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二期

这是一个年代的故事,也是另一个年代的故事。

秦水河本来是一条不知名的河,水面很宽,岸边很阔,这边住着几家村落,对面是远山和云朵。

小的时候,奶奶跟阿萝讲,秦水河的水是冰冰凉的,她年轻的时候,总是趁着雪白的月色,在河边踩水,脱了鞋子,踩在鹅卵石上面,偶尔会踩到石头缝里的螺壳。

那个时候,秦水河边还没有那么多高楼,没有那两条长廊,当然也没有那么多人,水面是一眼望尽的,偶尔还能看见山里的炊烟。

有时,村子里会来一些人,跑商的贩子,押车的工头,游学的文人,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阿萝问:“什么是不为人知的故事?”

奶奶就说:“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

每次回家,奶奶都要把这些话都讲一遍。

阿萝有些烦。

奶奶家就在秦水河岸边,一片无人问津的老房子,连拆迁的传言都没有的老地段。

阿萝的爸爸叫她去城里住,她就推说,老邻居都住在这里,平日里唠唠嗑,说说话,乐得清闲。

慢慢的,十年过去了,阿萝从十岁的小丫头长到有老房子的门檐那么高,村头死了老李,村尾死了老刘,稀稀落落走了很多人,村里寥落起来,奶奶还是不想走。

阿萝问:“奶奶为什么不走?”

奶奶就说:“等你老了,你就知道了。”

那年阿萝高考没有考上一本,思来想去,开始帮父亲照顾生意。

父亲有一个养殖场,就在老村子的东边,靠近山石的那一侧,对面望着秦水河,河边是村里的渡口,来来往往都是不认识的大船。

早出晚归,阿萝照例去奶奶家点卯,就经常看见奶奶坐在门口,看着秦水河发呆,她跟爸爸说:“奶奶不是要老年痴呆了吧?”

好说歹说,把奶奶骗到医院各种检查,结果当然一切正常,老人家健壮如常,但依旧是发呆,有的时候还会捧一本书看看,连花镜都不戴。

奶奶家里又一只旧木箱,里边有几本旧书,小的时候被阿萝淘气拆了两本,后来都是奶奶一页一页又重新糊上的,她记得书是很久的版面,印刷质量也不好,但是奶奶就当宝贝一样。

还跟她说,读书是好事情,你要好好念书啊。

然而事实证明,说得再多,也没有什么卵用。

父亲的养殖场越办越好,阿萝彻底断了考学的念头,一心一意地开始忙活生意,在这方面居然意外的很有天赋。

家里偷偷着急她成家的事,又怕她不愿意,所以暗自物色了几个不相熟人家的“有为青年”,拿照片来给她看。

阿萝笑了:“不着急,不着急。”

父亲以为她真的不着急,于是就不着急了,毕竟这个年代,三十岁嫁不出去都不是什么稀奇的见闻,放下那些照片,父亲试探道:“那,还是先买个房吧?你觉得哪儿的房看得上眼的?”

阿萝依旧是笑:“再说,再说。”

父亲心里一咯噔。

后来父亲才知道,那个男生是从广东来的人,来的时候带着一把吉他,偷拍他家花生豆的时候,被阿萝逮了个正着。

男生给阿萝唱歌,就坐在秦水河旁边,一直唱到那天傍晚。

养殖场的班头说,后来这个男生常来,坐在门口哼着小曲,跟阿萝唠嗑,别人问他来干啥,他就说:“来看花生豆啊。”

花生豆听见有人叫它的名字,半睁了眼睛,抬起头叫:

“喵!”

然后在墙头的阳光里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下去。

临走的时候他跟阿萝说:“等我上完学,我就过来接你。”

父亲气得追着她打,从养殖场门口追到渡口,又从渡口追到老村子,整个秦水河都在看热闹,阿萝带着眼泪,被奶奶护在怀里。

“小兔崽子,你敢打我孙女一下试试?”

