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依然是起早贪黑的上班,她的日子过的忙碌而奔波。一整个白天她都不会回来,工作单位和家距离遥远,日子并不能让她过的得心应手,她感到疲惫,但也只有硬撑着。松的脾气在这几年里,变得越来越坏。他终于看到现实的残酷。纺织厂已经彻底的解散,工人村里等待拆迁的一大批职工在那几年仿佛如同沙粒一样,撒入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松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厂房的空旷和萧落让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离开这里后还可以干什么,曾经的那些吃肉喝酒的朋友都沉寂下去,他感到无比的孤独。童年经受贫穷,暴力,兄弟姐妹之间的背离让他总是觉得愤懑。成年之后的肆意妄为让他终于尝到无法立足在社会的无助。他的心里总是感难以发泄的情绪。
松其实一直是一个可怜的人,这也是兰无法离开他的原因。兰总是觉得,在松最难的时候,她更是不可能选择离开,尽管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的感情。
环的年龄越来越大,儿孙们已经成家立业,最小的孙子也已经上了学,她终于可以得以喘息歇息一下了。本来和最小的儿子长期的生活在一起,但她总会是寂寞的。三居室的房子,是丈夫曾经打拼下的产业,木匠铺早已没有,政府补贴赔偿给土地户两处房产,一套给兰的三弟,另一套大一些的,环给了小儿子,和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平日里,他们去上班,孩子去上了学,环就一个人在家里。她的房间是在门口的一间五六平米的小卧室里。她总是会安静的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阻挡着阳光的一面墙。她的腿在十几年前因为车祸,被公交车刮倒,骨折,休养了很长时间,虽是好起来,但走起路来已是微微的跛。她经过走廊的时候,总是扶着墙慢慢的走,背影沉重缓慢,几米长的过道会走很久。
周末是环最期盼的日子。每到周末,她所有的儿女及孙子孙女不约而同的汇聚在她这里。兰和她的三个姐姐都会到来,她们爱着环,都会争抢着为兰换洗衣物,整理房间,把换下来的床单被罩装进自己的袋子,提回家用洗衣机洗干净,到下一周的时候再带回来。兰最喜欢为环梳头,她的手法轻巧娴熟,更重要的是,她梳的发髻很紧实,可以让环保持一周而不松散。环的胳膊已经无法再抬起来为自己梳发髻了。
兰的兄弟们周末聚合在一起,下棋对弈,烟雾缭绕,偶尔会激烈的争执,但他很快又会沉寂下去,全神贯注,这是他们的兴趣所在。兰和她的姐姐准备一大家子人的饭菜,四个人再加上几个妯娌,七手八脚一顿丰盛的晚餐就准备好了。饺子,包子,面条,怎么都是丰盛的一顿。那时的琳已经长大,母亲家的热闹氛围一直都是她所喜欢的,姨妈们的亲切,兄弟姐妹之间的情谊,让她在长大多年后,面对远离家乡孤寂的日子,总是心生怀念。
每到这样的周末,琳会和自己很多的表兄弟姐妹在一起。一群孩子热闹的在巷子里串来串去,以表哥为首,带着弟弟们在庭院里冲锋陷阵,而琳更多的是和表姐燕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庭院里花木葳蕤,夏日里荫凉,她们采下枝叶花朵,在砖头堆砌的所谓炉灶上生火做饭。玩的热闹,琳和燕的脸颊微微泛红,额头生出密密的汗珠。姐姐燕带着她,两个人手拉着手去巷子口的小卖部买冰镇汽水喝。有时,还会是一角钱的奶油冰棍,或者买一分钱一根的泡泡糖。燕总是比她有经验,琳跟在姐姐的后面,姐姐买什么自己就吃什么。
这一切,对琳来说,也许是她痛苦家庭生活中最为安慰的时光。她唯一爱的,就是和外婆、母亲,以及她那些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的日子。
松的家人在琳看来,她始终觉得对她最好的,是她的伯伯柏。在琳的印象里,柏是一个看上去性情温和的人,柏和她的父亲松有很大的不同。她知道,柏和松之间的矛盾,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柏始终看不惯松的诸多恶习,他的酗酒,满口胡言乱语,做事情毫无责任心和头脑。他还是有一些兄长的态度的,有时会板着脸教训自己的弟弟,他始终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是不像话,尽管两个人有着相同的童年经历,两个人一起在睡夜里的懵懂中劈头盖脸的经受着父亲的暴虐,这是柏心里最不愿回首的往事。所以,当他在松的身上看到酗酒后的丑态时,他心里的厌恶油然而生。作为兄长,他责备松的放纵和不成器,在多次说服无效后,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去在这个弟弟身上浪费自己的精力。他与松渐渐疏离。而松,在面对柏的冷淡后愈发的气急败坏。两个人终其一生,都再也没有亲近起来。
