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讲理

这一年,有些事情发生在长城中学里。

开学的前几天,国文老师杨书质去找教务处的胡主任。胡主任正在皱着眉头排本学期的课程表。

“插班生的考试成绩算出来了吗?”杨先生问胡主任。

“算出来了。”

“有个吴强,考得怎么样?”

“吴强?”胡主任正把那张课程总表涂改得满纸狼藉。他放下手里的红笔,想了一下:“功课不错,可惜口吃得厉害。”

“口吃,我想不会有影响吧?我们又不训练播音员,又不训练演说家,我们是普普通通的中学。”

“有些学校,不欢迎机能有障碍的学生。”

“胡兄!我们不要那样做。一个口吃的孩子,将来可能是个科学家,他在研究室里沉思是用不着说话的。一个口吃的孩子,将来可能是个画家,他在操纵色彩线条的时候是不用说话的。”

“当然,我们取他。”

开学的那天,杨老师带着吴强,办理缴费、注册、编班等手续。手续办完了,杨老师说:“吴强,到我的房间里坐坐。”

杨先生住在普通学校所能供给的那种单身宿舍里,只有一间房。进了房间,杨先生说:“吴强,坐下,要喝水吗?”

吴强坐下去,摇摇头。

“吴强,矫正口吃有进步吗?”

吴强的头低下去,垂到胸前。

“不要怕,我们来大胆讨论你的问题,我相信你一定能克服自己的缺陷。这是一个小毛病,你不要整天放在心上,不要整天觉得不如人。这点毛病妨碍不了什么,你照样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科学家,或者别的。你用正常的眼光看一切,如果你被人忽视,不要认为是由于口吃而惹人轻贱;如果你被人喜爱,不要认为是由于口吃而惹人怜悯。没有人会永远记住这个,你自己也不要永远记住这个。你说,我的话对吗?”

吴强点头。

“你到教室里去吧。”吴强退出前鞠了一个躬。他没有说一句话。他总是默默的不说话。

上国文课的时候,吴强很安静。

上别的课,也没有听说吴强不安静。

两次周考下来,吴强的成绩在班上最好。可是有了麻烦。一天下午,杨老师正在宿舍里改作文簿,胡主任来了。他说:“杨兄!很多学校不肯收机能障碍的学生,是从训育和管理上着眼的。这样的学生情绪不平衡,容易起纠纷。”

杨先生立刻有一种预感:他是指吴强?

可不是?只听胡主任说:“吴强和楚望杰打架。刚才开班会的时候,两人当着导师的面打起来,而导师又是刚刚到校的新老师。”杨老师丢下红笔,快步走到办公室里。先用眼光扫视全室,不见吴强的导师朱先生。再用耳朵听,老师们正在为了吴强打人的事议论纷纷。

好不容易弄清楚了。经过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开班会,没有准备什么提案,朱先生要学生练习说话,叫几个学生站起来讲故事。一个学生站起来说:

有一个人星期天没事做,到马路上闲逛。街上有个卖领带的,走过来向他推销领带,他说:“我买,买——”卖领带的人听见他要买,非常高兴,谁知他下面说:“——买不起。”

学生们哄堂大笑。导师为了表示鼓励,也开心地笑了。

另一个学生楚望杰讲的故事是:

有一个人,是天生的音乐家,说话带乐器的声音。有人问他:“你喜欢吃苹果吗?”他说:“当,当,当然。”又问他:“你把苹果分一半给我好不好?”他说:“可,可,可不行!”有一天,别人对他说:“你学鸭子叫给我听,我请你吃瓜子。”他说:“我不吃瓜,瓜,瓜子。”

这回,大家笑得更厉害。很不巧,当他们拿口吃的人取笑时,新来的老师还不知道班上有个口吃的学生,所以没有注意到吴强的特殊反应。更不巧,楚望杰讲笑话的时候,他的座位正好在吴强旁边,使吴强加倍有受压迫的感觉。就在大家笑不可抑的时候,吴强怒冲冲地站起来,朝着那个站在他旁边讲笑话的楚望杰脸上一拳。全班同学骇然。老师先是愕然,立即变为怒不可遏。杨老师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朱老师已经到校长室去商议怎样处分吴强了。

吴强受到的处分很轻,这因为,朱老师明了吴强的隐痛之后,对他有了同情,其中再加上杨老师的解劝、弥缝。公案了结以后,杨老师又把吴强带到宿舍里。“吴强!你入学的那天,我对你说的话,忘了?”

