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芽的季节

来着新世界(上)

1

有些深夜,在周围都安静下来之后,我会沉沉地坐在椅子里,阖上双眼去看。

浮现在眼前的,历来都是别无二致的光景,每一次都一样。

在佛堂的黑暗中熊熊燃烧于护摩[1]坛上的火焰,伴着自地底传来的真言朗唱,橘黄色的火粉爆裂绽放,仿佛连合十的双手都要被包裹起来一般。每当此时,我都会感到不可思议:出现的为何是这幅景象?

距离我十二岁时的那个夜晚,岁月已然流逝了二十三载。在过去的岁月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也有过无法想象的悲伤与恐惧。在我十二岁时曾经相信过的一切,应该早已经被彻底颠覆了才对。

然而即使到了今天,不知为何,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依然是那一晚的景象。

我所受的催眠暗示,果真强大到如斯地步么?

有些时候,我甚至还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直到今天,我依然未曾从洗脑中逃脱。

时至今日,之所以会要将这一连串的事件记载下来,是因为一个小小的理由。

自从大半事物归于灰烬的那一天以来,已经过去了十年的岁月。

十年这样一个时间段,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只不过颇为讽刺的是,当曾经堆积如山的悬案一个个得到解决,新体制终于开始步上正轨的时候,对未来的疑问却也生出了萌芽。而在这些日子里挤出时间反复翻阅历史资料之后,我认识到,人类这种生物,不管有过多少不得不伴着泪水吞咽的教训,只要过了咽喉,所有教训便又会被彻底遗忘。

当然,不论是谁,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感受,还有不再让同样的悲剧重演的誓言。应该不会吧,我期望。

只是万一到了某一天、到了某个连人们的记忆都彻底风化的遥远未来,我们的愚蠢会不会再度上演呢?这份忧虑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因此,我下决心提笔撰写这一份手记,然而写到中途却又屡屡感到难以为继。在自己的记忆里,仿佛时时处处都有被虫豸咬噬的部分,怎么也想不起重要的细节。

找当时一同经历的人比照印证,却又发现人类的大脑似乎会通过臆造来补全记忆中的欠缺部分。明明是一同经历的事情,彼此之间却常常生出相互矛盾的记忆。

譬如,我之所以能在筑波山活捉拟蓑白[2],是因为之前眼睛疼痛,戴上了红色太阳镜的缘故。直到今天,这件事情依然鲜明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觉却相当自信地断言我并没有戴过那样的东西。不但如此,觉甚至还在言语之中暗示,那时候之所以会捉住拟蓑白,完全是他的功劳。当然,这是绝对的无稽之谈。

我半带赌气地找了所有我能想到的人,逐一对照矛盾之处。在这一过程中,无论是否愿意承认,我还是意识到一个事实:不管是谁,都不会将记忆扭曲到对自己不利的方向上去。

我一面怜悯地笑,一面将这条关于人类愚蠢程度的新发现记到自己的手记里。忽然间,我意识到我独将自己划在了这条法则之外。但在他人看来,我肯定也是依照自身的喜好重写了自我的记忆吧。

所以,我想加上一条附记,注明这份手记说到底只是我的一家之言,甚至也许只是为了将我自身的行为正当化而扭曲的故事。尤其是后来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生命陨落,也可以说都是我们的行为所致,因此对于我而言,哪怕是在无意识之中,应该也有扭曲故事的动机吧。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努力挖掘自己的记忆,真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尽可能忠实地描写事件的细节。此外,通过模仿古代小说的手法,我也希望尽量重现事件发生当时自己的所感与所想。

这份草稿以永不褪色的墨水写在据说足以保存千年而不会氧化的纸上。完成之际,我应该不会给任何人看(不过也许会给觉一个人看,听听他的意见),直接放进时间胶囊,深埋到地下吧。

到那时候,我打算再抄写两份,总共留下三份。这几份手记的存在必须保密,以防将来的某一天,旧体制,或者近似于旧体制的制度复活,对一切书籍加以审查的社会再度降临。而之所以抄录三份手记,就是考虑到万一出现那样的情况,还可以勉强应对。

换言之,这几份手记是给千年后的同胞留下的绵长书信。当它们被阅读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是否在真正的意义上有所改变,是否踏上了崭新的道路。

还没有作自我介绍。

我叫渡边早季。二一〇年十二月十日生于神栖六十六町。

就在我降生之前,一百年一开花的竹子忽然间一齐绽放。三个月滴雨未下,却在盛夏时分下起了雪。尽是反常的气象。然后,到了十二月十日的那天晚上,天地万物都要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之时,猛然间闪电划破长空,无数人目睹到身披金色鳞甲的神龙在云间游弋的模样……

诸如此类的异象,半点也没有。

二一〇年是很平凡的一年。我也和那一年一同出生在神栖六十六町的其他孩子一样,是个极其平凡的婴孩。

不过对于我母亲来说,那恐怕是不同的吧。怀上我的时候,母亲已经快要四十岁了,心底似乎早已悲观地认定自己不能生出孩子。在我们的时代,临近四十的确是相当高龄的妊娠年纪了。

而且我母亲渡边瑞穗还身居图书馆司书的要职。她的决断不但可以左右小町的将来,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能影响到许多人的生死。每天都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压力,又要小心顾及重要的胎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应付得来的。

同一时期,我父亲杉浦敬则是神栖六十六町的町长。那大概也是相当忙碌的职务吧。不过在我出生的时候,司书工作的责任之重,远非町长所能比拟。当然,今天也是这样,但也许已经没有像当年那么大的差别了。

在一场给新发掘出的书籍进行分类的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母亲突然感到强烈的阵痛。虽然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星期,但羊水已经破了。母亲立刻被送到小町远郊的妇产医院。仅仅过了十分钟,我便在这里发出了第一声啼哭。不过据说我的运气很不好,脐带绕颈,脸都憋紫了。一开始根本哭不出来;助产士又是个年轻人,第一次给人接生,急得差点发疯。幸好脐带的结很快解开,我也终于得以将这个世界的氧气吸进自己的肺里,并发出健康的啼哭声。

两周之后,在同一家妇产医院兼育儿所里又有一个女孩降生。那就是后来成为我挚友的秋月真理亚。真理亚不但是早产儿兼胎位倒置,还和我一样都是脐带绕颈,而且据说她的情况比我严重得多,出生的时候已经差不多陷入了假死状态。

不过似乎是因为之前有过给我母亲助产的经验,这一回助产士处理起来很冷静。听说如果当时稍有一点应对不当,解开脐带的时间略晚一会儿的话,真理亚肯定就活不成了。

我记得自己在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曾为自己间接拯救了挚友的生命欣喜不已。然而到了今天,每当再度想起这件事,我心中就会涌起复杂的感情。因为,如果真理亚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应该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失去生命……

回到刚才的话题。我在家乡丰润的自然怀抱中度过了幸福的幼年时代。

神栖六十六町由散布在大约五十平方公里地域内的七个乡构成。外界与小町的分界是八丁标。考虑到千年之后[3]的世界也许连八丁标都会不复存在,所以姑且在这里作个解释。八丁标又叫“注连绳”,上面悬着无数名为“纸垂”的纸片,它是阻止外界的邪恶事物侵入小町的牢固路障。

孩子们被反复告诫绝不可跑到八丁标外面去。外界到处游荡着恶魔和妖怪,小孩子一个人出去的话,会遭遇可怕的东西。

“都说有可怕的东西,可到底是什么呢?”

我记得自己有一天这样问过父亲。那应该是大约六七岁时候的事吧,说起话来可能还有点口齿不清。

“很多很多啊。”

父亲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手托在长长的下巴上,向我投来充满慈爱的目光。那双和蔼的茶色眼睛至今仍然在我记忆中闪亮。他从来没有用严厉的眼神看过我,也几乎从不对我大声说话。只有一次,也是因为我自己不注意,走路东张西望的,再不警告我,我就要掉进原野上的大洞里去了。

“唔,早季也知道的吧?化鼠、猫怪、气球狗的故事啊。”

“那些东西全都是故事,不是真的,妈妈这么说的呀。”

“别的先不说,化鼠真的有哦。”

父亲虽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却让我大吃一惊。

“骗人。”

“不是骗人。之前小町大兴土木的时候,也请过很多化鼠来帮忙。”

“我没看到啊。”

“因为大人们都注意不让孩子们看到。”

父亲没有说为什么要瞒着不让我们看到。不过化鼠这样的东西,恐怕是丑陋得没法让孩子看吧,我这样想。

“但是,化鼠既然听人的指挥,那也并不可怕呀。”

父亲把正在看的文书放到矮桌上,挥起右手,口中低声念诵咒文。细细的纸纤维发出的沙沙声变化起来,浮现出犹如炙烤一般的复杂花纹。那是显示町长决裁事项的花押。

“早季知道‘阳奉阴违’这个词吗?”

我默默摇头。

“表面上听从指示,心里却在打着相反的主意。”

“相反的主意是指什么?”

“欺骗对方,并制订背叛的计划。”

我张大嘴巴。

“不会有那种人吧。”

“是啊,人当然绝对做不出背叛别人的事。但是,化鼠和人完全不同。”

我开始有点害怕了。

“化鼠把具备咒力的人类当作神来崇拜,所以会对大人绝对服从。但是,对于还没有咒力的孩子,很难说它们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避免让孩子与化鼠接触。”

“……可是,要让它们帮忙做事,不就要让它们进到小町里来吗?”

“这种时候必定会有大人在旁边监督。”

父亲把文书收进书箱,再一次轻轻挥手。书箱和盖子眼看着融合成一体,变成了中空的涂漆木块。除了父亲,谁都不知道施放咒力的时候采用了怎样的意象,所以很难在不损坏书箱盖子的情况下把它打开。

“总而言之,绝对不能到八丁标外面去。八丁标里面有强力的结界,非常安全,但如果往外面走上哪怕一步,就没有咒力守护了。”

“但是,化鼠……”

“不单是化鼠。学校里应该已经教过恶鬼和业魔的故事了吧?”

我不禁怔住了。

恶鬼的故事、业魔的故事,在不同阶段会不断被重述、不断被要求学习,仿佛要将它们深深刻入我们的潜意识。我这时候在学校听到的虽然只是幼年阶段的版本,但也已经差不多快到要做噩梦的地步了。

“八丁标外面,真的有恶鬼……业魔什么的?”

“嗯。”

仿佛是为了缓和我的恐惧,父亲和蔼地微笑起来。

“老师说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早就没有了……”

“确实,近一百五十年来,一次都没出现过。但是,凡事总有万一啊。早季,你不想像采草药的少年那样突然撞见恶鬼吧?”

我用力点了点头。

在这里大致介绍一下恶鬼的故事和业魔的故事吧。只不过不是面向幼儿的版本,而是进入完人学校[4]之后学到的完整版。

恶鬼的故事

这是发生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的故事。有一个去山里采草药的少年,因为一心采草药,不知不觉来到了八丁标的注连绳前面。八丁标里面的草药差不多全都被采完了,少年无意间一抬头,却发现外面还生长着许多草药。

很久以前大人就已经反复告诫过,绝不能到八丁标外面去。如果一定要去,必须由大人陪伴才能出去。

可是,附近没有大人。少年犹豫了一下,他想,出去一小会儿应该没有问题吧。就算出了八丁标,注连绳也还在自己鼻子下面,近得很,飞快跑出去摘完草药再赶紧跑回来就行了。

少年悄悄钻过注连绳。纸条轻轻摇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就在这时,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除了违反大人反复的叮嘱而产生的内疚感之外,还有一种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不安袭来。

没事的——少年拼命给自己鼓劲,向草药走去。

然后,恶鬼来了。

恶鬼和少年差不多高,但外表看上去就很可怕。想要燃尽万物的愤怒犹如火焰一样变成了他背后的光圈,那光圈不住地剧烈翻腾旋转,卷出一个个漩涡。恶鬼所过之处,周围的草木全都伏倒、枯萎、熊熊燃烧。

少年的脸吓得惨白,但他拼命忍住了没有叫喊,悄悄向后退去。只要能钻过注连绳、进入八丁标,应该就不会被恶鬼看到了。

但就在这时,少年脚下发出了枯枝折断的声音。

恶鬼面无表情地向少年望过来。它就像终于找到了怒火的对象一般凝视着少年。

少年钻过注连绳,随即一溜烟地向里面跑了进去。自己已经回到了八丁标里面,应该没有危险了。

可是,少年回头一看,天哪,恶鬼也钻过注连绳侵入进来了!

这个时候,少年想,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把恶鬼招进八丁标的里面了。

少年一边哭,一边在山路上奔跑。可是不管他跑到哪里,恶鬼都追在后面。

少年沿着注连绳,朝村子对面山谷间的小河跑去。

少年一边跑一边向身后张望,只见追在后面的恶鬼的脸在灌木丛中忽隐忽现。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嘴角带着诡异的笑。

恶鬼是在让自己带路去村子!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如果就这样把恶鬼带回村里,整个村子恐怕都要毁于一旦。

跑出最后的灌木丛,眼前是悬崖峭壁。深深的谷底传来的轰隆隆的水声,在山谷间回荡不休。峡谷上架着一座崭新的吊桥。

少年没有过吊桥,而是沿着悬崖向小河的上游跑去。

少年回头张望的时候,看见恶鬼已来到桥边,望着自己。

少年一个劲地往前跑。

跑了一阵,前方又出现了一座吊桥。

少年来到桥边。那是一座饱受日晒雨淋、已经破烂不堪的吊桥。吊桥摇晃不停,在乌云蔽天的背景下,仿佛一道诡异的黑影在招手呼唤“来吧,来吧”。

这座桥随时都可能塌掉。十多年前就已经没有哪个人敢走上去了。村里人也总是警告少年绝对不要走这座吊桥。

少年开始慢慢走上吊桥。

承担负荷的绳索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声。脚下的木板差不多都朽烂了,仿佛马上就会四散粉碎一般。

恶鬼也上了吊桥。桥的摇晃更加剧烈了。

少年向谷底望了一眼,眼前一阵眩晕。

抬起头,恶鬼已经相隔不远了。

当那张可怕的面孔已经清晰可辨的时候,少年挥起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镰刀,一刀砍断了支撑吊桥的一根绳索。

吊桥的桥板直立起来,少年差一点滑落下去,幸好他及时抓住了另一根绳索。

恶鬼掉下去了吗?少年回头望去,哎呀,它和自己一样也抓住了绳子!

恶鬼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少年。

镰刀已经掉下山谷了,没办法砍断那根绳子了。

该怎么办?少年绝望之下,只有向天祈祷:就算我死也没关系,无论如何,请不要让恶鬼靠近村子。

是少年的祈祷被上天听到了吗?还是本来就已经破烂不堪的吊桥,另一根绳索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了呢?

吊桥“咔嚓”一声断了,向万丈深渊掉了下去。少年和恶鬼的身影都不见了。

自那之后,直到今天,恶鬼再也没有出现。

这个故事包含了若干启示。

就算是小孩子也很容易理解故事中包含了不能走出八丁标的教训。等到稍大一点之后,也许可以领会到舍己为人、牺牲自己的生命保障村子安全的教训。

但真正的教诲,越是聪敏的孩子越难领会。

到底有谁能够想到,这个故事的真正目的是在告诫我们恶鬼真的存在呢?

业魔的故事

这是发生在大约八十年前的故事。村子里住着一个少年。他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孩子,但却有一个缺点。这个缺点随着少年的成长,渐渐变得越来越明显。

少年太骄傲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学校和村子里大人们教的东西,少年只是表面上装出好好在听的样子,重要的教训从来不会真正进到他的心里。

少年嘲笑大人们的愚蠢,甚至开始嘲笑这个世界的伦理。

傲慢,埋下了业[5]的种子。

渐渐地,少年开始逐渐远离朋友的圈子。孤独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倾诉的唯一对象。

孤独,是业的温床。

茕茕孑立的少年,常常沉湎在自己的思考里。而且,思考不应该思考的事情,怀疑不应该怀疑的东西。

不良的思考,开始让业无边蔓延。

就这样,在少年浑然无觉的情况下,业不断积累。少年终于开始向非人的事物——业魔转变。

一段时间之后,村人因恐惧业魔纷纷逃走,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小村。

业魔搬进森林里住,然而不知什么时候,森林里一切可以称为生物的生物也都消失了。

业魔走到哪里,哪里的植物都会发生奇怪的扭曲,变成完全无法想象的形状,活生生地腐烂。

被业魔触摸的食物,立刻就会变成致命的毒药。

业魔在怪异的死之森林中彷徨。

终于,业魔意识到,自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业魔离开了黑暗的森林。一出森林,眼前一片开阔。业魔被闪闪发亮的光芒包围了。他来到了山里的一处深湖。

业魔走进湖里,一边想着,这清洁的水能否洗净所有的业?

然而,业魔周围的水开始迅速变黑,整个湖水都开始变成毒液。

业魔无法存在于这个世上。

领悟到这一点,业魔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湖底。

比起恶鬼的故事,这里的教训应该更加简单明了吧。

但是很显然,此时的我不可能理解它的真实含义。直到某一天,在无尽的绝望与悲伤之中,我亲眼看到了真正的业魔的身影……

一旦拿起笔,写下这些文字,便有各种各样的回忆蜂拥而来,几乎令我无法收拾。还是由孩提时代的事情开始吧。

就像之前写到的一样,组成神栖六十六町的有七个乡。小町中心是利根川东岸的茅轮乡,也是行政机关集中的地方;北面是在森林中间散布着高大房屋的松风乡;东面的沿海地带则是白砂乡;紧靠茅轮乡南边的是水车乡;在利根川的西岸,西北方向视野开阔的是见晴乡;靠在它南边的则是水田地带的黄金乡;最西面的是栎林乡。

我出生在水车乡。这个名字应该不需要进一步说明了吧。神栖六十六町中有数十道纵横交错的水路,将利根川细细分割。人们都乘船沿着水路来往通行。另外,水路的水虽然被用于运输,但在不断的努力之下,依然保有足够的清洁。虽然拿来喝可能还会有点犹豫,但用来洗脸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我家门前有鲜艳的红色鲤鱼游弋嬉戏,还有构成“水车乡”这个名字的无数水车旋转不停。七个乡里每个乡都有自己的水车,不过水车乡里的水车数量极多,非常壮观。上挂、逆车、下挂、胸挂……这些都是我记得的水车种类,实际上也许还要多许多。每个水车都承担着某项任务,捣米啊、磨小麦啊,将人从这种过于单调却又不得不集中精神的劳作中解放了出来。

诸多水车之中,有一个格外巨大的带有金属轮子的水车,那是每个乡仅此一座的发电用水车。由这里产生出来的珍贵电力,被用于乡文化馆房顶上高音喇叭的播音。伦理规定[6]严格禁止将电力用于除此之外的其他用途。

每天傍晚,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高音喇叭都会响起同样的旋律。那是名叫《归途》[7]的曲子,是有着“德沃夏克”这样一个奇怪名字的作曲家在很久很久以前写的交响乐的一部分。我们在学校学到的歌词是这样的:

远山外晚霞里落日西西沉

青天上月渐明星星眨眼睛

今日事今日毕努力又用心

该休息也休息不要强打拼

放轻松舒心灵快快莫犹豫

夕阳好黄昏妙享受这美景

享受这美景

黑暗中夜晚里篝火燃烧起

跳不定闪不停火焰晃不已

仿佛是邀请你沉入梦乡里

甜甜梦浓浓情安宁又温馨

火儿暖心儿静嘴角留笑意

快快来愉快地沉入梦乡里

沉入梦乡里

《归途》一旦响起,在原野上游玩的孩子们就必须集合起来回家了。因此,每当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浮现出傍晚时分的情景。黄昏的街道,在砂石地上投下长长影子的松林,好似数十块镜子一般照映出深灰色天空的水田、成群的红蜻蜓。但无论如何,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视野开阔的山丘上眺望的晚霞。

只要阖上眼睛,便会有一幅场景浮现在眼前。那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吧。不知不觉间,天气已经开始变凉了。

“该回去了!”有人说。

侧耳倾听,风中的确传来隐约的旋律。

“啊,平局啦!”

觉这么一说,孩子们纷纷从隐藏的地方走出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大家都是八到十一岁的孩子,从早上开始一直在玩夺旗游戏。这就像是隆冬季节里打雪仗游戏的延续,所有人分成两个队伍,彼此蚕食对方的地盘,最终哪一方能够抢到竖在对方阵地最后方的旗帜,哪一方就胜了。这一天我所在的队伍因为开场时犯下的错误,一直都处在被动挨打的状态。

“真狡猾,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赢了。”真理亚抱怨说。

她比旁人都白皙,一双漂亮的眼睛有着颜色稍淡的瞳仁。最好看的是她的红色头发,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放射出格外引人注目的异彩。

“你们投降吧!”

“是啊,我们一直都占上风。”

良像是被真理亚拽着一样附和道。这时候的真理亚已经颇有女王的潜质了。

“什么呀,我们为什么要投降?”我有点生气地反问。

“因为我们占上风啊。”良不知厌倦地重复自己的主张。

“但是,旗子还在呢!”我望向觉。

“平局。”觉严肃地说。

“觉,你是我们一队的吧?为什么要帮他们说话?”真理亚狠狠瞪着觉。

“因为规则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太阳落山的时候游戏结束啊。”

“太阳还没落山呢。”

“别强词夺理了,没落山是因为我们在山丘上。”

我尽力以冷静的口气向真理亚解释。虽然平日里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这种时候的真理亚实在是让我生气。

“喂,要回去了。”丽子有些担心地说。

“听到《归途》就要赶紧回家了。”

“所以你们要赶紧投降啊。”良重复真理亚的话。

“行了,别闹了。喂,裁判!”

觉好像有点急了,喊瞬过来。瞬站在距离大家稍远的地方,正在眺望山丘上的景色。在他身边,斗牛犬“昂”孤零零地坐着。

“什么?”

听到我们喊他,他才回过头来。

“什么什么呀,裁判好好管管吧。明明是平局。”

“是啊,今天是平局。”瞬说了这一声,又回过头去看风景。

“我们回去了。”

丽子她们说完,便一个跟着一个走下山丘。回去的时候必须要找顺路去各自乡里的小船搭个便船才行。

“等等啊,还没结束呢。”

“回去了。在外面呆得太久,猫怪会来的。”

真理亚几个人虽然还是一脸不满,但这场游戏也只有不了了之。

“早季,咱们也回去吧。”觉招呼我说。

我走到瞬身边。“还不走?”

“唔,走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瞬的眼睛还是没有从景色上移开,仿佛被深深吸引住了一样。

“在看什么呢?”

“喂,回去了。”觉在身后说,语气里有点焦躁。

瞬默默地指了指远方的景色。“那边。看得到吗?”

“什么?”

瞬指向的是远处的黄金乡,水田地带与森林的分界一带。

“看,蓑白。”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被反复教导、反复灌输视力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其他的一切。所以即便在这样的时刻,相隔数百米的距离,在黄昏光影参差斑驳的地方,我依然能够分辨出在田间小道上缓缓移动的白色身影。

“真的耶。”

“什么啊,蓑白这玩意儿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

从来都是很冷静的觉,声音里不知为什么显露出不高兴的语气。

但是我没有动。不想动。

蓑白以蜗牛爬行的速度从田间小道横穿过草地,消失在森林中。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眼睛虽然追着蓑白,意识却在身边的瞬身上。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感情是什么。但是,只要和瞬并肩站在一起,眺望染上暮色的乡间景致,我的心中便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甜美。

难道说,这也是我的记忆捏造的情景吗?将若干近似的片断糅合、美化,再撒上所谓感伤的调料……

就算真是如此,这种情景对于我来说,直到今天也依然有着特别的意义。这是我在那个完美无瑕的世界中生活的最后记忆,也是所有一切都遵照正确的秩序运行,对于未来没有半分不安的时刻的最后记忆。

然后,初恋的回忆直到今天更绽放出晚霞一般璀璨的光芒。哪怕就在不久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吞入无边无际的虚无与悲惨之中。

2

还是再说一些孩提时代的事吧。

在神栖六十六町,孩子长到六岁的时候就要上学了。我上的是“和贵园”。町里还有另外两所同样的学校,分别叫作“友爱园”和“德育园”。

当时,神栖六十六町的人口刚刚三千多一点。后来我看过古代的教育制度之后才知道,依照这样的人口规模竟然会有三所小学,应该说是非常罕见的例子了。但也正是这一点,最雄辩地说明了生我养我的这个社会的本质。在这里不妨再举另一个数字:同一时期,组成社会的成年人中约半数都在从事某种意义上的教育工作。

这种情况对于建立在货币经济基础上的社会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吧?但在以互相帮助和无偿奉献为基础的我们的小町中,原本就不存在货币之类的东西。有切实需求的领域,自然会分配人才过去处理。我们的社会正是在这样的结构之下才得以成立。

从我家走到和贵园大约二十分钟。水路可以更快,不过小孩子要想移动船只,只能去划很重的船桨,这远比走路费事多了。

小学建在距离小町中心稍远一些的安静场所。和贵园坐落在紧挨茅轮乡南边的地方。黑亮古老的木质校舍都是平房,从上面看正好是一个A字形。一进入位于A字中间的那一横上的正门,跃入眼帘的就是正面影壁上挂的匾额,匾额上写的是“以和为贵”四个字。据说那是名为圣德太子的远古圣人所编写的十七条宪法中的第一条,好像也是和贵园这个名字的由来。至于友爱园和德育园里挂着什么样的匾额,我就不知道了。

沿着A中间的一横排列着办公室和教室。沿走廊向右走,A字的右边一竖也排着许多教室。整个学校的师生加在一起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却似乎超过了二十间。至于左边一竖则是管理楼,禁止学生进入。

在A字形校舍前面敞开的空地上,除了操场和单杠之类的设施之外,还用围栏围出了一片空地,饲养了许多动物:鸡、鸭、兔子、仓鼠等等。照顾这些动物的都是学生,按照值日表一天天排好。空地的一角还孤零零地竖着一个涂成白色的木制百叶箱,不晓得有什么用处。我在和贵园上学的六年间,一次都没见过它起作用。

被校舍从三个方向包围起来的中庭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这里严禁学生进入,也没有什么事情必须到那边去。

除了管理楼的房间,其他房间都没有朝向中庭的窗户。要想窥探中庭,只有趁教员打开通向中庭窗户的机会偷偷瞥上一眼。

“……那你们知道中庭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觉的脸上显出有点诡异的微笑,扫了周围一圈。每个人都咽了咽唾沫。

“等等,觉你不是也没看到吗?”

