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檄文讨伐武则天
六四九年夏天,开创“贞观之治”的唐太祖李世民在含风殿因病驾崩,按当时规定,与太祖没有子嗣的嫔妃一律被遣送进位于城郊的感业寺为尼。褪下华丽的裙裾,剪掉如云的黑发,曾经如花似玉的女子一下子变成了身着素衣的尼姑,此生从此跌入了看不见希望的谷底。然而,这些妃子中不乏绝代风华与野心兼具者,哪里甘心于终日与青灯香烛为伴的清苦日子呢?
不久,从感业寺里就传出了一封书信,这封书信经由侍女及宫人之手,一直传到了大唐新的统治者唐高宗李治手中。书信用蝇头小楷写成,墨迹如新,其中有一首名为《如意娘》的小诗如此写道: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看着这如泣如诉、充满相思的文字,刚登基不久的年轻皇帝李治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他想起了那个美丽又极富才智的武才人武媚娘,许多如梦如幻的往事不觉浮上心头。他多希望将她从感业寺接回宫中,但身为天子,他的一言一行都要顾全大局,有许多事想为却不能任意而为。
不过,李治心中这种痛苦的挣扎没有持续太久。第二年,后宫发生了激烈的内斗,因无子而失宠的王皇后为击败情敌萧淑妃,力请皇帝将一直与之藕断丝连的武媚娘接回宫中。王皇后做梦也没想到,她的这一不慎之举竟是引狼入室,虽除掉了萧淑妃,但也使自己沦落到被废为庶人且身陷囹圄的悲惨境地。
这场夹带政治斗争的后宫之争最大的胜利者,当然就是那位才智超人、心狠手辣的武则天——为稳固自己的地位,她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以牺牲自己的子女为代价。王皇后和萧淑妃在这场争宠中输得一败涂地,但武则天的野心绝不仅仅是当个皇后那么简单——她要的是统治天下,成为大唐的主人!
尽管这是一步险棋,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武则天历尽艰险,在李治的猜疑和朝臣们的反对声中曾几度差点被废后,六八四年,在因李治患有风疾而其代为处理朝政长达二十多年之后,武则天虽暂未称帝,但她却废中宗李显、另立李旦为帝,开启了武氏临朝称制、自专朝政的格局。
朝中不乏拥戴武则天摄政的大臣,同时也有许多激烈的反对者。譬如这年九月,出身将门的柳州司马徐敬业(因祖辈获赐姓为李,又称李敬业)就自称“匡复府大将军”,与其弟徐敬猷及魏思温、唐之奇等几个官场失意的僚友聚集了十万部众,在扬州发动了反武的起义。
徐敬业志大才疏且战略频频失误,起义军很快就在朝廷三十万大军的讨伐中败下阵来,他自己也因此被部将所杀,身首异处。起义虽然失败了,但起义中那篇笔力雄健、号召天下人共同伐武的《代李敬业讨武曌檄》却名垂千古,一直流传至今。据史料记载,武则天看了此文后曾感慨道:“有如此才不用,宰相过也。”(见《唐才子传》)——而这篇檄文的撰写者,正是被后世誉为“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
咏鹅神童的西行与入狱
骆宾王生前曾当过官吏、参过军、做过幕僚,但真正令他扬名千古的,还是他的文才。
说起骆宾王的诗,无人不知他年仅七岁时随口咏出的这首《咏鹅》: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小小年纪就能写出如此动静相生的小诗,可见他的才华与天赋!