由于情绪激动,吴强表达意见更显得困难。他说,没有忘记。他说,他自己很正常,可是别人不正常。他说,他可以自己忘记自己的缺陷,无奈那些顽皮的同学不肯忘记。他们嫉妒功课好的人。他比嘴巴比不过人家,只好比拳头。

杨老师恳切地对他说:“吴强!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你不可以打人,一打人,有理也变成没理了;一打人,就变成蛮不讲理了。遇到是非利害的关头,你和他们讲理!”

吴强本来低着头,听到杨老师的这句话,蓦地抬起脸来,两眼射出泪光。杨老师连忙说:“吴强,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会说:‘我讲话没有他们快,讲理讲不过他们呀!’你别忘了,讲理的方法很多。你别忘了,你除了一张嘴以外,还有一支笔。你可以用笔写文章来讲理。将来你长大了,到社会上去做事,可能遇到不合理的事,遇到不讲理的人,你没有办法一个一个找他们打架。你没有那么多拳头。打了架,有理更讲不清。如果你换一个方向,你把握紧了的拳头放开,去抓笔,比方说,那时候,你做报纸的主笔,在报上写文章讲理,那比你自己用嘴巴讲理,效果大得多。那时候,你可能把很多不合理的事情纠正过来。跟人家讲理的文章,就是论说文。你可以在论说文上多下点工夫。你在社会上受了委屈,心里一定有很多道理要讲出来,那么,你回去写一篇论说文,我拿去登在校刊上。从现在起,你就练习用笔讲理。”

吴强擦干了眼泪。

当,当,当,上作文课了。学生磨好墨,摊开作文簿,心里七上八下地猜今天的作文题目。在平时成绩里,作文是很重要的一项呢!

不一会儿,杨老师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纸盒子。大家随着班长的口令鞠躬,坐下,眼光一齐盯住纸盒子,老师拿一个盒子来,是什么意思?

杨老师把纸盒放在讲桌上,问道:“大家猜猜看,盒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谁也不敢乱猜。杨老师说:“你们也许在想:世界上的东西那么多,叫我们从哪里猜起?不错,世界上的东西太多了!可是,世界上的东西虽然很多,却可以分成三大类:固体、液体、气体。这盒子里的东西,如果不是液体,不是气体,那么一定是固体,是不是?”

学生齐声回答:“是!”

现在我告诉你们:“它是固体。那么世界上的东西,已有三分之一排除在外了,是不是?”

“是!”

“你们已经知道盒子里面藏的是一种固体,固体的东西,又可以分成动物、植物、矿物。你们可以问:盒子里的固体,究竟是动物的、植物的,还是矿物的?我告诉你们:是植物的!那么,在固体这个范围以内,又有三分之一除外了!范围又缩小了。是不是?”

“是!”

“这样一步一步缩小范围,最后一定可以猜出来它是什么东西。”

杨老师提出来的这个“谜”,使学生产生很大兴趣,个个跃跃欲试。胆子比较大的学生,先站起来发问:“老师,这种植物,是好吃的,还是不好吃的?”

全班大笑。杨老师说:“它是可以吃的。”可以吃的植物仍然很多,究竟是哪一种东西呢?

教室里转为静默,大家皱着眉头想问题。吴强突然举手。他在获得老师许可后,把一张纸条送到讲桌上来。杨老师把纸条拿起来看了一下,笑着说:“吴强写来了三个问题。看这三个问题,他已经猜中了。我现在把他的问题和我的答案都告诉你们。第一,他问:‘这种可以吃的植物是吃它的茎,还是吃它的果?’我的答案:‘吃它的果。’他又问:‘这种可以吃的东西,形状是长的,还是圆的?’我的答复是圆的。他又问……”

不待杨老师说完,一个叫金善葆的学生跳一般地站起来说:“老师,是橘子!”

