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小说中的这些民俗意象,当然不仅仅是作为简单的文学意象而存在,亦被赋予多重功能,在小说的主题表达、人物塑造与叙事建构等方面往往发挥着重要作用。检视之,有的是作为小说中故事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是故事情节的主体而存在,承担着一定的表意功能或叙事功能;有的则是作为小说故事发生、展开的场景或背景而存在,为小说故事情节的发生、展开提供相应的时空场景,或者营造适当的氛围;有的是作为小说故事情节推进的纽带,或者作有如画龙点睛般的穿插。

唐人小说中有许多民俗意象是作为小说故事情节的主体而存在的,如前文言及牛僧孺《玄怪录·刘讽》,其主要故事情节实际上就是一次宴聚过程。女鬼们的宴聚大致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各色人物出场,落座之后,即设明府、录事,“明府女郎”也就是“蔡家娘子”首先举杯洒酒,送出一串祝福,遍及座中诸人及其家人,不漏一个。细视这些祝福,主要着眼于年寿、禄位、婚姻三方面,看来鬼在幽冥世界也希望长寿,也希望仕宦通显,也希望嫁得好郎,婚姻美满。这种心理,显然是唐时社会心理的折射,充满浓郁的世俗气息。第二阶段,传酒令:


又一女郎起传口令,仍抽一翠簪,急说,须传翠簪,翠簪过,令不通即罚。令曰:“鸾老头脑好,好头脑鸾老。”传说数巡,因令紫绥下坐,使说令,紫绥素吃讷,令至,但称“鸾老鸾老”。女郎皆笑,曰:“昔贺若弼弄长孙鸾侍郎,以其年老口吃,又无发,故造此令。”牛僧孺撰,程毅中点校:《玄怪录》卷二《刘讽》,见《玄怪录 续玄怪录》,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0—51页。


酒令是宴聚时劝酒佐兴的一种游戏。最初是指在宴席上监督众人饮酒之人,先秦时代就已有之,《诗经·小雅·宾之初筵》即云:“凡此饮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监,或佐之史。”后逐渐演化为游戏。不过,在唐以前,人们宴集饮酒,以酒令助兴还不普遍,至唐,宴集饮酒以酒令助兴才开始流行起来。唐李肇《国史补》卷下言及唐时举进士的种种情形时说:“进士为时所尚久矣。是故俊乂实集其中,由此出者,终身为闻人……既捷,列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大宴于曲江亭子,谓之曲江会。”李肇撰,曹中孚校点:《国史补》卷下,见《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93页。当时士人,进士题名后,往往要在曲江宴集,文人多风雅,故席间常设明府(即宴席主持)、录事(纠察坐客及行酒令之人)以酒令佐兴。此风流荡,遂渐成俗尚。第三阶段,弹琴歌唱。饮酒谈谑,兴酣而歌,清雅之极。女鬼们在三更后,又“弹琴击筑,齐唱迭和”。最后是黄衫人传婆提王诏,“讽因大声连咳,视庭中无复一物”,小说也就此收笔。

其他又如《叶法善》中叶法善上元节携玄宗游西凉意象、《玄怪录·开元明皇幸广陵》中叶仙师上元节为唐玄宗架虹桥游广陵意象、《宣室志·周生架梯取月》中周生中秋“梯云挈月”意象、《神仙感遇传·罗公远》中的罗公远中秋携唐玄宗游月宫意象以及《龙城录》“明皇梦游广寒宫”中申天师中秋携唐玄宗游月宫意象,都是借上元赏灯与中秋玩月,幻设为文,表现如叶法善、周生、罗公远、申天师等术士的超凡道术与神奇技艺。此类民俗意象在小说中的表意功能是显而易见的。

而如《传奇》中《崔炜》、《颜濬》中的中元节赏灯意象,则不是为了表现主人公的某一品性而设,而是借以帮助叙事构建。《传奇·崔炜》中崔炜因财业殚尽,栖止佛舍,于是作者借中元日番禺“多陈设珍异于佛庙,集百戏于开元寺”的中元节习俗,构建起崔炜于此遇神秘老妪的情节:


