:“大院君即将被释放回国。”

往坏里说,大院君是野心家,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他是个热情的好斗者。他的儿媳闵氏也是有这种倾向的女性。也许可以说,两人是前生注定的竞争对手。对于闵妃及其一族来说,大院君永远被幽禁在中国才是最理想的。

金玉均等人的“新党”企图抵制飞扬跋扈的闵氏一族,在武装政变后建立新政权时,他们分明知道仅靠自己一边的人,无法组成新政府,因此才联合大院君一派。一时间,大院君的名望高涨起来。“新党”想同大院君一派组织联合政府,正是要利用这种名望。

闵妃是不希望大院君归国的。但是,就国王李熙来说,大院君是生身之父,而朝鲜是极端重视儒教伦理的国家,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争取生父的释放,一定要遭受猛烈的谴责。所以,他多次派出使臣,恳请释放生父大院君。然而,清政府认为大院君是“壬午军乱”的“罪魁祸首”,必须严加处置,岂能释放。朝鲜国王为了尽孝心,便派遣闵种默为“问候使”,侨居保定,以慰藉大院君。在甲申的前一年,又派亲兄,即大院君的长男李载冕来保定探望。

“这可不妙!”李鸿章心想。大院君是鼎鼎大名的阴谋家,“问候使”来往倒可以,但只怕借此酝酿阴谋。李鸿章决定,除了侍奉的少数仆从,禁止外来人见大院君。

“太严厉啦!”大院君一派大失所望。

遭受闵氏家族压迫的大院君的党徒们,梦想有朝一日拥戴大院君夺取政权。李鸿章并不是杞人忧天。清政府当局禁止大院君会客之后,大院君一派的希望仿佛断绝了。但是,第二年醇亲王被起用,他们又跃跃欲试。

“处境相同的醇亲王成了首席重臣,大院君极有可能被释放。”大院君一派有意制造这样的谣言。不久,又传开“云岘宫的古玩开卖了,统统被日本人买去”之类的谣言。

云岘宫在汉城的大院君宅邸之内,主人被押解到国外之后,亲族处理着家产。现在谣传,云岘宫里秘藏的为数甚多的古代美术品,被悄悄地卖给了日本人,恐怕是得到了大院君的允许,不,就是根据大院君的命令卖的。那么,为什么呢?“那还用问!为了凑钱买通清廷的醇亲王和李鸿章他们……看着吧,局势就要变了……”

当然,醇亲王和李鸿章不会被收买而释放大院君。但是,在朝鲜,这个谣言为人们所相信。大概是因为朝鲜贿赂之风盛行,凡事都要靠贿赂。

“听说醇亲王已经点头,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听说立夏以前……”

谣言被添枝加叶,活灵活现,这当然是为了刺激反大院君派。

反大院君派并不全是闵妃一族人。例如,先王正妃赵太妃的两个外甥赵成夏和赵宁夏,在“壬午军乱”中勾结闵氏一族反对过大院君。诱骗大院君时,赵宁夏出了不少力。后来大院君知道了这件事,恨得咬牙切齿。

一旦大院君归国复权,不仅闵氏一族,赵氏兄弟也将遭到报复。于是,赵氏兄弟又同闵氏家族勾结起来,反对释放大院君。

他们的工作对象就是李鸿章,因为汉城的街头巷尾传说:“醇亲王赞成释放大院君,而李鸿章似乎是反对的。”

禁止“问候使”会面,所以,人们认为李鸿章对大院君是相当严厉的,想利用李鸿章来反对释放大院君,然而,从朝鲜悄悄溜进中国的密使,却发回了使闵氏一族悲观的情报:“李鸿章在对法外交上很不得手,正受弹劾,因此,他的发言毫无力量,完全依靠他是危险的。”

闵氏一族又开始向日本做工作。他们想,李鸿章下台了,还有日本。

“清廷若释放大院君归国,庆尚道等地将发生动荡,在釜山等地居住的日本商人和家属将受到威胁。请劝告清廷停止这种不明智的做法。如清廷不听劝告,就请日本出兵,保护侨民。”

但是,日本方面表现冷淡。

关于释放大院君的消息,后来就自消自灭了。反对派的策划一无成效,而大院君派也毫无进展。醇亲王是个消极人物,不会坚持自己的意见,正因如此才被西太后起用。只有其他重臣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才会参与讨论,总是处在被动地位,从不主动提出问题。

