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四期

他们都说,守林人养了一只熊。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林雀慢慢开始闹起来,门口的草叶上带着晶莹的露珠,野花悄然绽放开朴素的脸,山风轻轻吹过的时候,林间昭然的雾气,在清晨的阳光里带着梦幻的身姿游弋在草木身边。

这个时候,守林人打开自己小屋的木门,树林里走出来一个身影,垂下的枝条和朦胧的薄雾遮不住那个巨大的阴影,它就这么慢慢走过来,偶尔发出几声慵懒的呼唤。

守林人笑笑,大声打着招呼,巨大的身影抬头应着,慢慢走到木屋门前,伸出舌头舔他手掌里的果酱。

所以,守林人养了一只熊。

守林人的邻居并没有几家,算上山脚下杂货店的老板,山顶上气象站的站员,或许还要算上头顶的布谷鸟小姐和木屋后的狐狸先生。

山脚下的老板四十多岁,经常说自己是个冒险者,常年给上山来野营的人兜售自己的猎枪和弹药,间或卖一些帐篷、防风灯、驱蚊药、食物、水和固体燃料。

山顶上气象站的站员,按周轮班,有的时候每天都不是一样的样子,但是上山的时候,照例会路过守林人的屋前,打声招呼,或者带一块面包或者黄油过来,还有一袋什么样的零嘴。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守林人就从山脚开始,走到山顶,再从山顶走下来。

山路的两边长满了野花和蘑菇,他当然知道哪些是能拿来做晚饭的好东西,偶尔还能摘到一草帽的浆果,在路上分给狐狸和松鼠一些,剩下两把做饭后的甜点。

巡山是很枯燥的工作,没人知道这个老头怎么能够做了几十年的守林人,拿着微薄的工资,每天早上起来就从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

但是如果你跟他聊聊天,就能听见他不停地说着这座山。

哪一个地方的哪一棵树,已经有上百年的年纪,长得有几个人合抱那么粗;哪一个地方的哪一种花,前些年被管理局的人标定为珍稀植物,在阳光下和月光下有什么不一样的颜色;什么时候发现了一些什么动物的尸体,什么时候仅有的那些大家伙又生了几个宝宝。

守林人可以不停地说上一整天,然后吃过晚饭,再说上一整晚。

守林人一直就是守林人。

从他妻子还活着的时候就是。

他不是孤单一个人的,他曾经有一个脾气好,又能做好吃三明治的老伴,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男孩在大城市里做经理,经常月假带着可爱小孙子来看他,女儿在大学里面读书,靠着兄长的资助和自己打工所得,学习成绩相当不错。

守林人有时候会自豪地跟来这里找他聊天的游客吹嘘,自己的老婆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是哪一个大家族的子女,当年两个人相爱,义无反顾地私奔到这个安静又祥和的地方。

也会问别人的孩子做什么工作,上什么学,然后炫耀自己的孩子现在有多么地出息。

但是这种时候不会太多,大多数时候,山林还是安静的。

在城里人没有假期的日子里,在酷暑和寒冬,不一样的山林有一样的平淡,于是守林人就站在自己的木屋前,放上一枪,惊起一阵飞鸟,放下枪,用勺子搅拌着酒精炉上沸腾的菌汤,或者锅里边还扒光了一只不大不小的鸟。

尝尝味道,撒一些盐巴,把面包切成片放在一边,旁边是黄油或者果酱,有时候还有站员带过来的干果和肉脯,杂货店买来的半瓶烈酒,整个树林里布满了夕阳的橙黄的时候,守林人坐下来。

享受对自己一天的犒赏。

于是,守林人就一直是守林人。

山底下有一个小镇,一边靠着山林,一边是平原,荒野和林荫道就是整个镇子和世界的连接。

镇上的居民都认识守林人。

如果你问他守林人是一个什么人,他们会说,上帝啊,没见过这么好的一个老头。

镇上的孩子会上山玩,有时候走丢在山林里,守林人就整夜整夜地帮忙找,直到第二天早上,在朝阳和晨雾里带着孩子送到父母的怀里,旧衣服还带着几条树枝划破的裂口。

去山里的孩子,喜欢听守林人讲故事,喜欢和守林人一起发呆。

镇子和山的中间,有一条破旧的老路,听很久之前的人说,这一条路是当初镇子里的人通向城里的唯一的路,是多少年前,一代又一代人摸索着踩出来的路,经常有小孩子文自己的父母,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所有人都说,这条路通向梦想。