觉把大家都搞得非常紧张。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我是没有直接看到,不过有人亲眼看到过。”

被我打断了话,觉有点不高兴。

“谁?”

“早季你不认识的人。”

“不是学生?”

“是学生,不过已经毕业了。”

“哦,真的吗?”我的脸上明显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喂,别扯这些了,赶紧告诉我们看到什么了吧。”真理亚说。周围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

“唔,好吧。不相信的人不听就是了……”

觉故意朝我这里望了一眼,我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说起来这时候转身离开也无所谓,不过我最终还是留下来继续听了。

“有学生在的时候,老师绝对不会打开那扇通向中庭的门,对吧?喏,就是管理楼前面那扇栎木门。但是恰好有一回,老师好像忘记看身后有没有学生,就把门打开了。”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健催觉快点往下说。

“中庭里面是……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是很多很多坟墓!”

虽然明知道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家还是不禁惊呼起来。

“哇……”

“骗人!”

“可怕!”

连真理亚都用双手捂住耳朵。

我觉得这样子实在很蠢,于是开口问:“都是谁的坟墓?”

“啊……”

看到自己的恐怖故事收到了远超预想的效果,觉正在得意地微笑,却被我问得怔了一下。

“你说的那么多坟墓,到底都是谁的?”

“这我怎么知道,反正就是有很多很多坟墓。”

“为什么非要特意在学校中庭里面弄那么多坟墓?”

“所以我说了是听来的啊,我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嘛。”

觉似乎打算推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传闻听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详细情况,真是狡猾。

“……难道说,是学生的坟墓?”

健的话让大家全都静了下来。

“要说是学生,是什么时候的学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真理亚低声问。

“不知道啊,不过我确实听说有人没从和贵园毕业,中途就消失了……”

小町有三所小学,学生的入学时间都是每个学年一并入学,但毕业却是各自不同。原因以后会说。但在那时候健的话中,我们却感到似乎触犯了某种深深的禁忌,大家全都沉默下来。

就在这时,坐在稍远一点座位上看书的瞬朝我们望过来。透过窗户里照进来的光线,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睫毛。

“里面没有什么坟墓哦。”

所有人都像是被瞬的话拯救了一样,但是心里立刻又涌上了巨大的疑问。

“你说没有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代表大家这样一问,瞬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看的时候里面并没有那样的东西。”

“哦?”

“瞬,你看过?”

“真的?”

“骗人的吧?”

大家的问题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纷纷涌向瞬。只有被抢了风头的觉一个人满脸不高兴。

“我没说过吗?去年不是有一回家庭作业一直没收上来吗?自然课的自由观察作业。老师让我把大家的作业都收好之后送过去,然后我就进了管理楼。”

大家全都屏息静气等着瞬的下一句话,瞬慢吞吞地把书签在书里夹好,这才接着说。

“有一个堆得满满的全是书的房间,从那边的窗户可以看到中庭。里面是有些怪里怪气的东西,但至少没有坟墓。”

瞬似乎打算到此为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一口气提出十多个问题……

“别开玩笑了。”觉抢在我前面,用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恶狠狠的声音说。

“怪里怪气的东西是什么?你好好解释一下。”

你自己刚刚明明什么都没解释。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因为想要先听瞬的回答,也就没有反驳他。

“唔……怎么说好呢……很大一片空地里面,有几个砖瓦房一样的房子,差不多五个一排。房子上有着大大的木头门。”

瞬的回答里没有任何解释,但却有一种奇怪的真实感。觉一下子找不到进一步追问的话题,顿住了。

“对了,觉,你说的那个毕业生,看到的是什么?”

我追问了一句,觉好像意识到形势对自己不利,支支吾吾了起来。

“所以说,都是听来的话,我也不是很清楚嘛。那个人可能自己也看错了也说不定,嗯,那个时候还有坟墓吧。”

这才叫自掘坟墓。

“那为什么坟墓不见了?”

“这就不知道了……但是,你们知道吗?那人看到的可怕东西还不止坟墓这一样。”

被追问的觉巧妙地换了个话题。

“看到什么了?”真理亚果然像条傻鱼一样上了钩。

“别急别急,等等再问。至少要等觉新编一个恐怖故事出来再问。”

我这么一揶揄,觉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不是骗人的,那个人说他真的看到的。虽然严格来说不是中庭……”

“是哦是哦。”

“那到底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啊?”健终于忍不住了,插嘴说。

我敢肯定觉心里一定在得意地笑,不过他的脸上倒是不带半分表情。

“非常非常大的猫的影子。”

鸦雀无声。

这种时候真让人不得不钦佩觉说话方式的巧妙。如果有某种职业是编写让人害怕的故事,觉一定会是其中的佼佼者吧。虽然我知道不管在怎样的社会都不会有那种愚蠢的职业存在。

“那东西,是猫怪?”

真理亚自言自语的这一声让大家一下子炸开了锅。

“说起猫怪,好像经常在小学附近出没。”

“为什么呀?”

“不是很明显的嘛,为了抓小孩呀!”

“到了秋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经常出来。”

“有时候也会跑到住处附近,基本上都是半夜……”

我们总是对黑暗又害怕又好奇,对于充满了魑魅魍魉的恐怖故事非常着迷,其中又数猫怪最让我们毛骨悚然。在小孩子的口口相传之中,虽然有许多添油加醋的东西,但猫怪的基本形态总是近似成年的大猫。脸长得像是猫的样子,四肢却长得异常。据说它会像影子一样悄悄跟在被当作目标的孩子后面,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就会从背后跳过来,用前爪压住肩膀。这样一来,小孩子就像被催眠了一样,身体麻痹,动弹不得。猫怪把嘴巴张到一百八十度,咬住小孩子的头,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原来的地方一滴血都不会留,被拖走的小孩子连尸体都找不到。诸如此类。

“所以呢?那个人是在哪里看到猫怪的?”

“是不是猫怪也不是很清楚,因为看到的只是影子而已。”

觉刚刚的慌乱神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又充满了自信。

“不过,据说是在距离中庭很近的地方看到影子的。”

“你说的很近是哪里?不是没有任何地方能从外面出入中庭吗?”

“不是外面哦。”

“啊?”

我对于觉的话向来抱有怀疑的态度,然而这时候不知怎地,背上却有一股冷飕飕的感觉。

“看到影子的地方,是在通往管理楼的走廊尽头。据说是在通往中庭的门附近消失了……”

对于这番描述,大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尽管比较不甘心,但确实可以认为完全落入了觉的算计之中吧。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只是小孩子编出来的恐怖故事而已。

在那个时候,我是这样认为的。

就算现在回过去看,在和贵园上学的那些日子也是很幸福的。去学校就是和好朋友在一起玩,每天都快乐得不得了。

从早上开始,数学、语文、社会、自然等等无聊的课程一个接一个,教室里除了讲课的老师之外,还有关注每个人理解程度的指导老师,对于任何不明白的地方都会很仔细地加以解释说明,所以不会有谁跟不上进度。另一方面,考试多得吓人,印象中差不多每三天就有一场考试。不过那些考试基本上都和课程没什么关系,总是让我们跟在“我很难过,因为……”之类的句子后面写短文,所以也不算是什么很大的负担。

相比之下,最难的大概还是自我表现的课题。绘画、拿黏土做塑像之类的事情固然很好玩,但差不多每天都要写的作文就很让人头疼了。虽说也可能是多亏了那时候的锻炼,如今写起这份手记来并没有觉得有多痛苦。

熬过无聊的课程和课题,下午开始就是快乐的游戏时间了,而且周末休息两天,想在野外怎么疯跑都可以。

刚刚上和贵园的时候,我们的远足最多也就是沿着弯弯曲曲的水路探险,眺望两岸茅草屋顶的民居之类;后来就渐渐可以远行去黄金乡那么远的地方了;到了秋天,更可以借着稻穗全都结实的名义出去玩。不过真正有趣的还是要属从春天到夏天那段时间。我们喜欢去看水田。水面上有水黾在跑,水里有泥鳅和花鳉游泳,水底有搅和淤泥防止杂草的兜虾乱动个不停。农用水路和水塘里,有田龟、水蝎、龙虱、水螳螂等昆虫,还有鲫鱼。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教给我们用木棉绳和鱿鱼干钓龙虾的方法,我也曾经有过花上整整一天钓来满满一桶的经历。

黄金乡里还会飞来许多鸟。春天,云雀直冲云霄,鸣声在四下里回响;在水稻育种的夏日之前,会有许多朱鹭拜访水田,捕捉泥鳅;朱鹭在冬天交尾,在附近的树上筑巢。到了秋天,幼鸟全都离巢而出。虽然鸣叫声不是很动听,但大群带着淡淡桃红色的朱鹭飞上天空的模样却是相当壮观。此外还有夜莺、雉鸠、乌鸦、麻雀、大山雀等等,以及很少会落到地面上来的鸢。

除了鸟类,偶尔我们也会遇到蓑白。它们像是在寻找苔藓和小动物的时候不小心从森林误闯进田间小道的。蓑白不但作为可以改良土壤、祛除害虫的益兽受到保护,在一般农家里,它们还被当作神的使者,或者吉祥的象征,受到小心的对待。常见的蓑白身长从数十厘米到一米,鬼蓑白甚至会长到两米以上。蓑白靠无数个触手推动身体前进,那副模样犹如波浪起伏一般,充满了与神兽之名相适应的威严。

除了蓑白,还有实际是白化型青蛇的白蛇、黑化型菜蛇的乌蛇等等,它们同样是受到民间崇拜的生物。但蓑白不管碰上它们哪个都会捕食吃掉。这一现象在当时的民间信仰中呈现出怎样的相互关系,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

孩子们上了高年级之后,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了:位于小町最西端的栎林乡;在白砂乡的遥远南面、美丽沙丘绵延不断的波崎海岸;一年四季总是山花烂漫的利根川上游河岸等等。水边常有矶鹬和苍鹭的身影,有时候丹顶鹤也会飞来。在水边的芦苇间寻找大苇莺的巢,爬上山在芒草丛中寻找伪巢蛇的窝,都是很有趣的游戏。特别是伪巢蛇的假蛋,对于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们来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玩具了。

但是,无论看起来多么富于变化,在八丁标内侧的,终究不是真正的自然,只是盆景一般的东西而已。在这种意义上,以前我们小町中的动物园与那动物园栅栏外侧的世界,也许可以说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异。我们所看到的大象、狮子、长颈鹿等等,实际上都是使用咒力创造出来的假大象、假狮子、假长颈鹿。就算万一从栅栏里跑出来,危害人的可能性也是零。

八丁标中的环境也是彻头彻尾对人无害的。到了后来,我对这一事实的体会将会深刻到厌恶的程度。但至少在当时,对于在山间疯跑也不会被毒蛇噬咬,甚至都不会被虫子蛰到的情况,我们并没有感到任何奇怪的地方。在八丁标内侧,我们永远找不到长有毒牙的蝮蛇和赤链蛇。有的都是无害的青蛇、菜花蛇、山链蛇、钻地蛇、腹链蛇、念珠蛇等等而已。另外,生在森林里的扁柏和丝柏之类的树木,也会分泌出大量——量大到过分的——带有强烈气息的物质,杀死一切对我们健康有害的孢子、扁虱、沙螨和细菌。

讲述孩提时代的时候,最不能忘记的应当是每年的节日祭典吧。我们的小町有许多一代代继承下来的祭典活动,形成了应和四季生活的旋律。

在这里大致举几个例子。春季有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季有夏祭(鬼祭)、火祭、精灵会。到了秋季,有八朔祭和新尝祭。至于说冬日的风景,则有雪祭、新年祭和左义长。

幼年时候,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追傩仪式。

追傩也称为“遣鬼”,据说是具有两千年以上传统的最古老的仪式之一。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真是假。

仪式的早晨,我们这些孩子也被集中到广场上,戴上半干的黏土上涂着胡粉[8]的“无垢之面”,以“侲子”的角色参加仪式。

从幼年时候开始,我就对这个仪式无比害怕。原因在于仪式中登场的两只鬼的面具实在太丑恶了。

说到两只鬼——“恶鬼”和“业魔”——的面具,“恶鬼”是一看就很邪恶的狞笑面具。后来有关仪式的知识被解禁之后,我曾经调查过这个面具的由来,但最终还是没弄明白。与之最相似的是古代“能面[9]”中的“蛇”,那好像是表示人类向鬼变化过程的三个能面中的一个,是由“生成”至“般若”至“蛇”这一系列变化形式的最终阶段。

“业魔”的面具则与“恶鬼”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融解在可怕的苦闷中一样,面孔扭曲得几乎看不出人形。

作为追傩核心的仪式,其过程按下面描述的步骤展开。

在铺着白砂、东西方向上点着篝火的广场里,首先出现二三十人的侲子,用奇特的调子吟唱着“遣——鬼、遣——鬼”,依次前行。

接下来,由上手处,担任祛鬼角色的“方相氏”登场。方相氏身着遵循古礼的装束,手中提着巨大的长矛。不过不管怎么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戴着的黄金假面,上面画有四只眼睛。

方相氏和侲子们一同不断吟唱“遣——鬼”,四周转过一圈,将据说可以祛除灾祸与邪恶的豆子撒向四方。豆子也会被投向围观的人群,成为目标的人都会双手合十地接受。

由此时起,骤然间可怕的部分开始了。方相氏突然回到侲子们旁边,将手里的豆子全都倒空。

方相氏大声呼喝“秽气——在此”,侲子们也一同唱和“秽气——在此”。紧跟着以此为信号,预先混在侲子当中扮演鬼的两个人,将“无垢之面”摘下扔掉,“无垢之面”的下面则是之前说过的“恶鬼”和“业魔”的面具。

虽然仅是作为侲子中的一员参加仪式,但对我来说,这一部分依然有着让我喘不上气来的恐惧。有一两次,紧挨在我旁边的侲子突然间变成了恶鬼。侲子们立刻犹如小蜘蛛一样丢下两只鬼四散奔逃。我想所有人一定都是被真正的恐慌驱赶逃开的。

方相氏一边吟唱“秽气——退散”,一边用长矛驱赶两只鬼。两只鬼先做一些抵抗的举动,然后在全员“秽气——退散”的唱和声中,被驱赶到看不见的地方。到这里仪式终于结束。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看到摘下侲子面具的觉,还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你的脸都白了。”

我这么一说,觉已经变紫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什么呀,早季你才是。”

我们在对方的眼中看到的,是潜伏在我们自己身体中的恐惧。

觉忽然瞪大眼睛,向我身后努了努嘴。我回过头,正看见走向后台的方相氏摘下黄金假面。

在追傩中担任方相氏一职的,必须是众人公认的具有最强咒力的人。据我所知,镝木肆星从没有一次将这个宝座拱手让给别人。

镝木肆星意识到我们的注视,朝我们露出微笑。奇怪的是,在方相氏的面具下面,他还在脸庞的上半部戴着另一个面具。传说几乎没人看到过他的真实长相。镝木肆星的鼻子和嘴看上去都很普通,然而因为双眼隐藏在漆黑的玻璃后面,有一种令人畏惧的威严感。

“害怕吗?”镝木肆星以清晰而低沉的声音问。

觉的脸上浮现出敬畏的神色,点点头。镝木肆星的视线接着又望向我,然而不知怎地,望着我的时间总感觉似乎太长了一点。

“喜欢新东西的孩子啊。”

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不禁怔住了。

“是吉,还是凶呢。”

镝木肆星留下一个奇怪的、似乎带有些许轻薄意味的微笑,转身离开了。我们仿佛被迷住了一样,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嘀咕起来。

“听说那个人要是真想的话,能用咒力把地球劈成两半……”

我向来不认为觉的胡说八道有什么可信度,但这时候的经历却一直残留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里。

幸福的日子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迎来终点。

我的孩提时代也不例外。讽刺的是,当时我的烦恼却是感觉它太长了一点。

就像之前提到的,由和贵园毕业的时间因人而异。班上最先毕业的人是瞬。学习成绩比其他任何人都好、有着仿佛大人一般聪慧双眼的瞬,某一天忽然消失了。班主任真田老师以一种颇为自豪的语气向剩下的学生们宣告了他的毕业。

从那时候开始,尽早毕业并与瞬去同一所学校,就成了我唯一的愿望。可是,同班同学们一个接一个毕业,却怎么也没有轮到我。等到连好友真理亚都毕业了的时候,那种我一个人被丢下的心情,该怎样说明才能让人理解啊。

樱花散落,二十五人的班级最后只剩下五个人,这里面就有我和觉。就连每天大大咧咧的觉也开始变得无精打采起来。我们每天早上相互确认彼此都是掉队的人,然后在唉声叹气中度过一整天。我在心中暗暗祈祷,最好能和觉同时毕业,如果不能的话,最好是我先毕业。

但是,我这个小小的愿望也被彻底打破了。进入五月,就连我最后的依靠,觉,也终于毕业了。紧接着又有两个人跟着毕业,最终剩下来的只有两个人。说来也许会让人感觉奇怪,另一个人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大概那是个很不引人注目的学生,不管做什么都是班上最差的一个吧。不过这恐怕并非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自己的潜意识封存了那份记忆。

在家里,我的话也明显变少了许多,整天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父母似乎也很担心我的情况。

“早季,其实你没必要着急。”有一天,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早毕业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意义。虽然说班上的同学一个个都毕业了会有点寂寞,不过很快你就又能和他们相会了。”

“没……我没觉得寂寞。”

我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嗯,并不是说毕业早就了不起。它和咒力的强弱以及质量完全没有关系,这个你知道的吧?我和你父亲也不是那么早毕业的哦。”

“但也不是班级最后一个吧?”

“不是归不是,不过……”

“我不想变成掉队生。”

“不许说这个词!”母亲的语气很罕见地变得严厉起来,“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词的?”

我沉默着把头埋在枕头里。

“毕业的时间是由神决定的,你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耽搁的功课,很快就会赶上的。”

“如果……”

“嗯?”

“如果,我毕不了业呢?”

母亲沉默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哦,你在担心这种事情啊?小笨蛋呀,没关系的。你肯定会毕业的。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不是也有人确实毕不了业吗?”

“嗯,但那种事情非常少,万分之一而已。”

我从床上爬起身,盯着母亲的眼睛。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到母亲仿佛有些不安。

“据说要是毕不了业,就会有猫怪找上门来,是真的吗?”

“傻瓜。世上可没有猫怪这种东西。早季很快就要变成大人了,再说这种话会被人笑的哦。”

“可是,我看到过的。”

刹那之间,我觉得自己清楚地看到母亲眼中闪过一道恐惧的神色。

“在说什么呀,那只是你的错觉。”

“我看到过的。”

我又强调了一遍,想要弄清母亲的反应。这不是我在编谎话,那种看到的感觉的确是事实。不过那完全是一瞬间的事,我自己也觉得有可能是自己过于疑神疑鬼的缘故。

“昨天傍晚到家之前,我在十字路口一回头,看见有个像是猫怪一样的东西横穿过去。虽然一转眼就不见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杯弓蛇影的故事吗?越是害怕什么东西,越是看什么都像那个东西。早季你看到的肯定只是普通的大猫,要么是黄鼠狼什么的。尤其是傍晚的时候,经常会把东西的大小搞错。”

母亲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她说了一声晚安,关掉了灯。我放下心,沉沉睡去了。

但是,半夜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和平的气氛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手脚冰冷,冷汗浸透了全身。那是非常非常让人难受的汗。

天花板上面,仿佛有某种邪恶的存在,将墙板压得嘎吱作响。隐隐约约的声音,就好像是尖锐的爪子在挠着木板一样。

是猫怪来了吗?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就像是被紧紧捆住了一样。

我忍耐了很久,终于像是某种咒语被解除了似的,身体恢复了自由。我悄悄地从床上滑下来,尽力不出声音地拉开门。借着由窗户照进来的月色沿走廊向前走。这时候已经是春季了,但光着脚走在地板上还是很冷。

快到了,就快到了。父母的卧室就在走廊拐角过去的前面。

看到卧室门缝里透出磷光灯的光芒,我松了一口气。刚要伸手去拉门的时候,却听到里面传出声音。那是母亲的声音,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包含着深刻悬念的声音。我的手停在半空。

“我很担心,照这样下去,万一……”

“你这么担心,反而会给早季带来不好的影响啊。”父亲的声音似乎也充满了苦闷。

“可是,这样下去的话……唔,教育委员会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不知道。”

“图书馆很难对教育委员会施加什么影响。但你这样具有决裁权的人,要是想的话,总能有什么办法吧?”

“委员会是独立的。以我的职权也不能随意左右他们的安排,况且我又身为早季的父亲……”

“我不想再失去孩子了!”

“声音太大了。”

“那是因为早季说她看到不净猫了!”

“说不定只是她看错了。”

“万一是真的,那怎么办?”

我悄悄地后退了一步。父母谈话的内容虽然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我可以听的话。

和来的时候一样,我静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窗玻璃的外面,大水青蛾正停在上面。足有我手掌大小的淡蓝色蛾子,仿佛是宣告不吉事象的冥界使者。虽然天气并不寒冷,但从刚才开始,我身体的颤抖便一直没有停过。

未来会有什么等着我呢?

3

我得知古代的文献中记载着骚灵现象[10],还是最近的事情。

在我手边放着从母亲担任司书的图书馆残骸中发掘出来的书籍。烙在封面上的烙印,是“訞”这样一个奇怪的文字。我们在和贵园和完人学校上学的时候,只有第一分类的图书才允许阅读。那些书封面上都有着“荐”、“优”、“良”之类的印字,而“訞”则是属于第四分类的印字,原本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但也正因为它们被收藏在地下室的深处,从而得以逃过被烧毁的下场,这只能说是命运的讽刺吧。

根据这本书的记载,即使是在古代——人类基本上都不具备咒力的时代,也常常会出现各种怪现象,比如不知从何而来的啪嗒声、餐具飘浮到半空、家具跳舞、房屋震响等等。

另外,很多时候发生这些现象的人家里都有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因此这些现象被认为是青春期凝滞的精神以及性能量转化为无意识的念动力所显现出来的结果。

别名叫作再起性偶发念动力的骚灵,和前来拜访我的祝灵,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这也不必多说了吧。

自那一晚之后的连续三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情。父母向町上汇报说发现了我的咒力之后,立刻就有教育委员会的人来到家里。那是一个三人小组:身穿白衣的年长女性,仿佛学校的老师一样的年轻女子,还有身穿作务衣[11]一般的服装、有着锐利眼神的中年男子。以年长的女性为主导,三人小组对我的健康和心理状态作了充分的调查。我以为接下来就会被批准进入完人学校上学了,然而实际上真正的项目还没有开始。

我被暂时带离了自己的家。年长的女性对我说,这是进入完人学校之前必需的准备工作之一,不用担心。父母也握着我的手,笑着把我送出门去。在那时候,我的心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安。

我被带上一条没有窗户的篷船,然后又按照吩咐喝下盛在一个漆碗里的液体,据说这是为了防止我晕船。液体有着黑砂糖一般的甜味,但舌头上残留的余味却非常苦涩。喝下去一会儿之后,我的头脑开始变得迷迷糊糊。虽然能感觉到篷船似乎是以很快的速度在运河上航行,但完全分辨不出是在朝哪个方向走。不过因为途中水流的摇摆有所变化,又能听到有风吹到船上的声音,所以我猜想恐怕到了某个很宽广的地方,说不定是进入了利根川的干流。虽然我很想问一声,但还是觉得不要多说废话的好,也就一直没有问。乘船期间,随行的年轻女子也一直在接连不断地向我提问,但都是已经问过的内容,而且好像也并没有把我的回答记录下来的样子。

篷船开了三个多小时,改变了好几次方向,终于停了下来。这是一处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船坞。

沿着同样被遮挡起来的台阶向上走,直到进入一所像是寺院一样的建筑为止,我都完全看不到周围的景色。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身着黑色袈裟、年纪尚轻的僧侣,头上剃发的痕迹泛着青光。来到这里,随行的人便都回去了。

我被领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壁龛里有着墨痕尚新的挂轴,虽然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感觉似乎与和贵园匾额上的文字类似。

我本是要跪坐在榻榻米上,但依照僧侣的指示,改成结跏趺坐的坐姿。那是以盘腿的坐姿为基础,将两只脚的脚背放到腿上的姿势,似乎是以冥想平静心灵的意思。因为在和贵园中每日都有坐禅的时间,我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不过还是后悔没有穿更宽松的裤子出来。

我做着腹式呼吸,希望尽早将心情平静下来,不过也没有焦躁的必要。因为从此时开始,我足足等待了两三个小时。我也知道,太阳正在渐渐西沉。时间的流逝仿佛与平日不同。思绪无法收拢,漫然四散。不知什么缘故,我总不能将意识集中到一件事情上。

渐渐地,随着房间逐渐变暗,有一种小小的不和谐感开始膨胀。起初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终于意识到,是因为已经过了日落的时分,却并没有听到《归途》的缘故。如果是在神栖六十六町之中的话,不管在哪个乡,黄昏时候应该都会听到同样的旋律。倘若说我到了一个遥远得连那首曲子都听不到的地方……难道我身处在八丁标之外了吗?