琳记得,这个伯伯柏是喜欢他的。小的时候,她依稀记得柏见到她时的那份欢喜,琳长得美丽,圆圆的脸,小小的嘴巴,梳着整齐的童花头,笑起来乳牙整齐的样子。柏见到她,总会把她揽在怀里,跟她说,让伯伯咬一口。然后,他会用咬琳的胳膊,琳看到自己的胳膊上留下清晰的牙印,会吓得哇哇大哭。这时候,柏总是会爽朗的哈哈大笑。这是他表达喜欢的方式。
柏是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的。这让琳总是很羡慕,她知道,不论柏对松的态度如何,但她知道柏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后来,柏在六十七岁的那一年,在清明祭祖回家后,突然一病不起,在医院被确诊为肝癌,坚持了很久。琳在他弥留之际去看望他,他已经瘦到完全脱相,已不是当年的模样,琳流下泪来。他见到琳,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琳走后一个月,他在医院病逝。她知道,在柏的心里,他终其一生也没有原谅过自己的父亲。
琳对自己的两个姑妈,一向是无法亲近。她们信任并看重柏,当然,柏也的确值得她们信任。可是,女人的某种弱点在她们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那就是她们对松的不屑态度同样也捎带上了兰和琳。两个势力的女人非常清楚柏在家里的重要性,凡事都是要和柏去商量的,他们相互之间走动的很勤,而对于松,仿佛是这个家族里若有若无的角色。松无可奈何,尽管他愤怒,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总是在咒骂自己兄弟姐妹的势力,咒骂那些过往,仿佛在他的心里,没有一件事他是如意的,所以,他对于兰和女儿琳,并不觉得珍惜。
生活在松看来,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如自己的意,这个家使他觉得自由被禁锢。曾经的那些朋友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孤独,烦闷,每天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开始越来越严重的酗酒,脾气越来越越暴躁。琳整个的中学时期如同活在提心吊胆的世界里。早晨,兰很早已经出门赶班车去上班。那时的天还没有亮,外面漆黑,兰会从被窝里撑着自己爬起来,为琳准备好早餐,带好自己的午饭,在夜色之中急忙的赶早班车。琳总是记得母亲那时的忙乱和辛苦。
母亲走后,琳起床整理自己,开始吃早餐。她不知道为什么松的脾气总是那么的暴躁,他是看这个女儿是不顺眼的。他站在那里看着默默吃早餐的女儿,似乎心里总是带着气,他开始找茬儿,咬牙切齿数落琳。她觉得不可理喻和委屈,她转过身并不理他,而松却开始了他恶毒的咒骂。这是一个心理极度残缺的成年人,他病态一般的状态使他自己也活得痛苦。再经过很多次的无理取闹后,在琳的愤怒里,她和松顶了嘴,结果,她换回了松对她怒不可遏的一记耳光。瞬间,她听到自己的耳膜被打穿的声音。
那段时光,在琳的记忆里,是痛苦不堪的。她害怕松回家,更害怕松回家后喝的醉醺醺的样子。他开始无理取闹,咒骂兰,也咒骂袒护着兰的琳。他从来也不懂他的所作所为,让青春期的女儿的心理在伤害中渐渐长大,埋下愤怒和恨的种子。她心里无比的清楚,眼前的这个男人不配做她的父亲。
那时琳已经十六岁,她后来看到那时自己的照片。那是一张学校要求的证件照,两寸的黑白照片。她看到那张照片中自己看着镜头的眼神,她的眼神是幽怨哀愁的,心事重重的感觉,她惊异于自己那时脸上流露的不快乐,少女时期的哀伤深深的写在脸上。她所有的不快乐与哀愁来自于自己的父亲。