父亲蔫头巴脑地回到家里,阿萝从此就跟奶奶住在一起。

奶奶还是照旧把那些老话拿出来,时不时地讲一遍,阿萝也不烦,一遍一遍地听,看着秦水河和奶奶一起发呆。

门口有块地,奶奶以前种了一些青菜,后来荒废了,阿萝拿来养花,牡丹雏菊,茉莉丁香,花期遇见喜欢来看的人,就送上几支,拿走的人种在自己家门口,没过一年就开遍了半个秦水河。

城里的有钱人投资了老村子,改建成了旅游景区,奶奶和阿萝依旧还是住着老房子,每天迎来送往的好多旅客,都夸阿萝家的花最好看。

当然也有人来的时候,不止夸花好看,还会夸阿萝也好看。

这个时候阿萝会很开心,然后把花戴在头上问:“是不是更好看?”

“好看!好看!”

白天人很多,到了晚上的时候,景区关门了,秦水河依然是那么安静。

阿萝把方桌摆在门口,叫奶奶来吃饭。

吃饭的时候,阿萝不喜欢说话,奶奶就会把老故事拿出来说一下。

突然有一天,阿萝问:“奶奶,秦水河为什么叫秦水河?”

奶奶说:“以前秦水河是不叫这个名字的,很久以前的时候,有一家秦岭来的人,为了躲避战乱走到这儿,刚好到河边的时候,车轮就坏掉了,然后一家人就在这里扎根,做点摆渡打鱼的活计,慢慢地这里就成了村子。后来那家人的女人呢,生病死掉了,男人因为伤心过度,跳河也死了,所以,这条河就叫了秦水河。”

“然后呢,他们的孩子呢?”

“他们的孩子是个女孩,家里父母走的时候,已经十几岁了,就在河边继续摆渡,后来遇到一个行脚的年轻商人,说是从北平来的,去西边跑些买卖,遇到大雨涨水,就在这里歇了把月。”

“年轻的商人很会说话,见得也多,无聊的时候就给姑娘讲故事,还教她识字,教她唱歌,教她算账,给她看自己的账本和书。过了一个多月,河面的水终于下了许多。”

“临走的时候,年轻的商人把自己的一个箱子交给她,跟她说,等他从西边回来,就接她去北平。”

“她说好啊,我等你。”

“那”阿萝期待地问:“他回来了没?”

奶奶笑了:“当然。”

年轻的商人回来了,年轻的学生却没有回来过。

渐渐地断了联系,短信也不发,微信也不回,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阿萝都快忘记了。

养殖场窄窄的墙头已经搁不下了花生豆的身子,它就窝在一个废弃的笼子顶上,团成一团,活像一个大毛绒靠垫,每天中午阿萝去一趟养殖场给父亲送饭,路过的时候叫一声“花生豆”。

它就半睁着眼,抬起头叫一声:

“喵!”

然后在阳光里换个姿势,继续睡下去。

再然后,就过了三年。

有一天中午,阿萝去养殖场送饭,父亲正吃着,就跑进来一个人,满头大汗,满脸的惊慌失措。

父亲一抬头:“怎么了?”

那人慌忙道:“快回家去吧,你家老太不行了。”

“当啷”一声,饭盒被父亲摔到了一边,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阿萝愣了半天,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身边的花田换了一片又一片,红的,黄的,紫的,粉的,像另一边的秦水河一样奔流到身后,终于看见了前面一个老庭院。

进门的时候,父亲在屋里喊:“阿萝?是不是阿萝来了?快进来!”

阿萝进了屋,父亲拉她过去:“奶奶想跟你说话。”

她怔怔地应了一声,走到奶奶床边,拉住她的手,看着她枯槁的脸,忍不住哭出来,奶奶张了张嘴,她有点听不见,颤抖着凑过去,仔细听了好久。

奶奶说:“阿萝,他没回来,没回来......”

十一

送殡回来,阿萝在河边坐了好久。

秦水河依然是秦水河,水面流淌着夕阳的余晖,远山的炊烟映着落日与云朵,依稀见得几条小船在河面上漂泊,河边有谁唱着一首什么样的歌。

于是,一个年代过去了。

一个年代,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