无稽之谈。这种事情可能吗?

自然的欲求让我站起了身子。出声询问“有人吗”,然而没有人回答。没办法,我只好走出房间。在莺张[12]走廊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幸好走廊尽头转弯的地方便是洗手间。

我解决了生理问题,回到房间,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走进门里,只见一个弯腰驼背、白发垂散的僧侣坐在里面,那身躯看上去比当时仅仅十二岁的我还小,似乎已经垂垂暮年的模样。他身上穿的只是一件相当简陋的袈裟,仿佛是拿破布缝补出来的一样,但周身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润气质。我依照指示,在这位老僧正对面的位置坐下。

“怎么样,肚子饿了吗?”白发僧侣微笑着问。

“是,有一点。”

“难得来到这里,本想请你品尝一下这里的素斋饭,可惜很遗憾的是,你必须绝食到明天早上。能坚持得住吗?”

我心中非常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

“对了,我是这所破庙里的和尚,叫作无瞋。”

我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在神栖六十六町,无瞋上人的名字无人不知。就像镝木肆星因为具有最强的咒力而广受敬畏一样,无瞋上人以其最高尚的人格而受到所有人的敬爱。

“我……是渡边早季。”

“我很了解你父母。”无瞋上人微笑着点头说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非常优秀了。我那时候就在想,他们将来必然会成长为可以承担小町重任的人物,我果然没有看错啊。”

虽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但父母受到夸赞,还是让我心中涌起一阵自豪感。

“不过,你父亲很喜欢恶作剧。差不多每天都会拿伪巢蛇的假蛋去扔学校的铜像,臭得不得了。正好是我的铜像,哈哈……那时候我还是和贵园的校长呢。”

“还有这样的事啊。”

我第一次知道无瞋上人做过校长。至于说父亲也会像觉一样搞恶作剧,更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

“接下来早季也要进入完人学校,加入大人的行列了。在那之前,今天晚上先得要在这里的正殿过上一晚才行。”

“唔,这座寺庙,是在哪里?”

“这座寺庙叫作清净寺。平时我是极乐寺的住持,那是在茅轮乡;不过在点燃成长‘护摩’的时候,我必定会来这里举行仪式。”

“这里,难道是在八丁标的外面?”

无瞋上人的脸上略微显出一点惊讶。

“不错。你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八丁标的外面。不过不用担心。这座寺周围设有强力的结界,和八丁标之中一样安全。”

“是。”

无瞋上人的平静声音抚平了我的不安。

“那么,开始准备吧。护摩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仅仅是个仪式而已。在那之前,先随便说点佛法吧。哎呀,不用这么一本正经地听,其实我的佛法好像很容易让人打瞌睡。你要是想睡觉的话,睡过去也没关系。”

“这……”

“哎呀,我是说真的。很久以前,寺里曾经来过不少失眠的人。我想他们反正也睡不着,总不能把时间白白浪费了,不妨请他们听一段有趣的佛法,于是就把这些失眠的人集中到一起,开了一场法会,结果刚讲了十分钟,大家全都打起了呼噜。”

无瞋上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模样。他的话里自有一种吸引人听下去的力量。我一边笑,一边被自然地引入到他的话语当中。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佛法固然没有诱出我的睡意,但也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内容。人生的黄金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最要紧的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换位思考……大概就是这么些内容。

“……这些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但真正掌握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譬如说,如果遇到下面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你和朋友两个人去山里,半路上两个人的肚子都饿了。朋友带着饭团,可他只是自己一个人吃,没有给你。你求他分一个饭团给你,他却这样说:没关系,不用给你。”

“为什么?”

“你的肚子再怎么饿,我也能忍受。”

我呆住了。就算这是打比方的故事,也实在是太没道理了吧。

“绝不会有这种人的,我想。”

“当然,实际上是没有吧。不过,假如说万一真有这样的人,你会怎么想?这个人的主张哪里有问题呢?”

“哪里……”

我怔了一下。

“我想,是违反了伦理规定。”

无瞋上人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种事情太细,也太明显了,恐怕伦理规定里面不会写的吧。”

确实,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要一条一条写下来,母亲的图书馆里保存的一般伦理规定集,厚度大约都会超出八丁标之外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用头脑去想的,而是要用这里去感受。”

无瞋上人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能否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如果能感受得到,应该就会觉得一定要做些什么去帮助别人。这是生而为人的最重要的事情。”

我点点头。

“你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吗?”

“能。”

“不是仅仅在头脑中想象,而是真的能将他人当作自己、在自己心中感受到那种痛苦吗?”

“是的,我能感受到。”我大声回答。

我猜想到这里面试应该结束了,可是无瞋上人的反应却与我的预期大相径庭。

“那么,我们来试一下吧。”

试一下是什么意思?就在我茫然不解的时候,无瞋上人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刀,摘下平淡无奇的刀鞘。我看见闪烁着寒光的刀身,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我试着品尝一下痛苦。在我的动作面前,你也能感受到同样的痛苦吗?”

上人说着,突然将小刀插进了自己的膝头。这个举动太过惊人,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经过多年修行,我已经可以,承受自身肉体的疼痛了。而且、到了、这个、年纪,连血、也不流了……”无瞋上人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喃喃自语。

“停下来!”

我终于恢复了意识,叫喊起来。我的嗓子发干,心脏剧烈跳动。

“这是为了你啊。你,是不是真的,能感受到我的痛苦?如果能感受到的话,立刻就会停了。”

“我感觉到痛苦了,快停吧!”

“哎呀,还没有,你只是在想象。真正的痛苦,是要用你的心去感受。”

“这……”

该怎么办才好?我想跪坐起来,身子却无法动弹。

“知道吗?除非你感觉到我的痛苦,不然我不得不继续下去。这是我为了指导你而必须承担的责任。”

“可、可是,该怎么做……”

“不要想象,而要认识。要认识到,是你让我这样做的。”

无瞋上人的表情很痛苦。

“明白吗?是你,正在让我受苦。”

我喘不上气了。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下无瞋上人?

“请救救我。”无瞋上人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请让我停手。请帮助我。”

该怎样描述那一场景下的气氛啊……虽然明知道很没有道理,但我却也逐渐产生了认同感,开始相信的确是自己令上人遭受到如此的痛苦。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无瞋上人痛苦地呻吟着,抓着小刀的手腕微微痉挛。

然后,发生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变化。骤然间我的身体犹如木棒一样绷得笔直,浑身无法动弹,视野一点点变得狭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无法呼吸。

“请别杀我。”

这句话扣动了扳机。真有如被剑刺穿了一样,从我的左胸直贯天顶,尖锐的疼痛刹那间遍布全身。

我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倒在了榻榻米上。

心脏仿佛衰竭。呼吸困难。我就像是搁浅在陆地上的金鱼一样,只能张着大口,却无法呼吸空气。

我看见无瞋上人正由上方凝视我的脸,仿佛在观察一只实验动物。

“醒醒。”

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早季,没事吧?看,我什么事都没有。”

蒙眬的双眼里映出无瞋上人的身影。他似乎安然无恙,正站在我的身边,看上去半点伤都没有。

“好好看看,我没有受伤。这把小刀是假的,故意做成完全无法伤人的东西。”小刀的刀刃被无瞋上人一按就缩回到了刀柄里。

我在地上躺了很久,身子僵硬,动弹不得。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脑一片混乱。

胸中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捆住我的无形绳索也解开了。

我从地上努力爬起,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样的恶作剧让我生气,但在抗议之前,自己身体的异常变化,也把我吓得不知所措。

“很吃惊吧?不过,这样一来,你在最后的考试中也合格了。”

无瞋上人再度恢复了原先的慈悲。

“你是能够将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人。既然是这样,就不用再担心了。可以向你传授适当的真言了。”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样,但对于上人的话,我除了点头,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但是,请不要忘记你刚刚感受到的痛苦,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请把它深深印在你的心里。”

无瞋上人的声音直渗入我内心的最深处。

“不是咒力,而是这份痛苦,才是真正区分人与兽的东西。”

祈祷的僧侣向护摩坛中注入香油,又投入丸药一样的东西,燃烧的火焰骤然激扬。

身后大群僧侣的诵经之声犹如聒耳的知了,在耳道的深处回响。

我在斋戒沐浴之后,换上如同死人一般的白色装束,依照指示,双手合十,紧挨着祈祷的僧侣身后跪坐。

在仿佛没有尽头的漫长护摩中,疲劳逐渐到达顶峰。已经快要到黎明了吧。各种各样的思绪仿佛泡沫一般浮上又消失,我已经无法保持正常的思考了。

每一次向火焰中投入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所持有的原罪和烦恼就都好像将被烧却一样,然而如此漫长的持续过程却也让我感觉到自己仿佛生来便是具有深重罪孽与烦恼的人类。

“好了,你的身心都已经很轻灵了。接下来,烧尽最后一点烦恼吧。”无瞋上人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注视火焰。”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仿佛不是出自无瞋上人,而是来自天上一般。

“注视火焰。”

我凝视着护摩坛上三角形香炉中跃动的火焰。

“摇动火焰。”

“我做不到。”

自从祝灵拜访以来,我还从没有以自己的意志使用过咒力。

“没关系,你做得到,摇动火焰看看。”

我凝视火焰。

“向左,向右,晃动,摇曳。”

注意力很难集中。不过坚持一阵子之后,仿佛忽然间对上了焦点一样,火焰在我的眼中开始变大。那是极其明亮的内焰,位于内焰之内近乎透明的焰心,还有舞动得最为激烈的暗淡外焰。

动吧,动吧。

不对。不该摇火焰。我忽然间明白了。火焰是明亮粒子的集合,但作为实体却太稀薄了。

应该摇动空气。

我平静思绪,令自己的意识更加澄明,于是连外焰周围的阳炎运动都可以清楚看到。那是摇荡着上升的炎热而透明的流体。

进一步集中精神。

流动吧,流动吧……再快一些。

阳炎的运动骤然加速。

紧接着的一刹那,火焰犹如被突然刮起的暴风催动一样,剧烈地左右摇晃起来。

我做到了。

那是达成辉煌业绩的刹那。

我做到的事情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不用手去触碰,只靠意志移动物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意识的触手再度伸向火焰周围。

“够了,住手。”

严厉的声音制止了我。集中的精神犹如纸牌搭起的房子一样,刹那间分崩离析,意象被吞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你最后剩下的烦恼,就是你的咒力。”

有那么一瞬间,我无法理解这番言语的意义。

“舍弃烦恼。为了获得解放,必须将所有一切都在清净的火焰中烧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要我把刚刚获得的咒力舍弃?

“上天授予的能力必须还给上天。自此刻而起,你的咒力,封禁于这个人偶之中。”

无法忤逆。以两枚八裁白纸叠在一起折出来的人偶,被放在我的眼前。人偶的头部和躯干上写着梵文,还画着奇怪的花纹。

“操纵人偶,让它站起来。”

这一次的任务显然要比刚才困难。而且,此刻我心乱如麻,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

但是,过了半晌,纸质的人偶颤抖着在视野中逐渐变大。

纸的头颅。纸的躯体。纸的四肢。

我自己的身体感觉逐渐与纸质人偶重合。我在腿上施加力道,用一种不倒翁般的方式取得平衡。

纸质人偶,轻飘飘地站起来了。

我的心中再度充满了欢喜与力量的感觉。

“渡边早季。你的咒力,由此封印!”

摇动佛堂般的巨声骤然震响。在我心中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意象,再度四散粉碎。

六枚长针,犹如活物一样发出呼啸声,飞上半空,刹那间贯穿了人偶的头、胸、四肢。

“将一切尽数烧却。燃尽所有烦恼,将灰烬返还给无边的荒土。”

祈祷的僧侣用粗暴的动作抓住针刺的人偶,投进火焰之中。

火花四散,犹如爆炸一样。火焰高腾,直抵佛堂的天顶。

“你的咒力,消灭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

接着,无瞋上人的声音又下了命令。

“你已经没有操纵火焰的能力了。试试看吧。”

无情的声音。我依照指示凝望火焰,然而这一次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不管心中如何焦急,想要用多少力气,火焰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那种充满力量的感觉再也不会回来了吗?两行热泪滑下我的脸颊。

“你皈依神佛,放掷了自己的咒力。”无瞋上人的声音忽然恢复了温暖与柔和,“因此,以大日如来的慈悲,于此传授汝周正的真言,召来新的精灵,再度赋予你咒力。”

这一声犹如当头棒喝。我垂下头。诵经之声又大了一层。

无瞋上人将口凑到我的耳边,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低低声音,将真言传授给我。

写到这里,我感觉非常困惑,因为不管如何努力,我也无法将我自身的真言写在这里。

在我们的社会,即使到了今天,真言也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我们被反复告诫说,那是向诸法诸天奉上祈祷、发动咒力的钥匙,如果随意乱说,将会失去言灵[13]。

然而反过来说,那仅仅是一句咒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罗列而已。因此即便是在这里写出来,应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的意识很明白其中的道理,然而在潜意识的最深处,至今依然存在着对于泄露真言的抵抗感,它执拗地阻止着想要写下真言的动作。

所以在这里,对于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所谓真言是怎样一种东西的人,我只能写下这样一个例子:

南牟,阿迦捨,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说起来,这是觉被授予的虚空藏菩萨的真言。

在那之后,为我举行的成长仪式又持续了很久,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写下来的了。仪式终于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东方渐白的时分。不单是我,所有人都显得十分疲劳困顿。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一夜,我睡得犹如烂泥一般。等睡醒之后,又用了整整一天随同清净寺的学僧们一起勉力修行。直到第三天才终于被允许回家。

自无瞋上人以下,全体清净寺的僧侣们都出来为我祝福,在叶樱树下送我远去。我再度被载上无窗的篷船,这一回,不到两个小时便抵达了水车乡。

父母一语未发,紧紧抱了我足有五分钟的时间,当天晚上又为我庆祝。凝聚了父母思念的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全都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由内往外用火焰炙烤的山芋团子,外观和触感都是活生生的、唯独改变了蛋白质组成的比目鱼片,凝胶之中浓缩了美味成分的虎蛱汤……

就这样,在这天晚上,我漫长的孩提时代结束了。从第二天起,新的生活开始了。

完人学校与和贵园一样都坐落在茅轮乡,不过是在最北边靠近松风乡的位置。在和贵园老师的陪伴下,我进入了石砌的校舍。当被告知接下来需要一个人去教室的时候,我不禁紧张起来,嘴巴都有些发干。

拉开教室的门,紧靠右手的地方就是讲台。入口处可以看到的墙上贴着展示完人学校理念的标语。左手是越往后越高的阶梯教室,三十多个学生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

依照班主任远藤老师的指示站到讲台前的时候,我不禁感到自己的腿在颤抖。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这么多的视线之下。

就算站在讲台上,我也没有半点勇气直视下面的同学。不过眼光扫过的时候,大家的视线也全都转移开来。忽然我感觉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在和贵园,而是以前确实在哪里看见过同样的场景。薄雾一般覆盖着班级的氛围……这种奇异的既视感[14]到底从何而来?

“这位是渡边早季。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大家的同学了。”

班主任远藤老师在白板上写下我的名字。他不像和贵园的老师那样用手写板书。不知道是什么原理,黑色粒子与远藤老师的咒力相呼应,在白板上集中起来构成了文字的形状。

“从和贵园来的同学和她早就是好朋友了吧。其他人也要早点和她成为好朋友哦。”

涟漪一般的鼓掌声响起。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整个班级的学生也和我一样非常紧张。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比之前胆子大了一些,抬头望向班上的同学。立刻,三个谨慎地挥着手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真理亚、觉,还有瞬。

仔细看下来,班上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和贵园的同班同学。完人学校的入学时间虽然参差不齐,但因为是按年龄编成班级的,所以从概率上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紧张感虽然得到了相当的缓解,但一开始到底上的什么课,如今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到了休息的时间,和贵园的毕业生们纷纷聚集到我的身边,仿佛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样。

“真是慢哪。”

这是瞬的第一句话。同样的话如果出自觉的口中,我大概会很生气吧。但对于瞬,我却微笑相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真的,都等烦了哦。”

真理亚从后面勾住我的脖子,用胳膊肘顶我的脑袋。

“大器晚成嘛。来得早的祝灵未必就是好的精灵,对吧?”

“话是这么说,可在和贵园还是排到倒数第一了。不管怎么说,早季的祝灵也实在是太悠闲了一点。”

觉好像完全忘了他自己也很晚毕业的事实。

“什么呀,觉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话一出口,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倒数第一?不会啊,我后面还有一个呢。”

所有人都仿佛吃了一惊似的,全都缄口不语,脸上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戴上了侲子的无垢之面。

“……完人学校里可不单是学科成绩,还有能力实技。知道吗,我的波纹干涉成绩可是全班第一哦。”

“你怎么不说对击力交换完全没辙。”

“现在还是构图能力更要紧,老师说的。”

忽然间大家一齐说起话来。我对他们说的东西完全不解其意,而且好像都是在夸耀自己能把完人学校的课程驾御自如,这让我感觉不是很好。但是,我还是遵从了自小养成的习惯,也就是说,把他人想要回避的话题当作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因为对大家的交谈无法插嘴,我只能扮演一个听众,暗自回味关于班级的奇怪的第一印象。确实,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我有过类似的感觉。

直到下一堂课的预备铃声响起,大家纷纷回到自己座位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哪里奇怪了。

“妙法农场……”

我的低声自语,只有耳朵尖的觉有反应。他回过头。

“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他说:

“这个班级和那家农场很相似。喏,就是在和贵园的时候参观过的那家。”

觉听到和贵园这个词的时候,显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表情,就像听到小孩子说话一样。

“完人学校和农场很像?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气氛很相似。”

我渐渐有些难以抑制自己的不快情绪。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哦。”

觉似乎也被什么弄得有些不高兴。这时候下一节课已经开始了,我们的交谈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妙法农场位于黄金乡。我们在和贵园进行社会实践的时候去参观过。那是我们快从小学毕业的时候,老师们急匆匆地带我们去参观了许多地方,就好像忽然记起来似的,目的似乎是要让我们考虑一下自己将来想要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出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的生产现场让我们两眼发光,恨不得早一天长成大人的想法变得更加迫切。

在属于职能组合的陶器和玻璃工房里,我们参观了只能用咒力制造出来的强韧陶瓷,还有透明度几乎和空气一样的玻璃。这些都是普通的烧制工艺绝对无法实现的。学生们一个个宣布自己从完人学校毕业之后要来这里当学徒。

不过要说给我们的最大冲击,没有任何地方能超过最后参观的妙法农场。

妙法农场包含了散布在好几个乡里的实验农田,是町上最大的农场。一开始参观的是位于白砂乡的海水田。我们消费的稻米是在黄金乡的水田里种植出来的,而在这里则是将许多稻米浸在海水里种植。据说这里使用了一种名叫逆渗透膜的东西,能够排出海水。我们试吃了这里收获的稻米,虽然带有一点咸味,但还是对它能够充分满足食用需要而惊讶不已。

第二个参观的是养蚕场。无数蚕虫结出闪烁着七彩光芒的蚕茧。由这些蚕茧制成的丝绸是相当高级的货品。不但不需要染料,而且据说还有永不褪色的特点。

旁边的建筑物里,饲养着供改良品种使用的外国产绢丝虫。这里有以黄金茧闻名的印度尼西亚产小字大蚕,蚕茧大小是普通蚕茧数倍的印度产柞蚕,以及数百只集合在一起、结出的蚕茧足有橄榄球一般大小的乌干达产阿纳菲野蚕等。压轴品种则是饲养在密闭房间里的常陆蚕。体长足有两米的三只蚕,有着旺盛的食欲,它们贪婪吞食大量桑叶的同时,又通过另一张口不知疲倦地不停向外吐丝。它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结茧这一本来目的,蚕丝向四面八方乱喷,以至于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不得不将玻璃窗上的蚕丝除去,不然犹如棉花糖一样的蚕丝就会挡住视线,无法观察到玻璃窗内部的情况。据领我们参观农场的人介绍,昆虫的身体变得太大就会呼吸困难,所以房间是设置了双重门的气密室,内部的氧气浓度也相当高,甚至到了碰上火星就会爆炸的地步。

养蚕场的周围是种植了土豆、山芋、洋葱、萝卜、草莓等作物的田地。我们去参观的时候刚好是冬天,许多田地里都盖着白色的泡沫,就像是厚厚的雪一样。土豆和山芋对霜害的抵抗力很弱,一旦感觉到气温急降,就会有一种名叫苗床沫蝉的虫喷出大量的气泡给田地保温。这种虫原本是农业害虫尖胸沫蝉的一种,是用咒力加以改良之后的品种。

另外,在田地周围经常有巨大的蜂飞舞,深红色的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赤胡蜂,是以凶猛的大黄蜂和狰狞的笛胡蜂为祖先创造出来的新物种,性情无比彪悍,攻击一切害虫,不过对人畜无害。

然后,在田地对面、农场的最深处,是牲畜圈。

我们直到临近小学毕业才被领去参观农场的真正原因,恐怕就是在这个牲畜圈上吧。这里有着用咒力加以改造的各种家畜:化作肉食生产工厂的家猪、成为牛奶制造器的奶牛、为了更有效率地采集羊毛而被改造为近似绒毯形状的绵羊等等。和植物与昆虫不同,亲眼目睹这些改造物的时候,绝不会产生什么舒心的感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我们终于在牛圈里看到形状普通的牛的时候,都不禁有些惊讶。

“什么呀,这不是普通的牛嘛。”

听了觉的感叹,我甚至都要羡慕他的迟钝了。

“没那么简单哦。”瞬指了指牛圈的一个角落,“那个是袋牛吧。”

我们大吃一惊,顺着瞬指的方向望过去。

“真的!真有袋子!”

