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们沐暖啊,还小呢

沐暖的记忆中,关于爷爷最深的是他对自己说:“我们沐暖啊,还小呢。”

正值四月,庭院中的泡桐树开满了淡紫色的花,那些花一点也不吝啬自己,在暖阳里极小的枝桠上也开得满满的,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地拥着开。爷爷躺在门口的摇椅上,惬意地闭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摇晃着摇椅,木质的摇椅一下一下触碰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发出细小的“咯吱”声。

沐暖那个时候还是小小的,她在泡桐树下捡了许多落下来的桐花,用衣服兜了起来,然后跑到爷爷面前一下子全倒在爷爷的身上,爷爷会猛然一惊眼睛睁得老大,在看清是沐暖以后渐渐平息下来,握好手中歪斜的茶壶看着沐暖笑,然后沐暖也会“咯咯”笑起来。

“呀!爷爷,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阳光很好,四月的阳光既温暖又温柔,爷爷经常会躺在摇椅上握着茶壶就睡着了,而后剩下的茶水就会弄湿爷爷的衣服,但是今天爷爷居然没有睡着呢。

阳光从挤满淡紫色花朵的泡桐树隐隐照过来,落在沐暖的身上金灿灿暖洋洋的,可是那时爷爷往往已经没有在看她,他看着泡桐树似乎发起呆来,然后沐暖也就不讲话了,站在摇椅旁也发起呆来。

爷爷从摇椅里起身的动作是轻轻的,很多时候沐暖还没有回过神来爷爷已经进屋放下茶壶,等沐暖回过神来的时候爷爷已经扛着锄头站在沐暖的身边了。

“沐暖,你去捡一些桐花,我们去看奶奶还有爸爸妈妈。”

沐暖抬头看爷爷,阳光洒照在爷爷的身上,他看上去既高大又神秘,沐暖怎么也看不清爷爷的表情。

她问爷爷:“为什么每次去看奶奶得时候都要带桐花?”她还想问为什么其他时候都不去看他们,可每年的三四月份又去得那么频繁。可是这些她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表达。

爷爷很轻地拍拍她的头,用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对沐暖说:“我们沐暖啊,还小呢。”那时她虽然看不清楚爷爷脸上的表情,但是她觉得爷爷大抵是在笑的,于是她也特别开心,蹦蹦跳跳地就会跑去泡桐树下捡掉下来地桐花,那些什么“这个跟我小不小没有关系啊”之类地问题很快就会被她抛入脑后。

她去捡的时候爷爷也会去捡,爷爷总是在满地的桐花里细细地选择既完整又新鲜的,表情是那样神圣而庄重还带有一丝小心翼翼,往往那时沐暖也会被爷爷地表情所感染,她也会挑那些又完整又新鲜又好看的,表情也神圣庄重又小心翼翼,等爷爷的布袋装的差不多了,爷爷就会扛起锄头将布袋系在锄头上牵着沐暖的手往田里走。

等到了奶奶的墓前爷爷会用锄头挖一个坑,将桐花都倒进去再小心翼翼地掩上土,爷爷做这些事的时候是沉默的,沐暖这个时候也是沉默的,因为她总觉得爷爷做这些事的时候事悲伤的,虽然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等爷爷掩好土,她会对着奶奶的墓碑很虔诚地深鞠一躬说:“奶奶,我和爷爷来看您了。”而后她就乖乖地走开不去打扰爷爷和奶奶说话。

走到另一座坟前,她就会蹲下,也找一个东西挖坑,有的时候会找到一根树枝,运气好一点的时候她会找到瓦片之类的,挖好以后她将口袋里的几朵桐花掏出来放进坑里,也特别小心而虔诚地掩上土,然后鞠上一躬,“爸爸妈妈,沐暖来看你们了,我也带了花给你们。”虽然,其实她并不清楚为什么爷爷每次都要带桐花过来,但是他那样虔诚,自己跟着做肯定没有错。

小镇的每家每户都有一些自己的田地,所以看完奶奶和爸爸妈妈之后爷爷会带她在田里逛一逛,田里的乐趣要比想象的多,有的时候会捉到一两只野兔,可是野兔的性子太急了,圈养以后就不吃不喝很快就会死掉,爷爷后来就不给她捉野兔了,虽然没有野兔,但是爷爷会给她编一些蚱蜢蝴蝶什么的,反正够她玩上好一阵子了。

等玩够了,爷爷就会带她到菜园摘一些新鲜的菜,再将她扛在肩上,那个时候她好高,面对着阳光,脸被照的滚烫,她在爷爷的肩上兴奋的手舞足蹈。

“好高啊,爷爷好厉害啊。”

“哈哈,那是因为我们沐暖还小啊。”爷爷的笑声无比洪亮。

暖阳里沐暖就会笑的更开心。

这就是沐暖记忆中关于爷爷最深的事情。

爷爷去世那年沐暖8岁,也是三四月的时候,庭院里桐花开得满树,远远看去整个庭院都被紫色笼罩。堂屋里放着爷爷的照片,爷爷的遗体在堂屋中间,许多不认识的人都是满脸悲伤,看到沐暖的时候那种悲伤愈加的重,甚至还夹杂了另一种不可言喻的表情,沐暖站在摇椅旁边看着开满紫色花朵的泡桐树,阳光淡淡的从花朵中间映照下来,她好像突然有些明白爷爷为什么总在摇椅上看着桐花发呆了。可是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如同缥缈的云烟,她想说说不出,想抓住的时候却已经从指间溜走。

突然她就难过的不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跑去捡了好些又大又完整又好看的桐花倒在爷爷身上,她期待着爷爷能像以前一样惊醒过来,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连呼吸也没有。

她突然哭得不能自已:“爷爷啊!爷爷啊——!”

