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乡区设立问题与地方意识

以下就乡区设立问题,分析背后的利益关系与地方意识。《江苏自治公报》所收录有关自治区设立问题的公文,可说不胜枚举,大部分围绕在自治区之间因界线而产生的纠纷,其中包括了插花地与斗入地的情况,则让情况显得更加复杂。[73]为便于分类起见,大致以乡区设立的方式,分为三种类型:(一)将过去开展地方公共事务的范围,设定为“固有之境界”的区域;(二)在同一县内合并的(或企图合并)事例;(三)跨越县城与府域合并的情况。

一、按照过去开展地方公共事务范围,设定为“固有之境界”的区域

随着清末地方自治制施行而设立的乡自治区,大多沿袭民间所见的“固有之境界”,亦即以实施自治以前开展的地方公共事务为范围。首先来看一下上海的情况。民国《上海县志》记载了清末民初城镇乡自治与市乡自治变迁的情况。依据该方志,宣统二年(1910)伴随城镇乡自治而设立的自治区有15个(1个城自治区、2个镇自治区、12个乡自治区),且源自咸丰十年(1860)所设置的23个团练局。在自治制实施之前,光绪三十二年(1906)设有学区24处。除了城总局被分为城厢区和老闸区外,依照各局的管辖范围而转移为学区。[74]除了在城市化急剧进展的地区进行合并以外,能看到以局为“固有之境界”,成为清末民初自治区设立的主要根据。

其次要看宝山县的情形。据《宝山县续志·市乡区域沿革》,自治区的由来如下:康熙九年(1670)嘉定县发生水灾,遂在各乡镇开设粥厂;宝山县从嘉定县分出后,“乾嘉而降续办灾赈,以原有分厂不多,领赈道远不便,仍复分析。……此即自治时代划分十四市乡区域之所由来。”宝山县遂从本来厂的管辖范围,变为城镇自治区,继承了本来的连续性与稳定性特征。[75]相对于此,原属宝山县的嘉定县则在清末设置33处自治区,与宝山县一样是经由粥厂而设置,但自治区规模则大不相同。已有研究指出,这与管辖区域以何种层次的市镇为中心而设立有关。[76]以低层次市镇为中心而设立的嘉定县,在自治推进之际便面临人才和财力的资源不足。

二、同一县内合并(或企图合并)的事例

首先来看嘉定县望仙桥乡与钱门塘乡设立自治区的情况。《望仙桥乡志续稿·疆域志一》记载了乡区的渊源,包括嘉庆十九年(1814)旱灾时分设粥厂的范围。[77]在《望仙桥乡志续稿·分乡沿革》之中,简述了实施地方自治的望仙桥乡,以及1914年取消自治与钱门塘乡合并为第三乡的始末。记载内容中不难发现嘉庆年间所设厂的范围,沿用至清末的乡区,还存在着地域意识。

另一方面显现的是,由厂而设立的乡区未必具有固定不变的性质。例如外冈、望仙桥、钱门塘三厂联合筹备自治期间,宣统元年(1909)6月18日,公所设在外冈镇,选出钱江、毛经学、叶增祥三人为董事。然而,三厂联合设立乡区的企图,受到自治筹办处叱责:“镇乡自治虽可提前办理,然必须按固有区域各归各办。其区域应由地方官分划,该县有监督之责”。从而被迫中止。[78]

三厂联合设立自治区一事,其他当事者又是如何接受的呢?对清末民初地方自治内容有详细记载且极为稀见的《钱门塘乡志》,很奇妙地对上述经过并无任何记载,仅陈述了清末钱门塘乡区的设立,源于康熙十年(1671)的厂而已。[79]另一方面,编者童世高对《钱门塘乡志》的编辑经过进行如下阐述:[80]

曩余编订是志,会张子晓岑启秦,亦有搜辑《望仙桥乡志》之举,南北文献,暇辄互相征考。迨余是志脱稿,而张子已赴道山,欲就而正之,不及也。厥后钱、望两乡,归并为一,颇思将张子所辑《望仙桥志稿》合纂成书,改称《嘉定第三乡志》,以符今名,而竟其篇。

在此所提到的第三乡,是指随着1914年取消地方自治制,合并钱门塘乡与望仙桥乡而设的新行政区划。[81]《钱门塘乡志》受《望仙桥乡志》强烈影响而编纂,可以看到两乡精英所形成的密切关系。这种关系是在自治制停止、被“上级”命令合并两乡后,进而内发产生的地方意识,由此联想到纂修《嘉定第三乡志》。

不论被称为厂域的“固有之境界”,还是由“上级”设立的区域,当中具有深远影响是有关行政费用的利益。《钱门塘乡志》内明确记载自治经费的细目为:①忙漕地方附加银的七成,总额计年得银702元4角5分6厘;②归公无主荒熟不等田地有44亩4分6厘2毫;③市房捐无定额,计年征钱3万;④酒捐无定额,约计年征钱1万;⑤茶捐无定额,约计年征钱2万;⑥路灯水栅捐无定额,约计年征钱3万。[82]如同武阳纠纷中,四乡一方将“人才经济之交资”视为问题一样,拥有乡区直接影响到地方的附加税收入,以及市镇商户所交易征收的特捐金额。[83]饶富兴味的是,《望仙桥乡志续稿》与《钱门塘乡志》双方都详载了有关自治经费中被称为“夫束”的乡民负担。[84]改革“夫束”问题到了民国时期变得格外尖锐,而且民初两大政党均卷入其中,发展成为嘉定县政二分的政治对立状态,乡志中的相关记述则是表明了乡方的立场。

