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她离开的计划有条不紊周密的准备着,既然决定了,就义无反顾的去做。我的直觉告诉自己,相信她会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出现奇迹。对我来说,所谓奇迹,已不能奢望她能够像以前那般的健康,对她的病情来说,而要她没有任何的痛苦,能够好好的吃饭,能够坐在轮椅上让我推着她看看花草,能够安静的睡着,在我的陪伴下感受到爱,哪怕再多活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甚至更久,就已经是奇迹。
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南方滋润的空气,绿色的植物,温暖的气候,会让她得到充足的调养,配合不间断的中西药治疗,还有她最疼爱的外孙,家人的陪伴,一切都会好起来。
离我们出发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去见她的主治医生,还有老中医,药是要提前开好带走的,这是最重要的。
和她说了我们要走的话,也许是一种感应,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我感到格外的高兴。不停的和她说着话,时不时的塞一些小零食在她的嘴巴里,几瓣儿甜甜的冰糖橘,几颗蓝莓果干,两滴甜甜的蜂蜜,有时会是一小碗冰糖银耳莲子汤,每吃一种,她的表情就好像是第一次吃到一样表现出惊奇的神情来,我忍不住笑起来,她看到我笑她,也会露出略有自嘲意味的笑来,像个孩子般的可爱。
看着她这样,真的觉得,就这么一直和她安静的过下去该有多么幸福,无比的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
晚餐她同样吃的很好。一小碗嫩滑的鸡蛋羹,一大碗色如琥珀的红枣栗子粥,外加一个山野菜肉沫小包子,全部吃光。我不停的夸奖她,鼓励她她,奖励她一个甜蜜的亲吻。不一会儿,她安然的睡去。
近三月來,她亦有诸多的不适,但即使是这样,她在我的努力照顾和饮食调理下,面色依然红润,体重没有太多的下降,我尽可能的让事情的走向没有变得更糟糕。
在命运的面前,我们都是如此的渺小而无助,未知的走向,生命的无常,无法抗拒。可如果,爱的陪伴和照顾能够在你不堪的结局到来时而改写,至少在你最后的时光里,挣脱这俗世捆绑一生的枷锁,带着最后的自由,和我一起远走高飞,让我陪着你,坐在轮椅上看楼下凤凰花大片大片绽放的热烈的样子,绚烂而凄美,我会和你笑看这一切,会流下泪水,我们已经拥有了真正的幸福,这才你的一生应该得到的回报与福祉,这一切只有我可以做到,做出决定并改写你的命运,我一定可以做到。
终于,立春了。
天气依然是那么的寒冷,似乎春天的到来并没有让气候立刻变得暖和起来。立春前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满眼的素白。人们小心翼翼的行走,车流缓缓的向前挪动着,一场大雪,让整个城市的节奏骤然的缓慢下来。冰雪消融之时,却是更加的寒冷,整个河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流动的河水好像完全凝固,却其实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依然奔腾汹涌的流向它该去的地方。北方浓浓的春节气氛开始出现,大街上拥挤的商铺挂满了红彤彤的对联,超市里纷乱嘈杂,人们争先恐后的抢购着年货,跌跌撞撞的推着购物车,拥挤在收银台的出口。
去超市买了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新年的氛围到处都是,可这里的一切好像与我已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们的欢乐是他们的,我的悲伤却是我自己的,好像河的两岸,彼此看得见,却不再轻易的走过去。结账买单,走出来,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
应该学会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应该珍惜善待,很多人亦步亦趋争先恐后的一味走下去,忽略自己亦忽略他人,始终不知道前方的路通向何方,忍辱负重一意孤行,听不到心的声音,迷失方向,命运的指向,终是残忍的结局。