杨老师不再说下去,动手打开纸盒,把里面的两个橘子拿出来,又引起一片笑声。

杨老师用他沉着的声音,压倒了一切笑声说:“你们猜对了,果然是橘子。怎样猜出来的呢?因为你们用了一个很有效的办法:讲理。”

杨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讲理”两个字,然后说:“一件东西,如果不是液体,不是气体,必定是固体,这是一定的理。如果我说盒子里的东西既不是固体,又不是气体,也不是液体,那真是岂有此理!盒子里的东西既是固体,那它若不是动物,不是矿物,必定是一种植物。它不能既非动物、植物,又非矿物,没有那个道理。等到你们知道它是可以吃的水果,现在正是橘子上市的季节,橘子!那就理所当然了。”

杨老师继续说下去:“万事万物都有理在,天阴有雨,是理;水流湿、火就燥,是理;有烟的地方有火,是理。朱熹看见山顶上有蚌壳,推断那座山顶从前是海底,也是理。自然界有理,人和人之间更靠一个理字来维持。中国有句俗话,叫‘理正泰山倒’,理的力量比泰山还大。中国人批评某人行为不对,常说他不讲理;有了纷争,请第三者来评评理。你们从现在起,就该受一种训练,使每一个人明理,每一个人能评理、能讲理。怎样训练呢?那就是写论说文。从这个学期起,我要你们多写论说文。”

原来老师是这个意思。同学们又笑了。

看见大家有兴趣,杨老师的兴致也很高,他先从讲逻辑的书上引来一个故事:

有一位太太带了一个小孩在河边玩耍,他们不知道水里面有可怕的鳄鱼。小孩一不小心,被鳄鱼用尾巴打昏了,跌进水里。这位太太连忙哀求鳄鱼把孩子放回来,只要把孩子放回来,她愿意答应鳄鱼任何条件。鳄鱼说:“我要你说一句话。”太太忙问是什么样的一句话,鳄鱼说:“你说,‘我情愿让你把孩子吃掉’。”

杨老师说:你们看,这就发生了怎样讲理的问题。这位太太,如果在学校里没写过论说文(学生笑了),她就没办法应付这个鳄鱼。

当然,你们会说,这不过是一个故事罢了,世界上哪里有会说话的鳄鱼?我再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吧:

有一位小姐,不喜欢一位先生,这位先生偏要追她,天天坐在她家里不走。这位小姐,起初还应付他,后来觉得他实在讨厌,就下逐客令,要他永远不要再来。这个男的说:“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永不再来。”小姐说:“什么条件?你说好了。”那个男的说:“你嫁给我。”

你们看,这个故事,不是跟那个鳄鱼的故事相同吗?那位小姐,不是碰见了一个会说话的鳄鱼?那位小姐,如果在学校里没学过论说文,恐怕要哑口无言了。

金善葆听见老师住口不说,着急地问道:“应该怎样回答那条鳄鱼呢?”

“回答哪一条鳄鱼?”老师这样反问。由于刚才发问的是一个女生,班上的男生想到了“鳄鱼”的双关意义,都笑出来。

说到这里,杨老师忽然提出来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们今天看报了没有?”

“没有。”

“今天报上有一段小文章,很有趣,我替你们剪下来了。谁来把它读一遍?吕竹年你读给大家听!”

下面是吕竹年读出来的一段文字:

过阴历年的时候,我坐火车到乡下去拜年。车上乘客很多,有一个人,显然是喝醉了,也坐在车上。过了一会儿,列车长来查票,那个喝醉了的乘客拿不出票来。列车长说:“请你补票。”他说:“没有钱嘛。”车长说:“没有钱为什么坐车?”他说:“要过年嘛。”车长说:“过年坐车也得买票呀!”他又说:“没有钱嘛。”

吕竹年读完了以后,杨老师模仿一个醉汉对话的口吻说:“请补票!”“没有钱嘛。”“没有钱怎能坐车?”“要过年嘛!”“过年坐车也得买票呀!”“没有钱嘛!”“没有钱怎能坐车?”“要过年嘛!”……在同学们的笑声中,他说:“这样一问一答,可以无限循环下去,看起来,似乎没有办法说服那个无票乘车的人。但是,如果你会写论文,你就知道有办法。”

杨老师看了看手表,觉得已经讲了不少,就收起话头:“我要看看你们讲理的能力。要看你们怎样跟人家讲理,先听你们怎样跟人家吵架。我要你们把吵架的经验写出来。”“吵架记”,这就是作文题目。

不过,他悄悄通知吴强不必写这个题目,他早已单独交给吴强一个作文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