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降不祥

那一年,重光作噩(辛酉年)。二月,扫帚星出现在东方天空,万象回春中的神州大地惊慌不安。

雄心壮志的秦王赢政刚过完成人礼,亲政不久便领兵出了函谷关。东部六国的人们无不关注这一举动,这支砥砺了上百年的秦国所开出的战狼之师究竟要剑指何方。

三月里,扫帚星又出现在北方天空,冲动了北斗。赵国人生气了,赢政把秦军开到了这片生养了他的土地,向赵国的龙邑发起了进攻。

赵国都城邯郸在阳春三月中,增加了一份战事的分心。百姓们的生活照旧进行,王室贵族的踏春赏花之中又多了一个话题,把扫帚星的不祥之兆集焦到白眼狼赢政头上。

五月初一,扫帚星又来了,出现在西方天空。人们无不认为这位于九州西部的秦王赢政就是扫帚星,他来到哪里,那里必定有战争灾难。他的队伍攻下了龙邑之后,又指向了孤邑,赵国人们把所有的不祥之感和不安情绪都归结到这个赢姓赵氏政。

端午节,邯郸城北面两三百里的任邑,似乎还没有感染到赢政所带来的不安情绪。对三度出现的扫帚星,任邑的人们都说是神灵不安而发出的警示。

因此,大家都加大了过节力度,用雄黄酒气增强对这一年中最盛毒气的抵御,求得一年的身体健康和家宅安宁。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大家小户笑语欢声。

天不亮,寡居在城西南的巫婆羽氏就起床了,除了准备五岁的独生女儿过节衣物和红鸡蛋之外,她还要从地窖里一罐一罐地搬出泡制了一年的草药蛇酒。把十几罐蛇酒都摆放到堂屋之后,她就开始秘密制蛊。

前几天陆抓捕的蜈蚣、蝎子、蛤蟆、蜥蜴、白花蛇、天蚕、蜣螂、蚯蚓、黄鳝、大毛毛虫等分置各个器皿中,她戴上牛皮手套,披上皮围裙,将这些有毒之虫一一放在大罐里。然后,把这个大罐轻轻搬到地窖里挖好的土坑中,掩埋好之后就上来地面盖好石板。这是她第一次制蛊,过程十分小心。

羽巫四十多岁了,先后嫁了七处人家,前面六处男人不是死在战场就是死于恶疾,一儿半女都没留下。嫁这最后一处生下一个灵儿,丈夫在两年前与人酒后打架被打死了。

她的巫术传自第三个夫家,以前不怎么信这些,嫁了六个男人之后,她才相信自己的命硬。

而且,她还会算命占卜,又从最后一个男人手里接过了祖传医书,学起了医术。在行医使巫的过程中又意外获得一卷《岣嵝神书》,这卷巫书把她的绝地天通之术推上顶峰。

靠这些不但养活了自己和女儿,还成为闻名一方的神巫,无论是祭祀占卜,还是祛病除灾,或是诡秘灵异之事,甚至孩子接生都有人来找她。虽然房屋不大,但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制蛊秘术。之所以现在才开始尝试,也是因为她看到了天象。扫帚星的轮番登场,此次又一连五夜都在西天扫来扫去。天下怕是有变,乱世又要来了。她要让这蛊助长巫术灵气,同时用以防身自卫,平安地把灵儿养大成人。

她也曾是任邑的名门望族之后,三百年前祖先羽颉被晋王封在了这任地,三家分晋之后就归了赵国,改名任邑。

但是,她祖上这一支到了百年前就渐渐衰落或分散了,尽管她年轻时家境还不错,但一嫁再嫁的苦难历程让她很少提及家族背景。除了少数几户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关心她的家族背景。

而这少数几户人家就是她一会儿要去送药酒的,其中最好的一份也是五毒俱全的那一罐,她要送到城东游七公家。

现在,她要为女儿准备早餐,煎油饼,打鸡蛋汤。天亮时就叫灵儿起床,穿花裙裾,梳头洗脸。吃完后她自己梳妆打扮一下,穿了一身白色裙裾,就带着灵儿往东城送药酒去,最后留在异姓同根的游七公家吃午饭。

临近晌午,羽巫提下牛车上的最后肉罐药酒,付完车钱招呼着灵儿,一起走进了游七公的大院子里。

灵儿一跨进院门,就惊叫这院子好大,还要走多远到堂屋。羽巫便一边走一边跟她讲这院里一房一窗,一石一木,一花一草。说这些东西都是有灵气的,常要巫师来打理协调,不然就会悄悄做乱。灵儿就不敢多问,跟在羽巫后头自个儿东张西望。

院子有五进,娘儿俩走到第二进时,游七公便走过来迎接。站着客套一阵之后,游七公让仆人提走了药酒,羽巫就牵着灵儿的手,在游七公的邀请下走向了第三进正堂屋。

绕过花坛走到正堂门口时,羽巫蹲了下来,笑着用指着门头的大牌子,对灵儿说:“娘教你认字儿,你看,从右到左,七穆之游。”灵儿用手比划着念了一遍“七穆之游”,羽巫又补充道:“咱们祖上是七穆之羽,所以你名叫羽灵。”

游七公站在一边乐呵呵地笑,等羽巫教完灵儿,就说:“咱们都是七穆之后,要世代友好呀。请,堂屋喝茶。”

跨过门槛时,灵儿抬头问游七公:“伯伯,什么是七穆之后呀?”