临行之前,需要回到医院去开药,想告诉医生要带她走的事。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他,他依然记得我,向我询问了她的近况。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理性而专注。他冷静的对我说,她目前出现的所有的症状都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除了手术可以暂缓之外,也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点点头,告诉他,我准备带她去南方。他迟疑了一下,确定的告诉我,她是没有办法坐飞机的,会加重她的病情。我说我知道,但我一定要带她走,只为让她剩下的日子不要那么痛苦,是长途救护车带她走。
从一开始,每当我面对他时,我渴望他坚定迫切的跟我说,你一定要为她做手术,只有这样,她会好起来,那么,我将义无反顾的配合他对她的治疗,哪怕付出我全部所有亦在所不惜,可是,这些话他从未对我说过,他无比的清楚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三个月前我所经历的一切就这么浮现在眼前,内心彷徨无措。不一会儿,他走了,赶着去做另一台手术。开完药,我站在走廊里,很拥挤,到处都是患者和家属,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人焦虑的走来走去,有人蹲在门后伤心痛哭,都是一脸的凄惶和悲伤。
这是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去中医那里继续开了十副中药,这是要提前寄走的。跟表姐说好,去南方之后,母亲吃的所有中药都由她定期帮我开好,寄给我。知道我要带她走,年迈的老中医点点头,有些激动,他告诉我,也许好的气候环境会让她的病情得到缓解,在她这种境况下,去南方也许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临走的时候,满头白发的他站起来送我到门口。这对于周围的人来说,是极其少有的事情。他让我略等一下,折返到药房,重新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拿着一段新鲜的高丽参,叮嘱我,一路上,如果她略有不好,你可以切一小片放在她的嘴里含着。
从医院出来,急奔回家,每当回家的那一刻,都会有一种与她久别重逢之后的感觉,尽管她看着我的眼神无辜而又陌生,可我依然让她看到的,是我最温柔的笑容。为她换尿布。就在轻轻翻动她的过程中,她开始呕吐,床头准备了很多条湿毛巾,为了在她吐的时候能够随手拿来擦。她吐了很多,我将她的脑袋向左侧去,以防呕吐物回呛到她的气管,整个过程中,我极其的冷静,有条不紊的帮她处理,不断的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她就那么乖乖的躺着,安静的让我帮她处理这一切。
晚餐的时候,她还没有醒来。将鸡肉粥和鸡蛋羹放在我的卧室。天色渐渐的黑下去,她一直在沉睡,我在等,等她醒来喂她吃,九点多钟的时候,我听不到她的鼾声,走到她的身边,我看到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妈妈,你终于睡醒了呀,我等了你好久,是不是肚子很饿,我在等你吃饭。
她看着我,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我把热好的食物端到床头前,一口一口的喂她。她饿了,每一口吞咽的很快,不一会儿,一大碗粥和蛋羹全部吃完。紧接着,她又开始了昏昏欲睡的样子,我为她掖好被角,在她耳边对她说,妈妈,晚安。
把带她走的想法和计划,在最后的时候告诉了所有亲密信赖的舅舅、姨妈还有哥哥姐姐们,令我意外的是,他们一致的支持我,没有一个人反对,因为没有人不清楚她的现状。姨妈流着泪对我说,她知道,她的妹妹这一去,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也好,让我在她的身边陪伴和照顾,他们会放心,我会让她没有那么痛苦,带她过最后安静幸福的生活,相信她会活得久一些。我流着泪,拼命的点头。
燕姐约我出去小坐,知道我们要走,她的心里全是不舍。我和她面对面,看着彼此,默默流泪。她是母亲的侄女,她看着她自小在身边长大,我与她相伴玩耍,彼此格外亲密,一直以为我与她可以长久相伴,却随着我大学毕业后远走南方而分离,许多年过去,我与她各自忙碌着工作,亦都结婚生子,无暇频繁联系,但彼此依然是心里最信赖最亲密的人。她的母亲是我的舅妈,在她读大学的时候,因病离她而去,失母之痛让她很多年不能平复,任何时候与她见面谈及她的母亲,都是她无法面对的心里的最痛。
我们要离开的事情,她格外的理解,亦佩服我的勇气。她流着泪对我说,你是一个果决的人,事已至此,再没有比带她离开更好的事情了,与其等待,不如放手一博。
从母亲生病到现在,她都在帮我,她陪着我去修改检查结果,她告诉我怎样护理病人,她全力以赴的帮我,我总是记得。
临走前母亲状况又变得稳定下来,翻身时我尽量小心翼翼,她没有再呕吐,只是依然嗜睡。