然而,年少成名的神童骆宾王身世坎坷,一辈子都过得不太顺畅。
十几岁时,他那当县令的父亲就撒手人寰了。父亲去世后,他穷愁不堪,曾一度颠沛流离,差点成了游手好闲的赌徒。后来,骆宾王总算凭着自己的文才受到朝廷的眷顾,得了个主持祭祀之礼的闲差奉礼郎,但清闲日子没过几天就因事而被贬谪,从军西域,过了很长一段戍守边疆的生活。
从军生涯十分艰辛,正如骆宾王在《从军中行路难》诗中所写的那样:“杳杳丘陵出,苍苍林薄远。途危紫盖峰,路涩青泥坂。去去指哀牢,行行入不毛。绝壁千里险,连山四望高。”“东伐西征凡几度。夜夜朝朝斑鬓新,年年岁岁戎衣故。”不论道路多么难行,不论前方有着怎样的险境,将士们都只能前往。太平年间,他们背井离乡在荒僻之地戍边,遇到战事,他们就被朝廷调来遣去、东征西战。年复一年,当年的壮士成了鬓发斑白的老人,可他们依然得身着戎装,依然不得回到故乡去。
对于这些戍边将士,骆宾王是同情的,故而发出了“谁惮三边征战苦。行路难,行路难,歧路几千端”的慨叹。但在战事频仍的唐朝初年,时人都有尚武的倾向。对骆宾王来说,戍守边疆固然艰辛,但西北苍茫雄阔的凄凉景象,激发了他的雄心壮志,令他写下了《从军行》这样慷慨雄健的边塞诗:
平生一顾念,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
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与唐朝以前的诗人相比,骆宾王的诗歌笔力刚劲清新,一扫以前宫廷诗浮艳绮靡的诗风,开创了唐诗雄健、奔放的新气象,不愧“初唐四杰”的名号。
作为诗人,骆宾王是开一代诗风的才子,但在仕途上,他是个命运坎坷的失败者。
离开西域后,骆宾王曾在西蜀一带漂泊,在姚州道大总管李义幕府里当过“檄文手”,当时平定蛮族叛乱的檄文,多出自骆宾王之手。
不过,令骆宾王心心念念的还是京城长安。他曾在《久戍边城有怀京邑》一诗中写道:
扰扰风尘地,遑遑名利途。盈虚一易舛,心迹两难俱。
弱龄小山志,宁期大丈夫。九微光贲玉,千仞忽弹珠。
棘寺游三礼,蓬山簉八儒。怀铅惭后进,投笔愿前驱。
北走非通赵,西之似化胡。锦车朝促候,刁斗夜传呼。
战士青丝络,将军黄石符。连星入宝剑,半月上雕弧。
拜井开疏勒,鸣桴动密须。戎机习短蔗,祆祲静长榆。
季月炎初尽,边亭草早枯。层阴笼古木,穷色变寒芜。
海鹤声嘹唳,城乌尾毕逋。葭繁秋色引,桂满夕轮虚。
行役风霜久,乡园梦想孤。灞池遥夏国,秦海望阳纡。
沙塞三千里,京城十二衢。杨沟连凤阙,槐路拟鸿都。
璧殿规宸象,金堤法斗枢。云浮西北盖,月照东南隅。
宝帐垂连理,银床转辘轳。广筵留上客,丰馔引中厨。
漏缓金徒箭,娇繁玉女壶。秋涛飞喻马,秋水泛仙舻。
意气风云合,言忘道术趋。共矜名已泰,讵肯沫相濡。
有志惭雕朽,无庸类散樗。关山暂超忽,形影叹艰虞。
结网空知羡,图荣岂自诬。忘情同塞马,比德类宛驹。
陇坂肝肠绝,阳关亭候迂。迷魂惊落雁,离恨断飞凫。
春去荣华尽,年来岁月芜。边愁伤郢调,乡思绕吴歈。
河气通中国,山途限外区。相思若可寄,冰泮有衔芦。
在西北、西南漂泊数年后,他终于又回到长安,回到了那个令他无比思念的地方。可回到长安之后,亲人故去、故友离散不得相聚,而自己又赋闲在家的境况,又令他感到孤独难过。
正如他在《于西京守岁》一诗中所写:
闲居寡言宴,独坐惨风尘。忽见严冬尽,方知列宿春。
夜将寒色去,年共晓光新。耿耿他乡夕,无由展旧亲。
新春即将来到,而他却独自一人呆呆地守着一座空屋,境况惨淡。眼睁睁地望着自己一年年老去,骆宾王的内心除了孤寂,就只剩下志向得不到施展的苦闷与焦虑了。
不过,毕竟骆宾王是当时的名士,他想在京城谋个普通官职并非没有门路,诗歌就是他的敲门砖。譬如那首被后世誉为绝唱的长诗《帝京篇》,就是骆宾王赠给时任吏部侍郎裴行俭的自荐诗。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
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桂殿嵚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
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
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
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
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
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
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
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
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
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