游七公笑着蹲下来,说:“这七穆之后呀,就是郑穆公的七个公子的后人。”

“那他们都是谁?”

“哈哈,这说起来可多了,等你长大了让你娘慢慢告诉你,好不好?”

“娘,你会讲这些故事吗?”

羽巫笑得合不拢嘴,低头对灵儿说:“会,会,傻姑娘,鬼机灵。”

游七公笑着站了起来,指着右边的第一张案几说“来,妹子,到那上面坐。灵儿,跟你坐一起,好不好?”

灵儿摇摇头,说:“我不,我要去玩,刚看到花园里有红色的鱼,好好看。”

“好,好,我叫仆人带你去玩,记得一会儿回来吃饭。我跟你娘说点事。”游七公说完,就示意站在门边的仆人带灵儿去。

灵儿跟着仆人去花园后,羽巫便在指定的位置坐下,游七公坐在堂屋正对着门的主座,案几上都摆满水果干果。仆人倒满茶碗之后,便坐在游七公和羽巫的后面,游七公便向羽巫问起了星象。

游七公比羽巫年纪大几岁,继承了祖业,有方圆百里的土地,家奴也多达上百人。祖上以儒家文化倡导的耕读传家,十分讲究礼节,闲时读读书。他外表看起来比羽巫还要小几岁,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娶了五房夫人的人。

前面四房夫人为他生养了七个儿子三个女儿,年轻貌美的五夫人也快要生了。这也是他特别邀请羽巫来过端午节的用意之一,再就是羽巫泡制的药酒太好用了。

五夫人自从进了五月便不再出门活动,天天呆在房里养胎,生怕出了一点意外。之前,羽巫每一两个月都要被请过来看一次,对这五夫人印象非常好。身材高挑,长相秀美,高鼻梁,丹凤眼,女人看了都会喜欢,游七公馋上羽巫的药酒也就不奇怪了。

饭后,游七公又特地请羽巫去西厢房里看了看五夫人。羽巫不但看了她的身体状况,同时把屋里也邪物也一一指出。游七公当场就让仆人搬出,该换的换,该扔的扔,该埋的埋。接着,当场请神祈福了半个时辰,完事后就收了赏金带着灵儿回家了。

因为扫帚星赖在西方夜空不走,五夫人的肚子又特别大,像是双生。游七公一家也特别紧张,隔了五天就把羽巫再请去看看,请求神灵庇佑,让祖宗显灵,祈求平安。

第二个五天,也就是五月十五的大端午节,天不亮游七公的家奴就驾了马车等在羽巫门外。说是昨夜有两个扫帚星冲进了游七公家,几时同时钻进了五夫人的西厢房。五夫人当时就觉得肚子疼痛起来,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好,游七公就吩咐驾马车来请了。

羽巫隔着门缝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五夫人肯定要生了。她立即叫醒灵儿,穿上念过咒的埋过符的灵衣,提上装有刀具和相关草药的木箱,拉着灵儿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一停下来,游七公就站在院门口迎接,看样子是急得不行。羽巫笑得让他宽心,有她在就会母子平安。灵儿笑嘻嘻地要帮她娘提药箱,却被游伯伯一把抱起,别扯了,快点走吧!

五夫人的西厢房外或站或动地散落了好多人,大夫人指挥女仆进进出出,还有三个夫人站在树底下嗑着瓜子讨论着五夫人和肚子里的孩子。三个姑娘也跟着她们的娘过来看热闹,听她们说着灾星降临之类的话。

虽然听得不太懂或者不太乐意听,但还觉得很神秘。因为有人说这个孩子可能是天神转世,也可能是鬼怪投胎。看着女仆们端出来的铜盆中血红色的水和满是血迹纱布,姑娘们的心头都涌上一股恐惧感。

羽巫带着灵儿进去之后,早先的两名助产婆就出来了。按照当地名气一流的羽巫新定的规矩,她在动手时有灵儿做助手就够了,其他同行只能出去,否则她就不接这活儿。

这近半年来,她和灵儿也帮了不少贵夫人接生,鼓捣得顺风顺水。因为赏金门槛越抬越高,普通人家自然就不惊动她了。

她进去之后,也不管五夫人痛得嗷嗷叫,放下药箱立即燃香请五方天神,灵儿就把药箱里的刀具放到灯上烧。然后,就让一女仆去搬来几瓶烈性酒,她咕噜咕噜把门窗和地面及家具都喷了一遍。接下来,把刀具在酒里洗洗烟尘,用干净纱布蘸酒帮五夫人的下身擦擦。