还有三天,就满三个月了,我需要再坚持三天,一切都会过去。
先生打电话过来嘱咐我,这次离开,不知道会有多久,也许不会再回来,要带走的,还应该是那些放在书架里的老照片。他说的对,无论如何,这些珍贵久远的回忆是一定要带走的。大大小小十余本相册,不同时期的照片依次封存很久,并不总是拿出来看。这些照片大约有上千张,从她年轻的时候开始,直到我的孩子的降生,整个生命的过程全部得以展现,这些对我来说是无比珍贵的财富。
一本本打开来挑选,老照片上曾经的那些人,有的还活着,有的却已故去,生命就是这样,看似不经意的会长久下去,却又脆弱到随时消逝。我的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包括我的母亲,都曾那样的年轻。那张庞大的家族浩浩荡荡外出游玩的照片,我需要仔细的分辨那些年轻的面庞到底是谁,那一群孩子里究竟哪个是我,那时候的她,她是那么的健康。
渐渐的黯然,感到孤独,怀念那些凝固在照片上的时光,那些好日子终是一去不复返。想念那些珍贵的人。
岁月斯逝,物是人非。
不想再留下任何的懊悔和遗憾。将全部的照片抽离相册,放进密封的袋子里装进箱子。
决定丝毫没有犹豫和改变,即使有人试图说服我,被我果断的拒绝。终于清醒,无法面对未来与他的任何相处。他与我,已是毫不相干形如陌路。
离开的日子即将到来,时间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不论你有多么的悲伤,不论你有多么的快乐,它都不会做任何的停留,一切终会过去。
北方小年到来,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度过。依然是重要的日子。她已经无法吃下什么像样的菜,可即使这样,还是从她曾喜欢的餐厅订了她爱吃的菜。我与她的小年,不可以在过分的伤感中度过,即使她吃不了,可我就是想放在那里,心里才会感到舒服一点。她的晚餐依然是清淡的蔬菜和粥,卷好菜的春饼,喂她吃,她一直最喜欢这家菜的口味,虽然吃的并不多,但她品尝出了熟悉的味道,她什么都知道。
为她好好的清洗身体,用热水细细擦拭,换好干净的内衣裤,折腾了好久,她露出疲倦的样子,不一会儿,安安静静的睡着。
接我们的救护车已经开始从海口出发,速度很快,不到一天的时间已经到达重庆境内,应急车道的畅通无阻让他们行驶的飞快,效率之高是我之前没有料到的。他们决定在成都过夜停下来休息,先生与他们时刻保持着联系,很快随后,他也将坐飞机在救护车到达之前来到我的身边。
默默祈祷一切顺利,不要再有任何的意外发生,我已无力再承受任何的意外发生,忐忑不安,整晚失眠。
打电话给所有的亲友,告诉他们我们离开的日期,这一天,将是他们为她送行的时刻。
此一别,也许真的就是永远。
祈求上天,念在我对她一片真诚之心,天遂人愿,让我带走她。
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我站在窗台前,看着眼前这株已然完全盛开的兰花,它是那么的娇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它是孤独的,在寒冷的季节里独一株傲然盛放,却承受着这世间无尽的寂寞。我想我是带不走它了的,唯有把这淡淡的幽香永远记在心底深处。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她的很多衣服已经无法带走,心有不舍,一件件整理好,和我的衣服一起,封存在床柜下的最隐秘的地方,今后不愿让任何人发现或翻动,这只是属于我和她在这个家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所有要用的护理用品已分类装好,她的中药大部分已经提前寄走,大概三天就可以寄到。准备好所有她在路上吃的食物,牛奶是必须的,煮好的麦片粥放在保温桶里,婴儿吃的米粉、水果泥、蔬菜泥,准备充足。保暖的秋衣裤准备在她临走前为她穿好。三个大箱子全部装满。
看着收拾好的行李,看着将要离开的家,心中怆然寂寂,这不是我预料到过的结局,命运让我的家无法阻挡的走向了分崩离析的地步。我握着她的手,久久无言,虽然这一切的发生不是我愿看到的,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的要带她走,我要带着她离开这个让她痛苦的地方,去到她生活过的南方,那里才是她的家,那里有她心爱的外孙,还有充满着温暖阳光的舒适的卧室,我可以让她坐在轮椅上,推着她到阳台上去晒太阳,看楼下散发着浓郁气味的大片大片的绿色植物,我会一直陪伴着她,有我的爱,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她好像感知到这个时刻将要来临,静静的等待。
先生将搭乘早上最早班的飞机,四个小时后来到我的身边。三个月,我熬过了所有的痛苦绝望伤心难过,面对着孤独挣扎愤怒抑郁,终于,随着我们的离开将全部结束。