叫起来的是真理亚。

一头灰色的牛正在牛圈角落里吃草,后腿根上的确有个小气球一样的白色突起紧贴在上面。

“嗯,那边的牛全都有袋子。”

领我们参观的是个体格健壮的男子,名字我早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带着稍许困惑的表情这么说。大概这是他不太愿意触及的话题吧。

“为什么不去掉?”觉问。完全没有理会对方的困惑。

“唔……很久以前制奶酪的农家就有传言说,有袋的牛,免疫系统会比较强,不容易得病。这里就是在研究那种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看到袋牛之前,我们已经参观过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家畜,不过之所以会对袋牛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兴趣,我想也是有原因的。

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个原因,还是看看我手边另一本书的内容吧。这本书名叫《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封面上烙有“秘”字,表示它属于有可能造成危害的第三类书籍,需要慎重管理。这里摘抄其中的一段。

袋牛,古时被称作牛袋,但因为前述的原因,最终以袋牛作为物种名。尽管如此命名纯属偶然,但定下这个与“袋虫”[15]相似的名称,其中也颇有意味。

所谓袋虫,指的是一种近似藤壶的甲壳类动物。由它的名字可以看出,它是一种类似袋子一样的生物,外观看上去完全不像虾、蟹之类常见的甲壳类。那是藻屑蟹等其他甲壳类动物由于被寄生而产生特殊变异的结果。

雌性袋虫经过无节幼体阶段,附着到蟹的身体上,成长为腺介幼虫状态,将体细胞的团块注入蟹体内。细胞块在蟹体内定居之后,就会用尖锐的针刺穿蟹的表皮,形成袋状的蟹奴外体。蟹奴外体的内容基本都是孵育囊,没有肢体和消化器官;而在蟹体内的蟹奴内体则会伸出类似植物根系一般的分支细管,从蟹体组织中吸收养分。

被袋虫寄生的蟹会失去生殖能力。这一现象被称为寄生去势。

(中略)

另一方面,自古以来人们就知道牛袋是在牛的睾丸、子宫、鼠蹊等部位出现的袋状肿瘤。因为对牛的健康没有负面影响,被认为是良性肿瘤,一般不做处理;近年来人们则逐渐认识到那是袋状的独立生物,而且是牛的一种,具有类似袋虫一样的进化过程。

虽然袋牛的进化起源不明,但其发生是明确的:母牛胎内的孪生牛胚胎在发育过程中,其中一只被吸收进另一只的体内并发生肿瘤化。认为袋牛是经过某种偶然途径进化而来的假说也因为这一现象而显得极有说服力。

被袋牛寄生的雄牛,睾丸中蓄积的精液里混有大量袋牛的精子;而在雌牛被寄生的情况下,交尾的时候,子宫内也会释放袋牛的精子。不管哪种情况,作为宿主的牛,交尾之后都会在产出健康幼仔的同时产出相当数量的袋牛幼体。袋牛幼体体长约4厘米,没有眼睛耳朵,像毛毛虫一样的身体有两只长长的前肢,尾部有一个类似昆虫产卵器的针状器官。

袋牛的幼体在诞生之后就用两只前肢行走,一旦爬上牛的身体,就会用尾部的针状器官刺入牛皮肤中的薄弱部位,注入自身的细胞块。细胞块在牛体内长成袋牛。据说袋牛幼体寿命很短,一旦完成使命,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就会干枯而死。

无论是袋牛幼体还是袋牛本体,一眼看上去都与作为宿主的牛毫无相似之处,但在分类系统上,它却毫无疑问是哺乳类偶蹄目牛科的动物。袋牛幼体的前肢钩爪像牛蹄一样分成两趾,被认为是显示其进化起源的唯一痕迹。

但袋牛的精子在子宫内部与作为宿主的牛的卵子结合的情况,究竟是受精过程,还是在夺取卵子的养分,这方面的争论一直在持续。

有关袋牛是牛的一种这个问题,有很多非常有趣的民间传说。据说如果在袋牛幼体攀登牛身体的半路上把它抓住,它会扭动身体,发出酷似牛鸣的叫声,听到这种叫声的牛都会产生异常的不安,一齐开始鸣叫。笔者虽然有过多次观察袋牛幼体的机会,但遗憾的是,始终未能听到它的鸣叫声。

刚刚获得咒力这种奇迹般的能力、心中燃烧着野心与希望的学生们,与默默吃着草的被袋牛附体的牛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实在是一种很奇异的景象。

这不单是因为我们正被学校像家畜一样管理着,而且也因为我们对于自己所背负的东西一无所知吧。

4

纸牌搭起来的房子,眼看着越来越高了。

我瞥了一眼旁边的觉。他的进展好像很顺利,已经在搭第四层了。觉察觉到我的视线,带着几分得意,故意把飘在半空的纸牌弄得滴溜溜直转,那是张红心4。

我压住心头涌起的将要输的预感,将意识集中到眼前的纸牌房子上。虽然只是将纸牌组合成三角形搭出金字塔的简单课题,但真正做起来就会立刻发现其中包含了所有锻炼咒力的必需要素。

首先,最主要的是要集中注意力。只要有一点点接触或者震动,甚至有一点微风吹过,纸牌房子就会倒掉;其次,需要有正确把握空间与位置关系的能力;此外,当纸牌房子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要求具备能在关注整体的同时随时对细节做快速调整的技术。一旦察觉倒塌的前兆,就要尽快修好危险的地方。

顺便说一下,据说镝木肆星首次在完人学校挑战这个课题的时候,八十四枚纸牌的位置他全部了然于胸,刹那间便竖起了高高的金字塔。这段轶闻一直流传至今。哪怕是成年人,也几乎没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我猜想轶闻中恐怕带有某些夸张的成分吧。

在和贵园的时候,我们也曾经做过许多用手搭建纸牌房子的功课,不过那时候完全没有想到那是在给将来打下伏笔,我们还会在完人学校的能力开发教室遇到同样的课题。

“早季,要把基础垒垒好才行。”觉在旁边向我废话。

“现在才是决一胜负的时候呢。我不会输给你的,放心吧。”

“笨蛋。都是一个班上的人,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看看人家五班吧,做得多好。”

我扫了一眼五班的情况。的确,五班全体差不多都是同样的进展状态,金字塔不断垒高。

“我们这边跟平时一样,还是他最厉害。”

确实像觉说的,瞬在班上是永远的第一名。他已经盖到了第七层,正在扩展第一层。瞬可以一次操纵两枚纸牌,用宛如蝴蝶展翅一般,班上没有任何人能学得来。我差不多稍不注意就会看他看得入迷。

“……但是,也有拖后腿的人啊。”

觉叹了一口气,向对面望去。觉身边的真理亚在速度上足可以同瞬匹敌,但是纸牌的组合方式太过杂乱,已经倒了两次了。不过每次她都能飞快重建,基本能够赶上我们的进度。

真理亚旁边的守则和她形成鲜明的对比,搭建方式小心到了几乎神经质的地步。那种安定性是全班数一数二的,速度大约勉强是整个班的平均数吧。

问题是对面的丽子。一眼看上去,她好像还没有把第一层完全搭好。

看到丽子的纸牌,连我都不禁为她捏一把汗。在和贵园里用手搭纸牌的时候,搭不好的孩子会紧张得手直发抖,而现在看一眼就能明白,丽子虽然是在使用咒力,纸牌也还是一样在颤抖。丽子毕业于黄金乡的德育园,我没有看到过她那时候的模样,但恐怕她一直都不擅长对付搭纸牌房子的课题吧。

而且丽子的笨拙也超乎常人的想象。好不容易感觉她快要把纸牌搭起来了,结果又一下子塌掉;终于以为她要凑起来,突然又全部散掉。尽是这样的不断重复。

“不行,再看下去连我都要给带坏了。”

觉摇摇头,转回自己的纸牌。

“只要有丽子在,我们班就永远都不可能赢。”

“什么呀,丽子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有点儿没找到方法而已。”

嘴上虽然这么说,我自己也知道这是自我安慰。天野丽子无法顺畅使用自己的咒力。每次要解决课题的时候,必然会出现与意图相左的结果。

以前我们曾经做过类似传话游戏的课题,可能是为了培养意象还原能力。每个班排成一排,给最前面的孩子看一幅油画,然后这个孩子用咒力把意象做成沙绘拿给第二个孩子看,第二个孩子再将只看了一眼的沙绘尽可能忠实地还原出来,这样不断重复,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为止。最后做出来的沙绘与原来的油画最接近的班级获胜。

我们一班不论意象的形成还是传达能力,应该都是出类拔萃的。这其中最出色的依然还是瞬。瞬做的沙绘简直就像是在感光纸上复写的一样。接下来是真理亚。虽然不想承认,但不管是意象的正确性还是绘画才能,我怎么也不是她的对手。至于觉,如果排在第一的话会很紧张,但是由沙绘到沙绘的复制却很拿手。我倒是相反,对于仿照最初的油画做出意象来很有心得。守则颇有艺术家的才能,可以做出很让人吃惊的沙绘,而在正确性上恐怕至今也无人能出其右。

六个人的联合行动,经常是在丽子这里输得惨不忍睹。她所做的沙绘,说得尖刻一点,就好像濒死的螃蟹爬出的痕迹一样,不管怎么仔细观察、怎么发挥想象力,也看不出半点图画的模样。从第一位到最后一位,不管她排在哪个位置,一班所交出的图画,从来没有稍微像样一点的东西。

搭纸牌的冠军争夺战中,她的迟钝依然是决定性的。比赛规则是将全班所搭的纸牌房子合在一起计算层数,最多的班级获胜。但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全班都要搭到七层以上才行。

而且这一回,丽子还搞出了更加致命的失败。

至今我也不明白,在需要集中注意力的纸牌摆放竞技比赛中,究竟搞什么才会引发那样的事态,总之丽子的纸牌突然间弹了起来,跳过一个人,正好撞在了真理亚的纸牌房子上。

真理亚的房子虽然有些不稳定,但也已经搭到了班上第二的大小。这房子被撞之后,刹那间又变回平坦的纸牌堆了。

“啊……对、对不起!”

丽子的狼狈模样不用再说了。真理亚呆了一会儿,立刻又开始以之前一倍的速度搭建房子。真不愧是对房子倒塌已经习以为常的真理亚啊。可是从剩余的时间看来,就算是瞬和真理亚两个人一起,应该也来不及。果然,在真理亚的房子到达第三层之前,无情的笛声响起,比赛结束。

“对不起,我怎么会……”

比赛结束之后,丽子一直不停向我们道歉。

“没关系,别往心里去,反正我自己也会搞塌的。”

真理亚虽然笑着安慰丽子,但眼神总显得有些呆滞。

在这里介绍一下我所在的一班。班上的成员包括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天野丽子、伊东守,还有我渡边早季,一共六个人。全名一写出来应该就明白了吧,分班基本上是按照五十音的顺序进行的。由这个原则看来,我本应该是分在五班的,但不知为什么被分配到了一班。一班集中了我的三个好友,我猜这大概是为了让我尽早习惯完人学校的生活吧。

那一天放学后,我和真理亚、觉、瞬、守五个人沿着完人学校附近一条与水路平行的小径漫步。当然这也并不是故意要甩开丽子。这段时间,我们一班的六个人经常一起行动,不过在那样的大失败之后,我们猜丽子也不想看见我们,所以谁也没去找她。

“真想尽早随心所欲使用咒力啊。”觉伸了个懒腰说。

这一点上,大家都有同感吧。我们目前都只获得了使用咒力的临时许可,但不允许在町里使用咒力。只有在完人学校里忍耐了远比和贵园更长更无聊的学习时间之后,才能在最后的能力开发教室里获得解除咒力封印的许可。

“觉能随心所欲使用咒力的时候,我还是尽可能离远一点的好。”我讽刺说。

觉好像有点生气。“什么呀?”

“没什么。”

“我已经可以完美地操纵了,倒是早季很危险吧。”

“我觉得你们两个都很厉害了。”瞬像是劝架一样地说。

“就算瞬你这么说,我也不会有多高兴。”

觉把脚下的小石子踢向水路对面。

“为什么?”瞬的表情似乎真的不理解。

“我没乱说啊。我真觉得你们两个做得都很好。纸牌一点都没有乱飞。”

“啊……别再提那个了。”

真理亚叹着气捂住耳朵。

“少来这一套。瞬啊,你潜意识里根本就瞧不起我们嘛。早季,我说得对吧。”

实事求是地说,我确实也这么想,不过嘴上的回答却不是这样。

“不要把我想得跟你一样。瞬瞧不起的只有觉一个。”

觉正嘟嘟囔囔地抱怨,却突然停住了口。

“怎么了?”真理亚问。

觉伸手指向六七十米外的水路岸边。

“喏,看那边。”

我顺着觉的手指转过脸,只见那边有两个人影似的东西。脏兮兮的斗篷一样的布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化鼠?”摆弄着自己红发的辫梢,真理亚低声说。

“真的。在干什么呢?”

瞬好像非常感兴趣。我也一样。说起来,以前还真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过化鼠。

“还是不要看的好吧。”守有点担心地说。

他的头发卷得很厉害,看起来好像头在爆炸似的。

“友爱园里的老师说过,就算看到化鼠,也不要靠近,更不能一直盯着看。和贵园没有人这么说过吗?”

当然说过,不过越说越会刺激好奇心,越会想要去看,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们慢慢朝化鼠的方向靠过去,观察它们的行动。

我想起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从父亲那儿听到的话。看上去,化鼠们似乎被分配了水路疏浚的工作。水路的拐角处总有水流不畅、容易沉积的地方,从上流漂过来的垃圾就会堆积在这里。化鼠们用顶端带有小捞网的长竹竿,一刻不停地打捞着落叶和树枝。

如果使用咒力的话,这种工作大概一转眼就能做好吧。不过让人集中意识去做这种工作,确实也是太过单调无聊了。

“很努力嘛。”

“看它们那爪子,要想抓住捞网也挺难的啊。”真理亚同情地说。

“好像是哦。骨头长得和人就不一样,单单用两条腿站起来就已经很费力了。”

如瞬所说,虽然看不见化鼠们隐藏在斗篷里的脸,但抓着竹竿的两只前肢确实很纤细,就像啮齿类动物的前肢。支撑体重的后肢也是一副根本靠不住的模样。

“……都说了不要看了。”

守跟在距离我们稍远的地方,夸张地将脸背过去不看化鼠。

“哎……没关系的……啊、啊、危险!”

我们和化鼠之间的距离还剩二三十米的时候,觉叫了起来。一只化鼠想要把满满一网的树叶捞起来,但含有水分的树叶似乎比它预想的要重很多,这只化鼠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向前栽倒。

另一只化鼠发现情况不对,想要抓住它,可惜迟了一步。失去平衡的化鼠一头栽进水里。伴随着“噗通”的落水声,水花四溅。我们纷纷赶过去。

掉进水里的化鼠在距离岸边一米左右的水里挣扎。看起来它不会游泳,而且又有很厚的落叶和裹着全身的斗篷,连摆动身体都很难。

剩下的那只化鼠好像吓傻了一样,只知道团团乱转,连应该伸出捞网这种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

“早季,你要干什么?”真理亚惊讶地望着我。

“帮忙。”

“啊?怎么帮?”

“别和化鼠扯上关系。”后面的守用怯生生的声音警告。

“没关系,我只是把它从那边抓起来送到岸上去,轻而易举。”

“喂,难道……”

“不行!不能随便用咒力。”

“我也觉得不要用的好。”

我对大家都生气了。

“难道干看着它淹死吗!”

我静下心,用他人听不到的小声吟诵真言。

“但这样子还是很不好啊。”

“佛家讲究普度众生、慈悲为怀,老师教过的吧?”

我将意识集中到正在水中挣扎的化鼠身上。麻烦的是这家伙沉在水里的时间有点长了,枯叶之类的垃圾总是在干扰,让我没办法准确掌握化鼠的整体大小。

“……连着周围的叶子一起弄上来吧。”

瞬察觉到我的犹豫,给了我一个很有用的建议。我还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按照他的建议尝试去做。

周围的喧闹逐渐远去。

我用意志的力量将散乱的垃圾集中到一起,给予它上升的意象。巨大的泥块挣开水面张力,从水里浮上半空。

泥块中的水化作几道水流,重重落进河里。意识之网外缘的树叶扑簌扑簌地掉下去。垃圾里面应该有化鼠,但暂时还看不到。

我将垃圾块慢慢向岸边引导。大家纷纷后退,空出岸边的地方。

我把垃圾块轻轻放到路上,轻舒了一口气。

化鼠还活着。它在垃圾中脸朝下趴着,手忙脚乱地挣扎,一边低声呻吟,一边咳出混着气泡的水。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看,可以发现化鼠的体型很大,若是站起来的话,恐怕会在一米以上吧。

“做得漂亮,像是用张大网捞起来的一样,完美的飘浮。”

“没有啦,还是多亏了你的建议。”

瞬夸奖我的时候,觉咬着嘴唇问:

“怎么办?这回的犯规要是被学校发现的话……”

“不被发现不就行了。”

“不被发现?我说的是如果被发现的话嘛。”

真理亚帮了我一把。“听好了,这件事情谁都不能说。为了早季,行吗?”

“行。”瞬轻松答应下来,那样子就像是有人找他借个笔记本一样。

“觉呢,行吗?”

“这个嘛,说是肯定不会说的,可要是露馅了呢?”

“应该没人看到。只要大家都不说就没关系。”

真理亚回过头。

“守?”

“什么?”

“什么什么……”

“今天没什么奇怪的事啊,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根本没看到化鼠。”

“好、好,好孩子。”

“但是,这家伙怎么办?”

觉皱着眉,低头望着被救上来的化鼠。

“这家伙不会跟什么人说吧?”

“说?化鼠能说话?”瞬似乎很有兴趣。

我朝化鼠凑过去。那东西一直趴在地上,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是不是撞到什么地方了,疼得起不了身?可是另一头化鼠也在以同样的姿势匍匐在地。

化鼠非常害怕人类。我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喂,我刚刚救了你哦,知道吧?”我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对化鼠说。

“不要和化鼠说话!”守在不远处压低了声音叫。

“喂,听得见吗?”

湿透的化鼠那被斗篷头巾包住的头上下摆动,像是点头一样。显然四脚着地的姿势对它们来说更方便,它们就用这种匍匐的姿势靠近我,吻我的鞋子。

“这件事情要保密,知道吗?对谁都不要说。”

化鼠再次点头,好像完全听懂了我的意思一样。忽然间,我生出一股好奇心,想看看它们的脸长得什么模样。

“喂,看看这边。”

我轻轻拍了拍它的头。

“早季,别这样。”连真理亚都像是吓了一跳,劝我说。

“都说了不行……化鼠啊……”

守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离得更远了。

“我说的话你听得懂吗?抬头让我看看。”

化鼠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我一直以为那会是类似野鼠一样很滑稽的脸,然而它真正的长相让我大受冲击。

由头巾下面往上看的,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生物之中最最丑陋的脸庞。鼻子挤在一寸之内的空间里。与其说是老鼠,更容易让人联想起猪。生着细密胎毛的白色皮肤松松垮垮,上面有许多皱褶,皱褶深处的眼睛像是小小的串珠一样,正在滴溜溜乱转。兔唇裂得很深,黄色的门牙好像凿子,看上去仿佛是从鼻子里直接生出来似的。

“下——下下。师师师师师师师神——西西西西仙……大大大大大日日日日人人。”

化鼠突然发出叽叽喳喳的尖锐声音,开始说话。我不禁吓了一跳。

“在说话……”

真理亚低低说了一声。其他三个人都哑然了。

“你叫什么名字?”

“S@★#◎&‹”

我这么一问,化鼠用唱歌一般的调子鸣叫起来,嘴角流下白色的泡沫。虽然知道名字,但终究无法用文字写下来。

“看来不用担心这家伙打小报告了。”觉放了心,“谁都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啊。”

紧张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大家笑了起来。但是,我仔细端详着化鼠的脸,不知为何感到浑身发冷。

那是一种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禁忌被触碰到的感觉。

“喊不了它的名字,咱们还是暂且给它加个识别的代号吧。”瞬想了想,说。

“看看它的刺青吧。”

出乎意料的是,最远处的守提出了有用的建议。

“刺青?哪里有?”

“好像是在额头上。据说刻有部族和识别个体的号码。”守转过脸说。

我提心吊胆地伸手将覆盖在化鼠头上的头巾掀开。化鼠像是训练有素的大型犬一样,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头部一点点露出来。

“有了。”

狭长的额头与头顶之间,用青色的染料刻着“木619”几个字。

“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肯定是化鼠的部族印记。”瞬说。

化鼠这种生物具有其他物种很少见的三个特征。

第一,就像化鼠这个名字显示的,它们从外表上看像是没有毛的老鼠,但体长则在0.6到1米左右。如果用两只后肢站立起来,大约会在1.2米到1.4米,其中特别大的个体基本上和人类差不多高。第二,虽然化鼠明显是哺乳动物,但却像蚂蚁和蜜蜂一样具有真社会性[16],以部族为单位,以女王为中心,经营群居生活。这是由其祖先、原产于东非的裸滨鼠[17]处继承来的特色。小规模的部族也有两三百只工鼠,大一些的甚至可以有数千至上万工鼠[18]。第三,化鼠的智能远比海豚和黑猩猩更高,甚至可以说同人类的智能相仿。发誓对人类忠诚的“文明化”部族以向人类提供贡品和劳役为代价,换取人类对其生存的保障。这些部族都被赋予了汉字名称,通常都带有虫字偏旁。

譬如说,经常协助人类进行神栖六十六町土木作业的就是号称势力最大的大黄蜂族。此外还有黑褐蚁、斑虻、大蜻蜓、蜘蛛蜂、食虫虻、大锹形、灶马、拖足蜂、步行虫、斑蝥、木蠹蛾、龙虱、蟋蟀、青头蜈蚣、大螳螂、白蜡虫、螟蛾、灯蛾、寄生蝇、马陆、女郎蜘蛛、优草螽等等部族。在当时,这些部族都散布在小町的周边地带。

“‘木’这个字,大概是说‘木蠹蛾’吧。”瞬说。

“要是全部刻在头上,笔画数太多,反而会看不出来吧。”

“哦,那这家伙就是木蠹蛾族的工鼠了。”

木蠹蛾族合计不过两百头化鼠,是弱小部族中的一个。

化鼠对觉的话产生了敏感的反应。

“麻★蛾。麻蠹——蛾——部★族……Grrrrr。”

说了几声之后,化鼠的身体忽然开始颤抖起来,像是感到寒冷一样。

“好像觉得冷了啊。”

“全湿透了。而且化鼠一直都在洞里生活,本来体温就比较低吧。”瞬说。

于是我们解放了化鼠。两头化鼠全身趴在地上,以五体投地的姿势目送我们远去。走出一段之后,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它们依然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到底只能用屎壳郎一样的战术了吧?”

真理亚说。这是距离救了化鼠那天之后一个月左右的事。

“太没意思了吧。”觉提出异议。

我们望着放在桌上的巨大黏土块,议论不休。

“那……做个大轮子,把球放在里面怎么样?这样的话,既可以转动轮子前进,也能控制球的方向嘛。”

我坐在桌子边上,摇晃着双脚发言。虽然是一时兴起想出的提案,不过却出乎意料地有种颇能行得通的感觉。

“这样的话,半路上轮子的强度会不够吧?球会把轮子压坏的。”

觉又开始挑毛病。我顿时生了气,正要反驳他的时候,瞬指出了更加重要的问题。

“要保证轮子旋转的时候全部贴地会很困难吧?假设其中一部分脱离地面,也可能被算作犯规吧。”

“……是啊。”

我顺从地放弃了自己的意见。

“光靠拍脑袋想恐怕想不出头绪,咱们不如先动手把黏土切了看看?我想,实际动手做一下,说不定就能弄明白制作出来的推球手该有多重了。”

我们按照真理亚的提议,决定暂且把黏土平分成两份,假定其中一半会被用于制作推球手,剩下的一半用来制作进攻手。

“就这么点儿啊。”觉失望地说。

“球有多重?”真理亚问。

瞬抱起胳膊。

“那东西是大理石的,我猜大概有十公斤以上吧。”

“黏土全部加在一起,应该差不多重吧。也就是说,推球手最多也就是大理石球的一半。”觉叨念起来。

“但是,黏土这东西一旦变干或者烧过之后就会变得很轻吧?”

“对的!所以,最终推球手的重量只会有球的三分之一左右。”

虽然大家全都面露愁容,但因为这一回瞬附和了我的意见,所以唯独我一个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果然还是只有从后面推了。”守小声嘟囔道,“白绕了一圈嘛。”

运球淘汰赛于五天后开赛。也就是说,在这五天时间里,各班必须决定己方的基本战略,而用黏土制作推球手和攻球手,更需要不断练习,力争达到操作自如的程度。

在这里说明一下运球比赛的规则。两个班级分成运球方和拦截方。运球方在赛场上推动一个巨大的大理石球,如果能够落到指定的洞里就可以得分。拦截方当然就是要努力阻止大理石球掉进洞里。两个班级各运一次球,单次时间十分钟。双方都得分的时候,以进球时间短的一方为胜。

比赛当然只能使用咒力进行,但同时也有很多限制条件:不得以咒力直接接触球和赛场。我们所能操控的只有用被分配的黏土制造出来的棋子,也就是运球方的推球手和攻球手,或者拦截方的守球手。此外还禁止让棋子在赛场上飘浮,因为如果让棋子浮在空中去推球的话,也就相当于仅仅给球加了一层缓冲而已,和直接用咒力推球没什么区别。

赛场在学校的后院,宽二米、长十米,场地表面铺了一层细砂,上面还种了不少花草,就算是用推球手直接推球,也需要集中很高的注意力。终点洞穴由比赛的拦截方任意开设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不过,除此之外的一切改造比赛场地的行为,比如挖陷阱、做土山等都被规则禁止。

另外,只要是在允许的重量之内,不管棋子做成什么形状或者做多少个都没有限制。不过数量太多会很难控制。

还有一个重要的禁止事项:不允许直接攻击对方的推球手。不然的话,推球手遭到对方守球手的集中攻击,比赛一开始就会被破坏。不过得到攻击豁免的只有比赛之前预先被宣布为推球手的一个。如果使用多个推球手,从第二个开始就会暴露在毫不留情的攻击之下。所以不管哪个班级,推球手基本上只会有一个。

“那,这种样子的推球手行不行?”瞬说。

在他额头上,微微的汗珠闪烁着光芒。能按照大家七嘴八舌的意见将黏土任意加以变形,这份技术除了瞬之外谁都不行吧。

这个推球手的整体是一个矮胖的锥体,底部如船底一样是浅浅的V字形,仿佛要在赛场上滑行一般。为了控制球的左右运动,正面还有两只夹角呈120度的臂肢。最终的形状不禁让人想起张开双臂的人偶。

“不错嘛。简单归简单,还是挺帅的。”真理亚评论道。

“这样的话,接下来是攻球手了吧。瞬专心操纵推球手,剩下的人负责别的吧。”

觉顺势就给我们的讨论加上了总结,明明也没人邀请他。

“一班的讨论怎么样了?”