守林人的木屋就在这条路的上面,低头透过山林就能看到路上斑驳的石板,和老路两边交织的古老树木。

他就在这个地方,看着这条路发呆,身边有几个孩子来找他讲故事,讲着他当年带着自己的妻子私奔到这里,就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盖了自己的木屋;讲着自己来的时候,和妻子一起救了一只濒死的小熊,然后一直养大;讲着他的孩子当年去城里的时候,也是走了这条路,拎着自己的旅行箱,装着自己所有的梦想;讲着他将来也会走在这条路上。

讲着讲着发呆起来,孩子也不会催,就跟着他一起在门前发呆,看着这条老路,山风和林雀悄悄在树叶间的轻梳,阳光和时间慢慢在山路上散步,脚边的蚂蚁排成一条长长的线,天上的云彩团成一块软软的圆。

直到有人上山喊他们回家。

所以,守林人到底还是养了一只熊?

于是有人特意早上起来上山,看见守林人的手搂在熊的脖子上,亲切地吻它的眼睛,梳理它的毛发,和它玩耍,帮他修剪破碎的指甲,双手在它的耳朵后面抚摸。

它趴在他的身前,闭着眼睛,轻轻地、舒缓地低声轻唤,偶尔抖一抖毛茸茸的大脑袋,引得守林人一阵开心地笑。

就像多少年的老朋友一样。

直到太阳爬上山头,山间的雾气开始消散,它才站起身,再次舔一舔守林人的手掌,慢慢消失在山林中。

守林人吃完自己的早饭,喝完自己赖以保持骨质的牛奶,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穿上破旧的背带裤,背上是自己老旧的猎枪,戴上草帽,腰上挂着些许伤药、绷带和小工具。

在山脚和杂货店的老板打过招呼,往山顶走去。

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林雀慢慢开始闹起来,门口的草叶上带着晶莹的露珠,野花悄然绽放开朴素的脸,山风轻轻吹过的时候,林间昭然的雾气,在清晨的阳光里带着梦幻的身姿游弋在草木身边。

这个时候,守林人打开自己小屋的木门,树林里走出来一个身影,垂下的枝条和朦胧的薄雾遮不住那个巨大的阴影,它就这么慢慢走过来,偶尔发出几声慵懒的呼唤。

守林人笑笑,打声打着招呼,巨大的身影抬头应着,慢慢走到木屋门前,伸出舌头舔他的脸,用硕大毛绒的头蹭他的胸口,落下两滴眼泪混在露水里。

守林人的熊死了,镇上的人都知道了。

因为守林人整整一周都子再没有从山路上走过。

镇上的人一起,为他的熊举行了一场庄严的葬礼,就像他妻子去世的那年一个样。

白色的教堂,黑色的礼服,守林人听不见神父在念的是圣经的哪一段,他静静地看着那具巨大的尸体躺在面前,看着它躺在面前,躺进了棺椁,躺进了坟墓,最后由他亲手落上了第一锹土。

就像他妻子去世的那年一个样。

守林人老了,所有人都这么说。

真的是日渐可见地衰老下去,背带裤再也不能被挺直的腰身绷紧,猎枪也不再挂在身后,草帽里没有蘑菇和浆果,不再订购每天一罐的牛奶,也咬不动站员带来的肉脯,孩子们再也听不到他讲故事的声音。

偶尔的时候,他会像以前一样,从山脚开始往山上走。

从山脚往山上走,有时候傍晚才走到山顶,于是气象站的车把他送到木屋前,站员试着找些可聊的话题,侧头的时候却发现老头已经睡着了,靠在车椅背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棕色的头发里,仿佛有些在月光下已经散发着银色的亮光。

老家伙,到家了。

守林人惊醒,呵呵说着上帝保佑你,从车上爬下来,和站员道了别,走进了自己的木屋,关上门。

于是,山林依然如旧地安静平和。

镇上的人都知道,守林人老了,真的老了,走不动了,端不起枪了,也看不清地上的蚂蚁和天上的云朵,唯一没有变过的,是在木屋前看着旧路发呆,从早到晚,坐在木屋的门前,他看着斑驳的石板和交织的老树,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他说,我将来也会从这条路上走过去的。

所以他清洗了自己的衣服,擦亮了自己的猎枪,唱着当年的老情歌。

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林雀慢慢开始闹起来,门口的草叶上带着晶莹的露珠,野花悄然绽放开朴素的脸,山风轻轻吹过的时候,林间昭然的雾气,在清晨的阳光里带着梦幻的身姿游弋在草木身边。

守林人打开木屋的门。

有人看到这样一条老路,不知道通向什么样的远方,他从晨光熹微里走过,从头走到尾。

就这样,消失在晨雾里。

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