凌晨2点多醒来,无法睡着,心里计算着他起床出门的时间,特意在接近凌晨五点的时候打电话给他,他说,放心吧,一切顺利。
整整三个月,她在我的照顾下安然度过,那么,之后的每一天,只要她好好活着,我们就已经胜利了。
先生平安落地,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午后,她如往常一样睡着,我走出家门,去接他。
午后的阳光和煦而灿烂,明晃晃的刺眼,让我睁不开眼睛,寒意依旧,看着眼前的一切,闻着这座城市熟悉的味道,让我伤感,就要离开它了,走的遥远,终是无可奈何。车子行驶在这座与我出生同年修建的大桥之上,车窗外两边的一切依然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人们往来奔波皆为生活,而我,亦是万千潮水般人流中的那一个,命运始终在推着我们向前走,就如同这奔腾滚滚的河水,没有犹豫,不做任何的停留,奔向远方。时间如逝,终会告诉我们最后的答案。
远远的看到他,从南方而来的他,即使做好充分的准备依然没有料到这里的寒冷,穿着略显单薄,就站在路边等我,我的泪水喷薄而出,跑过去,他拥我入怀,是那么的温暖,这份温暖使我坚硬的外壳在默默坚持了许久之后终于崩溃瓦解。
他亦流下泪水,没事,我回来了,一切都由我和你一起面对,不要害怕,回去后,我们一起照顾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没有爱的家里,因为愤怒和尊严,我已将我和她置身于如铜墙铁壁铸造的堡垒里紧紧的保护起来,坚硬的连一丝空气都无法进入。这已经不是再说所谓原谅的时候了,一切的表象已经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决绝的离开,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回到家,她已经醒来,我看到她孤寂的在床上躺着。而他背着手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仿佛床上的那个女人与他并没有任何关系。回转身的一霎那,他没有料到先生会从那么远的地方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愣了一下,讪讪的和他打了招呼。一切是那么的不自然。然后,他走出家门。
他来到她的床边,他蹲下来,靠近她,呼唤她。妈妈,我回来了。
她突然用诧异的目光不可置信的看着拉着她的手的先生。
妈妈,我回来看你了。他的眼眶湿润着呼唤她。
是的,她心里是明白的,她知道这个人是谁,她脸上有了一丝微笑,她心里是高兴的,我看得出来。他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的浮肿且不能动的右手,久久的看着她,和她说话,渐渐的,她睡着,面容安详宁静。
他对我说,妈妈被你照顾的很好,我在她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的痛苦,她没有一丝怨气,你让她觉得安心。
泪水肆流,在他身边长久的流泪,他用掌心轻轻替我抹去。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们一起面对。这一刻,我的世界冰雪消融。
即将到来的离开,我始终未向父亲透露半个字,源于对他的恨和防备。我绝不会带他一起走,他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存在于我和母亲的生活中,他亦没有料到我会是如此绝情的人,他依然认为善良和不忍的个性既能出现在母亲身上,一定也会出现在我的身上,终究他是错了。
先生担忧我的做法是否可行,如果不跟他好好商量,那么离开之时,他一旦知道我带母亲走,他会是怎样的百般阻挠和暴跳如雷,毕竟是自己相处了四十年的妻子,换做是谁都不会同意的,至少一定会闹着要一起走。我冷静的看着他跟他说,以我对他的了解,相信我,他什么也不会做,因为这是他想得到的,我一定会顺利的带走她。
我始终相信先生说的话,换做是谁,都不会让任何人带走自己相伴多年的妻子,即使跟随,也是一定要守到最后的时刻。可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一个人多年的无情无义,看在眼里,他爱的始终只是他自己。
最后的分别终于到来,陆续的有亲友来为她送行。他察觉到异样。先生和表姐心有忐忑。是时候向他摊牌了。
很久没有与他再说过一句话。我走到他面前,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冷静的对他说,我们去厨房吧,我有话要对你说。他也看着我,跟我走进了厨房。
我的话一句句如刀子一般的锋利。
她现在这样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这就是她的命,你能决定她的命吗?