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
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
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
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
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
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
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
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
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
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
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
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
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
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
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
已矣哉,归去来。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
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
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此时,骆宾王已年届不惑,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半辈子就在碌碌无为中挥霍掉了。回想自己的一生,明明才华过人却得不到重用,他感到愤愤不平,而这种不平,在久积于心之后终于酿成了《帝京篇》这一洋洋洒洒又充满现实主义色彩的鸿篇巨作,在当时传遍京畿,被时人叹为“绝唱”。
而《帝京篇》一诗的主旨,正如清人沈德潜所评价的那般:“首叙形式之雄,宫阙之壮;次述王侯贵戚之奢僭无度,至‘古来’以下,慨世道之变迁;‘已矣哉’以下,伤一己之湮滞。”
后来因为具有才名且受人举荐,骆宾王再度回到朝廷,还曾一度官至侍御史。侍御史好歹也算是个从六品下的官职,比起那些七品、八品、九品及九品开外的,不知高了多少个等级。不过,没过多久,骆宾王就把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官职弄丢了。
至于怎么丢的,跟“初唐四杰”中的另外三位一样,骆宾王在仕途上之所以坎坷不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出在文人才高气傲、喜欢讽刺调侃的毛病上!
当时,因唐高宗李治的风疾越来越严重,皇后武则天渐渐成了大唐实际的统治者,而朝中大臣自“废王立武”风波以来,早就因赞同或反对这个女人而分成了两个敌对阵营,并且,这场持续了十几年之久的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在支持武则天与反对武则天的两派中,骆宾王明显属于后者,他看不惯武则天飞扬跋扈、心狠手辣的作风,因此几度上表劝谏,结果劝谏不成,反倒被人诬告“贪赃”与“触忤武后”,把自己“劝”进了大牢。
正是在狱中,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骆宾王一身侠骨,平日里专爱打抱不平,一心想着该如何建功立业、做于国于民有利的事,现如今却被扣上“贪赃”和“触忤武后”的罪名,他当然愤愤不平,要为自己澄清。
少年识事浅,不知交道难。
一言芬若桂,四海臭如兰。
宝剑思存楚,金锤许报韩。
虚心徒有托,循迹谅无端。
太息关山险,吁嗟岁月阑。
忘机殊会俗,守拙异怀安。
阮籍空长啸,刘琨独未欢。
十步庭芳敛,三秋陇月团。
槐疏非尽意,松晚夜凌寒。
悲调弦中急,穷愁醉里宽。
莫将流水引,空向俗人弹。
正如这首《咏怀》所述,年轻时,骆宾王也曾抱有“宝剑思存楚,金锤许报韩”的远大志向,渴望能抛洒热血,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可惜“少年识事浅,不知交道难”,如今人到中年,在亲身经历了一次次因遭小人嫉妒和陷害而被贬,甚至入狱的劫难后,才知道世事的艰难,才终于幡然醒悟,此时的长安并不是他骆宾王能施展才华与抱负的长安了。
可对此,他又能怎么办呢?