其次,我们看一下有关合并的动向。如前所述,嘉定县西门厂期望编入城区,其他厂也有以下的动向:[85]

六里桥、严家庙二厂接壤本区有如唇齿。故组织事务所之议起,而六里桥厂董单文魁、周寿禧来函,愿以东半厂各图联合筹备。严家庙厂董陈如璋亦与朱家桥镇厂董蒋松年函请联合。比归有山房开会时,二区之人亦来列席同选所长,分置参议。又以三区联合,即不当独用本区之称,爰别以城西名其乡,方冀情意之孚,互收指臂之助。而筹办处以未便分合,饬令更正。复因城厢分区之故,谓本乡不能冠以城字。不得已捐弃前约,复我旧名。今本乡虽粗具规模,而严六二区瞠乎在后,所以负疚者多矣。

六里桥与严家庙两厂被视为拥有粥厂的“固有”领域,在厂董方面,想和西门厂联合,三厂共同设立为一个乡,背景与望仙桥、钱门塘两地的动机相同。结果,对于以厂单独设立乡区,黄守恒谓“今本乡虽粗具规模,而严六二区瞠乎在后,所以负疚者多矣”,显示三厂意欲联合。

袁世凯将地方自治停止后,黄守恒总结自治区设立的经过,对自治应有的样貌阐述如下:[86]

乡自治区域过小,则人才财力两有所穷,事业虽于展发,豪强易于专横,本非长策。当时筹办处以五十方里为救济,良(粮)亦未可厚非,但其办理轻率举措,乖方不知审慎于事前,反欲更张其成局,宜结果若斯之不良也。迨县会成立,方议合并;会以光复,案未成立。今年虽以官厅之主张,并三十三乡为十八乡,而未尽规度地势,犹复利害参半。将来自治复兴,若得精测全境,重行析并,废除固有之区域,确定适宜之面积,吾邑自治庶有豸乎?自记。

从这里可以看出,厂域为“固有之境界”的基准,清末的城区与乡区未必被视为必须死守的界线,反而不乏希望通过设立适当区域,强化自治制度发展的论调。从这种在 “固有之境界”与“适当”的自治区之间的摇摆不定,可看出近代国家领域化如何发展出清末民初地方意识。

三、跨越县域与府域合并的情况

此类型中比较突出的事例之一是章练塘。[87]章练塘的市镇部分由苏州府元和县与吴江县分治,周边农村“四乡”隶属于松江府青浦县管辖。如同“壤地插花”“犬牙无纪”等文字描写那样,由于所属区域错综复杂,行政上极为不便。[88]最初施行地方自治时,要求三县分别设立自治区。在宣统二年(1910)9月户口调查的第二次报告中,吴江县章塘区有正户298户、附户186户,人口分别为男1860人、女1021人。[89]

当局开始设立自治区不久,章练塘领导阶层中便有将元和县、吴江县全部归入青浦县的议论。一位名叫邹铨的人,针对章练塘的现状与弊端,以及合并后的优点详加说明,提交给自治筹办处。[90]其中举出了分治的章练塘合并于青浦县后,在地理、行政、财政、习惯、利害上的五项优点。以下比较章练塘与前述“在同一县内合并(或企图合并)的事例”的异同,探讨自治区设立问题上呈现的地域性。

首先是共同点。他们认为原先分散的小规模状态,通过合并能够有效率地利用财源与人才,发挥地域社会的潜力。章练塘的镇市街及其周边农村住民基于社会生活空间的领域性(即“乡脚”)设立自治区同时,重视确保财源与人才,使得自治区设立超越“固有的”领域性,这些可以说与“在同一县内合并的(或企图合并)事例”异曲同工。章练塘归入青浦县不久,一部分的地方实力派便将大蒸区、小蒸区、西坪区合并设为章练市,也进一步佐证了这一情形。然而,每当议会出现“多私见,少公理”的结果,还是显示出乡区由“下”设立、超越社会生活领域的困难。[91]

其次分析章练塘的独特性。自治区设立纠纷的背后,往往是城区与乡区之间的对立。这种情形下,城区在全县中的优势地位成为对立的要因,然而在章练塘合并的争论中,却对县政提出了不同的见解。让我们再看看前面提到的邹铨的论述:[92]

此无他,皆因县治寥远,而又壤地褊小,颓风莫与除,秕政莫与祛,而文明新事业亦莫或督责以行,一任自生自活,于文明程度日趋于进之中国,而无有规促之者。我知不数年后,将为天演淘汰,而沦胥于败。

(中略)

自治章程第三条有合并数县之文,十三条有小并于大之令,故若以章练塘至元、江二邑地归并青浦,则驾轻就熟,有因势利导之益,无格不相入之弊。而持地方政柄者,亦惕于上级耳目近在肘腋,必兢兢业业以勉图于善,改弦易辙,焕乎一新,洵章镇人民之幸福也。

如同使用“文明新事业”“天演淘汰”等词汇,担忧地方现状一样,邹氏整个主张鲜明的特征是有关社会演化论和文明化的说法。[93]这里显示出当时地方知识分子的典型思维方式,以这样的世界观为基准,厘清国家与地方所面临的危机,并有着力挽狂澜的使命感。与本书主题直接相关而值得注意的部分,是推动“文明新事业”与县城产生联系,被视为地域发展的关键。换句话说,地域在行政体系中的正确定位,是为了防止出现“(即使自治没有得到推进)上不以是究,下不以是责”的情况,“上级”(官方)与“下级”(地域)的携手合作才是推进地方自治的核心力量。[94]质言之,错误安排行政体系中的定位,形同削减乡区方面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