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为了使艺术品与环境完全一致的情形格外显著,不妨把我们以前作过的比较,艺术品与植物的比较,再应用一下,看看在什么情形之下,某一株或某一类植物能够生长,繁殖。以橘树为例:假定风中吹来各式各样的种子随便散播在地上,那末要有什么条件,橘树的种子才能抽芽,成长,开花,结果,生出小树,繁衍成林,铺满在地面上?
那需要许多有利的条件,首先土壤不能太松太贫瘠;否则根长得不深不固,一阵风吹过,树就会倒下。其次土地不能太干燥;否则缺少流水的灌溉,树会枯死的。气候要热;否则本质娇弱的树会冻坏,至少会没有生气,不能长大。夏季要长,时令较晚的果实才来得及成熟。冬天要温和,淹留在枝头上的橘子才不会给正月里的浓霜打坏。土质还要不大适宜于别的植物;否则没有人工养护的橘树要被更加有力的草木侵扰。这些条件都齐备了,幼小的橘树才能存活,长大,生出小树,一代一代传下去。当然,雷雨的袭击,岩石的崩裂,山羊的咬啮,不免毁坏一部分。但虽有个别的树被灾害消灭,整个品种究竟繁殖了,在地面上伸展出去,经过相当的岁月,成为一片茂盛的橘林;例如,意大利南部那些不受风霜的山峡,在索朗德(索伦托)和阿玛非(阿马尔菲)四周的港湾旁边,一些气候暖和的小小的盆地,既有山泉灌溉,又有柔和的海风吹拂。直要这许多条件汇合,才能长成浓荫如盖,苍翠欲滴的密林,结成无数金黄的果实,芬芳可爱,使那一带的海岸在冬天也成为最富丽最灿烂的园林。
在这个例子中间,我们来研究一下事情发展的经过。环境与气候的作用,你们已经看到。严格说来,环境与气候并未产生橘树。我们先有种子,全部的生命力都在种子里头,也只在种子里头。但以上描写的客观形势对橘树的生长与繁殖是必要的;没有那客观形势,就没有那植物。
结果是气候一变,植物的种类也随之而变。假定环境同刚才说的完全相反,是一个狂风吹打的山顶,难得有一层薄薄的腐殖土,气候寒冷,夏季短促,整个冬天积雪不化:那末非但橘树无法生长,大多数别的树木也要死亡。在偶然散落的一切种子里头,只有一种能存活,繁殖,只有一种能适应这个严酷的环境。在荒僻的高峰上,怪石嶙峋的山脊上,陡峭的险坡上,你们只看见强直的苍松展开着惨绿色的大氅。那儿就同伏日山脉(孚日山脉)〔法国东部〕,苏格兰和挪威一样,你们可穿过多少里的松林,头上是默默无声的圆盖,脚下踏着软绵绵的枯萎的松针,树根顽强地盘踞在岩石中间;漫长的隆冬,狂风不断,冰柱高悬,唯有这坚强耐苦的树木巍然独存。
所以气候与自然形势仿佛在各种树木中做着“选择”,只允许某一种树木生存繁殖,而多多少少排斥其余的。自然界的气候起着清算与取消的作用,就是所谓“自然淘汰”。各种生物的起源与结构,现在就是用这个重要的规律解释的;而且对于精神与物质,历史学与动物学植物学,才具与性格,草木与禽兽,这个规律都能适用。
的确,有一种“精神的”气候,就是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和自然界的气候起着同样的作用。严格说来,精神气候并不产生艺术家;我们先有天才和高手,像先有植物的种子一样。在同一国家的两个不同的时代,有才能的人和平庸的人数目很可能相同。我们从统计上看到,兵役检查的结果,身量合格的壮丁与身材矮小而不合格的壮丁,在前后两代中数目相仿。人的体格是如此,大概聪明才智也是如此。造化是人的播种者,他始终用同一只手,在同一口袋里掏出差不多同等数量,同样质地,同样比例的种子,撒在地上。但他在时间空间迈着大步撒在周围的一把一把的种子,并不颗颗发芽。必须有某种精神气候,某种才干才能发展;否则就流产。因此,气候改变,才干的种类也随之而变;倘若气候变成相反,才干的种类也变成相反。精神气候仿佛在各种才干中作着“选择”,只允许某几类才干发展而多多少少排斥别的。由于这个作用,你们才看到某些时代某些国家的艺术宗派,忽而发展理想的精神,忽而发展写实的精神,有时以素描为主,有时以色彩为主。时代的趋向始终占着统治地位。企图向别方面发展的才干会发觉此路不通;群众思想和社会风气的压力,给艺术家定下一条发展的路,不是压制艺术家,就是逼他改弦易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