对于这一切,兰并不是全都知道的。少女的自尊心让她无法对母亲说出所遭受的辱骂和暴力对待。很长的时间,她的那只破损的耳朵听力陡然下降,她紧闭着倔强的嘴唇,不愿对兰哭诉。她知道,兰即使再愤怒,也是不会与松分开的。她无比的希望他们在一次次激烈的争吵后,兰可以带着她毅然决然的离开那个家,然后再也不回来,即使松千万次的祈求,兰将不为之所动。可是,这只是琳自己的臆想,她无比的清楚,兰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兰一直都以为,在这个家里,只有她和松是充满着矛盾的,却丝毫也不知道,原来,在琳的心里,对松的厌恶和愤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1994年的家乡街道上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巷子口一年四季都有卖水果的,卖调料的商贩不知疲倦的吆喝着,整条街道繁华而热闹,在傍晚的时候,整条街弥漫着浓香的卤菜气味。琳放学了。她总是一个人在家,口渴了,没有比用嘴巴接着水龙头喝下的凉水更痛快的事情了。有时候,她真的不觉得自己是个中规中矩的女孩子,总是有着男孩子的鲁莽,这是她的性格。兰下班回来的时刻快要到了,琳趴在厨房的窗户上。从这里望下去,她可以看到远远走过来的兰,看着她走到水果摊前,挑选颜色娇艳的桃子,她还会再往前面的菜市场走去,不一会儿,在琳的注视下,她手里提着买来的新鲜蔬菜转进了自己家的门口。琳还可以在心里计算得出兰上楼梯的时间,然后,她打开门迎接等待了很久的母亲,接过她手里买的蔬菜和水果。
有时,她会觉得等待兰回来的时间实在是漫长。她会走到离家两站路的车站,那是兰通勤车的落站点。十六岁的少女站在公交车站,茫然的看着前方每一辆到来的车。她一辆一辆的等,身边人来人往,她就这么站着等兰,看着渐渐落下去的日头,她突然心生出苍凉的感觉。也许这世间,唯独兰才是她一生最挚爱的亲人,相偎相依,如果没有兰,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里。
那段日子,松更多的时候总是不可理喻的失意和暴躁着,他在家里尤如困兽一样走来走去。在这里生活的六年级,他如同被施了魔咒一样的倒霉,他无法做任何事,任何事也做不好。在琳的记忆里,在那里的生活的六年里,大年三十是她提心吊胆的时刻,年夜饭的桌子上,兰精心准备的饭菜和节日氛围总是会随着松的喝醉酒而变成大吵大闹后的不欢而散。满桌的杯盘狼藉和兰阴郁的情绪,千家万户的欢乐喧闹在琳的记忆里是和她没有关系的。
兰默默的做着她该做的一切,日子在不平淡中糟心的过着。松会领回来不同的男人和女人,家在他的眼里,仿佛就是一个任何人可以随意进出的中转站,毫无隐私和顾忌。陌生的男人可以在家随意的吃喝,这些人,有的是松尝试着结交的各行各业的皮包公司的所谓商人,也有的是在随时可以解散破产的公司里认识的所谓同事,还有的是一些曾经认识的所谓朋友,他带他们来肆意的吃喝。有很多时候,琳无法理解家里的状态,她紧紧的拉着亭子间的布帘,蜷缩在自己四平米见方的世界里,捂着耳朵,躲避着这让她烦躁的一切。这些日子对她来说毫无安全感可言,那段青春叛逆的日子,是她永久的记忆,她不知道自己的家为什么会是这种局面。
冬天的时候,唯一能带给她幸福的时光,就是当松不在家的时候,兰会安静的给她做好美味的饭菜。兰的手艺很好,她做的饭菜很香,任何的蔬菜在她烹饪后,都会散发出让琳无法挑剔的美味来。母女俩吃完,她回到自己的亭子间安静的看书写作业,兰坐在沙发上为她织着毛衣,同样安静的看电视。电视声音很小,在琳听来几乎是没有任何声音的,兰偶尔会进来看看她,往她的嘴巴里塞一颗糖果或者蜜饯。琳格外的享受这种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她总是在想,为什么兰不能带着她单独的生活,这从来都是她心里渴盼的。
她对松的厌恶一直都存在着,她与他并不交流,她排斥他的任何行为。这种厌恶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是松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造成的。
琳整个的青春期,都是在这个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度过,那段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沮丧,愤怒,失落,孤独充斥着她的内心,她总是在想,为什么自己会有一个松这样的父亲,为什么兰总是在和他争吵过后,却依然可以继续过这样了无生机的日子,那时候的她想不通,有时,她甚至期盼着兰可以带她走,离开这个毫无温度的地方。