这些准备工作做完之后,她就开始向五夫人施咒催眠。根据她的经验,五夫人至少要等到午时才能把孩子生下来,与其让她嗷嗷叫,不如让她睡上两个时辰。

过程当中,灵儿充当了看门把守的角色,不许任何人偷看,这是要亵渎神灵的。小孩子说话通常被大人认为很灵验,自然就没有谁敢靠近了。

过了一刻钟的样子,五夫人的叫声越来越弱,悄悄地睡着了。羽巫也松了口气,带着灵儿坐在了门口,静静等侯。

当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羽巫是不会偷懒的,她盘退坐在蒲团上双手相扣放在丹田之处,嘴里在默念着《岣嵝神书》中的相关经文。灵儿则找了把蒲扇在一旁帮她娘扇风。

果然,已时刚才,五夫人就嗷嗷大叫起来。羽巫睁开眼睛对屋外的人大笑一通,大声说天神护佑祖宗显灵。然后,就选了两个年轻干净的女仆进来做助手,其他人准备热水和新纱布在门口等。

过程还是没那么顺当,五夫人一直嗷嗷叫到午时三刻。在羽巫的第三次施咒的情况下,使尽了全身力把孩子生出个头来,羽巫立即停止施咒。她在酒水中麻利地洗了个手,就将双手伸进了被窝,顺势一拽,拽出个巨型娃娃来。

用纱布包好娃娃之后,抱给五夫人看了一眼。她自己都尖叫起来:“是个儿子,胖儿子,至少十斤!”五夫人嘴角微微上扬,便睡着了。

羽巫将新生儿抱给屋外心急如焚的游七公时,他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但当他抱着这么沉的一个儿子时,突然狂叫起来:“此乃天人呀!”高兴得在院子里连转了好几圈,见人都说天人出世。

引得另外四房夫人一脸茫然,这是疯了?看来真是灾星降世呢!

大夫人连忙付了赏金,羽巫留下几副中药就带着灵儿回家了。

下午,羽巫又带着灵儿忙活一声捉鬼降妖的事,晚上一躺下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院门又被砸响了。机灵的小姑娘叫醒了羽巫,开门一看还是游七公的家奴赶了马车来。怎么回事儿?五夫人像是醒不过来了。

羽巫又带上五彩缯和相关行头,拉着灵儿上了游家的马车。

匆匆赶到西厢房时,五夫人突然睁开眼睛,拉着羽巫的手:“孩子!孩子……”话没说完,那只手就松了下去。羽巫还没来得及施法,走得这么快。

不过,她还是按照医师的流程检查了一遍,摸摸脉象,看看眼瞳。她自己明确感觉五夫人的身体在渐渐凉去,过了一刻她才对游七公摆摆头。气数已尽,准备后事。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内,羽巫带着灵儿差不多都在游家忙碌,直到五夫人下葬并安完灵位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小窝里。不但她自己觉得累,灵儿也暗暗叫苦。看在丰厚赏金的面子上,再接再厉。

大约过了一个月,游七公又派马车来了。二夫人病了,莫名其妙地白天黑夜都不睡觉,说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死去的五夫人。羽巫只好提前去帮五夫人和二夫人招魂,给生人招魂与给死者招魂程式不一样,足忙了她两天。

接下来还没一个月,游七公的马车一大早就停在羽巫的院门口。大夫人的小儿子得了奇奇怪怪的病,白天不睡觉,晚上疯跑,谁一叫他,他就瘫在地上。羽巫又去忙碌了一天半宿,累得爬上床。

紧接着个把月,三夫人也出问题了。

这时,所有人都说是五夫人和她的灾星儿子招的事儿,都不敢接近这个大个头婴儿,奶妈也换了两茬。但是,他们对羽巫的神术没有丝毫怀疑,也容不得他们怀疑,整个邯郸城都知道这个活神仙。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内,羽巫又去了游家几次,不是夫人发病就是孩子着魇。游七公终于顶不住众口,觉得这个大端午降生的儿子可能真的是灾星,而且还不是一个灾星,两个灾星合体。羽巫倒是觉得这孩子挺可爱的,每次见到她就笑,感觉特别亲切,像是天生有缘。

在第二年端午节,第几茬奶妈中的一个突然死了,其他奶妈都不干了。保命要紧,奶活了小的,死了自个儿划不来,工钱没地儿花去。四房夫人也不肯接手,女仆们白天还照看照看,晚上就都送到游七公房里。说八儿这孩子命太硬了,只有太公压得住。

没娘缺奶的八儿把游七公吵得没法睡觉,眼圈发黑,心里憔悴。熬到大端午节,游七公强打起精神宴请宾客,为八儿办了个周岁酒取个名字“咸”。羽巫当然在受邀之列,这一天咸儿都由她和灵儿带着,特别乖。其他看着也不觉得,这个羽巫就是活神仙,灾星到她手里都乖乖的。

临走时,游七公把她请到堂屋,希望把咸儿寄养在羽巫家,每月开销全包。羽巫想了想,一方面自己也没有男娃儿,家里没有阳气总是不太好,而这个咸儿的阳气又特别足,可以考虑。另一方面,羽巫和灵儿带了一天咸儿之后,感觉都喜欢上了这孩子,她还没想清楚,灵儿就一口答应下来。她就要带弟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