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广西的北海,庄子的北海

一个名叫北海的地方,竟然在中国南部的广西。这让教过几天地理的我如何承认?但是,不承认没有什么用。我从来没有搞清庄子笔下怎么会出现“北海”,可是他不照样“北海”“北海”写得欢天喜地?

要是广西的北海是庄子的北海就好了。可惜不可能是。这真让人心里郁闷。在飞机上的时间比预想的两小时久了很多。我觉也睡了,几篇文章也读完了,后座小孩儿坚持不懈的踢腾也接近强弩之末了,一小盘盒饭也糊里糊涂弄下肚了,窗外的云层和山水也都味道寡淡了。飞机才到。

车子直接把我们拉到海边。第一站就是红树林。红树林,当然应该是红颜色的树林了?类似上野樱花的那种吧?事实证明,想当然是要闹笑话的。你想要看红色的树林?那请在某个北雁南归的日子里到北京的北海去吧。这里,只有端庄沉静标标准准的绿色。矮矮的,壮壮的,像泰山上古朴的青松,像小腿弯曲、虬劲有力、永远也不肯长高的侏儒。它当然别具骄傲——不管红树家族中的哪一分支,一律胎生:预先在种子里长好小苗,随风飘送,寄望潮水把它们携带到树林的边缘、扎根于预留的滩涂。潮水是那样不负责任、不讲情分的家伙,它只管成天漫不经心地摇来荡去,哪里管你的树苗宝宝是否成功地安营扎寨?红树就是红树,它血管里面红色的血液不是用来给你看的。它有一颗红色的心。不管弹涂鱼和招潮蟹如何在它的身边引诱它放弃志向,它们永远一本正经地站在滩涂上,任潮起潮落,无忧无惧,无怨无悔。

招潮蟹呢,穿着各式鲜艳的运动装,在树根间的滩涂上闪电般穿梭,弹涂鱼则笨笨地扭动肉肉的小身体,做一些徒劳无功的挣扎。远处的白鹭成片地起起落落。还有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生灵,伴着一望无际的海水,有滋有味,安静柔韧。

大美总是无言。

感受大美,需要的不是视力,而是定力。在栈道上走走看看的人们,把自己淹没在同伴的喧嚣中,浮躁着,嬉笑着,与红树招潮蟹弹涂鱼的世界几无关联。你是你挟裹而来的都市的喧嚣,我是我不动声色的自娱自乐。栈道上下的两种活法,泾渭分明。

大家心有灵犀地上岸,到达另一个景点,疍家民俗村。

疍家,56个民族所不包含的民族,是我的电脑轻易打不出名称的民族。请留意,疍的下面并不是一个虫子,而是一个元旦的旦。中国人个个都是仓颉,为自己造个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武则天可以,疍家人当然也可以。但是民间的力量没有名人巨大,所以武则天的“曌”字到处都有,这个“疍”字,只有这个民俗村有。

疍家足够古老。古老到人们无法放弃却又没有遗迹。所以造出这么个民俗村来。一些鱼篓渔网加上几尊渔夫渔妇的雕塑,配上点花花草草。

这样的东西,地方人或许用了很大的心思和财力。人们总是试图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视野和智力把自然演变的漫长过程定格成一个画面,屡屡失败,屡屡不懈。不过话说回来,有一个假模假式的画面,总比满眼虚空来得踏实吧。旅游的意义,甚至人生的意义还有什么更了不起的东西呢?生命短暂,生命无常,生命的意义总是在享受奉献之间摇摆不定,要想抓住一点可以依赖的确认的东西,真是不容易也靠不住的事情。

当我们在海滩上准备作秀发嗲的时候,天空发威了。

突如其来,一场暴雨,一下就是一个多小时。雨棚之中,人们无望地看暴雨倾泻,在雨脚的漂移中慌乱地挤过来躲过去。一只小鼠试图冲进小店避雨,不料出师不利,在几位女生的尖叫声中,一位貌似神勇的男孩飞起一脚,可怜的小鼠先是拔地而起再是从天而降,挣扎几许,便在暴雨中香消玉殒。

一场暴雨,总是要夺命几何的。只是为什么是这只小鼠,为什么在我的眼皮底下让我唏嘘,这是天公的一次不经意吧。

一夜之后,去涠洲岛。

要去多么远离人间的小岛,才要登上这么大的船坞、坐上这么大的游船、跟这么多的乘客做同伴啊?反正船坞很大、游船很炫、游客很多。但是你清楚地感到它的违和。大船之外,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渔船密如战阵,渔船里面脏乱无比,居民泰然自若地或吃饭,或睡觉,或整理渔网。一位妇女摇着小舟向大海划去,更多渔夫开着电动船捕鱼归来,一条一条的鲦鱼似的海鱼被从网上摘下。几个孩子在亦床亦桌的横板上光着上身游戏。也许对他们而言,城市只是他们生活的壶嘴,他们更多时候寄身大壶深处,过着几百年不变的疍家生活。一如蛋壳形的渔船,是安放在他们身上的飘摇的壳,他们就是这幅壳中的软体动物。