“靠醇亲王解决不了问题。”大院君也终于觉察到这一点。醇亲王虽然是首席重臣,但他绝不是实权者。最高实权者,还得属直隶总督李鸿章。于是,大院君改变了战术,派遣使者直接向李鸿章乞求赦免。

李鸿章对大院君的使者李益瑞说:“这样的奏折,应呈交都察院。”但都察院拒不受理。这一事实,使汉城的反大院君派放下心来。

“在目前情况下,既定方针不能变。”李鸿章通过幕僚说明了不受理的理由。这个说明,当然不是官方的。都察院不受理并没使大院君陷于绝望的深渊,因为有个“在目前情况下”的注解,就是说将来有可能变更。李鸿章是个现实主义的政客,情况一有变化,随时都准备改变方针。

将来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作为对策,也可能“释放大院君”,李鸿章把大院君当作策略上的一个棋子,总是牢牢地记在心上。

我不会被遗忘的!——大院君得到了这种印象。

2

“甲申政变”时的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后来当了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是优秀的汉学者。事变后清廷派往朝鲜的吴大瀓是一流的金石学家,并擅长书画。日本支持金玉均的头号人物是福泽谕吉,人人皆知。要求中、日联合抵御沙俄的黄遵宪,是外交官,也是清末著名诗人,著有《朝鲜策略》。写出“朝鲜善后六策”的张謇,是科举的状元,颇有才学。

如上所述,这一时代围绕着朝鲜政局登场的人物,多数是文人学者。李鸿章派往朝鲜担任财政顾问的德国人穆麟德,也是知名的东洋学学者。尤其在语言学研究方面,他业绩出色,名著《满语文典》(A Manchu Grammar)声誉更高,不过,在甲申年这部名著尚未问世。

穆麟德的当五钱、当十钱的货币铸造在朝鲜引起通货膨胀,作为语言学者他是很出色的,但作为国策顾问,他就不称职了。他本人对于朝鲜的政治、行政、财政、产业等,确有一番改革的计划。但他是清廷雇用的外国人,关于朝鲜的改革策略,首先须得到清廷的谅解,也即李鸿章的谅解。然而,李鸿章把穆麟德的一切计划,全都给否了,使他渐觉没趣。

甲申年闰五月,沙俄同朝鲜缔结通商章程,居中斡旋的便是穆麟德。据说,穆麟德还从沙俄那里得了一枚勋章。

穆麟德是德国人,受雇于清廷,委派到朝鲜,对清廷谈不上什么忠诚之心。他想改换雇主,投靠沙俄,首先就要在朝鲜要人中培养亲俄派。

前营使韩圭稷、左营使李祖渊,以及金智性、赵宠熙等要人都成了亲俄派。在朝鲜政界,原来只有事大党和“新党”两个集团,分别是亲清派和亲日派,这时又出现了第三集团。对于野心勃勃地想要拉山头的政客们来说,亲清、亲日两派的座次已经排定,抢不着交椅了,所以他们非常欢迎新派别的诞生。

金玉均发动“甲申政变”时,杀掉了韩圭稷和李祖渊等亲俄派人物。在金玉均看来,亲清派和亲俄派都是保守派,一丘之貉,应该一起消灭掉。

闵妃这一派保守集团,以亲清派为主流,但清政府的压迫太过分,他们就若隐若现地亮出亲俄路线来抵抗。

为了同朝鲜缔结通商章程,俄国派来驻天津的领事卡尔•伊凡诺维奇•韦贝,帮助韦贝的就是穆麟德。穆麟德的背后是否有德国的意图,不得而知。不过,这时的德国还不便向朝鲜伸手,但又不愿意让某一国单独在朝鲜巩固势力。穆麟德很可能是为德国的利益而帮助韦贝的。

不久,韦贝当上俄国驻朝鲜代理公使兼总领事,后来又当了驻中国代理公使。中日战争后,俄、法、德三国干涉日本时,韦贝在背地里异常活跃。他同德国也常有联系。

“甲申政变”后,穆麟德曾去过日本,同驻日俄国公使达维德洽谈向朝鲜派遣俄国军事教官的事情。“甲申政变”是以日本为后台的武装政变,由于袁世凯的介入而失败,从此,中、日两国间的关系日趋紧张。若两国以兵戎相见,战场一定是朝鲜。为使两国不发生冲突,第三国侧身其间可能是上策。以闵妃为中心的朝鲜政府自然要对作为第三国的俄国寄以期待。经过穆麟德的努力,亲俄派虽然势力还小,但总算有了。在政变中损失了几个亲俄派要人,但还剩下金智性等实力人物。