远藤老师笑嘻嘻地探进头来。他有一张圆圆的脸,又加上头发和胡须没有什么明显的分界线,所以得了一个“太阳王”的古怪绰号。

“好不容易才把推球手的形状决定下来。”

觉带着几分得意,把刚刚做好的模型指给远藤老师看。

“是吗?这么短的时间,就做到这么好了啊。”

“嗯,正打算把它硬化。”

“谁控制推球手呀?”

“瞬。”

“果然是瞬啊。”远藤老师重重点了点头,“那,接下来就是攻球手了。除了瞬的四个人,要好好分配哦。”

“是!”我们朝气蓬勃地回应道。

在那之后,经过反复的争论,我们最终决定做五个攻球手。瞬同时控制推球手和一个攻球手,剩下的一人控制一个。

在这期间,谁都没有意识到:一班不是应该还有一个成员吗?

第一战的对手是五班。这算是抽到了上上签吧。大家私下里都认为,从整体上看,棋子精妙的三班基本上是遥遥领先的冠军候补,能够与之抗衡的大约只有我们一班和以狡猾著称的二班了。

猜拳的结果,我们先做运球方。虽然是序幕战,但我们也带着极度的紧张打量五班的守球手。六块墙壁形状的守球手正在轻微地左右摆动,看起来是打算覆盖整个赛场,堵塞我方的前进之路。

我们五个人组成圆形战阵,各自在心中念诵真言。

“和预想的一样,最平凡的战略。”真理亚有点开心地说。

“这样的话,连三十秒都不用吧。”觉窃笑起来,像是已经胜券在握了一样。

“中央突破。”瞬小声向全员指示。

“这种防御措施,不管从哪里前进都一样。赛场中间一带好像最平坦。”

我方的推球手和攻球手一出现在赛场上,五班学生的脸上顿时出现了明显的惊慌之色。

带着臂肢的推球手,慢慢地在赛场上滑行,停在球的后面。

接着,五个攻球手整然有序地散开。三个在球的前方停下,组成一个三角形,剩下两个守护球的两侧。

作为先锋的三个,形状都是细长的三角锥,尖锐的顶端向着前方,正中的棱接地,看上去犹如纸飞机一般。守护侧面的两只则是重心很低的扁扁的圆柱体,表面有许多突刺。这些突刺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看上去让人有种更加结实的感觉。

“双方都要公平竞赛。通力合作,拼尽全力,直到最后。明白吗?”

“太阳王”庄严地宣布,随后吹响了宣告比赛开始的笛子。

先锋的三个攻球手慢慢前进。推球手也开始慢慢加力,不过沉重的大理石球还没有动。从开始推至球开始动的这段时间需要非常小心。如果在推球手上施加过多的力,弄不好会把推球手碰坏。当然了,瞬绝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

被当作守球手的六块墙壁仿佛完全被我们的气势压倒,简直都没有勇气上前,只知道继续着毫无用处的左右晃动。

动了。球慢慢旋转起来,向前滚去,它的速度逐渐加快,在赛场上勇往直前。配合球的运动,先锋的三只向中央冲去。

五班终于发现了我们的意图,想要把守球手集中到中央,但已经来不及了。所谓不费吹灰之力,说的就是眼下的情况吧。三只先锋撞上了对手本应该更重的墙壁,轻而易举地将之一举冲散。紧跟着,大理石球轰响着冲了过去。我负责的是先锋的左后方,与对手的接触仅仅是一刹那而已。

一旦防线被突破,五班便再没有回天之力。大理石球笔直朝着终点的洞穴滚去,带着痛快又恶毒的声音落进洞里。只有26秒。比最乐观的觉的估计还要快。

“不管怎么说,对手这么弱,实在也太没意思了。”觉说。

“真的。对方简直就像完全没有守球手一样啊。”

就连平时沉默寡言的守也是同样的看法。不过太大意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

“对方可还有攻击赛呢。”我努力想把已经松弛下来的气氛重新拉紧,“要知道,现在还没有完全胜利。”

“和胜利也差不多了吧。不管怎么说,他们要在26秒以内落进洞里,根本不可能吧。”觉还是笑嘻嘻的。

“现在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能大意。”瞬说。

我们把五个守球手运到赛场上。

但是,看到五班准备的棋子,我们全都怔住了。

因为他们的守球手太过平淡无奇,没什么特殊之处,所以我们都以为他们这次运球的棋子充其量也就是这种水平了。然而实际却出乎我们的意料,敌人撞上了大运,想出了出人意料的计策。

“什么呀,这是?”真理亚低声说,“六个都是同样的形状嘛。”

确实,五班的棋子全部都是犹如撞木一样的长方体,全身上下还插满了臂肢。

“这些家伙,把六个都用作推球手啊。”瞬喃喃地道。

这时候,“太阳王”在一模一样的六个棋子当中挑了一个,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红色的双重圈印记。这大概就是唯一一个不可攻击的推球手了。

“不过从第二个开始的推球手应该可以攻击吧?可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棋子能拿来防守了……”

对于我的疑惑,觉回答说:

“就算被撞坏了一两个推球手也没关系。他们大概是想六个一起推,用球本身的运动撞开守球手。”

如觉所料。开始的笛声一吹响,球就动了,而且眼看着不断加速。

我们的守球手当中,四个是制门器(Door Stop)一样的形状。原本是打算用它们嵌进球体下方,争取阻止球的运动,或者干扰球前进的方向。可是其中两个因为对方的球速太快,嵌入进去之前就被弹飞了。

剩下的两个从侧面攻击没有红印的推球手,并且漂亮地推倒了其中的一个,但剩下的五个推球手的势头没有半点衰减。

“不好!照这样下去……”觉叫道。

确实,对方的球速比我们刚才更快。如果直接冲向终点,我们在时间上就要输了吧。

作为我们团队王牌的第五个守球手出现在赛场的中央。瞄准了球的前进路线。

“靠你了,瞬!”觉叫道。

第五个守球手是厚厚的圆盘形状。在其底部的中心,有一个大大的凸起。对手的球一旦滚上来,圆盘就会以这个凸起为中心迅速旋转,将球的前进方向做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改变。这是瞬的天才构想。

球以猛烈的势头接近第五个守球手。只要是瞬,足可以把握住一刹那的机会,将圆盘转动起来。

但是球的速度太快,引发了未曾预料的现象:球撞到地面上一个细微的凹凸处,低低跳了起来。

为了不让球飞过圆盘,瞬使圆盘稍稍后退了一点。

大理石球撞上圆盘的刹那发出了一声难听的爆响,就像是硬东西碎掉的时候发出的那种。圆盘虽然飞速旋转,但球却在圆盘上再度跳起,前进路线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

“完了……”觉彻底失望了一般,喃喃自语。

用这样的速度冲向终点,不要说26秒,就连16秒都用不了吧。就在我垂下头的时候,真理亚叫了起来。

“啊,啊!快看!”

我抬起头,未曾想到的景象跳入眼帘:球速太快了,五班已经完全陷入了无法控制的状态。

推球手当中的一个被卷上了旋转的球体,随即掉在球体前面,紧接着便被压得粉碎。

一侧的推球手力量消失了,推动球的力量失去平衡,球体歪向了一旁。

到这时候,已经不可能拦住球了。球体以迅猛的速度从终点旁边滚过,而且继续势头不减地向前滚去,一直滚出赛场之外。

“五班无法继续比赛,一班获胜。”

这还是第一次感到“太阳王”的声音恍若天籁一般。

“赢了!”

“第一场赢了!”

“五班自取灭亡了啊,那样的战术本来就行不通嘛。”

我们牵起手欢庆的时候,忽然发现瞬一个人落在圈子外面。

“怎么了?”我问。

瞬望着手上第五个守球手的圆盘,脸色沉重。

“糟糕啊,有点裂了。”

“啊?”

大家全都围到瞬的身边。圆盘是以高温烧制而成的,强度应该没有问题。就算托着沉重的石球做水平旋转,也应该完全承受得住。但是,我们都没想到还会有大理石球跳起来从上面砸向圆盘的情况。

“哎呀,接下来说不准要赛一场还是两场,这东西不能用了吗?”真理亚问。

“唔,依我看,下一回弄不好只要球往上面一压就会碎掉。水平旋转改变方向的战术肯定不能用了。”

“那下一回只能靠四个出战了吗……”

我们商量了半天善后事宜,然而短时间里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等决定了对手之后再来讨论。

五个班级进行淘汰赛,会多出一个班。完人学校采取的方法是这样的:首先通过抽签,分别让两支队伍比赛。各自的胜利者再进行抽签,其中一方直接进入决赛,剩下的一方则同第一轮的轮空队伍对战,胜者进入决赛。

因此,根据抽签时的运气,有可能只要打两场就能获胜,也有可能不得不连胜三场才行。

我们姑且去观看了三班与四班的比赛。三班果然显示出不负众望的强悍攻守能力。

三班的推球手是具有复杂曲面的马蹄形,可以说完美地控制了球体。攻球手则与我们的相似,但感觉更加精练。

更让人吃惊的是他们的守球手战术。两只小人偶之间拉开一条完全未经高温处理的细绳状黏土,而且黏土绳的表面还是湿润的,有很高的黏着力。两只小人偶在球的前进路线上拉开泥绳,扯断之后散开。如此一来,由于从上面通过的球体的旋转,细绳自然就被卷上球体。缠上了细绳状黏土的球无法再保持笔直的前进路线,虽然最终还是抵达了终点,但时间上已经大幅落后了。

“这一手真漂亮。”觉心有余悸地说。

“咱们钻进死胡同了,总以为黏土只能烧硬了用。”

“看来他们很有自信啊,算准了只要能让对手多花时间,赢的肯定是自己。”

“决战的对手肯定是三班了吧。”

真理亚也很罕见地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

三班以22秒对7分59秒的优异成绩击败了四班。接下来是我们和三班之间抽签,让我们松了一口气的是,我们直接进入决赛。

“呀,真幸运。”

“趁这时候好好考虑考虑怎么打决赛吧。”

“圆盘修不好吗?”

“以我的咒力,没办法把高温烧制的陶器恢复到原状。只能尽量做些应急处理。”

我们决定由瞬、我、觉三个人重新拟定战术,真理亚和守去观看三班和二班的半决赛。

“暂且先把圆盘裂开的地方粘起来吧。”

“能要点修补用的黏土吗?”

我这么一问,觉跑去找“太阳王”确认去了。结果被告知如果放弃现在的棋子,则可以换回同等重量的黏土。但因为能换到的黏土并没有做过高温处理,而放弃的棋子已经经过了煅烧,实际上会损失很多重量。

“没办法了。刚才楔形的守球手碎了一个,就拿它换一点黏土吧。”

把黏土涂在圆盘的裂缝上,瞬送出咒力使之硬化。剩下的黏土该怎么用呢?我把手里的黏土捏来捏去,无意间捏出一个像纸一样的单薄圆盘。

等一下,这个,难道说……

“早季,别玩了。”觉不高兴地朝我说。

“喂,我说,这个说不定能赢三班。”

“你在说什么?”

刚刚结束了修补圆盘工作的瞬瞪起圆圆的眼睛望向我。

“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重重点了点头,将刚刚出现在脑海里的点子解释给两个人听。

“太厉害了,真是天才的主意。”

瞬的夸赞让我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唔——虽然点子本身实在不光彩,但也是因为不光彩,对手肯定想象不到吧。”

觉还是一贯的毛病,尽可能地贬损我,不过那语气也是在赞同我的主意。

“觉,干吧。只有这样了。”

“是啊。”

“没时间了。”

我们分头将新得到的黏土拉长摊薄,接在圆盘的周围。因为不能几个人同时对一个对象施用咒力,所以只能进行手工作业。时间很紧迫,好不容易快要弄完的时候,真理亚和守冲进了房间。

“糟了!半决赛结束了!”

“对手反正就是三班吧?不过,咱们这边已经找到对付他们的办法了。”

觉的口气好像完全是他的功劳一样。

“错了哦。”真理亚说,“三班输了,决赛的对手是二班!”

5

我们返回后院的途中,正碰上三班的人一个个走出来。

“我还以为决赛的对手肯定是你们三班呢。”我朝抱着推球手的弘搭话说。

“我们一直都占上风的。”弘似乎显得颇为不服。

“要是没有那场事故……”

弘举起马蹄形的推球手,像是要让我好好看看。那个推球手和地面摩擦的底部伤痕累累,侧面也掉了好大一块。

“怎么了?”

“事故啊,和对方的守球手狠狠撞到了一起。”

弘抚摸着推球手的破损处,像是很心疼。

“就在那时候,球朝反方向转过去了,我们花了一分钟时间才把它调回到原来的方向。”

“所以,结果是1分36秒比1分41秒,二班胜了。我们很不走运吧?”

班上年纪最大的美铃伸手搭在弘的肩头,长叹一口气。

“对手撞过来的时机实在是太糟了。”

“没办法,事故嘛。”

弘的声音里面隐藏着与话语相反的感情。

“小心点。”离开的时候,弘说,“决战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不可否认,比赛前听到这样的消息,多多少少会带上一些主观想法。我们开始觉得,除了纯粹的比赛之外,还有别的东西掺杂在里面了。因此,当看到作为先攻方出现的二班推球手的时候,我们全都大吃一惊。

“那不是安着车轮的吗?”觉喃喃自语,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咱们也讨论过这个方案,但是没办法做车轴,只得放弃。奇怪啊,应该只能用黏土的吧?”

瞬眯起眼睛仔细观察。

“不对,你们仔细看看,那不是车轮,是球。”

二班的推球手,在它的主体部分下面有个深深的凹槽,里面镶着一个球。从外面刚好只能看到一侧,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主体部分上装了车轮一样。

“这不就跟小推车一样吗?稍微撞一下就会掉下来的吧?”觉冷冷地说,“既然这样就应该嵌得更深一点,才不会那么容易掉吧。”

“不对。球嵌得越深,就越容易卷进沙子,那可就不好弄了。所以我觉得他们这个样子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动的吧?”瞬的语气也颇为怀疑。

“要是卷进沙子动不了的话,他们是不是打算用普通的滑行方式前进?利用球形车轮还能转动的时候,突破咱们的防护网,是这个意思吧?”真理亚冷静地分析道。

我们的疑问在比赛开始的时候就真相大白了。

“两个人……”

我不禁叫了起来。是二班的两个顶尖人物。只要看到良和明的视线方向,就知道两个人一起在向推球手集中精神。

良大概是在控制主体推球;明则是保证球形车轮不掉下来,同时把前进路上的砂石草木扫清,防止卷进异物。两个人的咒力在如此狭小的范围里交错,这种事情本身非常危险,而且两个人同时操纵一个推球手也有点浪费,但在这样的场合下显然也有相当充分的优点:因为球与地面的摩擦很小,咒力可以很好地从推球手传递到球体上。二班的球以近乎在与我们第一战中失控的五班球体的速度前进,同时还保持着完美的控制。

我方的守球手拼死牵扯对方的速度,但敌人的推球手自由自在地左右穿梭,走着之字形,轻而易举地绕过了我们的防线。

觉的守球手转过头来要去追赶推球手,结果同磨磨蹭蹭的守的守球手撞在一起,一同飞出了赛场外面。

“没辙了。”我长叹一口气,对瞬说。

“是啊。这个推球手太漂亮了。接下来只有靠早季的点子了。”

我们放弃了继续让守球手拦截的打算,都停了手观望战况。看到我们这副样子,二班的人肯定认为胜券在握了吧。但意气风发地前进着的推球手却突然在半途停了下来。二班的人显然是被弄糊涂了。

“怎么回事?洞不见了?”二班的学朝我们这边叫了起来。

“洞有的哦。”瞬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说。

“有?在哪里?”

“这个好像没有告诉敌人的道理吧。”觉嘲弄道。

“喂,赶紧先把计时停下来。太奇怪了!”学不满地叫道。

“不行哦。总不能他们随随便便一说,就把计时停了吧。”真理亚叮嘱负责计时的四班学生说。

“别开玩笑了!洞都没有,还怎么比赛?”

“说了有的嘛。”

与怒不可遏的学形成鲜明对照,瞬的态度一直都很沉着。

“找吧,不过要花你们的时间。”觉嘿嘿笑着说。

就连作为同一战线的我看了那副样子都觉得有些过分了,对手看到了只怕更加愤怒吧。

“明明没有洞,凭什么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啊!”

“所以说了有洞的嘛。要是真没有洞,算我们犯规直接出局,怎么样?”

瞬静静地这么一说,学带着怀疑的眼神沉默了。实际上,这一场口舌之争应该已经消耗了快有两分钟了吧。

“……藏起来了吗?”

二班的学生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一个个把眼睛瞪得老大,满赛场寻找终点,然而怎么也找不到。

“这是犯规吧!”

学又一次咬牙切齿地喊了起来。

“应该没有规则说不能把终点藏起来吧?”

“有!在赛场上动手脚,明显是违反规则了!”

“但是,我们可没在赛场上动过任何手脚哦,要给个提示么?”

志得意满的觉看起来要多嘴了,我赶紧拦住他。

“等到最后再揭开谜底。现在是用他们的时间对吧?越晚找到对我们越有利。”

学慌慌张张地又回去找终点了。最终又花了一分钟时间才找到。当然总不可能一直找不到。终点的洞口是盖在圆盘下面的,圆盘表面伪装得和沙地非常相似,而且像潜伏在海底的鳐鱼一样把圆盘上下晃了好几回,把周围的砂石盖在上面,尽量混淆分界线(和觉吹嘘的相反,真要是追究有没有对赛场动手脚的问题,这恐怕也算是对竞赛规则打擦边球的行为了)。

二班对于该怎么用攻球手移开盖在终点处的圆盘,先做了一点不成功的尝试,不过很快想出了正确的办法。他们把大理石球推到圆盘的上面,由黏土硬化而成的圆盘承受不住超过十公斤的重量,两秒钟之后便碎成了两半,连着球一起掉进了洞里。

“啊——啊,果然还是撑不住啊。”

“不过已经充分达成使命了。二班花的时间超过三分钟。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轻易获胜了吧。”

觉又开始自以为是地说。不过在这时候,我们全班人都被一种乐观的气氛俘虏了。我们都以为,就算二班的守球手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拖住我们三分钟之久吧。

等到攻守转换,我们的推球手登场的时候,每个人依旧信心十足。

情况变得复杂化,是从二班十只以上的守球手开始进行疯狂的波浪式攻击的时候开始的。一个人操纵两只以上的守球手拼命撞击我方的攻球手,毫不顾忌自身的损耗。对方的数量太多,我们没办法尽数防御,突破防线的几只纷纷撞上球体的侧面。

瞬一面躲避对手的纠缠,一面冷静地向前运球。我方有那三分钟作垫底,没必要着急。

前进到赛场一半虽然花费了将近五十秒钟,不过已经可以看到终点了。敌人的守球手数量固然众多,但基本上都很轻,就算撞上来也没什么影响。我们不禁都感觉胜券在握。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

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一样,球猛然停了下来。瞬大吃一惊。接着,就在他向推球手上加力,想要再度推进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以极快的速度从斜前方飞来的守球手掠过球体,撞上了我们的推球手。

伴随着犹如敲击金属般尖锐的声音,陶器碎片四散飞射。

我们倒吸一口冷气,一个个目瞪口呆。相撞的守球手掉出了赛场,推球手左边的臂肢也被撞断了。

比赛虽然没有停止,但我们和二班的学生全都停下了动作。只有一个人除外。

从斜后方靠近的对方的守球手开始推动我们的球。大理石球慢慢地转动起来,滚出了赛场。

谁干的?我茫然地向二班的人望去,眼睛里映出的是学抿嘴偷笑的神情。我打了一个寒战,情不自禁地移开了目光,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喂!干什么!”觉怒吼道,“这……这……”

面对如此过分的情况,觉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抱歉,事故啊。”学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说。

“事故?是个借口吧?”真理亚叫道。

“好了,停止计时。”

“太阳王”插进我们中间。他来的时机恰到好处,看来应该是一直在什么地方观察着我们的比赛吧。

“非常遗憾,因为偶然的事故,决赛平局。”

“什么!这种事情不是他们犯规吗?!”

瞬很罕见地强烈抗议道。

“哎呀,这一次是偶然事故。判定一班和二班同时获胜,如何?”

既然教师已经这么说了,学生当然也没有办法再说什么。

令整个年级狂热的运球淘汰赛,便是以这样一种谁也未曾预想的形式谢幕了。

“难以置信。绝对是有意撞的!”真理亚简直愤怒得无法自制。

“就跟比赛之前三班说的一样。”

“是啊。肯定不是事故。”守也持同样意见。

“那家伙肯定算好了时间。”

觉以恍然大悟的语气说。

“擦着球飞过去,撞上推球手的臂肢,这个肯定也是计算好的。瞬也这么想吧?”

瞬一直抱着胳膊,沉默不语。

“怎么了?难道连你都相信那是事故?”

瞬摇摇头。“不是……我在想那之前的事。”

“之前的事?”

“我这里的推球手忽然停下来的事,就好像撞到了什么墙壁一样。”

“啊?”

“没弄错吧?”

“嗯。推球手的感觉,唔,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地上明明没有什么大的起伏。”

我们全都哑口无言。瞬的感觉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敏锐,而且他也不是喜欢乱说话的人。

但如果真如他说的一样,那就只能认为是有人使用咒力拦住了我们的推球手。以咒力直接接触球体固然是犯规,而对其他人施加咒力的对象强行干涉,则是更加严重的问题——明显违反了伦理规定。万一两股咒力撞到一起,会产生犹如彩虹一般的干涉条纹,空间也会扭曲,并引发极其危险的事态。

也就是说,二班之中,恐怕存在将践踏规则视若常事的人。

单单这样想一想,便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自己的心,仿佛连脚下的大地都裂开了一样。那一天,我们一言不发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恐怕每个人的心里都怀着深深的不安。不过在那个时候,对于在心中的障壁另一侧蠢动的恐惧,我们还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青春期的时候,再细微的烦恼感觉上也好像世界终结一般。不过,年轻的跃动之心,容不得苦闷情绪停留太久。过了一阵,就连当初为什么烦恼也想不起来了。

而且讽刺的是,忘却这样一种心理防卫机制也会将真正重要的问题如同不值一提的烦恼一般一并由意识中抹去。

运球淘汰赛结束之后,取代它引起我们重点关注的,是完人学校规模最大的活动:夏季野营。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有趣,实际也是一项充满惊险的活动。它的内容是由学生们自己乘皮划艇溯利根川而上,在野外搭起帐篷度过七天的时间。除了日程由教师调整、防止几个班级相互冲突之外,其他的一切计划都交给学生自己安排。自从成长仪式的时候去过清净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到八丁标的范围之外,单单这样想一想,就已经有了耐不住的紧张和兴奋,仿佛将要踏上另一个星球一般。

交织着期待与不安的焦躁感随着一天天过去的日子变得愈发高涨。我们坐立不安。每次碰到一起,都会就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毫无根据的臆测、还有我们的计划说个不停。虽然这样得不到什么具体的成果,但这种共享消息、互相交谈的做法,多多少少可以缓解我们的不安。

因此,虽然运球淘汰赛的谢幕令人不快,但不快并没有在我们心中残留太久。我们既没有注意到长期缺席的天野丽子的名字已经消失不见;也基本上没有关心过校园里不知从何时开始再也看不见踪影的另一个学生:片山学。

显然,这些都是我们的思想本身一直处在严格管理与巧妙诱导之下的证据。

“早季,好好划。”

觉在身后开始了差不多第三十回的抱怨。

“我在好好划啊,是你没配合好吧?”

我也扔回给他差不多第三十次同样的回答。划皮划艇原则上是男女搭配一前一后协同作业,但若是双方不能好好配合,两个人的力量相互抵消,就会陷入越划越无法前进的状态。在这个意义上,我和觉的配合虽说是抽签的结果,但也是能想到的最糟组合了。

“啊——啊,和那一组怎么差这么多啊?”