冬天的夜里,琳晚上都会在亭子间里默默的写作业,她能感觉到大门口的冷风透过门的缝隙吹进来,尽管北方的冬天都是有暖气的,可她依然觉得自己很冷,布帘是阻挡不住寒风的。她感觉到自己的腿被吹的很凉,身上发冷,兰走进来,用毛毯裹住琳的腿,递过来温热的牛奶。只要琳和兰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时光是静谧而美好的,但琳的心里有总是感到不安,因为她知道,松的晚归通常都会伴随着他的酩酊大醉,之后便会是他一身令人厌恶作呕的酒气。再之后,便是他和兰爆发的争吵。
有一段时间,松突然变得很安静,晚上不再出去,他对兰又恢复了酒醒时的知错忏悔的老实样子,兰不再说什么,彼此相安无事的过了很多天。琳记得,那天晚上,家里很安静,松和兰静静地看着电视,她在自己的小亭子间写功课。就在那时,一个女人来到了她的家。
兰认识这个女人,琳也认识这个女人。这是松多年前的一个所谓的朋友。这个女人早已离婚,有一个男孩儿,她一个人带着这个孩子。她身材高挑匀称,气质优雅,面容秀气。琳记得她,小的时候她叫她阿姨。这个阿姨来过她家很多次,通常都会是在兰不在家的中午时候会来吃饭,松给她做面条吃,松是会擀手工面条的。琳记得,这个阿姨会对她温柔的笑,她听到她与松的对话,她会向松倾诉她的家事和心思,那时候的松,在琳的眼里,已然变成了另一个男人,热情,谈笑风生,宛若一个憨厚稳重的男人。那时候的琳什么都不懂。
松和那个女人相约,一起去郊区的桃花节游玩,他带着着琳,那个女人带着自己的儿子。那天的松一改常态,穿着使他看上去意气风发的西装,与那个女人谈笑自如,格外亲密兴奋,那样的松她是没有见过的,仿佛变了一个人。琳记得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他们俩一起玩儿,相处友好。琳深深的记得,那时候的她和那个小男孩从小山坡上往下冲着跑下来,松张开怀抱在山脚下迎接着那个男孩子,最后的那一瞬间,他把他揽在自己的怀里。
游玩回来后,琳看到兰坐在家门口,铝制的大洗衣盆里放满了需要换洗的脏衣服,她坐在那里,一下一下的揉搓着,沉默着不说话。兰洗衣服的背影深深的印刻在只有六岁的琳的脑海里。琳突然觉得替母亲感到委屈,尽管她什么都不懂,但幼时的心里已经萌生出深深的难过,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时隔几年之间,这个女人再也没有来过琳以前的家,而那晚,她突然又出现在这里。琳已是少女,孩童时的记忆深刻而又清晰,她突然厌恶这个女人的到来,她已明白这个女人曾经在兰的生命的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兰让琳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继续写作业,房间的门已被兰掩上,三个人若有若无的声音让琳只有屏住呼吸才可以听到。
那个女人言语略微有些激烈,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她的声音会扬起来。松是没有一点声音的,安静的仿佛他不存在。她可以想象到松的样子,那是一副他与生俱来的每次嚣张之后的窝囊样子,他是有这样的时刻的,他用这种方法让兰原谅了他一次又一次。整晚,那个女人在不停的喋喋不休的控诉着。琳在努力扑捉到的只言片语中揣测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是松喝醉后去她家找她,她没有让松进她的家,惹怒了松,于是松借着酒劲用脚使劲的踹门,站在院子里大声的叫骂着,用一些不堪入耳的字眼侮辱她。她情绪激动,她说她从未想到过松会是这样一种人,她来告诉兰,你的丈夫是这样一种人,她哭着说她没有办法做人了,周围的邻居都在看他们母子的笑话。琳听后,在心里淡淡的冷笑着,心说,你早就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兰在那天晚上究竟具体说了些什么,最后事情是怎么解决的,琳后来是不清楚的。她只知道,后来这个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家里。兰应该对松也已是没有太多的感情,多年的争吵早已将彼此的关系消耗殆尽,兰只是与他过日子的女人。这件事的发生,兰一直都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愤怒或者痛苦,她如同平常一样上班下班,买菜做饭,照顾琳。琳知道,她从未爱过他,从未。