时中元日,番禺人多陈设珍异于佛庙,集百戏于开元寺。炜因窥之,见乞食老妪,因蹶而覆人之酒瓮,当垆者殴之,计其直,仅一缗耳。炜怜之,脱衣为偿其所直,妪不谢而去。裴铏撰,周楞伽辑注:《传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页。


而崔炜与此老妪的相遇,实是整篇小说故事情节建构的基础。《传奇·颜濬》中的中元节游寺意象,亦承担着叙事构建的功能。颜濬下第之建业途中,遇赵幼芳,相语甚洽,遂有再次相晤之约,而这再次相晤的时间地点,小说即借中元节游寺而构设:


抵白沙,各迁舟航,青衣乃谢濬曰:“数日承君深顾,某陋拙,不足奉欢笑,然亦有一事可以奉酬。中元必游瓦官阁,此时当为君会一神仙中人,况君风仪才调,亦甚相称,望不渝此约。至时,某候于彼。”言讫,各登舟而去。濬志其言,中元日,来游瓦官阁,士女阗咽。及登阁,果有美人,从二女仆,皆双鬟而有媚态。美人倚栏独语,悲叹久之。濬注视不易;双鬟笑曰:“憨措大,收取眼。”美人亦讶之,乃曰:“幼芳之言不缪矣。”使双鬟传语曰:“西廊有惠鉴阇黎院,则某旧门徒,君可至是,幼芳亦在彼。”濬甚喜,蹑其踪而去,果见同舟青衣出而微笑。濬遂与美人叙寒暄,言语竟日。裴铏撰,周楞伽辑注:《传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02页。


使用特殊的节庆民俗意象构建小说情节,好处就在于合乎情理且自然亲切。现实的日常生活中,由于有节日的便于记忆和不会变更的好处,人们也常以节日为约定的期日,这在特殊的非常时期,如鼎革之际、离乱之中,则更是如此,《本事诗》所载徐德言与其妻在陈亡之际以正月望日为期的约定即是最好的例证:


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傥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及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德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设食,具言其故,出半镜以合之,仍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仍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遂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孟棨撰,李学颖校点:《本事诗·情感第一》,见《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38页。


当然,在唐人小说中,大部分民俗意象则主要用于构设小说故事情节发生、发展的时空场景或者人物活动的背景。如沈亚之《湘中怨解》中郑生于上巳日登岳阳楼而望,因见形类汜人者的情节中,上巳日水边洗濯祓除不祥以及临水饮宴游赏之俗,实际上就是作为背景而存在的。沈亚之:《沈下贤文集》卷二,见《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3—174页。上巳节,即农历三月的上旬巳日,自魏后则定在三月三日,此节日最初起于洗濯污垢,祓除不祥,或为招魂、祭奠。《后汉书·礼仪志》:“是月(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徐广《史记注》:“三月上巳,临水祓除谓之禊。”后来逐渐演变为民间节日之一,《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上巳节有乘舟游赏之俗,此俗在唐时也很流行,张说“舟将水动千寻日,暮共林横两岸烟”诗句,描绘的正是唐时上巳节乘船游赏的画面。(见张说《三月三日诏宴定昆池官庄赋得筵字》)在《湘中怨解》中,上巳乘船游赏的习俗,实际上为郑生再见汜人的情节提供了合理的背景。

再如戴孚《广异记·常夷》、陈翰《异闻录·独孤穆》、裴铏《传奇·颜濬》、《传奇·薛昭》以及张读《宣室志·陆乔遇沈约范云》等小说中的宴聚意象,也是作为背景为故事情节的展开服务。此外,如陈鸿《长恨歌传》中七夕乞巧意象,则主要是由此引入对昔日的追忆,插入唐玄宗与杨贵妃世世为夫妻的祈愿情节,这类民俗意象在情节建构中则又起着关联作用。而《玄怪录·古元之》、《续定命录·李行修》中的竹马意象等,则可以视为小说中画龙点睛式的穿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