真理亚和守的皮划艇,一看就是很轻快的模样。仅仅在出发前一天听了两个小时的讲解,看上去就好像已经配合了多年一样。特别是守,很难得地显出游刃有余的模样,一边划,一边还拿河水做出喷泉、在天空画出彩虹,博取真理亚的欢心。

“好好看看哦,人家那一组分明就是守在配合真理亚嘛。我坐在前面,看不到后面的动作,只有你来配合我啊。”

“人家那是前面的真理亚划得好,后面才能配合得起来。早季你根本就是在看风景,一点都没划嘛。”

觉又开始抱怨,这些话当然都是他死不认错的借口。

初夏时节,宽广的河面上凉风习习。我把操桨的手停了一会儿,摘下麦秸帽,任凭河风吹拂自己的头发,又敞开像披风一样披在肩头的毛巾,想要吹干汗水湿透的T恤。橡胶制的救生衣虽然是个累赘,但说不准什么时候皮划艇就会翻掉,所以还是不能脱。

放眼望向河岸,眼帘内全都是大片大片的芦苇丛。不知哪里传来大苇莺啾啾的鸣叫声。

忽然间我发现皮划艇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顺畅劈波斩浪一路前行。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觉痛改前非,开始用心划船了,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回过头,果然,觉正侧躺在皮划艇里,一只手托着自己的侧脸,另一只手轻触水面,正在体会小艇的速度感。

“你在干什么?”我厉声喝问。

觉抬起眼睛。“河水让人心情愉快。不像海,飞沫都咸得要命。”

完全是顾左右而言他。

“尽量不用咒力,只用桨往上游划,划到划不动为止——这话是觉你说的吧?现在又放弃了?”

“笨蛋,顺流而下就算了,逆流而上的时候哪有用手划的道理嘛。”

觉打了个哈欠。

“所以说我们最好用咒力抵消河水的流势……”

“那多麻烦啊,既然要用咒力了,就直接用咒力推着船走不是更省事吗?反正回去的时候手划就是了。”

觉已经彻底转入懈怠模式了,和他争论只能白白浪费时间。我将注意力转回到河岸的风景上。仔细看来,不管是配合很好的真理亚与守的配对、还是一个人划船的瞬,咒力的应用都明显超出了用来抵消水流的必要性。说起来,趋易避难到底是人类的天性。

靠近河岸的瞬正向我们这里招手,用桨指着芦苇丛。两艘皮划艇犹如活物一般灵巧地转过方向,朝瞬的小船靠近。

“瞧,那边,大苇莺的窝。”

沿着瞬指的地方望去,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鸟巢,刚好处在和我身高差不多的位置。我把小船停到紧挨在瞬旁边的位置,站起来探头往里面看。皮划艇左右剧烈摇晃起来,觉慌忙维持小船的平衡。

“果然。不过这个……”

直径大约七八厘米的杯状鸟巢筑在三根粗大的芦苇上,结实程度让人类都不禁叹为观止。鸟巢里有五枚小蛋,都带着鹌鹑蛋一般的茶色斑点。

“……真是大苇莺的窝吗?不是伪巢蛇做的?”

坦率地说,我直到今天都分不出两者的区别。

就像名字所显示的那样,伪巢蛇会在芒草草原上筑巢,不过实际上在河岸上以芦苇为材料筑巢的例子远比芒草多。

“这是真的巢哦。”坐着的觉说。

“伪巢蛇要做很多窝,又不需要育雏,做出来的假巢比较粗糙。而且这个窝所在的位置,从上面很难看到对吧?但伪巢蛇做的窝一般来说都是在非常显眼的位置。”

“而且看看窝的边缘就明白了。”瞬补充说,“真的大苇莺窝边缘会比较平整,因为成年的鸟会经常站在鸟窝边上。而伪巢蛇的窝做的时候什么样子,边缘就是什么样子。另外,真的窝常常会有成年鸟的羽毛,至于说伪巢蛇,它身上可是连一根羽毛都没有。”

男孩子们从小就拿伪巢蛇的假蛋当玩具,常常用来搞恶作剧,当然知道得很详细。我们女孩对于那种会放出恶臭的赝品可是从来都没有兴趣。

我们将发现大苇莺窝的地点记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简单的插图,随后一边继续探索河岸上的鸟巢,一边前进。

夏季野营不仅仅是单纯锻炼胆量的活动,也是课程学习中的一环,因此各班需要选定野营时候的研究课题,回来之后要做讲解。我们一班选择的是“利根川流域的生态”这样一个颇为含混的主题。选题的时候当然经过各种各样的讨论,而最终选择这样一个主题,起因(就算承认这一点也没什么吧)则是觉一贯喜欢的恐怖故事。

“气球狗?”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东西怎么会是真的啊。”

“都说了是真的。”觉认真地说。

他就是有这个特点,不管别人怎么嗤笑,总是一本正经反复强调自己的主张,说到后来,听的人也从起初的一笑置之,慢慢开始变得半信半疑。不过这一回他的故事实在离奇过头了。

“而且就在前些时候还有人看到过。”

“你说有人看到过,那是谁啊?”真理亚问。

“名字我没问。”

“喏,又是这样。你总说有证人啊、有目击者啊,但一旦问起到底是谁,你就含含糊糊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我感觉自己抓住了觉的弱点,不禁兴奋起来,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不过觉却看不出生气的样子,还是自顾自地往下说。为了唬人上当,不惜做到这样的地步,他这股热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要是真想知道名字的话,我说不定能问到。据说,就在那个人去筑波山的时候,在靠近山脚下的地方看到了气球狗。”

“筑波山?那个人为什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真理亚被觉的话牵住了鼻子,把证人的事情丢在了一边。

“好像是教育委员会布置的工作,要去调查什么东西。具体内容当然不可能告诉小孩子。反正他到了筑波山脚下的时候,看到从一个很大的坑道里,慢吞吞地爬出了气球狗。”

好吧。觉的话里什么地方有破绽?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守问道:

“气球狗长什么样子?”

“大小和普通的狗差不多,颜色是漆黑的。身子虽然很肥,但头只有普通狗的一半大,而且差不多贴着地面。”

“那真是狗吗?”守问。

“怎么说呢,大概不能算是吧。”

“好像并不可怕嘛。”

“嗯,不过要是把它惹怒了,它的身子就会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这时候如果对手知难而退也就罢了,如果把它气得超过一定限度……”

“一直那样膨胀下去,最终就会啪的一声炸掉是不是?不管怎么说,你不觉得这种话题很傻吗?”

对于我的插问,觉早就预备好了新的说辞。

“问题就在这儿啊。”

“嗯?”

“这个故事太离奇了,匪夷所思是吧?可这故事要是编出来骗人的话,为了散布得更广,不是应该编得更正常一点吗?”

无数反驳一齐涌上心头,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按照觉的理论,岂不是说越不可能的故事反而越真实吗?

可是觉似乎误以为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了。

“一般人好像都把气球狗当成山神的使者,不过我认为它应该就是普通的生物。胀大身体用以威胁对手的动物本来就有很多的吧?气球狗恐怕是其中一个极端的例子。炸开的时候,对手非死即伤啊。”

觉得意洋洋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一直默默旁听的瞬忽然开口。

“但这样是不成立的,我觉得。”

“为什么?”觉的脸色有点不快。

“因为真要把这种威胁付诸实施的话,自己会比对手死得更快,不是吗?照这样子弄,气球狗很快就会死光了。”

道理虽然简单,却是个完美的反驳。觉抱起胳膊,摆出一副思考生物学上高难问题的模样,但实际上恐怕是被驳得哑口无言了吧。

我带着这样的想法盯着觉看,觉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又开口说:

“……对了对了,据说那个人看到气球狗之后,又遇上了恶魔蓑白。”

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什么叫对了对了?气球狗的事怎么样了?”

“那个人看到气球狗膨胀起来了,当然就悄悄后退了嘛。所以气球狗好像也没爆炸。不过嘛,说起来爆炸这种事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觉像壁虎一样轻轻松松把自己的尾巴切掉了。

“然后,那个人在爬筑波山的半路上,遭遇了恶魔蓑白。”

无视我们目瞪口呆的表情,觉自顾自地往下说。

“恶魔蓑白,是人们常说的拟蓑白那样的东西?”守问。

“唔。一眼看上去和蓑白很像,但再仔细看看,又好像完全不一样。”

“可是,为什么叫恶魔蓑白呢?”

对于真理亚的问题,觉皱起眉头回答说:“因为遇到恶魔蓑白的人,不久之后就会死掉。”

胡说八道。

“这么说,那个在筑波山上遇到恶魔蓑白的人,为什么没有死呢?没有死吧?”

对于我的追问,觉并没有显出尴尬的表情,只是嘟囔了几句“说不定快死了吧”之类的话,一副故作不解的样子。

如果就这样结束的话,那也不过是平日里常有的闲聊罢了。但就在这时候,瞬却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建议。

“夏季野营的课题就做这个吧。”

“你说的‘这个’,是指恶魔蓑白?”我吃惊地问。

“也包括恶魔蓑白,还有气球狗等等未经确认的生物。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很想弄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很好玩呀。”

真理亚立刻产生了兴趣。

“等一下哦,你们有没有好好想过啊?要是遇上了恶魔蓑白,说不定很快就会死了。”

不出所料,害怕牛皮吹破的觉拼命劝说大家放弃。

“不会死的。”真理亚笑了起来。

“但是,怎样才能抓住它呢?我刚才忘记说了,咒力对恶魔蓑白好像不起作用。”

“什么意思?”

虽说可能是被逼得口不择言了,但觉到底是在说什么呢?我们面面相觑。

“唔……咒力不起作用到底是一个什么状态,我想不出来。”

“你解释解释。”

“……”

结果,被众人盘问的觉只能举起白旗。夏季野营的课题最终被选定为探索未经确认的生物。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仔细想想,我们也明白那样的珍禽异兽不可能轻易被发现,所以提交给“太阳王”的课题改成了“利根川流域的生态”这样一个范围很广的题目。另外,我们也有一点隐隐的担心,害怕自己提交的课题会因为某种未知的担忧被叫停。真要到了紧要关头,我们打算用普通的蓑白、伪巢蛇之类的观察搪塞过去。

回到夏季野营的进展上来。发现大苇莺的巢之后不到十分钟,我轻轻叫了一声。

“那边!快看快看,有个鸟巢,很大的!”

瞬不知为什么怀疑地皱起眉头。“像是水骆驼[19]的。”

“是啊,那么大的巢,应该是水骆驼。”觉也赞同道。

这两个人很少会有意见一致的时候,真要遇上两个人都是同一个意见,基本上就不会错了。

“不过这巢还真是粗糙。”

三只皮划艇靠到我发现的鸟巢旁边。筑巢的位置虽然比大苇莺的低很多,但因为差不多正对着河流,视力相当好的人大概在河对面就能看见了吧。

瞬在皮艇上探出身子,看了看鸟巢里面。

“有蛋,五个。”

我和觉的船靠到瞬的船边。探出的肩膀快要触到瞬的身子,心跳不禁有些加速。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我装作仔细察看鸟巢和鸟蛋的样子。虽然水骆驼据说只是鹭鸶当中体型最小的一种,但和只有麻雀大小的大苇莺相比起来,身体至少也要大一倍以上,巢也大了两圈多,小鸡蛋一样的鸟蛋带着微微的蓝色。

瞬从巢里拿起一个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咧嘴笑了。

“哇,果然如此。我还在想是不是搞错了。”

“什么?”

“早季也看看吧。”

瞬把细长手指夹着的蛋放到我手掌里。冷冷的感觉,仿佛是一件瓷器。

“这个怎么了?”

“没弄明白?”

瞬从巢里又拿了一个蛋,向觉扔去。他居然会把鸟蛋随随便便乱扔,吓了我一跳。

“喂,别这样子,会孵出小鸟的啊。”

“啊,”瞬微笑着说,“这是假蛋哦,你瞧。”

瞬又从巢里拿出一个蛋,放到河岸边上的一块石头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用船桨的木柄从上面敲了下去。

从蛋壳的裂缝里飞散出来的不是蛋黄蛋白什么的,而是散发着恶臭的粪块。最奇怪的是,里面还有小鹿角一样形状的突起,像是小丑箱里的弹簧小丑一样,向四面八方弹射出去。

“这是什么?”

“‘恶魔之手’。听说过的吧?”

实际上这是第一次听说。我小心翼翼地用手试着捏了捏其中一枚奇怪的突起。

“边缘很锋利,小心点。”

“恶魔之手”的中心部分有着叶脉状的东西,颇有弹力。边缘部分则像瞬说的一样,锋利得犹如剃刀一样,上面还生着倒刺。

“这东西平时都缩在蛋壳里,蛋一破就会飞出来。”

“飞出来干什么?”

背后的觉回答道:

“青蛇、念珠蛇之类的动物,要是把这个当成普通的蛋误吞下去,蛋壳会在胃里破掉,‘恶魔之手’就会弹出来。就算要往外吐,也会被倒刺勾住。越是挣扎,‘恶魔之手’越会把柔软的黏膜切开,粪块里包含的毒素就会渗透进去。”

真是可怕的解说。念珠蛇是专门吃蛋的蛇,总是袭击鸟巢,把里面的蛋吃得一干二净。它生性非常贪吃,连弄碎蛋壳都顾不上,一口气吞下许多鸟蛋,会把身子撑得像一串念珠一样。它的名字就是从这里来的。要是吃下了这种可怕的假蛋,肯定会落得悲惨的下场吧。

在这个蛋里,没有生命,只有塞满了的死亡。

我拿出笔记本,迅速给碎掉的假蛋画了一幅草图。

“松风乡里有不少和大苇莺蛋很相似的假蛋,不过水骆驼的假蛋倒是头一回看见。”

觉举起假蛋迎着阳光仔细端详,深有感触地说。

“要产下这么大的假蛋,体型应该相当庞大吧。”

“也不是。大小好像和普通的伪巢蛇差不多。”瞬说。

“你怎么知道?”觉抬起头。

瞬默默地指了指前面。

我也向瞬指的方向望去,顿时明白了。

茂密的芦苇丛中,有一张小小的脸庞正在窥视我们。横叼着几根枯草的细长的嘴,与鹭鸶一类的鸟非常相似。不过,没有眼睑的赤红色眼睛、覆盖着鳞片的相貌,以及由眼角延伸出来的黑线,全都明白显示出那不是鸟。

伪巢蛇慢慢伸出镰刀形的脖子,一边滑动身子,一边卷起宽大的芦苇叶。大多数伪巢蛇的体色都是茶绿或者灰绿色,而这一条却是鲜艳的嫩绿色。整个身子看下来,只有嘴和鸟类极其相似,除此之外的其他部分与其祖先菜花蛇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

顺着这条嫩绿色的蛇的行动方向望去,有一处建造中的新巢。蛇把嘴里叼的枯草插进巢的边缘,灵巧地筑巢。水骆驼的巢是将芦苇的茎秆弯曲折断相互交错做出来的,而这条蛇做的假巢其实更近似于大苇莺巢的构造。但即便如此,也有足够的欺骗性了。

“产那些假蛋的大概也是这家伙吧。伪巢蛇的习性就是沿路依次筑巢的。”

我的视线落回到觉的身上,看见他正悄悄从刚才发现的那个巢里拿出三个假蛋放进自己的背包里。巢里只剩下一个假蛋。

“你拿那东西干什么?”后面皮划艇上的真理亚问。

“要是没找到气球狗啊、恶魔蓑白什么的,拿这东西当成夏季野营的课题交出去也行吧。和水骆驼蛋相似的假蛋好像很少见。”

“可是你这么拿走了,对伪巢蛇很不公平吧?”

“假蛋嘛,有一个大概就够了吧。只要能让布谷鸟之类的觉得这不是个空巢就够了。”

觉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但如果真的这样就行,为什么伪巢蛇一开始不是只产一个呢?不过话说回来,长了这么一张奇异面孔的蛇,它的狡诈天性也让我感到非常过分。

伪巢蛇的战略巧妙地利用了鸟类的巢寄生习性。

所谓巢寄生,是省却自己筑巢育雏的时间,将自己的蛋产在别种鸟类的巢里、让别种鸟类替自己育雏的行为。巢寄生的鸟蛋很快就会孵化,会把宿主的蛋全都扔到鸟巢外面去。虽说这种行为也是为了生存,但总让人感觉太过冷酷。而类似栖息在非洲大陆上的向蜜鸟(Honey Guide),甚至会用嘴叼住荆刺,去刺杀宿主的幼雏。

我最喜欢阅读的《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中有这样的记载:千年之前人类发现具有巢寄生行为的鸟类,最多不过布谷、杜鹃、子规之类的几种[20],而今天具有巢寄生行为的鸟类多达数十种,还出现了平时也会认认真真筑巢、但遇到合适机会也会寄生的机会型巢寄生鸟类,以及对同种鸟类也会进行巢寄生的品种。鸟类的世界已经彻底无可救药了。

伪巢蛇建造酷似鸟巢样的东西,在里面产下大小和形状足可以假乱真的假蛋,就是为了等待上当受骗的巢寄生型鸟。筑好巢之后,伪巢蛇只需要定期巡视自己做的巢,坐等品尝新鲜的鸟蛋贡品就行了。

我想起了理科课堂上老师展示给我们的伪巢蛇骨骼标本。为了弄碎蛋壳,伪巢蛇的脊椎骨下突起比其他的蛇类明显发达许多,简直像是具备了臼齿的大颚。蛋壳不会被排泄出体外,而是在这里被磨碎吸收,成为制作假蛋的材料。因为体内吸收了大量钙质,伪巢蛇自己的蛋也像鸟蛋一样具有坚硬的壳,孵化出的幼蛇用硬嘴啄破蛋壳爬出来。不过直到这一次亲眼看见实物为止,我一直不知道伪巢蛇为了打击同样以鸟蛋为食的竞争对手——青蛇和念珠蛇,会在假蛋里埋设“恶魔之手”的机关,也许是我上课的时候睡着了没听到吧。

现在说这话绝不是马后炮,实际上在那时候我确实已经感到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了。虽然课堂上也学过自然界的突然变异和优胜劣汰,但仅靠这样的机制,能进化出对于竞争对手如此的“恶意”吗?

不过当溯利根川而上的航程再度启动之后,我那原本就并不成熟的疑问便立刻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结束了皮划艇上的一日行程,我们趁着天色尚明的时候登上了河滩。沙地上隐约还残留着前面一个班的野营痕迹。

首要任务是支帐篷。虽然看上去很简单,只是在沙地上挖坑、竖起竹制的支架、在上面蒙上帆布、再绑上革质的绳子之类,但却出人意料地大费工夫。恶战苦斗了一番之后,最终发现最有效率的做法还是先由一个人以咒力让竹制支架和帆布浮在空中,再由另一个人用手将支架固定到正确的位置,最后用绳子绑上。于是大家一起效仿。

接下来是准备晚饭。因为一艘皮划艇可以承载三百公斤的货物,所以我们带了很多食材过来。从河滩周围采来枯枝柴草,用咒力点上火,往铁锅里扔进生米、切成大块的肉和蔬菜,还有干燥的豆腐皮之类,再注入以咒力净化过的河水,一锅杂烩就这么做出来了。杂烩里面虽然只放了一点儿的盐和味精,但到底是运动了一天,大家的肚子都饿扁了,全都爆发出旺盛的食欲,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铁锅吃了个底朝天。

这时候太阳已然落山。吃过晚饭,我们围在篝火旁兴奋地交谈。

那时候的情景,直到今天依然历历在目。运动了一整天之后的那种令人愉悦的疲惫,令我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当然这也有篝火烟雾的关系。因为是自打出生以来第一次走出八丁标的大冒险,所以每个人都变得比往日更加兴奋。天空由淡蓝色逐渐变为深灰色的时候,大家的脸庞看起来都像被篝火染成了赤红色。

说实话,前半场大家在说什么,我全都想不起来了。白天的对话明明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却想不起最有趣的晚间交谈的内容,说起来确实很奇怪,不过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交谈仅仅是在我的意识表面流过而已。

在这时候,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坐在篝火对面的那个男孩子身上。

“……早季,没见过吧?”

觉忽然问了我这么一句,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到底是问我没见过什么呢?不管怎样,先含糊地应一声吧。

“哦……怎么了?”

“哦?你见过?”

没办法,我只得摇摇头。

“是吧。绝对不可能看过嘛。”觉斩钉截铁般地说。

我虽然很想反驳,但因为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也没办法回应。

“那就是了!”

觉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兴奋。

“是在那时候第一次见到的吧?和瞬两个人,是吧?”

篝火对面的瞬也点点头。最近这两个人关系变好了吗?没有这种印象啊。

“实在是很不易。高度戒备啊。”

“是啊,总而言之,像在和贵园的时候偶然看到的那种肯定不会再有了,我想。”瞬微笑着,用他特有的冷静声音说。

“就算开着门,正面也有影壁挡着,根本看不见完人学校的中庭里有什么。老师们也对开门关门神经兮兮的。”

听这口气,两个人进过完人学校的中庭?我对他们的大胆非常吃惊。完人学校的中庭是在口字形建筑的中央,虽然并没有像和贵园的中庭一样明确禁止学生进入,但因为没有窗户,谁也没有看见过里面的样子,而且通常情况下大家根本也想不到要去靠近。

“不过有两次‘太阳王’开门的时候我瞥到一眼,门后的门闩形状被我牢牢记在心里。”

我想象不出千年之后的门锁会变成什么样子。据说从前是用雕刻花纹作为符牒的铁片插进锁孔开锁,并且结构十分复杂,精度也足以同时钟媲美。但在我们的时代,因为基本上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上锁,所以锁也就恢复到了非常简单的形状。在门周围只有一打小小的门闩,以放射形装在上面。因为从门外是看不到哪里有门闩的,所以想开门的话要么是拿着记有正确配置的图,要么是回忆起原先记下的正确意象,通过咒力打开门。

“……所以,有一天我望风,瞬开门。一进到中庭里面,立刻把门关上。我们屏了一会儿气,才向挡住视线的影壁后面走去。”

觉停下来,看了看篝火周围的我们,像是在检查自己这番话引起的效果。

“后面有什么?”

“你猜呢?”觉的脸上显出诡笑。

“你不会又像在和贵园的时候一样,说里面都是坟墓了吧。”

我这么一说,不知原委的守瞪大了眼睛。

“啊?和贵园的院子里有坟墓?”

觉皱起眉头。“哎呀,那个时候的话我也只是听说的。”

“好吧,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到底是什么?”

“……和我在和贵园的时候看到的基本上差不多。”瞬回答,“只有几棵小树,感觉就好像是把这么大一片区域空在那里一样。但在最里面,有五间砖瓦房的仓库排成一排,都是很结实的木门。”

“没打开看看?”真理亚问。

这一次是觉回答。“我们虽然走过去看了看,但是立刻就退回来了。”

“为什么?”

“怎么说呢,就是有一股很臭的味道,不想靠近。”

平时总是喜欢说恐怖故事吓唬人的觉,这一次却奇怪地含糊其辞起来,但这反过来更让人觉得可怕。

“很臭的味道?”

“很冲鼻子……像是氨水一样。”

“会不会不是仓库,而是茅房?”

觉对我的笑话无动于衷。“不单如此……我好像还听到了声音,虽然可能是错觉。”

瞬这么一说,大家顿时鸦雀无声。

“声音?什么样的声音?”虽然很害怕,但我还是鼓起勇气问。

“听得不是很清楚,感觉像是动物的呼吸声。”

一定是两个人串通好了吓唬大家的。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无法否认背后有一股寒气蹿上来。接下去大家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闲聊。

因为第二天要早起,按理说应该直接睡觉了,不过我们还想再品味一下大冒险的余韵。守很难得地提议再去划一次皮划艇,真理亚立刻赞成。

虽说可以借着星光泛舟河上,不过一开始我就对这个想法没有什么兴趣。光线太昏暗了,基本上看不清什么东西,这让我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感。

不过话虽如此,一个人缩在营地更让人害怕,我只好硬着头皮参加。五个人中四个人可分别乘上两艘皮划艇,剩下一个人照管篝火。如果篝火熄灭的话,整个河面都会变得一片漆黑,连原来的位置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忘记说了,我们为皮划艇各自都起了自己的名字。我和觉乘坐的是樱鳟Ⅱ号,真理亚与守的是白莲Ⅳ号,瞬划的是黑鱼Ⅶ号。我们拿尖头戳了橡子的筷子抽签,结果决定我和瞬乘坐白莲Ⅳ号,真理亚和守乘坐樱鳟Ⅱ号。很遗憾的是,觉不得不一个人守着篝火了。

“这次不算!”觉死命抗议。

他从来都是“剩到最后必定有福”教派的信徒,非要等到最后一个抽签,结果自作自受了。

“什么嘛这是!从罐子上头往下看,里面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啊!”

“要是真看的话确实是这样子不假,但是谁也没有偷看哦。”做筷子的真理亚一本正经地说。

实际上根本没必要偷看罐子,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戳了橡子的筷子和没戳的筷子的竖立方式不一样。

觉不情不愿地在篝火旁坐下,我们则把本来已经拖上岸的皮划艇扛去水边。

“暂时不要看篝火。”瞬说。

“为什么?”