朝鲜政府派金智性去海参崴,同俄国滨海省总督会谈。这件事,当然不能让宗主国清廷知道,也不能让日本知道。时机到来之前必须保守秘密。

金智性别名镛元,广为人知。他于甲申年十二月到达海参崴,随员有权东寿、金光勋等。逗留半个月,洽谈了以下问题:

一、俄国派遣军舰保护朝鲜沿海。

二、俄国派遣教官训练朝鲜士兵。

随后,金智性在密约上签了字。

这一谈判是极其秘密地进行的,但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泄露了。同海参崴邻近的吉林珲春厅副都统依可唐阿获得了密约的情报,急报中央。次年三月,李鸿章命令驻在朝鲜的商务总办委员陈树棠调查。

明明是领事职责,却用了个“商务总办委员”的别扭职衔,原因是清廷仍想把朝鲜当属国看待。属国不是外国,因此要避免外交上的职衔,如公使、领事等。

于是,陈树棠开始调查。国王李熙极力否认。金允植审问了亲俄派赵宠熙等,供认:“小人等未经国王、大臣批准,私自去海参崴,同俄国官方交涉。”

国王和王妃以及外署督办(外交大臣)金允植等人,对于往海参崴派遣密使的事,岂能不知,但是,不论亲日派、亲清派,虽然集团有别,却都要拼命地发挥小国的全部智慧,以便生存下去。既然事情败露,就努力把牺牲缩到最小限度。

这一情报,天津的李鸿章当然也全部掌握了。

俄国在朝鲜的影响逐渐扩大,形势也不断变化,为了对付这个局面,李鸿章开始琢磨手中的棋子了。

若隐若现地舞动俄国这张牌的,主要就是闵妃和她的党羽们。国王李熙是个无所作为的人,总被闵妃牵着鼻子走。用什么方法能抑制这种态势?旅顺的袁保龄向李鸿章献策:释放大院君,“以父临子”。

大院君这里也一再地命李益瑞进行活动。甲申年的次年四月,大院君第三次恳请,也未成功,但作为窗口的礼部,态度友善,使人感到形势越来越好。

日本以朝鲜为舞台同清廷斗争着,它也反对像俄国这样的第三者闯进来。相互斗争的两国,在排斥俄国势力这一点上,利害倒是一致的。日本一向不承认朝鲜是清朝的属国,唯有这时,外务相井上馨向驻日中国公使徐承祖表示:清应当对朝鲜施加影响,以防止俄国势力之浸透。平常,日本总是谴责清廷对朝鲜施加压力,说这是“干涉内政”,但现在竟劝说清廷对朝鲜内政加以干涉,真是个奇妙的现象。

释放大院君,确实是强有力的一着儿棋。闵妃同大院君的对立是相当激烈的,“壬午军乱”之际,大院君险些把闵妃杀掉。如果这着儿棋能起到牵制闵妃的作用,那是再好不过的,但万一走过了头,引起朝鲜全局的大乱,可就鸡飞蛋打。

第一步,李鸿章让住在保定的李载冕回国,告诉李熙:“现在就以朝鲜国王的名义,派使节向清廷恳请,父亲很有可能获释。”

朝鲜国王得到暗示,岂能置之不理,立刻任命闵种默为正使、赵秉武为副使,准备启程。但是,有人从中设置障碍,使“陈奏使”迟迟不能出发。为阻止大院君归国,闵妃一伙派闵泳翊去天津,所请之事遭李鸿章拒绝。后来,又派金明圭前往,提出:“归国可以,但请延缓数年。”李鸿章也未同意。

“时机已到。”李鸿章做出判断,把大院君召到天津晤谈。

“我已向各位军机大臣请示,关于你的释放问题,眼看就可以解决。不过,你归国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李鸿章问道。

将近三年的拘押生活,使大院君大体上能听懂中国话了。他们时而口谈,时而笔谈;笔谈虽麻烦,但可以留下证据,是其长处。

“我吃够了苦头,再也不想担任国事了。”大院君答道。

这时,他看出李鸿章的脸上闪现一丝疑惑和失望,于是又补充道:“如果宗主国能派我去监国,做些进言之事,还是可以的。”

朝鲜承认清廷为宗主国,但清廷实际上并未派出监国。明朝时也是如此,宗主、从属,在很大程度上是形式的。作为例外,元朝时倒是有过,但已经是六百年前的事了,无人记得。

形式上承认宗主权,而实质是独立国,但一旦迎来监国,瞬间就会失掉独立。大院君为了获释,做了一个非常失算的交易。

“假如有关外交上的事,令郎要同你商量,你将如何回答?”