游船出发,行进,再行进。

晨捕的渔船越来越稀,进大海腹地越来越深。视野之中,汪洋恣肆的,涵澹澎湃的,除了海水,只有海水。天地在远处交汇,没有穹庐似的苍天,只有海天一色的蓝,一条黑线将天地分割,让我们检验我们关于天地的常识。坐在内陆的教室里大声朗诵的“天似穹庐”,在这里是违背事实的笑话。哪里有什么穹庐,海就在船的窗边、人的腰际处舒展开去,一发不可收拾地涌动到天边,但是并没有什么“一望无际”,因为天际线清清楚楚地在你的视野尽头,而且这个尽头并不遥远,墨黑,厚重,清晰,执拗,但是,并不遥远,就在一公里或一点五公里处。在这里,没有地“球”的概念,大海就是那么扁扁平平的好大好大一大块。

这是变幻莫测的一大“块”。刚刚那么妩媚碧蓝的大海,瞬间变成幽深的黑色。天上阴云密布,海水诡异阴暗。天空和海水原来是这等的声气想通,肝胆相照。

没有一望无际,只有肝胆相照。

在天地的肝胆之间,即便你买了保险,同伴成千,你依然觉得自己脆如珊瑚薄如轻纱。这时候眼前出现的任何陆地都会是原始诡异的世界中的令人欣喜若狂的天堂吧。

当年驾着一叶小舟,在大海中颠簸了几天几夜,受制于大海的面无表情或反复无常,惊惧于大海近在咫尺的海平线的鬼魅,在苍茫无望中突然发现一片陆地,那是怎样的难以置信和欣喜若狂?

涠洲岛就是这样令那些原著喜极欲泣的所在吧。

月亮湾,一个像月亮的海湾。天热,人多,海岸发黑,没什么好看。但是,这不妨碍当地人视之为宝贝。你瞧,这样弯弯如沟,风浪在这里小憩,风险在这里软化,渔船寄身其中犹如惊魂不定的求生客找到安稳的怀抱,哪有不喜极而泣的道理?沙滩是难看的黑色有什么关系?阳光像金色的钢针又有什么大碍?所以,月亮湾这样晶莹剔透的名字,放在它的身上,游客觉得别扭,当地人一定认为实至名归。

另一个海湾,在海边蜿蜿蜒蜒曼妙多姿却寸草不生只呈现坦荡赭红色的礁石的海湾,让你迷恋若狂。人们站在岩石上,举起围巾作临风飘举状,红色的衣服和绿色的围巾,确实是天人合一的妙观。山角的拐弯处,聚集了一大簇绿色的植物,一大片蝴蝶在其间翩翩起舞,如真如幻。海钓客悠闲地坐在海边的岩石上,分分钟一条条彩色的小鱼从海水到半空,然后落到一个天然的清水荡漾的石窟。它们是送了性命还遭到嫌弃的可怜蛋,钓客们期待的对象是石斑鱼。他们慷慨地把那些色彩斑斓的小鱼赠送给站在边上垂涎三尺的我。我乐极生悲不小心把最喜欢的一条小鱼掉进石窟,左捞右捞,蹲着捞跪着捞,从半真半假到衣裳半湿,最后两手空空,怅然半晌,无奈离去。

再去海滩,便无兴致。看到火龙果的树苗,觉得火龙果全身长满软软铠甲的样子实在是应该由那样的植物上长出,但同时,真不相信那样壮硕鲜艳的果实是从那样柔软纤细的身架上长出的。

晚上回来吃饭。随随便便地与两个云南游客从共桌、共餐到共享。男的倒也平常,那个三十来岁的女的,豪爽兼具妩媚,让我一下子想到兰州的黄河边那个旷放但不恣肆的夜晚,也让我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暧昧却很清亮的云南茶室。好几个瞬间,我看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大口喝酒的女孩儿,如痴如醉。

相约云南,不知能成行否?

这个走不出渔船的疍家,吸引了天下的游客,激荡了满世界的心思。来了,去了,疍家还是那个疍家,游客却不再是那个游客。带走了一些,遗落了一些。这个北海,外人的心力渗透不了。似乎永远保持一派天真、一缕自然的北海,其实应该交给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