“不是教过的嘛,皮划艇的铁则:在乘上去之前,要让眼睛完全适应黑暗。不然的话,会有一阵子看不到任何东西。”

瞬先上了白莲Ⅳ号,伸手来拉我的手。我的心怦怦直跳,激动得甚至都忘记了在黑暗河面上航行的不安。

皮划艇慢慢滑进了漆黑的世界。

在视线昏暗的地方骤然使用咒力会很危险,所以我们一开始是用船桨划船。

即使是在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也还是差不多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映照水面的只有满天繁星而已。河水就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漆黑小路,只有两艘皮划艇荡起的轻微水声在耳中回荡,令人心旷神怡。

“啊,真好像是做梦一样。”我心醉神迷地喃喃低语,“照现在这个状态,都不知道我们是在以多快的速度前进。”

“把手探进水里就知道了哦。”瞬在后面说。

我停下船桨,轻轻触了触漆黑的水面。指尖划开水面的速度相当快。

远远的前方传来笑声。我听出那是真理亚的声音。不知道是夜晚的寂静,还是水面的反响,声音好像远比白天的时候传播得远。

忽然,瞬停止了划船,将船桨拿进了船里。

“怎么了?”

“划船会有波纹……”

回过头,瞬正在望着水面。后方远处可以看到觉守护的篝火火光。不知道是不是顺流而下的缘故,仅仅一转眼的工夫,好像已经走了很远了。

“唔……因为是大河,波纹怎么也不会消失的吧?”

瞬在口中吟唱真言。

“怎么样,试试看能不能消除波纹。”

顺流而下的白莲Ⅳ号周围,同心圆状的波纹一层层荡漾开来。慢慢地,在扩散出去的同心圆内侧,一切涟漪都开始消失。

“啊,真厉害……”

简直像以我们为中心的区域被急速冻结起来一样,水面上凹凸不平的起伏都不见了。转瞬之间,水面就变得犹如打磨过的玻璃一样光滑平整,成了映照出满天星斗的漆黑镜面。

“太美了,就像是在宇宙里旅行!”

那一晚的经历,我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忘记吧。

白莲Ⅳ号旅行的地方,不是地上的河流,而是闪烁着无数恒星的、天上的银河。

“喂——”,乘着吹来的风,从远处传来细微的喊声。那是觉的声音。转回头去看,视野里已经不见篝火的火光了。我们好像来到了十分遥远的地方。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对于瞬的问题,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想在这里多留那么一会儿。在这个和瞬两个人的完美世界里。

我们的皮划艇在星空的中心摇荡。我保持着向前的姿势,却悄悄将右手伸向后面。

过了一会儿,瞬的手掌与我的手合在一起。他的颀长秀美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指。

我多想让时间就这样停止了啊。我想要和瞬两个人,永远就以这样的姿势融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将我拉回到现实世界的,是轻微到恍不可闻的觉的叫声。仿佛因为半晌没有一个人回去,他有点慌神了。

“回去吧。”瞬说。

这一次我也点头了。继续置之不理的话,觉也实在太可怜了。

白莲Ⅳ号的船头在河面上快速转了个身。瞬刚一用咒力给船加速,水面上映照出的万千繁星顿时化作无数碎片,消失在涟漪之中。

听任小船以那令人心旷神怡的速度疾驰,我,忽然间被一种仿佛眩晕感一样的不安攫住了。

现在到底是以多快的速度前进?

水流也好、两岸的模样也好,都融解在模模糊糊的黑暗之中,无法准确地分辨。

如果人的感官能暧昧到这种程度,那本应无限接近于神之力的咒力,岂不是也将被迫化作沙上之塔般不稳定的存在?

然后,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这种感官机能被封锁了,我们还能继续使用我们的咒力吗?

这样说来,我又想到:为什么在我们的小町,丧失了听觉或者视觉的人,一个也没有?

6

在《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中,关于“蓑白”这个词的来源,记载了一些很有趣的说法。迄今为止,有许多历史学家、生物学家、语言学家,都对“蓑白”的语源烦恼不已。

据说以前学术界普遍认为这个名字来源于比拟其形态的“蓑衣”一词。不过蓑衣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因为没有找到任何一本书上有解释,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解释。比如有人认为不是“蓑衣”,而是由“蓑”和白色的体色命名的“蓑白”;也有人认为是因为其中寄宿了死者的灵魂,因而取名为“灵之代[21]”;还有人认为是因为它平时在陆地生活,产卵时返回海里,所以得名“海之社”等,都是颇具说服力的意见。对于最后一个解释,书里还附了一段说明,说它在海藻、珊瑚上产的红色与黄色的卵块群就像花朵一样,看起来仿佛龙宫的装饰。

还有一派认为,当“蓑白”遭遇外敌的时候会将尾部抬起、身子倒立,那副样子就像是古代城堡的天守阁上装饰的兽头瓦当,因此被称为“美浓城”。不过之后的研究发现,装饰有兽头瓦当一类物品的名古屋城,并非是在美浓,而是在邻国尾张,据说自此之后这一派声势大坠,再也没有恢复往日的势力。

此外,也有人将“蓑”字解释为“四郎”的略称,由此又生出无数的民间说法,譬如有说法称,因为它体长可以达到一米以上,所以才被称作“三幅四郎”(所谓三幅,是说布匹宽度的三倍,在180厘米左右);或是说它有无数蠢动的触手,看上去像蛇一样,所以被称作“巳之四郎”等等,无法一一记述。

顺便说一句,四郎这个名字,据说是某个古代传说中的年轻人的名字,虽然书里也提到传说的大致内容,说他遇到了白蛇妖,被变成了“巳之四郎”,但别的一概未提,因此难以判断真假。

不管哪种解释,对于我来说,都有其说得通的地方,至少要比筑波山一带到处乱爬的蟾蜍的词源容易理解得多。在同一本书里,说蟾蜍这个词来源于“以气引来小虫捕食”[22]——难不成真有人相信蟾蜍也有咒力的奇谈怪论吗?

关于蓑白还有一个谜团。查阅古代的文献,几乎没有什么关于蓑白的记载。特别是千年之前刊行的书籍,尽管多数都被归为禁止阅读的种类,但基本上从没有过关于“蓑白”的记载。这样看来,蓑白出现在陆地上的时间,似乎最多不过几百年而已。依照进化的常识,如此短的时间内应该不可能诞生新的物种才对。

实际上这不单单是蓑白独有的谜团。与今天相比,千年之前的文明期在动物相(Fauna)上似乎有着巨大的断裂。自古以来动物灭绝本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但包括蓑白在内的数百种生物犹如从天而降一般突然登场,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关于这一现象,近年来新出现的假说渐渐成了主流。这一假说认为,包括蓑白在内的多数生物之所以突然出现,是进化过程在人类无意识的影响下急剧加速的结果。

不过这个说法似乎有点过度联想。最近的研究发现,蓑白的直系祖先是类似于栖息在房总冲一带的蓑海牛之类的生物。基于这一事实,人类对进化产生急速影响的观点受到了批判。蓑海牛是体长仅有三厘米左右的小动物,说它会进化成那样巨大的蓑白,似乎有点难以置信,但从其名称由来的体表蓑状鳃突来看,又不得不承认两者之间确实很相似。如果蓑海牛真的是蓑白的祖先,由于两者的名字当中都有一个“蓑”字,说不定也是对主张蓑白的日文名是“蓑衣”或“蓑白”假说的一个佐证。不过关于这一点,我想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

之所以在这里写上许多关于蓑白的介绍,是因为我们在夏季野营时遇到了拟蓑白。为了理解拟蓑白,首先需要对它所模拟的蓑白的形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如果千年之前蓑白并不存在,那千年之后蓑白的灭绝也并非不可能。所以,虽然前面也提到过不少次,在这里还是再重新描述一下蓑白的情况。

蓑白的整体形状像是大青虫或者马陆,体长数十厘米到一米左右。头部生有两根Y字形状的大触手,前面各生有一对小的触角。眼睛因为很小而且被包在皮肤的内侧,一般认为其视觉最多只能感觉明暗。蓑白的腹部也像大青虫和马陆一样有一排短小的步行肢(从这一点上说,很难认为它是海牛一样的腹足类动物),步行的速度很快。许多条腿一起行动的模样常常被形容为急行军。蓑白的背面生有白色、红色、橙色、蓝色等等色彩鲜艳的触手和棘状突起,据说像是蓑衣一样。触手是半透明的,顶端能够发出如同荧光一样的强光。

蓑白是杂食性动物,主要的食物有苔藓、地衣、蘑菇、昆虫、蜈蚣、蜘蛛、栖息在土壤中的小动物以及植物种子等等。有毒的东西也能吃,毒素被包在囊泡里留在体内。因为这个缘故,它对土壤实际上具有净化作用。吃完之后,根据食物的不同,蓑白的体色会有显著的变化。特别是刚刚饱餐过苔藓之后,全身都会染上鲜艳的绿色。这个特点,同以海葵为主食的蓑海牛非常相似。

此外,在遇到外敌的时候,蓑白会将触手和棘刺竖立起来威吓对手。这时候的样子据说就像是无数的蛇在蠢动一般。无视警告继续接近的生物会被具有剧毒的刺胞攻击。但在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蓑白绝不会用刺胞刺人类。

蓑白科中有巨蓑白(体长两米以上,全身覆盖有银色的刚毛,很少见)、赤蓑白(全身都是半透明的红色)、蓝蓑白(触手的顶端是蓝色)、虹蓑白(生着有如蝴蝶鳞粉一样的细毛,呈现出犹如吉丁虫一般鲜艳的颜色)等亚种。

因为体型较大,而且毒性很强,所以蓑白基本上没有什么天敌。唯一能捕食它的只有在沙滩上潜伏的虎蛱。蓑白每年一次产卵的时候会返回大海,在这时经常遭遇虎蛱的袭击。

谨慎起见,关于虎蛱也作一些说明。那是狰狞的肉食蟹,学界普遍认为其祖先是海栖的梭子蟹。甲壳是横置的菱形,上面是绿与黄的迷彩色,壳的幅度从四十五到一百二十厘米不等。蟹钳很大,锯齿锋利。额头有三根棘刺,甲壳前段也呈锯齿形。虎蛱能够巧妙使用原先用来游泳的第四足,一边旋转一边挖掘沙子,将自己的身子隐藏起来。猎物一旦接近,可以从沙中跳起近二米高,突袭猎物。波崎海岸一带经常会发现虎蛱的身影,也有其远征到草原、森林乃至山谷的报告。虎蛱不挑猎物,从青蛙、蜥蜴、蛇,到小型哺乳类、海鸟,甚至连被海浪冲上沙滩的海豚、座头鲸之类的海兽都是它捕食的对象。金属一般强韧坚厚的甲壳简直可以说是刀枪不入,一般动物的爪子和牙齿都无法穿透。两只虎蛱遇到时经常会发生同类相残的现象,但与蓑白一样,也没有虎蛱危害人类的例子。

另外人们知道,当蓑白遭遇虎蛱袭击、被蟹钳夹住身体无法逃脱的时候,会出现极为有趣的现象,这是在其他动物身上看不到的。

我曾经偶然看到过整个过程。那是在和贵园毕业前一年,初夏时分的事。

“早季,看那个!”真理亚小声叫道。

“怎么了?”

我们两个人正处在一个可以俯瞰沙滩的小土丘上,小丘周围树木葱郁。那是我们俩的秘密场所。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放学之后,我们两个人常常会在这里打发时间。

“蓑白被虎蛱抓住了……”

我坐起身体,把头探出树丛。海风让鼻孔痒痒的,海岸上不见人影。我顺着真理亚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距离大海二三十米远的沙滩上,一只蓑白正在挣扎。它弯曲着身体,想要向大海前进,但却像在沙滩上扎了根似的无法移动一步。

仔细观察之下,我看见一只黑褐色的钳子正死死夹住蓑白的好几只步行肢。

“赶紧去救吧。”

我正要站起来,真理亚拉住了我的手。

“笨蛋,你在干什么啊!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反正也没人嘛。”

“可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人吧?这一带岸边偶尔会有男生来钓鱼的。”

确实,裸着身子在海岸边奔跑,绝对不是精神正常的行为。我们飞快穿上衣服,然后拨开树丛,沿着斜坡滑下去,来到海滩上。这时候虎蛱已经从沙子里爬了出来,那形象仿佛是迷彩色的怪物一般。两只大钳分别夹着蓑白的步行肢和棘状突起,似乎正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享用眼前的美食。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虎蛱虽然说只是螃蟹而已,但我们也知道它甚至连成年黑熊都可以捕食,不管大人再怎么跟我们说虎蛱不会攻击人类,对于没有咒力的孩子来说,它也是个无法对抗的存在。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盼望身边能有个男孩子。神啊,就算不是瞬,哪怕是觉,如果现在能出现的话……

“怎么办?扔点沙子吓唬它看看?”

我虽然不知所措,真理亚却在冷静地分析状况。

“等等,没关系。蓑白开始和它谈判了。”

抬头望去,刚刚还在挣扎的蓑白,开始用它无数的触手抚摸虎蛱的大钳。虎蛱也像变成了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吐起了泡泡。

忽然间,蓑白的背上竖起了三根大触手,像是人在挥手一样,挥舞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从根部切断,掉在沙地上。掉下去之后的触手还在不断扭来扭去,像是自己断掉的蜥蜴尾巴一样。

虎蛱的两支钳子还是一动不动地夹着蓑白的身体,依旧吹着它的泡泡,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蓑白的身子继续扭了一阵,仿佛很痛苦的样子,终于又竖起了两根触手。两根触手痉挛般地舞动,在虎蛱的眼前左右摇摆,然后再次自行断开,落在沙滩上。

一共五根触手在沙滩上扭动。虎蛱却依然没有什么反应。蓑白也停止了动作。

大约过了三十秒,蓑白显示出新的动作。这一次不再是方才安抚式的行为,转而变成了充满敌意的举动。它舞动倒竖起来的长长触手,带毒的刺胞敲击虎蛱的甲壳。敲击了两三次之后,接下来又捧起一根棘刺。棘刺硬直起来,像是充满力量一般,随后根部迅速缩小,自行切断。这根棘刺撞到虎蛱的钳子,吧嗒一声掉在沙滩上。

这时候,虎蛱终于放开了夹着蓑白的钳子。蓑白快速挣脱,慌慌张张地扭动躯体,一溜烟向大海的方向逃去。

虎蛱根本没有去看蓑白的背影,用钳子夹起还在扭动的六根触手和棘刺,悠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看起来好像谈判成功了嘛。”真理亚说。

她的脸上虽然带笑,但因为不是很喜欢动物,脸颊周围显得有些僵硬。她其实并不关心蓑白的命运,只是为了我才一起过来的吧。

“但那只蓑白切了六根触手和棘刺下来啊,真可怜。”

“能换回一条命,还是很划算的吧。不然会被整个吃掉啊。”

被虎蛱抓住、无法逃脱的时候,蓑白会从背上蠕动的触手中切掉若干下来。虎蛱如果为了吃触手而放开蓑白的话,蓑白就可以逃走了。别处看不到的有趣事态就在这里发生。两者之间,针对蓑白需要切下多少触手才能达成交易,是由蓑白的剩余体力能够割下多少根触手以及虎蛱的饥饿程度而定。

谈判不成功的时候,蓑白会挥舞有毒的锐利刺胞,拼死反击。由虎蛱一方看来,虽然战斗力上自己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但万一刺胞由甲壳的缝隙间刺进来、注入大量毒素的话,也有死亡的可能。

双方虽然都不是具备很高智能的生物,但在大多数场合下,都会在适当的地方作出让步,这一点实在令人惊异。对于虎蛱来说,蓑白可以视作稳定的粮食提供者。不杀死它、只夺取几根触手或棘刺就放掉的策略,说不定也是合理的选择。

话题还是回到夏季野营上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用饭盒煮了早饭。比起昨天晚上,我们这一回的吃相文明了许多。吃完之后又做了饭团预备充当午饭,然后收好帐篷,将支柱的孔和篝火的残骸都很仔细地填埋起来,将行李装上皮划艇,再度出发。

河面上笼罩着一层朝雾。我们半用船桨,半用咒力,在河上前进。左岸不时传来小鸟的鸣声,从那种比麻雀鸣叫拖得更长的声音听来,应该是白颊鸟吧。

虽然从早晨开始天空便阴沉沉地布满了云朵,让我感觉颇为遗憾,不过肺里满满地吸入了早晨清爽的空气,似乎连睡意都被彻底吹走了。

河面明显比昨天的一段宽了很多。右岸的远方云雾朦胧,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我想起在和贵园的时候学过霞之浦和利根川的历史变迁。

距今两千年前,霞之浦是被称作香取海的巨大内海,据说在今天的利根川河口处汇入。另外,利根川的水域也比今天更靠西面,据说曾经是注入东京湾的。

为了根治多次泛滥的利根川、增加可供耕作的土地,根据一个名叫德川家康的人的号令,开始了利根川东迁的事业。据说经过数百年的努力,利根川的河口终于被引导至犬吠埼。另一方面,似乎由于沙土的沉积,香取海面积缩小,演变成了霞之浦这个淡水湖泊。(德川家康这个启动了国家级大事业的人物让我很感兴趣,然而遗憾的是,在地理和历史的教科书中,只有这一个地方出现了这个人物的名字。)

之后的千年,利根川和霞之浦还在继续变化。首先,过去注入东京湾的大多数河流路线都发生了改变,纷纷与利根川汇合。当然,作为被诅咒的不毛之地,东京也完全没有润泽的必要。而且随着水量增加,利根川再度成为容易泛滥的河流。为了治水,据说是用运河将其同霞之浦连接在一起。因此,现在的霞之浦膨胀到足以与当年的香取海匹敌的地步。至少在面积上已经超越了琵琶湖,成为日本最大的湖泊。

利根川的下游流域则继续扩张,到了我们所住的神栖六十六町周边一带后,小町为了利用利根川进行交通,将之分割成数条运河和数十条水路。因此,溯利根川而上,第一次进入真正的干流的时候,我们的心中都有着异常的激动。

“喂——再快点吧。”三艘皮划艇并排航行的时候,觉提议道。

“为什么?这一带的芦苇丛不调查了吗?”我问。

“过了过了,反正这样的地方没什么重要的生物。”

“但是野营的计划表上不是说我们要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安置今晚的帐篷了吗?”守不安地插进来说。

“你在说什么呀,忘记这次野营真正的题目了吗?是恶魔蓑白和气球狗对吧?好了,我们快点穿过霞之浦,上岸去吧。”

“唔……‘太阳王’说过不能深入霞之浦的吧?更不用说上岸……”

连平素向来大胆的真理亚,这一次也显得有点犹豫。

“没关系的,就稍微上去那么一下,到处看一看,马上就回来了。”觉用船桨敲着水面,轻松地说。

“怎么说,瞬?”

我向一个人陷入沉思的瞬征求意见,得到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要是被发现了的话确实会很糟糕,但我还是想去稍微看一下。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瞬的发言使得整个气氛一下子倾向于远征。接下来就是擅长恶作剧的觉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我们最终决定先去今晚预定的宿营地,做出帐篷的支柱坑洞与篝火的痕迹,然后再埋回去。

“这样一来,下个班看到的时候,会认为我们在这里睡了一个晚上吧。”

觉志得意满,脸上满是开心的表情。我还从没见过他在做过什么好事之后会有同样的表情。

再度来到湖上,我们的皮划艇开始以远远超出常识的速度疾驰。上空的小燕鸥勇敢地挑起竞争,而樱鳟Ⅱ号只用了几秒钟便超了过去。眨眼之间便被远远甩在后面的小鸟翻了个身,朝着别处飞去了。

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坐在靠近船头的位置,全身都承受着湖风吹拂。赶在被风吹飞之前,我脱下麦秸帽,头发顿时被风吹得直伸向后方。充当披风的大毛巾已经在胸前打了两个结,但依然被强风吹得瑟瑟飘动。

虽然前后左右都是水景,可还是怎么也看不够。云层间射下少许阳光,在透明的水面上散射开来,画出绚烂夺目的图案。飞驰的皮划艇扬起的细小水沫还生出小小的彩虹。

我一直出神地望着景色,过了很久才发现视野中的变化。光线刺眼得厉害,各种颜色的残像和补色的影子慢慢地横穿过我的视野。

我朝觉的方向回过头,他正以严肃的表情凝望着湖面。要移动浮在水面上的小船,首先要在前方的水面集中精神,暗自念诵真言,尝试缩短它与小船之间的距离;当开始具备某种速度之后,再构想水面因斥力而将船向前方送出的意象,同时也必须保持船底滑行的感觉。不管哪种意象,都需要极度的精神集中,因此持续的时间太长,会感觉到相当疲劳。而且,因为波浪会将船上下摇晃,单单凝视水面就很容易让人眩晕。

觉看到我向他回头,似乎松了一口气。但他误解了我的意思。

“应该已经走了很远了,差不多也该换换班了吧?”

“我想不行。”

“不行?什么叫不行?”觉有点生气。

“我的眼睛不太对头,好像看强光看得太多了。”

我解释了我的症状。觉很是吃惊,但终于还是勉强接受了。

“没办法,那好吧,还是我来开船吧。”

我谢了觉,从背包里拿出红色的太阳镜戴上。这是父亲让我带着的东西,在玻璃匠凝聚了意念做出的高纯度玻璃中,掺入了薄而均匀的暗红色染料。那是用茜草与柿漆等物调和而成的,据说可以阻挡让人头晕的蓝光。要是一开始就戴上的话,眼睛大概就不会痛了吧,可惜刚才看得出神忘记了。

一戴上太阳镜,霞之浦的景色顿时就变得宛如夕阳西沉的时候一样,眼前晃动闪烁的现象顿时好了许多。

视力稍有弱化,就决不可使用咒力,这是我们被反复灌输的铁则。虽然通常认为到了镝木肆星级别的大师水平之后,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自如使用咒力,但像我们这样的初学者,如果不能清楚看到对象、正确把握其状态,就很容易发生无法预料的事故。

我们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横穿霞之浦。到达最深处的时候,隐约听到芦苇丛中传来巨大的水声,紧跟着水下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横穿而过,随即又迅速消失了。黑影是个很宽大的菱形,似乎是一只虎蛱。以前只在陆地上看到过虎蛱,没想到它的游泳技术竟然这么好,让我不禁很吃惊。

从芦苇丛透过茂密森林的缝隙向前望去,可以看到注入霞之浦的绿色河流。根据事先的调查,那应该是名叫樱川的河。筑波山仿佛耸立于近在咫尺的地方一般,然而向上游溯行一段时间之后,山却被两岸探出的树枝遮住了,看不到了。

半路上河流分成了两条。我们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了左手边较宽的一条。又前进了一公里左右,终于穿出了郁郁葱葱的森林,视野豁然开朗。樱川似乎是由筑波山的西面北上的。

我们判断如果继续往前反而会离筑波山远了,于是决定在这里上岸。

“成功了!终于来到这个地方了。”

最先踏上地面的瞬开心地说。紧接着我、真理亚、守依次下船,最后是觉。因为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在集中精神,所以现在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起来非常疲惫。他独自去了树丛中茂密的地方,好像是吐了一会儿,我的内心感到自己非常邪恶。

无论如何,我们先把皮划艇藏到芦苇丛里。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应该不会被人发现,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为了不让波浪摇动小船,小心起见,我们将皮划艇的锚深深扎入泥里。

“怎么说?再过一会儿就是中午了。”

守好像肚子饿了,满怀期待地望着我们。

“行李也不重,还是先登山吧。等到了一个风景好的地方再吃东西也不迟。”

觉看起来还是很虚弱,瞬便担任起引导众人的任务。同样的话,若是从觉的口里说出来,也许就会有人反对,但既然是瞬说的,大家便没有任何意见。于是大家背起背包,出发登山。

话虽如此,在没有道路可言的道路上前进,远比预想的辛苦许多。开道的人虽然是用咒力披荆斩棘,但要不了五分钟就累得不行了,不得不和下一个人换班。

单单这个也就罢了,更让人头疼的是蚊蚋之类吸血昆虫的袭击。八丁标附近,这些烦人的虫子差不多可以说连个影子都没有;可是在这里,杀掉一批又来一批,简直是无穷无尽。虽然不算什么生死攸关的事,但也不得不连续地使用咒力,所以大家的体力消耗都很巨大。至于我,因为戴着太阳镜的缘故,找起小虫子更是费劲,可以说早就累得精疲力竭了。

所以,当一处异样的废墟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呀,这是?”

真理亚胆战心惊地问。她的害怕并非没有道理。眼前是一个像文化馆那么大的建筑物,上上下下都爬满了藤蔓青苔,差不多快要和森林混成一体了。猛然间看到这种地方,任谁都要倒抽一口冷气。

“……大概是筑波山神社吧。”

觉看着手中的老地图说。他的声音虽然也有点异样,不过和其他人不同,多多少少要比刚上岸的时候有精神一点。

“神社?”

我刚反问了一句,脚底下就差点踩到一只癞蛤蟆,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尖叫出声。自打从爬这座山开始,就一直看到这些丑得要死的东西慢吞吞地爬来爬去。

“好像是座少说也有两三千年历史的神社。一千年前这座建筑物就已经很老了吧。”瞬补充说。

“咱们就在这儿吃饭吧?”守问。

大家的肚子确实都已经饿了,不过要说在这种地方吃饭,总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我正要表示反对,突然听到左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又戛然而止。又有人踩到癞蛤蟆了吧。我这么想着,转头一看,却只见觉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紧跟着跑上来的瞬也骤然僵住。

“怎么了?”