兰知道,也许她的一生就只是为了这个孩子,她不离开松,只是因为想要给这个孩子一个在旁人眼中看上去完整的家,仅此而已。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兰永远都是忙碌着的,她无法停留下来得以喘息,每天从出门到回家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她的工作,必须时刻以高强度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精密的仪表上,不得有半点的差池。她的工作是有风险的,她曾经亲眼目睹了由于工人的疏忽,石油在高高的锅炉里持续加热,油温过高沸腾着溢了出来,就在工人冲上去试图关掉加热阀门的时候,被溢出的原油活活的烫死。这件事使兰心有余悸,事故造成的原因就是因为同事粗心大意,没有控制好原油加热的温度,最终导致了他们的死亡。兰每天工作的时候一刻不得放松警惕,她不允许自己不好的情绪影响到工作中的每一个环节。她只想好好的过好自己的日子,在每天下班后回到家里,买菜,做饭。周末的时候去环的家里看望她,用仅有的一点点业余时间帮她整理一周积累下来的家务。她就像一个旋转着停不下来的陀螺一样,忙碌着,她跟琳说,她总是觉得自己睡不够,晚上躺下来,身上全是疲累,一觉醒来,又已是新的一天,周而复始的重复循环。她那时已没有任何的时间让她去好好的审视和松的关系,她已忙碌到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也已忙碌到无法在乎自己。
少女时期的琳,印象中的自己是孤独的,她总是一个人在家,除了上学的日子,有时,她默默的看着远处这个城市边缘的山峦,她想要离开,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很多的事,总是让她感到不知所措,甚至,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了任何的希望和目标。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并不能和身边的同学有效的沟通更深刻的情感,她甚至无法分辨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在那段日子里,她唯一能打开的,只有对兰的感情。
她总是觉得心里有无法忍受和发泄出来的莫名情绪,越来越感到自己内心的桀骜不驯。她以两分之差进入了一个末流的中学,在那里,她甚至看到了一些身边的同学具有和松一样败坏的品质,粗鄙不堪,她深深的厌恶这里的一切,开始无法驾驭自己的功课。
那段日子,她觉得是她最难过的时光,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如意,父母之间的关系,她和身边同学的格格不入,一度让她想要放弃。兰并不知道女儿心里的诸多感受,忙碌的生活让她无暇顾及太多,表面上,琳看上去是乖乖的样子,其实,她从未很母亲倾诉过心里所想的一切。她已经长大,她开始会在松和兰的争吵过程中站在兰的前面,试图保护母亲,她愤怒的指责着松,尽管他是她的父亲,可在她的心里却早已不认为他是她的父亲。
整个的青春期对琳来说,她没有体会过家庭的幸福,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一种心灵的灾难,她没有感受到那个年龄该拥有的快乐时光,任何关于青春时期对于未来的美好梦想,期盼,在她的眼里完全是没有的,她看到的满眼都是灰暗的世界,这个世界是那么的不友好。她唯独感到有爱的,全是兰和她的家人,那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
中考的失意让兰意识到琳的问题,她明白问题已没有那么简单,她开始着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始担忧这个孩子的前途,她开始想方设法和琳的三姨一起去联系学校,托关系找门路,终于,琳进了一所中专学校。然而,这里同之前的学校一样,到处充斥着乌七混杂的各种学生,他们肆意的挥霍青春,早恋,打架,学习早已不是重要的东西。琳的心里对周围的一切和自己都是失望的,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和学习方式,她想要努力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面对着日复一日枯燥的学科,她的心里一片荒芜。