“悲调弦中急,穷愁醉里宽。”岁月蹉跎,他就像当年的阮籍和刘琨一样,空有才华与抱负却无从施展,只能暗自叹息、暗自惆怅。
然而,空自悲叹没有一点用处,借酒消愁也没有一点用处,与那些没有大志向的俗人共事更是令人不堪忍受。第二年,骆宾王遇赦出狱,出狱后,他曾担任过一阵子临海县丞,但不久就辞去职务,漫游广陵去了。
事败之后不知去向
清代文学家赵翼曾作《论诗》云: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其实哪里需要数百年?在政治开明、经济繁荣的大唐,短短数十年间就涌现出了大量才俊,在诗歌领域,除了七岁就会咏鹅的骆宾王,还有“六岁解属文”的王勃、九岁通过“神童试”的杨炯,以及被邓王李元裕称为邓王府“司马相如”的卢照邻。当然,稍晚的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等人也颇有诗名,只是“初唐四杰”在后世的名声更响亮。盛唐大诗人杜甫就曾作《戏为六绝句》来称赞骆宾王、卢照邻、王勃、杨炯在诗歌上的成就:
……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
王、杨、卢、骆四人并非后世才渐渐成名,其实在当时,在他们都还十分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像文坛的四颗璀璨的新星,闪耀出了夺目的光彩。在唐高宗执政后期、武则天尚未完全独揽朝政那些年,这四位才名显赫的才俊曾一度齐聚长安城,像别的文人志士一样,在那里谋求与等待实现理想抱负的机会。
当时,有个名叫李敬玄的朝臣十分倾慕王、杨、卢、骆的才华,曾向他的同僚裴行俭举荐这四位才子。当然,裴行俭可不是一个寻常人物,作为唐高宗时的一代名臣,他不光文韬武略,对内有兴邦立国之才,对外有兵不血刃、战无不胜之谋略,据说还掌握了一门绝学,“通阴阳、历术,每战,豫道胜日。善知人”,能从一个人的面相和行为举止推测出他未来的命运。
据说,当年裴行俭仍在吏部当官时,见了苏味道后曾说他日后会担当选拔人才的重任。而后果不其然,苏味道成了大唐宰相。而对于当时在文坛颇具盛名的王、杨、卢、骆四人,裴行俭却不怎么看好,他向举荐四杰的李敬玄说:“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如勃等,虽有才,而浮躁衒露,岂享爵禄者哉?炯颇沉嘿,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见《新唐书》)
巧合的是,这四人的命运竟均被裴行俭不幸言中!
王勃因浮躁而不懂收敛频遭嫉妒与陷害,最终在探父途中溺亡,二十几岁就终结了一生,既没当上高官,也没能长寿,的确不是个“享爵禄者”。
杨炯的命运似乎比王勃略好一些,曾在朝中当过一阵子校书郎、弘文馆学士,后来又在盈川当过县令,活得也比王勃更长久一些。
杨炯生活的年代,唐朝与西北边境的吐蕃、突厥战事不断,跟当时许多有识之士一样,他也曾渴望奔赴边疆、投笔从戎,还为此写下了不少充满雄壮之气的边塞诗,如那首铿锵有力的《从军行》,便是他报国志向的反映: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可惜,表面“沉嘿”、有着宏大报国志向的杨炯,也跟王勃一样并不适宜当官。首先,他的骨子里有着一股傲气,像一匹难以驾驭的野马,时时违背他刻意表现出的沉静的姿态,令他做出一些不合时宜之举,从而成为冒犯他人并影响自己仕途的一道障碍。譬如,在京城当官时,因为看不惯一些朝臣的矫揉造作、趾高气扬,杨炯就给他们起了一个外号叫“麒麟楦”,讽刺这些大臣是一头头钻在华美的麒麟套子里的驴,看上去神气活现,实际却徒有其表、不堪一用。叫别人“麒麟楦”,杨炯的确是过了嘴瘾,但在朝中如此为人处世,不得罪人才怪!
其次,杨炯也没有在朝中当大官的气度和器量。当他被调到地处江南的盈川当县令时,一直对他颇为欣赏的张说曾在为他饯行时好意提醒他“才勿骄吝,政无烦苛”,可见杨炯一直是个骄吝、严苛的人,这也正是他在朝中遭受排挤、沉沦下僚的原因。
过去的骄吝、严苛已不可挽回地造成了他的仕途不顺,但倘若杨炯能够及时改正,或许还有补救的余地,可惜,到了盈川之后,他还是一副我行我素的老样子,恃才傲物、气量狭小、待人严苛,导致的结果只能是上司不疼、下属不爱,他的仕途又能够走多远呢?
