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豆豆和来福7

逃生飞船没有动。于航想起来，它不受主控电脑控制，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现在开始撤离。”

逃生飞船电脑回应道：“请表明身份。”同时舱壁上有一些灯闪烁起来。

于航着急地说：“我是于航。”他四下张望，想找到启动开关。但这艘飞船显然全由电脑控制，竟没有驾驶室，前舱里只有几排沙发，像是那种自动驾驶的短途飞机。

“没有认证。请提供一个有权限的身份。”逃生飞船电脑说，灯闪得更急了。

“蓝月亮工程组首席工程师于文瀚博士！”于航更急了，大声说出爸爸的名字。

“不认识。请提供有权限的身份。”逃生飞船电脑不为所动。

“什么权限？逃生训练可从来没讲过这个！”于航愤怒地质问，快要急疯了。豆豆被他的语气感染，也大叫起来。

“我开玩笑的。”逃生飞船电脑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快活，像个喜剧演员，舱壁各处的灯也稳定地亮起来，不再吓人了。“我是逃生飞船，不管谁来都可以用。”

“那你快开船呀！‘观天号’快要爆炸了！”于航跳着脚嚷道，真想狠狠骂它一顿，又怕惹急了它，不肯开船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电脑，大难临头了还开玩笑！

“你早说呀，我又不是万事通，怎么知道你们船上的事呢？”逃生飞船电脑还在唠唠叨叨，像个热衷聊天的老太太，好在响起了细微的嗡嗡声，发动机点火了。

于航感到一阵轻微的震颤，逃生飞船启动了，穿过了“观天号”的尾舱门，驶入深不可测的太空。尾舱门从窗外一闪而过，他和豆豆忽然飘了起来。

“很抱歉，我这里没有人造重力，在船上你们要穿磁力靴才行。”逃生飞船电脑说，“或是用绑带固定在沙发上。”

可恶，为什么不早说。于航小心翼翼地挪下来，抓住沙发靠背上的绑带。豆豆飘在半空，爪子乱蹬。它的动作只能使它到处乱撞，它越急着想靠近沙发，越是飞得更远。撞了几次头之后，它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乱蹬，缩着脖子，小声呜咽。于航叹了口气，贝芙丽夫人既然要带着狗做星际旅行，应该训练过它怎样应对失重，这显然是没训练好。

窗外闪过一道光，三个炸弹同时爆炸了，将“观天号”撕成了好几块。“飞快点！二锂反应仓那里有个炸弹，要是核燃料爆炸我们就跑不了啦！”于航焦急地喊道。

“别担心，二锂反应仓是不会爆炸的，能源早被封死在多层磁笼和高密度隔热板里面了，除非你用原子弹去轰炸它，不然它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东西。”

“真的？”于航很惊奇，这和他听说的截然不同，他总以为核动力装置是世上最危险的玩意儿。

“二锂反应仓是一次性的，重氢和二锂被超高压密封，无法拆解，等燃料用完就可以扔了。”逃生飞船电脑像个尽职的教师一样解释道，“所以不用怕，你要是能弄出里面的聚变燃料，下一届的诺贝尔奖就是你的了。”

于航放下心来，问：“那磁力靴在哪儿呢？”

“沙发下面有个暗门。”

他抓着绑带，弯腰打开了暗门，从里面摸出一双磁力靴。按照失重训练课上学的，他把薄得像拖鞋一样的靴子套在自己的鞋子上，按下靴子外侧的启动开关。纳米材料的靴子变形了，收缩到跟他的鞋子一样大，刚刚好套在上面。同时靴子底部的磁力锁启动了，他感到脚被牢牢地吸在了地板上。

于航站起来走了两步，很不舒服，抬脚有些费力，好像是陷在河底的淤泥里面一样，而身上却感受不到重力，就像是漂在河里一样。不过好歹不会撞到头了。

他朝豆豆走过去，豆豆正缩成一团飘来荡去，脑袋时不时碰到舱壁，动也不敢动。他把豆豆抱下来，轻轻放在沙发上。“有没有小狗用的磁力靴？”他问。要是用绑带，豆豆就完全不能动弹了，显然不是好办法。

逃生飞船电脑停顿片刻，说：“这是一条成年拉布拉多猎犬，性情温顺，体格健壮，适合做导盲犬和警卫犬，还有——”