兰承受着来自经济上的压力,琳的学费,家里日益增多的开支,松是无法帮她分担一切的,生活的标准也仅仅成为,他不要在外面酗酒闹事闯祸就好。这一切的不堪,却又因为兰的能干和要强似乎掩盖了过去,兰的兄弟姐妹和家人是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的,在他们所有人的眼里,松是一个没有太多本事的老实人,而对于他在这个家里的嚣张和无能,却并不知道太多。兰是不会告诉他们这些的,她觉得这样会使自己在兄弟姐妹前丢脸,她尽力维系的,不过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家。兰很久没有为自己添加过新衣服,有的,也只是在过春节或者换季的时候。在那时琳的印象里,兰很少脸上会有舒心的笑容,她在默默的隐忍不堪的日子。
冬天的巷子里,一到傍晚总是有浓浓的烟火气息,琳喜欢这种生活的味道,放学的时候,她默默的走着,穿过一整条巷子,她可以看到各种各样叫卖的商贩,满街都是水果蔬菜和食物的味道,她总是喜欢这里的,毕竟,这里让她见到了工人村从不曾有过的新鲜事物。这里是繁华的,那家不起眼的小棚子里,是年龄很大的卖卤肉的老人,戴着眼镜,斯文的样子,他的女儿帮他打着下手,手脚麻利的切肉收钱。那边是经常光顾的凉皮店,是由一个回族女人经营着,起早贪黑,冬天的凉皮吃起来格外的冰冷,有时浇在上面的辣椒油芝麻香醋还结着夜里没有融化开的生硬的冰碴,在冒着热气的小炉子的店铺里,吃起来却是格外的舒服。对于琳来说,开心的事情也还是有的,有时,兰会来了兴致,下班的时候,偶尔会带女儿去吃巷子口的一家清真牛肉砂锅,也是一个年龄大的回族女人开的店铺,很胖的回族女人,头上戴着花色的薄纱帽子,在不大的店铺里灵巧的回转着身子忙碌着。炉火上烧的滚烫的砂锅牛肉汤,并不很大的一碗,里面翻滚着夹沙、肉丸、牛肉一类的肉食,搭配一些简单的白菜、豆腐、豆芽,葱花蒜苗撒在上面,她家是用了纯美的鲜汤,不同于别家靠味精来调味,原汁原味,喝一口便知。琳和兰一起吃,那时的琳感到幸福,在一瞬间的光影里,她记住了兰的笑容。
有时,兰还会带她去吃家楼下的排骨面,兰把自己碗里最大的排骨夹给琳。她尽力为女儿改善伙食,她知道,现在正是她长身体的时候,穿的一般一点没什么,吃是不能亏欠的。排骨面很香,汤汁香浓,面条劲道。吃完后,兰和她手挽着手一起回家。走在冬夜的巷子里,灯火通明的巷子,好像总也走不完,这大概是留在琳记忆深处温暖的回忆。兰会在这个时刻和女儿说一些心事,这是她难得的闲暇时刻。兰好像从未责怪过琳的功课,她心里或许知道,终究是什么影响了女儿的心理,对兰来说,她还是多少感到一些亏欠的。她总是会在琳失意的时候告诉她,是金子终究会发光的,不论遭遇什么样的境遇,她始终相信,她的女儿不会差。她的这些话,琳深深的记在了心里。
冬天漫长寒冷,兰总是会在家里炖香浓的汤给琳喝。在一次与松的争吵过后,她的心神不宁终于伤到了自己。她的右手小拇指在几天前的一次赶班车的早晨摔倒后骨折,她去了单位的职工医院,医生为她的手指安装了夹板,告诉她一定不可以再去活动右手,一定不可以使夹板偏移,否则会影响骨头的连接生长。兰心里知道,这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到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做,她只能是尽量让自己不去使用右手。就这样,在她炖鸡汤的时候,她不得不用右手的四个手指去拿勺子撇去沸腾着的浮油,毫无知觉的受伤的右手小拇指就在她心情极度不好的情况下滚进了沸腾的鸡汤里。琳在亭子间听到厨房勺子摔在地上的声音,她冲进厨房,看到了脸色惨白右手颤抖着的兰,她的小指夹板已经脱落,肿胀的通红明亮,已然被严重的烫伤。琳很害怕,她不停的问兰怎么办,兰摇摇头,让琳留在家里,自己冲出家门去了巷子口的医院。琳知道,只要不是太严重,兰都不会轻易的去医院的。松呢,早已在争吵过后摔门扬长而去。兰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既不清楚也不重要。
兰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医院专门调制的烫伤膏,琳帮她涂抹,兰看着自己的手指,泪水流下来,心里的委屈终究还是让自己变得软弱不堪,如同她面对的,如今自己的生活。后来,很长时间,她的手指终究没有得到恢复,骨头接的很不好,小拇指无法弯曲。
别人的生活,琳并不清楚,但看在她眼里的,却是一无是处的父亲和忍受着委屈的能干要强的母亲,那时的她并不明白所谓的婚姻到底是什么,有的只是少女的懵懂和愤怒。多年后,长大成人的她以一个女人的角度重新审视着父母的婚姻,更加的明白,原来年少时经历的家庭生活是婚姻里最不堪入目的,到她还是无法明白兰的选择。