我决定不了。
既然你决定不了,那她的命就由我来决定。我要带她走了,她剩下的时间由我来照顾她,与你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脸上略略一惊,松弛的眼袋一如往常一样的丑陋。你们走了,那我怎么办?
他总是想到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从来想到她该怎么办。
你怎么办?明确的告诉你,我不会带你走,就如同你这么多年一直希望的,我会带着她离开,你自己留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没有人再会过问你的生活。对了,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曾问过她,作为夫妻,百年后她是否愿意和你合葬在一起,她曾亲口对我交待,她绝不要和你合葬在一起,永远不要与你再有一丝一毫的瓜葛,这辈子她受的气已经太多,她受够了。墓地我已经买好了,是独穴,没有你的任何位置。还有,最好不要让我在任何地方再见到你。
我死死的盯着他,决绝的斩钉截铁的一字一句的说完,头也没有回的,走了出去。所有的前尘往事被我一笔勾销,烟消云散,我们的生命里没有他,对我来说,这是对他的恨的最好的报复方式。
一切就这样,一切亦如我所料,他再也没有任何的言语,没有加以阻挠,没有暴跳如雷,甚至没有伤悲,都是早已注定好的结局。
送行的亲友全部到来,簇拥着她,拉着她的手,他们知道,这一别也许真的就是永别了。泪水流下来,亦是为她高兴,让她好好的跟我走,也许,和我在一起,会让她有新的转机。拥抱彼此,一切都是温暖的,这些温暖的感觉与他们每个人很多年都一直存在,源于相互之间深深的信赖。他们问她是否知道将要和自己的女儿一起走,她微微的点头,所有人惊叹她什么都知道。也许,在她的心里,离开亦是她真正的心愿,不愿那个伤害她半生的人看到她满盘皆输的样子。
我和燕姐久久的拥抱,泪水好像怎么也流不尽,心里记得的从来都是对彼此的依赖,即使曾经一度的分离,却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流着泪对她说,相信我,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行李已经全都清点好,再一次检查不要落下任何该带走的东西。为她穿好衣服,驼色的薄绒上衣和保暖裤,并没有穿太厚的衣服,一路上,会给她盖着厚厚的被子,需要使她感到舒适就好。姨妈小心翼翼的给她戴上为她织的黑色线帽,她的头发那么短,一路上一定是不能凉着的。让燕姐手里拿着提前准备好的小毛巾,嘱咐她万一她要是吐了,我顾不上的话,一定要搭把手帮她擦干净,抬她下去的时候,怕颠簸引起她的呕吐,早晨暂时先没有给她喂早餐,准备到车上再吃东西。
救护车早已提前一晚到这里,司机好好的睡了一觉,准备即将开始返回的路程。约定好的时间终于到来,一切都是专业的,专业的担架,专业的医护人员。她被所有人簇拥着抬下楼,送行的亲友浩浩荡荡,依依不舍,场面是伤感的,却又充满着希望,仿佛带着她走出命运的桎梏。她是清醒的,眼神明亮,她看着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忙乱中,我的眼睛始终片刻都未曾离开过她,我注意着她所有的反应。在金属担架抬着她,尽量保持着平稳的时候,在轻微的颠簸中,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有点呕吐,好在没有给她吃任何东西,只是有一些淡黄色的液体。为她擦干净,安慰着她,慢慢的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她顺利的被抬上车。
雪后的天气更加清冷,但令人振奋,仿佛使我有更多的勇气和力量完成最重要的使命。终于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刻,将她放在提前准备好的床垫上,平躺下来,用被子掖好她身体的四周,一切都很好。大家七手八脚的放好所有的行李。终于要走了,车子开始发动。我跳下车,先生和我一起与所有嗯亲友拥抱告别,对他们说,相信我,我一定会照顾好她,她和我在一起会很幸福。他们点点头,眼里都是不舍,所有的泪水在那一刻化作无言的信任。