裴行俭说杨炯“可至令长”,而杨炯一生也的确只当了些无足轻重的小官,最终四十几岁就死于任所,一生也不曾大富大贵。
再说卢照邻,虽然他才华横溢,被邓王李元裕称为邓王府之“司马相如”,虽然他的长诗《长安古意》写得文采飞扬,雄厚有力,被《唐诗镜》评为“端丽不乏风华,当在骆宾王《帝京篇》上”,而诗中“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等名句,千百年来也一直为后人所传颂,虽然连与他同时代的恃才傲物、将王勃也不放在眼里的杨炯曾一度自谦地表示,在时人“王杨卢骆”的排序中,他因自己的名字排在卢照邻前面而感到羞耻,但卢照邻活得并不幸福,不仅生前受尽被放逐、受牵累入狱的打击,还因身体羸弱、疾病缠身而痛苦不堪。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这首作于早年的《曲池荷》,恰如一首谶诗,预言了卢照邻的未来。在风疾的折磨下,缠绵病榻十几年的卢照邻终于不堪忍受手脚萎缩、生活不能自理的苦痛,与家人诀别后投水而亡,正应了裴行俭“不得其死”的预言。
而骆宾王的结局又是怎样的呢?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从狱中出来之后,骆宾王更是对武则天当权心怀不满,他的理想是要成为荆轲那样的壮士,伺机而动,为匡复李唐王朝干出一番事业来。
怀着这样的雄心,骆宾王来到了江南,来到了扬州。他在街市上徘徊,在人群中寻觅,寻觅那些跟他一样有着反武之心的人。
当时的政治和权力中心在长安,在洛阳,江南虽然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却跟西蜀一样,是失宠官员的流放地。正因如此,六八四年,当武则天废李显、立李旦,实际独揽朝政之后,徐敬业才能一呼百应,在短时间内聚集起徐敬猷、唐之奇、杜求仁、骆宾王等对朝廷不满的起义军“领袖”,徐敬业自立为“匡复府大将军”,其余人有的为“长史”,有的为“司马”,有的为“军师”,而以诗文见长的骆宾王则还是干回当年在姚州道大总管李义军幕中所干的老本行,被任命为“记室”,充当这支反武大军的号角与吹鼓手,除了那篇著名的《代李敬业讨武曌檄》,他还写下了《在军登城楼》一诗:
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
在骆宾王看来,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是以有道伐无道,因此定能得民心,最终在百姓的拥戴下顺利进入长安城,将朝政还于被废黜并被赶出了长安城的庐陵王李显。
然而,文人毕竟是文人,骆宾王还是太简单、太天真了!
事实上,徐敬业此次起兵的目的并不那么单纯,匡扶李显复位只是噱头,实际上他是妄想自己篡夺李唐江山,否则他就应当听取军师魏思温的劝告,一路北上直取东都洛阳,而不是留下一部分兵力在江都营造自己的巢穴,只带一部分人马过长江攻打常州、润州了。
对于徐敬业的这次起义,清代历史学家蔡东藩曾如此评论道:
徐敬业起兵扬州,苟能用魏思温之策,直指河洛,锐图匡复,即至兵败身亡,犹不失为唐室忠臣,乃始以失职生谋,继以营巢致覆,死不足惜,例以翟义袁粲诸人,且有愧焉。要之私心一起,身名两败,裴炎、徐敬业,皆以一私字误之。
起义失败后,徐敬业被部将所杀,而唐之奇、魏思温等余党也均被擒获斩首,至于骆宾王,他的下落成了一个谜,历史上众说纷纭,有说他兵败后被杀的,有说他在走投无路时投江而死,也有说他跳水逃生、最终隐姓埋名活了下来的。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据说,某一年,唐代另一位诗人宋之问因事被贬,后来被召还时曾游览灵隐寺。在一个明月朗朗、清风徐拂的夜晚,宋之问独自来到长廊,看着夜色涔涔中的山景,不觉诗兴大发,随口吟道:“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
过了许久,见没有下文,长廊边一间僧房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年轻人这么晚了还不睡,却在这里苦吟,是为何啊?”
宋之问闻声望去,只见僧房里点着一支昏暗的蜡烛,透过窗户,依稀可见一个身形消瘦的老僧,便随口答道:“我想为此寺题词一首,无奈怎么也想不出下联来。”
此时,只听老僧轻轻一笑,然后问道:“为什么不对‘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呢?”
因老僧的这一句点拨,宋之问这才终于又文思泉涌,一口气作完了《灵隐寺》这首诗: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因夜深不便探访,宋之问在吟诵完这首得意之作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去拜访老僧,可老僧已不知去向。据说,这位老僧不是别人,正是在徐敬业兵败后侥幸逃出的骆宾王。(见《唐才子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