兰的眼泪让琳终于在十六岁的那一年变得警醒,突然,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她猛的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努力的话,也许,将来她将要面对的,很可能也会是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丈夫。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她开始恐惧,她曾告诉过兰,自己一辈子不想结婚。她开始前所未有的渴望上大学,想要离开这个家,她知道,她需要变得强大起来,然后用自己的力量好好照顾兰。她不想去过颓败如松一样的人生,糊里糊涂的苟延残喘,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家和这样的人生。
中专转眼就毕业了,所学的专业完全不是琳喜欢的,她厌倦,想要放弃。她告诉兰,她想要一心一意的参加高考上大学。兰是有她的打算的,她总是绞尽脑汁的在想为琳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她甚至委托自己的二姐在银行系统为琳找一份像样的工作,甚至,她还想怎么样疏通关系,为女儿在自己单位的职工子弟学校找一份工作,让她在自己的身边安稳的待着。她并不是不想让琳考大学,可琳的成绩让她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不敢去想。琳提出毕业后要报名去高考补习班,一年考不上就考两年,两年考不上就考三年,直到考上为止。她知道自己基础薄弱,但她还是想依靠自己擅长的文科取胜,即使重点大学考不上,二流三流的大学也是大学,只要看上任何一个公立的大学,自己就赢了。
之后的一年,琳开始心无旁骛的奔波在补习班和家之间的路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她终于有了自己为自己划立的人生目标,她知道,她与别人不同,如果她不逼着自己努力,也许这一生就完了。她坐在黑压压的一群前一年高考落榜的高中生中间,拼命的学习。她喜欢这里,喜欢紧张的学习氛围,甚至,她开始发现,全省最优秀的教师被返聘到这里传授着丰富的教学经验,他们博学,优雅,风趣,幽默。这是琳经历之前所有的老师都不具备的素质和能力。她发现了另一个自己,她渐渐在知识的海洋里如沐春风,心里感受到快乐。秋天,琳骑着单车,穿过整条树荫繁密的大道,叶子落下来,她会抬起头仰起脸,笑眯眯的感受温暖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穿透出来划过自己的脸庞,她感到一种从未感受到过的幸福。她开始会和周围的同学说话,相处友好而快乐,他们都是成绩很好的孩子,有的仅仅一两分之差与名牌大学失之交臂,但在他们的身上,她看到的是同龄人该有的上进心和对梦想的追求,他们认真,努力,具有青春的蓬勃精力。琳深深的觉得,她现在身处的一切,才是她想看到的世界。
琳的努力,让兰看在眼里,她感到格外的高兴,尽管女儿的前途依然渺茫,但她觉得似乎自己都有了期盼的希望,琳一直都是她一生的希望和动力,这也是她一直黯淡的日子里突然透出的一丝光亮,但她又是疑惑的,她还是不大相信很久以来一直在学业上苦苦挣扎着颇为不顺的女儿会依靠自己的意志考上大学,但尽管如此,她还是顺应着琳的想法去做她想做且愿意的事。
刚参加高考补习班的那段日子,琳随着母亲搬回了曾经的工人村。那里已经完全的改变,河岸边再也没有了煤渣遍地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黄河四十里风情线上宽阔的马路,仅仅五年的时间,政府开始大力改造黄河两岸的风光,这里周围已是高楼林立,暂新的住宅小区拔地而起。琳的新家就坐落在当年破败的工人村之上。琳来到这里,满眼看到的景象,让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黄灰相间的两幢大楼,琳的新家就在此之上。站在新家的阳台上,琳仔细的寻找着当年玉的家。她终于看到了玉的家,她已经开始是从上而往下的俯视着找到了玉的家。五年过去,玉家的阳台上没有太多的变化,隐隐约约的透过窗户,琳好像依然看到了当年她在那里和她们一起吃饭的餐桌,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琳的眼眶湿润,流下泪来,她从心里是想念玉的,她是她儿时最要好的伙伴,只是,她们都已经从孩童变成了少女,五年的分离,让她们再也无法找寻到彼此,再也回不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