“它叫豆豆。”于航赶紧打断它，生怕它说个没完。

“豆豆，好名字。你叫什么？”逃生飞船电脑说。

于航很诧异，这电脑也太喜欢聊天了吧。“我叫于航，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哦，我怕你说的是假名。”它的语调变得很愉快，似乎很喜欢聊天，“我是来福7，很高兴认识你。”

“什么？”于航没听明白。

“我是最新型的人工智能系统，被安装在这艘逃生飞船上。我是原型系统，代号是LIFE 7，你就叫我来福7好了。”

“你是一个AI（人工智能）系统？”于航很惊讶，他记得人类早已禁止发展人工智能系统，担心它们造反，取代人类的地位。

“放心，我没有生命，仍然属于执行指令的AI系统，只不过是装上了模拟思维和情绪的软件而已。”

“呃，你为什么叫自己来福呢？这不是男人的名字吗？”于航说，他忽然想用一个刁钻的问题为难它，好让这个AI系统偏离程序，不要老是这么热情。他想不通设计者为什么要给逃生飞船控制系统编制聊天的程序。他忘了自己在“观天号”上面临危机时是多想有个人交谈，分担他的恐惧和担忧，现在他只想安静地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爸爸和其他人究竟去了哪里。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女的？我只是电脑智能系统而已。”来福7跟上了他的思路。

“那你为什么要用女声？”于航开始刁难它。

“那你说该用什么？”来福7上钩了。

“用一个大叔的声音试试吧。”

“你好，嗨！”这次是一个很粗犷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像锯子拉在生锈的金属上，发出刺耳的噪声。

“你还是用女声吧，这太难听了。”于航赶紧说，“我爸爸也是中年大叔，说话就不这么难听，为什么你要学这么古怪的声音？”

“哈哈哈。”来福7竟然笑了，嵌在舱壁里的灯光又闪了起来，像在得意地眨着眼睛。于航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电脑笑，当然，他也没见过AI系统，它会笑大概并不稀奇。“我是故意的，我喜欢女声，又动听，又清脆，不会让人听错。所以谁要让我换声音，我就让他听着难受。”

于航发现自己没难住电脑，反而被它带跑了思路，赶紧转移了话题：“我问你，有没有豆豆用的磁力靴？”

“没有。狗爪子太小了，已经超出磁力靴变形的范围，连吸盘都比它大。”于航略带歉意地看看豆豆。它现在学乖了，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就没再飘起来。

来福7又说：“沙发下有牵引绳，你拴住它，它就不会飞太远。”

于航从暗门里找出牵引绳，往豆豆的项圈上系。豆豆有点害怕，缩着脖子不配合，于航费了点工夫才系好。来福7安慰道：“数据库的资料显示，动物能够适应失重环境，过段时间它就行动自如了。”

于航忽然想起了正事，说：“你快看看数据库，我爸爸他们去哪儿了，‘观天号’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数据。我一出厂就处在关闭状态，直到你用紧急逃生程序唤醒了我。”

“真蠢，怎么不让你连接飞船的数据库呢？这样也好抢救重要的信息呀。”于航抱怨道，也不知道该怪爸爸还是船长。

“唉，我只是一艘逃生飞船而已，不到逃命时，谁也不会想到我……”来福7的声音忽然变得哀怨了。于航借口看看飞船，赶紧躲开了，现在他可没心情听一个AI系统抱怨它的不幸。

他来到上船的地方，正对着气闸门的是睡眠舱，里面有八组三层的床。每组床之间只够一个人通过，显得很局促。“看来逃生飞船只能搭24个人。‘观天号’上有两艘逃生飞船，一共能运48个人，可我们有56个人呀。”狭窄的睡眠舱让于航心情压抑，爸爸他们下落不明更让他不安，他开始强迫自己做起无聊的算术，好赶走不安的思绪。

“紧急情况下，前舱都能坐下二十几个人，也没人在乎有没有床了。”来福7好心地告诉于航，他却更不开心了，觉得自己在电脑面前显得很笨。他走进后舱，这里就宽敞多了。舱室中央是空的，周围是一排排储物柜，还有一个封闭的全功能灶，显得井井有条。

来福7没看出他的情绪，继续热情地介绍：“这是维护舱、生活舱和仓库，烹饪和维修工作都在这里进行，补给品都在这里，最后面还有一个洗手间。”

豆豆在前舱叫了起来，于航问道：“它怎么了？”

“没怎么，大概是太孤单了。”