她哭的太过悲惨,让堂屋里其他的人也忍不住抽泣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父母早早走了,现在连唯一的亲人也走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想到以后会怎么办,或者说时间还没有允许她来得及想的时候她就被尹叔叔带回家了。

那是爷爷下葬后的第三天,沐暖坐在门口的摇椅上闭着眼睛,阳光好的不得了,记忆中那天的桐花开得糜烂,阳光将桐花映照在沐暖的身上暖洋洋的,她几乎都要睡过去,突然一片阴影罩在她的脸上,沐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其实她并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只是那个人穿军装的样子很像照片里的爸爸,爸爸也穿过这样的衣服,照片里的爸爸特别帅气,或许这个人就是爸爸?

她伸出双臂特别开心地喊:“爸爸!”

然后她就被尹叔叔抱了起来。

沐暖离开安城的那天天气那样好,桐花那样灿烂。她被从一个城市带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家庭带到另一个家庭,从艳阳高照走到夕阳西下,沐暖从来都没有做过那么长时间的车。

在整个大地被金色笼罩的时候沐暖终于随着尹叔叔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个小区,可沐暖那个时候还小安城的小镇都是独门独户,她以为那也是一个大院,与安城的家里完全不同的大院,好多户住在一个大院里,老远沐暖就听见小孩子玩闹的嘻笑声,还有大人打骂的声音,沐暖就是在那样的声音里被尹叔叔领回家的。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沐暖第一次见到了尹默,那个时候她人小小的,胆子也是小小的,躲在尹叔叔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头,尹默那时正坐在钢琴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映照在尹默的身上,他看上去金灿灿暖暖的,脸庞的线条都被阳光勾勒的温柔而明朗,他的手指洒下一串金灿灿的阳光,落在琴键上发出好听的音乐声,沐暖在一阵“他的身上有光”的晕眩感之后脑中只剩下两个字——好看。她找不到其他的词来形容尹默,好像什么词都配不上他,只有最朴实的“好看”二字才能稍稍表达自己看到尹默第一眼时那种震撼的心情。

尹默在听到动静后走到尹叔叔的身边,她突然不太敢看尹默,只紧紧抓着尹叔叔的衣摆藏在尹叔叔的后面,尹默看到她的第一眼眼睛却亮了起来,那种明亮在后来很久之后沐暖都记得,就好像看到了光。

尹默兴奋地对着楼上喊:“妈妈,爸爸带着小妹妹回来了。”那个时候尹默多大?应该是十四岁,大约是在变声期,声音奇怪但好听。

尹默在喊了尹阿姨之后沐暖看到了那个长相温婉的人,尹阿姨从楼上走下来,那是第一次沐暖见到一个人能温柔成那样,她才明白爷爷说的“温柔似水”是什么样子,原来她不用说话你就能从她走路的步伐和脸上的笑容看出来。

她莫名就特别喜欢尹阿姨,从尹叔叔的身后走出来她对着尹阿姨咧开嘴笑,她说:“阿姨好。”声音软软糯糯有着南方特别的口音。

尹阿姨蹲下来拉过她的手笑的特别开心,眼中似乎都被镀上一层柔光,她说:“这姑娘长得真俊啊。”声音居然也带有一丝南方的温柔。

尹默连连点头,“妈妈你看,她的眼睛好像小鹿的眼睛,又圆又亮,忽闪忽闪的。”

沐暖不知道小鹿的眼睛是不是又圆又亮,虽然她在插画书上看到过,但是那时她只注意到了大大的鹿角,没有注意到鹿的眼睛。可是听到尹默那样夸她,她还是红了脸。

尹阿姨问她:“哥哥叫尹默,你叫什么啊?”

她怯生生抬眼看了一眼尹默,尹默似乎对妈妈介绍了自己这件事颇为不满,她又垂下眼,说:“我叫江沐暖。”

“静沐暖阳么?好名字。”尹默小大人一般拍拍她的头。

沐暖猛然抬头看他,吓了尹默一跳,尹默问她怎么了,她又垂下头。

爷爷说,沐暖就是静沐暖阳,意思就是沐浴温暖的阳光,因为她出生的那天阳光很好,爷爷说她是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出生的,所以就叫这个名字。可是尹默哪里会想那么多,十几岁的年纪,都想证明自己,他也不过是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想表现自己一把而已。

所以尹默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时的沐暖心中泛起怎样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