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化的共享:会讲《格萨尔》的“阿让阿米”

自成家以后,尕布藏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鄂金尼部落。他领养了蒙古族女儿后,又与妻子生了两个女儿,他的姐姐还给他过继了一个儿子。他在部落里把四个孩子养大成人。1958年,甘青两省划界,裕固族鄂金尼部落从祁连县黄藏寺搬迁到祁连山北麓的夏日塔拉,该地是元代的宗室阔端王的封地,阔端王及其后嗣在此建有夏宫,因此汉语中名为“皇城”。

拉姆措(尕布藏养女):

我是抱养的,但我的阿爸对我比亲生父母对孩子还要好。他对所有人都好得很。那些来我们牧场拉羊粪的汉族农民和收羊皮的回族商人,阿爸见了他们都要叫到家里来喝茶。天黑了就留他们在家里住。我们那时候还有点害怕,阿爸说出门人都不容易,帮别人一把我们也丢不掉啥东西。宁给那些有困难的人帮忙,也不要为了讨好那些有钱有势的人而去帮忙。这个对我影响很大。

尕布藏老人在鄂金尼部落除了因为乐于助人而拥有好人缘外,还因为能唱大段、长篇的藏族史诗《格萨尔》而受人尊敬。部落里遇到宴请、聚会,他常常受邀为人们演唱。

措吉(尕布藏的女儿):

过年的时候大人们商量好晚上聚会,那个时候酒也少得很,主要就是聊天、唱曲儿。我们部落的老年人唱的大部分是藏曲儿,大家平时听到新的曲儿,歌词好听的就学上来,过年的时候就给大家唱,然后看谁的曲儿和歌词内容好,谁唱得好。那个时候我阿爸就给大家唱《格萨尔》,都是用藏话唱的,大人都爱听得很啊!我们娃娃们听上一阵就没有耐心了,玩的玩去了,睡着的睡着了。

凯扎西(尕布藏的外甥):

我舅舅的《格萨尔》是到天祝这里来给人放羊的那几年学会的,他年轻的时候记性好得很,人唱上一遍,他就能学会。自从他头上受过一次伤以后,记性就不行了,不然脑子相当好。就是那样,他老了还能唱那么长的《格萨尔》。《格萨尔》长得很,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吧?我舅舅说世界上再没有这么长的史诗,《格萨尔》就是文学水平高。

亲戚里有许多小辈都叫尕布藏为“阿让”,这是藏语“舅舅”的意思,并不是裕固语,实际上这种称谓与尕布藏的族属保持了一致。但同时,部落里如此称呼他的人很多,并不都是他的外甥,这又体现了裕固族人使用亲属称谓的传统。裕固族的人们习惯将长一辈的男性称为“舅舅”,将女性称呼为“姨妈”,这种“拟亲”称谓实际上是对长辈的一种尊称,与血缘或亲属关系不一定相对应。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更小的孩子们则称呼尕布藏为“阿让阿米”,即藏语“舅爷爷”之意。这一称呼最终成为尕布藏的专属称谓。人们一说起“阿让阿米”,就是特指那位会唱《格萨尔》的老人家。

“阿让阿米”这个尕布藏的专属称谓,融合了来自藏族和裕固族的两种文化习俗,并自然而然地被鄂金尼部落的人们所接受和使用。同时,这个称谓虽然用的是藏语,也是尕布藏作为《格萨尔》说唱人的专属称谓,但人们却并非将其作为尕布藏的族属标志来使用,并不特意指向他的藏族身份。

但尕布藏本人在某些特定情境中对自己的族属身份又有着清晰的要求。他自幼接受了严格的藏族传统家庭教育,因此,与妻子、子女的日常交流多用藏语,教养子女也沿袭了幼时所受的藏族传统教育的方式。当他为众人演唱《格萨尔》时,从来都是正襟危坐、心怀崇敬。对于这位颠沛流离、经历坎坷的老人来说,格萨尔是让他引以为豪的英雄,是他的“英雄祖先”。

《格萨尔》是著名的藏族史诗,学界认为《格萨尔》是生活在青藏高原和三江源地区的藏族部落的集体记忆,并广泛流传在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地区的多民族群众当中。尕布藏经常受邀为鄂金尼部落的亲朋好友唱《格萨尔》,他全用藏语演唱,由于部落里的大多数人精通藏语安多方言,人们基本不需要翻译就能听懂。这也反映了鄂金尼部落中藏语的兼用程度。偶尔遇到不太懂藏语的听众,尕布藏就用裕固语来解释和讲说《格萨尔》的散文内容。在长期的交流中,尕布藏成为当地颇有名气的《格萨尔》说唱艺人。20世纪80年代,格萨尔研究学者到裕固族地区调查,在鄂金尼部落采访的主要对象便是尕布藏老人。

措吉(尕布藏的女儿):

那还是(20世纪)80年代,来了一个西北民族学院的教授,把我的阿爸叫上去说是让他唱《格萨尔》,那次大概说了两天多吧。阿爸老了也还是记性好得很,那个老师据说录了好多个录音磁带拿上走了。

19世纪初,到裕固族地区访问的西方探险家采访到裕固族人称自己的祖先是霍尔格塞儿,对照《格萨尔》文本内容,这是指与格萨尔发生战争的黄霍尔王。因此裕固族人中间也曾流传着一种说法,认为格萨尔与裕固族的祖先发生过战争,所以裕固族人不能讲格萨尔。

扎西(鄂金尼部落牧人,裕固族):

我听人说,我们裕固族其实不能听格萨尔故事。以前我们部落有个老爷爷,他有一次叫我去聊天,他就给我说我们不能听。因为我们的祖先和这个格萨尔是“有仇”呢。至于是啥“仇”,他也没有给我说清楚。

尽管如此,在鄂金尼部落,有许多裕固族人喜欢听尕布藏讲的《格萨尔》故事,听熟了以后还会用裕固语复述个别经典片段。在这个层面上来说,《格萨尔》是无关族属的故事。说《格萨尔》、听《格萨尔》、讲《格萨尔》,都在审美层面为不同族属的人们带来了欢愉。

格萨尔故事至今依然在鄂金尼部落传播,作为一种文化元素被部落里的人们共同分享。人们感受着格萨尔故事带来的愉悦,欣赏着跌宕起伏的情节,传唱着精彩的故事,其背后的族属、历史乃至认同都消隐了。有关祖先的记忆和受人们喜爱的格萨尔故事,即便内容相矛盾,仍然在鄂金尼部落并行共存,各自流传。记忆、边界、祖先、认同交织在一起,复杂但又真实。

《格萨尔》在鄂金尼部落得到了流传,这一过程充分呈现出,文化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其内部元素往往跨越多重边界而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