于航忽然想到，除了豆豆，来福7是唯一能跟他交流的了，虽然有些古怪，他也要调整情绪，努力跟它沟通。毕竟它是逃生飞船的电脑系统，是他获救和找到爸爸的唯一指望了。他一边走回前舱，一边问：“你怎么会这么健谈呢？”

“我觉得逃难的人都很恐惧，他们看不到生存的希望，多聊聊能减轻他们的痛苦，让他们安心等待救援。”

这倒是，不过于航认为，这肯定是程序员给它编好的“想法”，不是它自己琢磨出来的。像来福7自己说的，它都没有生命，哪会有这么善解人意呢？他回到前舱，豆豆看到他，安静了下来。他坐在豆豆旁边，问：“来福7，逃生飞船能穿越虫洞吗？”现在他得好好计划一下怎么找到失踪的人，或者找到能帮上忙的人。

“当然不能，这只是逃生飞船，船上没有力场生成装置。你要知道，没有力场保护，我们都会被虫洞的引力场拉成细长的面条，然后碎掉。”

“那你可以远程通信吧？跟移民星球联系，或者跟地球报告这里发生的事情。”于航充满希望地问，却又预感到难有好答案。今天倒霉透了，恐怕不会有什么顺心的事。

“必须有对方的应答器代码，才能进行通信。跟地球更是没法联系，要发射穿越虫洞的信号，需要量子通信器，逃生飞船上可不会有这种设备。”来福7的回答彻底断绝了他求援的希望，“现在我只能用电磁波发送求救信号，有没有人收到，只能看运气了。”

“那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看来只能在开普勒1625星系内想办法了，好在这边有人类的移民地。

正前方空白的墙上忽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空气屏幕，屏幕上漆黑一片。于航这才注意到墙壁的四个角都有一个喷射口，是发射空气屏粒子的。

“探测中……”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一幅星图。来福7说：“我们在开普勒1625星系的虫洞入口。虫洞入口在开普勒1625Ai，也就是本星系的第八颗行星的轨道上。”

“蓝月亮离我们多远？”于航问。与其漫无目的地找爸爸，不如先去他们原定的目的地，至少那里能获得帮助。

来福7告诉他正在跟自己的数据库比对，之后屏幕上的亮点越来越多，并且都画出了轨道。“经过时间校正，目前开普勒1625星系的星图就是这样。现在开普勒1625Ad，也就是你说的蓝月亮，绕到了太阳的另一边，要去那里，我们会依次经过1625Ah、1625Ag、1625Ae、1625Af，绕过太阳，最后到达行星1625Ad。”

于航看着闪烁的亮点，问：“行星编号越靠后不是离这个星系的‘太阳’越远吗？怎么先经过开普勒1625Ae呢？”

“开普勒1625Af也快要绕过太阳了，所以离我们更远。”来福7说，“当然，这些行星都不在一条直线上，你想怎么走？”

于航指着开普勒1625Ad说：“我们直接去蓝月亮。”

“根据我的数据，开普勒1625Af，也就是你们俗称的‘黄风’，曾是个采矿星，上面应该有人，你不想去看看吗？”来福7把两颗行星都加亮标示出来。

“哪个更近？”于航看着代表逃生飞船位置的绿色图标，无法准确地做出判断。

“开普勒1625Ad距离我们46亿公里，抵达那里需要89小时。开普勒1625Af距离我们35亿公里，需要69小时。”

“行，那就先去黄风吧。”于航说。毕竟那儿要近不少，越早得到帮助越好。

“已设定到开普勒1625Af的航线，准备开始超级加速，加速度100米/秒2，预计用时4小时10分钟。请抓紧进入高重力防护设备。”

“等一等，”于航四处张望，这些沙发不像是防护装置，“进入哪里？”

“床。那是最新式的高重力防护设备，能生成张力垫包住人体。”

“比平衡液还好吗？”

“休眠保护舱不是专门为抵消高重力设计的，一般飞船上的重力防护设备是惯性阻尼座椅。”来福7说，“你想，万一休眠保护舱破了，平衡液漏掉了，里面的人马上就得去天堂。”