“指的是什么事?”

“大清政府现在也是多事之秋,对朝鲜不能处处予以关注,需要让其他国家也分担支援之责。例如,我大清已同日本订约,双方撤出驻防军,以后,军事教官怎么办?”李鸿章问道。

“劝他向美国聘请。”大院君立刻答道。

大院君知道清政府最不戒备的外国,就是美国。

“那可太好啦!……还有别的吗?”

“有……”大院君有点儿吞吞吐吐,“忠告王妃,不要干预朝政。”

“噢……这可是件难事……”

“这有何难,自古以来女人……”

说到这里,大院君噤口不言了。他想说,自古以来女人不许干预朝政,是天经地义的,因此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想起清廷正由西太后这样的女人一手掌权,赶紧闭上了嘴。

“你的心情我全明白了。尽我的力量,说服军机大臣诸公吧。”李鸿章结束了谈话。

其实,只要他决定放,就可以放,用不着请示军机大臣。即使西太后反对,他也有办法叫她让步。

派谁送大院君呢?李鸿章琢磨起人选来。这是需要胆量的任务,还是那个年轻人最合适……

“往项城打电报……那个年轻人目前有点儿怨气……”

李鸿章开始考虑电文。

3

“火速来天津。”

——想来想去,最后李鸿章决定用简短的电文,这样会更为有效。李鸿章估计袁世凯正在等待着决定性电报。

袁世凯在河南的农村东游西逛,无所事事,但他一直密切关注时局的动向,尤其是朝鲜的形势。叔父袁保龄经常写信给他通告情况。

“世凯的东山再起仍然在朝鲜问题上。”袁保龄总是这么想。

“旅顺来的信真多啊!”袁世凯的妻子说道。

“在旅顺我的知己多,当然信就多。”袁世凯从妻子手里接过来信。

根据中日《天津条约》,中、日两国都从朝鲜撤回了军队。从汉城撤回的清军,移防旅顺。在朝鲜苦乐与共的战友们现在都在旅顺,难怪他的知己要多了。不过,从那里来的信之所以非常多,主要是袁世凯一个劲儿地给他们写信的缘故。

袁世凯对别的事情并不挂心,只有朝鲜问题,他不愿败给任何人。一提起朝鲜,就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样。

清廷正式决定释放大院君,是在甲申年的次年(1885年),阳历9月20日。朝鲜“陈奏使”一拖再拖,终于抵达北京。

“派你押送大院君。”李鸿章见到袁世凯,立刻宣布任务。

“让丁提督去不行吗?”袁世凯反问道。

他从叔父的信中得知,这一任务很多人推举丁汝昌去完成,但李鸿章反对,选中了袁世凯。

“若派丁汝昌去,怕被认为是清军重返朝鲜,就是说,他这个人太显眼……所以,我想换个小人物。”李鸿章答道。

的确,北洋舰队司令官丁汝昌的军人色彩未免太浓厚。刚刚按中日《天津条约》从朝鲜撤兵,如果丁汝昌有所行动,恐怕被误解成清政府违反协定。

“是……小人物?”袁世凯似乎很不服气。

“当然,是小人物。只把首脑换一换,其他人员照旧。”

“随行人员都有谁?”

“王永胜、黄金志、张绍华、黄建筦……”李鸿章屈指念道。

“全是总兵级的。”袁世凯同意了。

倘若提督丁汝昌带上数名总兵,是很平常的,但是,就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阵容似乎过于堂皇了。

“这是中堂的有意安排。”袁世凯立刻领会了用意。

选派押送大院君归国的负责人时,丁汝昌的名字被提出来,李鸿章没有立刻反对,他一开始就决定起用袁世凯,只是不急于说出。委派丁汝昌的呼声很高,紧接着便讨论了随员的人选。会议快结束时,李鸿章才不慌不忙地说道:“刚刚同日本缔结了协定,派出以军人为首的使节团值得考虑,随员是军人还可以,只是首领,在目前,我认为不派军人为好。”

这的确是正确意见,谁也不能反对。那么,以谁为首呢?不消说,这个人必须熟知朝鲜情况。只是押送,抽调勤务在身的忙人也不妥当……啊,有了,袁世凯正在家乡,听说他母亲病况好转,用他最合适。