终于要走了,我抬起头,再看一看我曾经生长的地方,还有曾经的家,所有的记忆已被我封存,那些成长的印迹,因为离开而戛然终止。余光里,我看到他站在人群中,就那么默默无声的站着,没有告别亦没有悲伤,他是那么的苍老,始终没有走上前来有哪怕一丝的挽留。终究我是对的,他对她的感情终是没有那么深刻,一切都是淡然。
悲哀到底的淡然。
倔强的咬咬嘴唇,终是没有再看他哪怕一眼,因为不值得留恋。我决绝的转身。车终于缓缓开动,含着泪水,挥手与他们告别。
就这样,我带着我的母亲,离开了这个曾经所谓的家,抛下所有的记忆,久远的伤痛依然留存于心底,离开。
开始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望无际的田野伸展向远方,冬天让这大地是那么的苍凉,阳光温暖而明亮,我看着她,握着她的手,她也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她一直清醒着,睁着大大的眼睛,抬眼看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蓝天和白云,天地无限的宽广,她感受到我带着她奔向属于我们的自由。
车子顺利持续的往前开,除了必要的在休息站稍作停留,再无停歇。她的状态平稳,不定时的给她喂用热水温好的牛奶、果泥菜泥,中转站的餐厅有提供温热的粥,一路上,她的饮食比我想象的要方便许多。
我所有的精力都在照顾着她,先生负责做好一路上所有琐碎的事情。当车子继续行进的时候,他把我揽进他的怀里,靠着他好好的休息。
我们的车将一路经过甘肃、四川、重庆、贵州、广西、广东之后,会一直顺利回到海南,那是我们的家。她的状态一直很好,让我惊喜,她醒着的时候,静静的看着车窗外,有时,她会一直静静的看着我,我看着她笑,跟她说话,告诉她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哪里,她回应我微笑。
我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路向南,一望无际萧瑟空旷的荒野渐渐发生着变化,绿色的植物开始出现在我的眼前,公路两旁大丛大丛的灌木,远处的绿色山林若隐若现,空气中出现陌生的气味。思绪久久无法平静,对我来说,此刻我带着她,我的心是踏实的、无所畏惧的。我们抛下了那些羁绊着我们命运的脚链,抛下曾经那些无可奈何、隐忍和委屈,终于离开。只是,离开的代价是如此之大。
整个晚上,车子未曾停歇,很快到达贵州境内。两名司机轮换着开,长久的工作经验使他们精力充沛,未曾疲倦。母亲早已在车厢的轻微摇晃下睡着。车子穿越无数个隧道,车厢里的光线时明时暗,远方有若隐若现的灯火在闪烁。
一夜的奔波,在清晨时分到达广西。车子停下来,打开车门,让新鲜的空气进来。她也已醒来,一路上很好,没有任何的不适,也没有再呕吐,很平和的样子,我的心里亦是宽慰。下车,洗漱打开水。我看到远处薄薄的晨霭下笼罩着高耸峭立的山峰,秀美而清丽,这里与大西北荒凉是那么的不同。我对先生说,我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我什么都不害怕,从现在开始,我会感恩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不知道会有多久,但我一定要让她幸福的活着。
两天之后,终于看到海。车开上即将穿过琼州海峡的轮渡,我远远的看见海的对岸这座城市熟悉的灯火,狭长的西海岸边,暮色之下,椰子树的剪影在风中摇曳,一片万家灯火阑珊,海风习习,空气中弥漫着湿咸的气息,暖风阵阵,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
妈妈,我们回来了。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终于到家了,熟悉而温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