休眠保护舱会破吗？于航不知道，也许100米/秒2的加速度下什么都会发生吧。“那豆豆怎么办呢？”他看了一眼小狗，它似乎也知道惯性的可怕，正蜷在沙发上瑟瑟发抖。

“我们有24张床呀。”来福7一副不理解的惊讶语气，好像他问了一个天底下最愚蠢的问题。

这能怪我吗？于航愤愤地想，我又没养过宠物，我哪知道狗还能上床呢？他把豆豆抱到睡眠舱，放到一张床的中间一层。这件事很轻松，因为逃生飞船里没有重力，他就像捧着一团空气似的。但豆豆挣扎起来，他只好按着它。豆豆非常恐慌，一个劲儿地乱叫，它大概从没见过这种三层的床。停止乱叫后，它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于航，似乎在求他放它走，不要再迫害它了。于航懒得跟它解释，还是死死地按着它。

“拉布拉多犬就是天生胆小，你为什么不养一条斗牛犬呢？”

“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啊？快把垫子给它裹上啊，我手都酸了。”于航没好气地说。这AI系统也太能聊了，从来不分场合。

“超级加速1分钟倒计时。请立刻进入重力防护床。”来福7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语气，豆豆的那张床从四边伸出了一层厚厚的膜，有点像珍珠棉，只是更软，又有点像蚕丝被。张力垫向中间延伸，等它盖上豆豆的腿时，于航放开了手，厚膜马上就合拢了，把豆豆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像个木乃伊。豆豆在里面呜呜地哀叫着。

“这不会把它闷死吗？”于航问，豆豆的叫声让他有点难受。

“你在平衡液里闷死过吗？”来福7没好气地答道。于航默默爬上旁边的床，张力垫也把他裹了起来。张力垫紧贴着他，并没有影响呼吸，感觉跟在平衡液里差不多，只是水换成了棉花，还有就是不能翻身了，只能躺着不动。

“倒计时10秒……现在开始超级加速。加速度100米/秒2，预计4小时10分钟达到极限速度15000米/ 秒。”飞船加速了，于航却什么也没感觉到。

“来福7，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呢？”于航问，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闷，像戴着潜水面具一样。

“加速期间重力防护床锁死，停止加速后会自动收回张力垫。”来福7答道。于航试着想动一下，发现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这让他彻底放心了，却又想到几个小时不能动会不会很难受。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眼前一片黑暗，只听到豆豆微弱的呜咽和来福7的自言自语，他很快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张力垫已经没有了。豆豆正在床铺间飘来飘去，叫个不停。他套上吸在地板上的磁力靴，抓住牵引绳把豆豆拉下来。“看来加速已经结束了。怎么我又睡着了？”他抓抓头发，有点费解，似乎他一躺进什么东西就能很快睡着。

“在长时间加速时，我就会施放催眠气体，帮助乘客度过无聊的时间。”来福7说，语气不无自豪。

难怪呢，那平衡液里肯定也有催眠的成分，于航长吁一口气，他差点就以为自己身上有只瞌睡虫了。他牵着豆豆走出睡眠舱，豆豆像个气球似的飘在他肩膀上，口水挂在大张的嘴边，因为没有重力，拖了老长也不掉下来，看得他心惊肉跳。“来福7，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吗？”

“补给品在后舱，但没有查到库存记录。”

于航翻遍了冰箱和储物柜，甚至封闭的全功能灶，没有冷冻食物，没有袋装食品，连一瓶水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没有食物和水，怎么等救援来呢？”于航大声说，想压下渐渐涌上心头的恐慌。

来福7说：“显然是没人准备。我是最新式的逃生飞船，第一次运行就是你唤醒的，之前肯定没有人想过启动我。”

“所以逃生用的食物和水，要逃生的人自己准备？”于航隐隐感到不对劲。

“也可以提前准备。反正不关造船厂的事，谁买了飞船谁负责。”来福7说。

看不出来，这家伙对制造它的人还挺忠心。不过，于航没心情调侃它，他要面对眼下的麻烦。“现在该怎么办呢？不吃不喝，我们能撑过69个小时吗？”

“应该可以，科学早已证明，三天不进食，不管是人还是狗，都没有生命危险。我建议你们保持安静，节省体力。”来福7超然地说。

于航也不知道它说的是否可信，它自己当然没有一点儿可担心的。

“冰箱内壁能收集到微量的水，可以救急。”来福7安慰道，“洗手间的水箱也存了一点儿。不过你用过之后就不能喝了，循环处理需要很长时间。”

“水箱怎么有水？”于航很诧异。

“肯定是验收马桶时加的。”来福7答道。于航觉得它并不能肯定，它一定也在疑惑，那些奇怪的人竟然只记得往马桶里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