于是决定只调换首领,随员照旧。

率领一批总兵出使朝鲜,朝鲜人对袁世凯的评价肯定会更高。他们会认为袁世凯很有权势,这就是李鸿章的用心所在。他巧妙地在人事会议上做了些手脚。

一周之后,以袁世凯为首的使节团在天津上船。大院君及其长子李载冕等二十余人,在大沽口改乘军舰“镇海号”,开赴朝鲜。

“镇海号”驶达仁川是阴历八月二十五日,阳历10月3日。听到大院君归国的消息,汉城沸腾了。穆麟德对闵妃一派要人说:“现在正是同俄国定约的时候。”他想最后说服他们。

“陈树棠的眼睛雪亮,一不留神儿,与俄国合作的事就会露出马脚!”

闵派要人是慎重的。穆麟德掩饰不住他的嘲笑,说道:“大院君一回国,以清廷势力为后盾,会把你们闵氏全杀光的,如今还怕什么?”

“听说大院君发誓归国后不再参与政治。”

“那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为什么清政府偏偏在这个时候释放大院君?明摆着是为了牵制闵氏家族!”

“我们对清廷是顺从的,大院君也不能把我们怎样。”

“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在海参崴的谈判不是让清廷知道了吗?清廷不会认为你们是顺从的。你们拼命乞求别释放大院君,结果又怎样?……依我之见,不如同清廷所惧怕的俄国打交道。”

“跟俄国人不熟悉……弄不好,会被他们勒索的。”

19世纪末,美丽富饶的亚洲诸国开始以怀疑的眼光观察帝国主义列强。朝鲜接近俄国,也是胆战心惊。清廷是二百余年的宗主国,它的一些做法,大体上已经掌握。而俄国也不无侵略野心,现在接近它,它会怎样控制朝鲜,却无从知道,所以,不熟悉的俄国更为可怕。

“老实说,俄国正寻求不冻港;当然,这会引起英国和日本的不满,美国也一样……只不过是使用不冻港这么点儿事情嘛。从清廷手里夺回整个朝鲜,然后借出港口的一部分,难道不合算吗?”

“不过,现在……”

也许大院君明天就踏上朝鲜国土,闵妃一党已经顾不上长期对策,得赶快想办法应付眼前。

闵妃找来兄弟们,共同商议。

凭大院君一个人,是无法肃清闵氏一族的。而且,这次清廷使节没带来军队,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对于这种意见,闵妃和穆麟德一样,认为他们是太天真了。

“固然,大院君只有两只手,”闵妃说道,“可是,只要有人愿意为他当走卒,他就可能做出大事来。”

闵妃的紧急对策就是立刻处死大院君的残党,斩断大院君的手脚。而且,要尽量戏剧性地处刑,使那些与大院君一同归来的人们胆战心惊,不敢参与同闵派的斗争。闵妃决心要实行恐怖政策。

“三年前煽动‘壬午军乱’的叛逆者现已查明。”以此为借口,闵妃逮捕了她认为是大院君派的金春永、李永植等人。大院君一行到达仁川之日的早晨,这些人被“凌迟”。

凌迟是一刀一刀地割杀的酷刑,在死刑中,比绞刑和斩刑更重。

“什么!没人来迎接?一个人也没来?”

登陆仁川,袁世凯听说没人迎接,顿时气得脸色苍白。

其实,朝鲜政府派了“迎接使”李寅应去仁川,但是,他得知那天早晨的处刑那么凄惨,吓得躲了起来。在大院君到达之日搞处刑,这无疑是闵妃一党对大院君派的宣战。

虽然上司有令,但如果真的去迎接,说不定就会给加上什么罪名,丢了脑袋。想来想去,李寅应到了仁川,但没敢在大院君面前露面。

他之所以到仁川,是不违背上司命令的意思,他之所以没露面,是不欢迎闵派的敌人大院君的意思,这真是无可奈何的处世法。

袁世凯的脸色苍白了一阵之后,泛起红潮。他压住愤怒,劝慰自己:今天来的幸亏不是丁汝昌,而是我袁世凯。这种时候,比起他来,我想出的办法要高明得多。

国王的生父归国竟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这是出人意料的。对于这种事态,预先毫无准备,必须临机应变。袁世凯在思考对策之前,就自信他想出的办法一定要比武夫丁汝昌高明。

“该怎么办呢?……”袁世凯把眼睛瞪圆,张望了一阵,又眨了几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