话问出口,我才发现除了我之外的四个人全都变成了木偶一般。没有一个人对我的问题作出反应。

到底怎么回事?惊慌失措之中,我下意识地朝四个人面对的方向看去,随即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在他们对面有一只怪异的生物,那形状简直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恶魔蓑白”、“拟蓑白”一类的词。的确,那东西一眼看上去是很像蓑白,但仔细观察之后会发现它和蓑白截然不同。

那东西的长度大约为五六十厘米,一直在不停伸缩,简直像是橡胶做出来的东西,由于总有一部分表皮不停地膨胀收缩,整个形体几乎没有一个确定的形状。另外它的背面还丛生着许多海胆刺一样的半透明棘刺,每一根刺上都闪烁着七色光芒,光芒的强度远不是蓑白或者萤火虫之类的生物能相比的。

千变万化的光芒重叠交互、相互干涉,在空中绘出纵横变幻的漩涡状条纹。即使我戴着红色太阳镜,那份美景也几乎让我的脑髓麻痹。

拟蓑白在背后拖出长长一道彩虹般的残影,不急不徐地向神殿下面滑去。

我自己的哀嚎仿佛唤醒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我朝觉和瞬大叫起来。

“快……觉!瞬!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然而两个人全都没有半点反应,只是茫然地看着拟蓑白逃走。

我想要发动咒力,但又犹豫不决。以前也曾经说过,几个人的咒力同时作用于同一个对象,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如果有人已经盯上了一样东西,不管发生什么,后面的人都不该再插手了。

觉和瞬都凝视着拟蓑白。放在平时,他们这时候发动咒力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两个人却都像冻住了一样,一动都不动。

我感觉过了很久很久,不过实际上也许只有几秒钟吧。拟蓑白悠然地消失在神殿的台阶之下,只余下满阶青绿的藤蔓和满地丈许的杂草。

我看着依然纹丝不动的四个人,束手无策。虽说此时的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其实就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到此刻也还是一头雾水。虽然也想伸手握住他们的肩膀狠命摇晃,但又有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害怕我的手一碰上去他们就倒在地上死了。这股恐惧捆得我死死的,也让我几乎无法动弹。

意外的是,第一个从咒缚中解脱的竟然是守。

“……肚子饿了。”

轻声的低语在周围回荡。

“唔,这是怎么了?”

终于,真理亚、觉、瞬依次恢复了正常。三个人全都跌坐在地上。觉的脸色还很难看,瞬则是低着头不停地擦眼睛。

“我们是不是死了?”

真理亚的话很有让人吓一跳的效果。大家全都清醒了。

“别瞎说。那个……应该不可能吧。”觉嘟囔着说。

之所以加上“应该”这个词,恐怕是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吧。

“怪事,为什么刚刚我们都动不了呢?”

“我也是。咦,为什么为什么?觉?”真理亚抱住自己的肩膀,很不安地问。

“不知道。看到那个闪烁的灯光,脑袋就变得晕晕乎乎的,没办法集中精神了。”

“啊!”我叫了起来,“你们有没有觉得跟那时候一样?唔,就是在清净寺里看那个护摩坛的火的时候……”

“是了。”瞬终于站起了身,点着头说,“果然如此。刚才肯定是催眠术。”

“催眠术是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操纵人心的技术。好像是给对象施加暗示,就能让他们睡觉啦、坦白啦,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瞬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知识的?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但是在我们当中,早季是最冷静的一个。好像还大声喊过抓住它什么的。是不是因为迟钝的缘故啊?”

觉的话让我心头火起。

“说什么呢!我是戴着太阳镜的好不好……”

感受力最迟钝的人,肯定是守吧,我想。不过忍住了没说。

“在催眠术中好像操纵红光和绿光的闪烁是最有效的。戴着红色的太阳镜的话,催眠的效果大概只有一半吧,让我看看。”

瞬又说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知识。我把太阳镜递给他,他戴上去抬头望天。

“不管怎么说,能用咒力跟那东西正面对决的只有早季一个人。这样的话,要想追上去抓住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东西好像很喜欢钻到狭窄的地方。”

“好像是耶。喂,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真理亚说。

能从她嘴里听到这种没底气的话,也确实少有。

“那我们就先回小船去,然后在船上吃饭,怎么样?”

守的意见是不是应该归到胆怯的一类,我也不知道。

但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点子。

“没关系!抓得到!”

四个人一开始还是半信半疑的表情,在听了我的解释之后,终于闪烁起希望的光芒。而且不可否认,大家的情绪都变得高昂起来。

只是,捕捉拟蓑白的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们还一无所知。

“好,吃饱喝足,大干一场!”

休息过之后,觉心满意足地说。他的精力好像充分恢复了。

“说不定那玩意儿也很好吃。”

守也扫空了他的便当,英气十足地说。

“呃,能被那东西刺激到食欲的,一千个人里能有一个恐怕就不错了吧?”

瞬看起来像是被守惊到了。我也颇有同感。

我们的前方,三只虎蛱飘浮在两米高的地方,全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半点都不挣扎,只是不停地吐着泡泡。三只虎蛱的甲壳颜色都是深绿、浅绿和茶色混合起来的样子,但总体风格却各有不同。最大的一只像是地图;中等那只带有细细的纹路,让人想起植物的根系;最小的那个则有小小的斑点,像是长了苔藓一样。

用咒力将地图模样的虎蛱悬空吊起的觉,这时候好像是想看看它肚子长得什么样,把它快速翻了个身。刹那间,这只螃蟹的狰狞本性显露无遗。它似乎这才看到了旁边那只细纹的虎蛱,伸出游泳用的第四足,就像是要在空中游泳一样挥舞着,大螯也伸得笔直,要去攻击旁边的那只。

“哇,想干什么呢,这家伙。”

觉一瞬间害怕得想要逃走但又想掩饰,故而嘿嘿笑了起来。

我们用结实的木通草藤捆住了三只虎蛱。虽说是捆住,但虎蛱还是动个不停,想让它们老老实实呆在草藤里,就算用上咒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擅长手工的真理亚,在甲壳尖尖的两头上各捆了一圈,然后再在中间打一个结,但螃蟹比她想象的还要狡猾,总会把草藤挣松,然后只要看到我们伸手过来,就会挥起大螯来夹。没办法,只有找几根小竹枝,穿到它们背上草藤打的结里吊起来。不过要想在不被大螯夹到的情况下办到这一点,确实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总之捕捉虎蛱花的精力要比预想的多,不过结果还是很让人满意。三根长长的草藤,前面拴着虎蛱,竟然也有几分上古时代鸬鹚捕鱼法的影子。我们一边留意不要把这三只虎蛱凑到一起,一边开始搜索拟蓑白的踪迹。

我们本以为像这样用草藤拴住虎蛱到处找拟蓑白,会是一项多少有些乐趣的事情,然而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不管什么生物,只要不幸落到它们大螯所及的范围之内,都会变成它们的盘中餐。这些虎蛱就像贪吃的饕餮一样,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

一开始我们还担心虎蛱吃得太饱搜索工作就得停顿下来,所以每次对于被它们抓到的猎物我们还想一个个抢下来不让它们吃到,可是看到两只大钳子死死夹着的青蛇、蛤蟆之类的东西,尤其是还在拼命翻滚挣扎的,实在是让人恶心得不行,最后也就随它们去了。

假如就这样一直没有任何成果的话,我所提出的如此不愉快的提案,大约也就会在众人的埋怨声中告终了吧。

但是,提着虎蛱搜索了近一个小时之后,真理亚拿的草藤上最小的那只螃蟹,出人意料地获得了成功。

“又不知道抓到了什么。”

我记得,那个时候真理亚带着打心底里厌恶的表情,一边窥视神殿台阶下面的缝隙,一边这样说。

“这次好像有点大……”

听到这话,我们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万一虎蛱抓到的是哺乳动物,生吞活剥的场面可没人想目睹。

“拽出来看看。”觉把头扭到一边说。

“帮个忙。”

“你自己也行的吧?只要用咒力把草藤拽出来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还是挺吓人的。”

真理亚扫了我们一圈,眼神里尽是不满。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也装作去察看自己的螃蟹抓到了什么,对自己最亲密好友的恳求视而不见。不过我也是因为在那之前刚刚看到觉的螃蟹把捕获的猎物切得七零八落,感觉实在很恶心。

“那我来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挺身而出英雄救美的居然是守。

两个人把虎蛱从台阶下面拉出来的时候,剩下的三个人都远远散开了。要是看到兔子之类可爱的动物被活活切断,那可太残酷了。

“啊……啊!那个是?抓到了?”

最先意识到的是瞬。听到这声音,所有人全都朝虎蛱夹住的东西看去。

“拟蓑白!”真理亚叫了起来。

在这时候,能够立刻反应过来戴上太阳镜,应该算是我的绝活之一,虽说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

拴在木通草藤前端的虎蛱,正以它的两只大螯,死死夹住它的猎物。

一点没错。就是刚才逃走的家伙。虎蛱虽然用可怕的力道死夹住不放,但拟蓑白的身体并没有被切断,反而在拼命挣扎想要逃走。然后与此同时,它像是发现了我们,突然之间,半透明的棘刺顶端开始闪烁起七色的光芒。

“瞬!觉!抓住它!”

我大叫起来的时候,已然意识到眼下又一次陷入与刚才分毫不差的状况中了。除我之外的四个人都木然而立,一动不动——全被拟蓑白的催眠术困住了。

只有我来干了。幸好这一次有个强有力的帮手,就是咕噜咕噜吹着泡泡的凶暴螃蟹。这个不受催眠术影响的低级大脑,唯一充斥的只有绝对不让到手猎物逃走的决心。

这一次不单单是戴上太阳镜,我也从一开始就刻意不去看光芒的闪烁,所以头脑并没有变迷糊。我微闭双眼,使用咒力,将发光的棘刺一根根弯曲、拔出。

“请停止破坏行为。”

突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柔和的女性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谁?谁在那里?”

“你正在破坏的是公共财产,图书馆的备用品。请马上停止破坏行为。”

声音从眼前的拟蓑白那里传来。

“是这东西先对我们用催眠术。”

“作为终端机器的自我防御策略,通过光线引发眩晕,得到了法令488722-5号的认可。请马上停止破坏行为。”

“你停止催眠的话,我就不再拔你发光的东西。”

“再次警告。请马上停止破坏行为。”

对于拟蓑白的石头脑袋,我怒了。

“我也警告你啊,你要是再不停,我就把你身上发光的东西一根根全拔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拟蓑白突然停止了发光。虽然威胁简单得可笑,不过好像很有用处。

“大家都好吧?”

我回头打量四个人的样子。四个人虽然稍稍显出一点自主意识,但还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

“赶快把催眠术解了!不然我踩烂你!”

听到我严厉的声音,拟蓑白似乎有点慌。

“通过光线引发的眩晕效果会随时间而衰减。如国立精神医学研究所的医学报告49463165号所示,未发现任何后遗症。”

“催眠术,给我解了。现在,马上!不然……”

没必要继续说下去了。拟蓑白突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大声音。我不禁捂住耳朵蹲到地上,却看见四个人如梦初醒一般地动了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朝拟蓑白看去。在我的唇舌之间,有无数的疑问呼之欲出。

“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

“图书馆?”

“我的机种及型号为:松下自走型文档·自律进化版SE778Hλ。”

虽然不知道后面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白的。这个东西不管看起来多像怪物,但应该是在作自我介绍。不过这份介绍也太奇怪了。想象一下,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对面有个人走过来张口就说,“你好,我是公民馆”,或者“我是学校”——一般没有这么说的吧。

“你……你是说,你本身就是图书馆?”我斟字酌句地问。

“是的。”

我再一次仔细打量起拟蓑白的身体。富有节奏的律动,随着光芒的隐去,确实给人一种人造物体的感觉。

“那,书在哪里?”

“由于纸质媒体基本上已经全部氧化腐朽了,仅剩的部分也都在战乱及有意识的破坏行为中损失,因此目前无法确认其所在。”

“不太明白……总之你是说书没有了是吧?那你就是个空的图书馆喽。”

“所有数据都转为档案,保存于容量890PB的全息记忆存储器中。”

我完全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你肯定是在故意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听不懂。我还是把你那些触手一样的玩意儿都拔掉的好。”

其实我平时根本不会威胁人的。

“所有书籍的内容,全都保存在我内部的某个记忆装置里了,随时可以调用。”

拟蓑白几乎是马上回答了我。虽然意思还是听不太懂,我猜它也是尽力了吧。

“所有书籍,是什么意思?”

终于能开口说话了的觉插了进来,虽然口齿不清。

“截至公历二一二九年以日语出版的所有书籍,计38242506册,及英语等其他语言出版的参考书籍,计671630册。”

我们面面相觑。即便是位于茅轮乡神栖六十六町的最大型图书馆,一般公开的藏书总共也不到3000册,就算算上地下大书库的所有藏书,恐怕也不到10000册。像眼前这东西如此小的身子容纳将近4000倍数量的书籍,连最爱说胡话的觉也听不下去吧。

“你刚才说可以随时调用,是说任何时候都能读这些书?”

“是的。”

“那,比方说,我要是随便问个什么,你能从那么那么多书里找到正确的答案?”我半信半疑地问。

“是的,检索时间平均60纳秒。”

拟蓑白,或者说国立国会图书馆,颇有些自豪地回答。60纳秒的意思我不是很明白,总之应该是比60秒少的意思吧。

“那……那我问你啊……”

我开始生出一股莫名的兴奋。这就是说,迄今为止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情,基本上它都可以作出解答吧。我的头脑中一下子涌出上百个问题。

“为什么这一带蟾蜍这么多?”

觉抢先我一步,问出了一个异常无聊的问题。

“你既然是图书馆,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这是真理亚。瞬好像也想问什么,但似乎头脑还是被催眠术弄得昏昏沉沉的,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听不清楚。

“我……我想问的是……”终于,我想起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传说中的恶鬼真的存在吗?还有业魔呢?”

然后,我们都吞了一口唾沫,等待着机器的继续。但是,过了六十秒,又过了两三分钟,拟蓑白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喂,答案呢?”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要使用检索服务,必须首先进行用户登记。”

明明让我们白等了这么久,拟蓑白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内疚的味道。

“什么啊,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觉的声音变得有点可怕,“用户登记是要怎么做?”

“能够进行注册的人士需要满十八周岁以上。为了证明其姓名、住所、年龄,需要以下证件:驾驶证、保险证(需要记载住址)、护照(需要记载出生日期的个人信息页与记载有现住址部分的复印件)、学生证(需要记载住址及出生日期)、户籍证明的副本(发行日期需在最近三个月以内)、公务证件及类似品。所有这些都必须是有效期内的证件。”

“十八岁以上?可是,我们……”

“此外,以下证件不可申请,请注意:工作证、学生证(未记有住址或出生日期的)、月票、名片……”

拟蓑白所罗列的,恐怕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具有效力的纸片名称吧。因为在历史课上我们曾经学到过那个奇怪的年代。在那时候,纸片比人更受重视,我们这样理解。

“这些东西一个都没有的话,怎么办才好?”我问。

“未注册的情况下,无法提供检索服务。”拟蓑白一如既往还是以柔和悦耳的声音说。

“那就没办法了吧。还是把这东西拆开,找找里面存的书吧。”

“破坏行为将会触犯刑法。”

“怎么弄呢?还是先把触手都拔掉,然后从当中切开?”我向觉说,就像是和他商量如何烧菜一般。

“唔,切成两半之前,可能还是先把那些老皮剥掉更好吧。”觉领会到我的意思,笑嘻嘻地附和道。

“……省略证件审查手续,以下开始进行用户登记!”

拟蓑白以明显更加悦耳的声音大声叫道。

“想要使用的人请逐一排队,以尽可能清晰的发音说出自己的姓名。”

按照拟蓑白所说的,我们依次站在拟蓑白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

“虹膜、音频认证及脑核磁共振成像认证结束。用户登记有效。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渡边早季,从今日开始,可以在三年内使用检索服务。”

“那,这一带,为什么,蟾……”

觉正要继续问他那个超级愚蠢的问题,却被瞬举起右手拦住了。

“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但最想知道的还是刚才早季那个问题的答案……所谓的恶鬼,在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吗?然后,还有业魔呢?”

这一次拟蓑白连一秒钟都没有考虑。

“恶鬼这个单词,数据库中存有671441条记录,基本可以归为两个集合。一是散见于古代传说中的想象上的存在,常常被视作恶魔、妖怪、食尸鬼一类,但并非实际存在的东西;二是指患有在史前文明末期出现的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别名‘鸡舍狐狸’症候群的精神疾病患者。目前虽然未能确认其存在,但有确凿证据显示该种疾病确实曾经在历史上出现过,并且人们普遍认为,未来再度出现的可能性很高。”

我们面面相觑。拟蓑白所说的话,我们当然不可能百分之百理解,但直觉告诉我们,这样的内容不应该告诉我们,而且也是我们绝对不该知道的知识。

“所谓业魔,同样也出现于史前文明崩溃前夕,是对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末期患者的俗称。与恶鬼一样,一般认为目前没有存活的业魔,但再现的危险性始终存在。”

“那……”

瞬想要接着问,但又犹豫了。

我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完全理解他为什么犹豫。可以说,我理解到近乎痛切的地步。

不要再问了。来自潜意识的声音如此告诫。

但是,明知不可以,还是忍不住要打开潘多拉的盒子。这是人类自古以来不变的天性。

7

“在史前文明的时代,长期被划归于神话传说之列的念动力现象,也就是超能力(Psychokinesis),终于被科学的曙光照亮。这是基督教历二〇一一年的事情。”

拟蓑白淡然说道。它的声音中带有能令人感到知性的抑扬顿挫,也有着仿佛女性的柔润感觉,确实是一种很有魅力的声音。然而由于它的发音没有一个字不是准确无误的,反而让人生出一股非人的感觉。

“在那之前,所有在公众面前或科学家的监视下进行演示的超能力实验,几乎均以彻底的失败告终。但就在二〇一一年,阿塞拜疆共和国的认知科学家伊姆兰·伊斯马伊洛夫在首都巴库所做的实验,却得到了近乎完美的成功。在量子力学的理论中,观测这一行为本身会对观测对象造成影响的悖论,很早以前就为人们所知,但在超能力的问题上,在所有的科学家中,伊斯马伊洛夫是第一个认为它是微观世界的观测悖论扩展到宏观现象上的结果。对于实验结果抱有否定预期的观测者,向超能力的发动施加了潜在的对抗性力量,也就对实验结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此,伊斯马伊洛夫将观测对象尽可能细化,使得没有一个观测者能够掌握实验内容的全体图景,同时不让包括伊斯马伊洛夫本人在内的所有了解该实验意图的人知晓实验的具体时间和场所,再根据双盲试验……”

我们五个人就像着了魔一样侧耳倾听拟蓑白的长长叙述。虽然它所说的内容我们连百分之一都理解不了,但从耳朵流入脑海的话语,就像落在干涸地面上的雨水一样全被毫无障碍地吸收了。

在此时之前,关于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我们所了解的知识当中就像一幅拼图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块;而拟蓑白的话,恰好就是填补这个缺口、满足我们渴求的东西。

但我们没有一个人会预见到,随之而来的将是一幅让我们寒毛倒立的地狱图景。

“……伊斯马伊洛夫找到的第一位超能力者,是一个名叫劳拉·马露达瑙娃的十九岁女性。她的能力仅仅是移动密封在透明塑料瓶里的轻如羽毛的乒乓球。不过就像某种化学物质的溶液中最初出现的一个结晶会使周围出现同样的结晶一样,她可以说起到了核晶体的作用,诱发了全体人类的变化。在她出现之后,原本一直沉睡的能力开始在人类身上苏醒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理亚来到我身边,用力握住我的手。人类究竟如何获得了等同于神之力的咒力?这一段最初的插曲,即使是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中,也只是以模棱两可的暧昧记述一笔带过。

“……获得了超能力的人类数量急剧增加,最终到达世界总人口的0.3%,但同时也进入了平台期。在那之后,因为经历了漫长的社会混乱时期,资料和统计数据基本上都消失殆尽,不过还是遗留下一份调查结果,显示超能力者中分裂型人格障碍[23]的比率很高。”

“只有0.3%?”

觉低声问了一句。我也觉得这一点很不可思议,剩下的99.97%的人类到底怎么了呢?

“社会混乱,是什么意思?”真理亚问。

“一开始,一般人群中发生了排斥超能力者的运动。在初期,超能力者只能发挥出极微弱的能量,但即使如此,也足以破坏当时的社会秩序。这一可能性本来是被隐瞒起来的,但在日本,成为关键转折点的是少年A所引发的事件。”

“少年A?那是他的名字?”守皱着眉问。

“在当时,未成年人犯罪的时候,基本上不会提及他们的真实姓名,都以A这类符号来称呼。”

“那个小孩干了什么?”我问。

最多不过是偷了人家的东西吧,我想。

“A的能力其实很弱,但某一天他忽然发现不管什么锁,自己都可以使用超能力打开,于是就使用这种能力屡次在深夜侵入公寓的房间,对熟睡中的十九名女性施行了性暴力,并且杀害了其中十七人。”

我们全都僵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性暴力,还有杀人……真的杀人。

“等等,你是瞎扯吧,不可能的吧,那个叫A的家伙是人类吗?是人的话,怎么可能杀人呢?”觉嘶哑着嗓子叫了起来。

“事实如此。而且在A被捕以后还连续发生了多起类似的事件,其中大部分都无法确定犯罪人,最终成为无头悬案。这也是因为有人使用超能力破坏了监控摄像头的缘故。此类事件最终导致一般人迁怒于所有的超能力者,从背后的指指戳戳到近乎公开的滥用私刑,各种各样的暴力事件频频发生。为了应对这种局面,超能力者一方也逐渐建立了出于防御目的的组织,但其中最激进的组织却抱有可怕的理想,想要创立一个淘汰一般人、只有超能力者的社会,并最终发展到使用超能力制造恐怖袭击的地步。凡此种种,各类政治的、人种的、思想的对立错综复杂,整个世界不知不觉地被推入了一个混沌的战争时代。此前从未有过的席卷亿万人的战争态势从此一直持续下去,毫无终止的迹象。”

我愕然四顾,所有人都是恐惧至极的表情。守双手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在军事超级大国美国,终于爆发了以彻底铲除超能力者为目的的内战。以施加电击来分辨超能力者的简易判定机,再加上国内泛滥的私人枪支,北美大陆的超能力者一时间从总人口的0.3%直降到0.0004%。”

觉不停摇头,嘴里一直“骗人、骗人”地喃喃自语。

“……另一方面,在科学技术大国印度,已经发现了超能力者与普通人的DNA差异,研究随即迅速进展到操控人类遗传基因、将超能力赋予全体人类的项目上。但遗憾的是,这项研究未能取得实际成果,不过这一时期的研究在后来以别的形式起到了作用。”

我恍若大梦初醒,看着虎蛱夹住的奇怪生物/机械。难不成,这东西是从地狱来的恶魔吗?不断吐出迷惑我们的奇怪言语,是为了让我们最终失去精神上的平衡吗?

“……讽刺的是,由于不断面临生存危机,死里逃生的超能力者们的超能力发生了飞跃性的进化。最初研究以为超能力所能使用的能量仅仅是大脑中分解糖分所获得能量的外部投射,但后来发现这种推测是错误的。后续的研究结果表明事实上能够使用的能量并不存在上限。在当时,最强的超能力者已经具备了超越核武器破坏力的能力。所以,随着超能力者一方的反攻开始,战争的形势迅速逆转,地球上的所有政府实际上都已经瓦解殆尽。基于这个原因,今天的历史书中不曾记载的文明,也即史前文明都被全盘抹去。历史倒转,人类再度返回到黑暗时代。同时由于战乱、饥荒、瘟疫等原因,世界人口大幅减少,据推测,残存的人类总数不足全盛时期的2%。”

我的头脑无法思考,或者可以说是厌恶得无法思考。我想阻止拟蓑白继续往下说,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连从唇舌间发出声音都很困难。也许,大家全都和我一样。

“……关于那段持续了约五百年的黑暗时代,想要正确记述世界的状态是不可能的。伴随着基础设施的崩溃,互联网也自然消失,信息流动再一次被地理障碍阻挡,人类再一次被分隔、封闭在狭小的世界里。”

在我听来,拟蓑白讲述的声音仿佛是乐在其中。

“不过即使在那段时期,也还有一些书籍出版发行。基于这一时代最可信赖的文献记载,东北亚地区,人类的社会被分隔为四个互不相容的单位。由于人口的锐减,产生的讽刺性结果是,在某种程度上人类可以分隔居住了。第一种单位是少数超能力者统治多数一般人的奴隶王朝;第二种是隐居山野,通过不断迁徙来躲避奴隶王朝威胁的无超能力的狩猎种族;第三种是以家族为单位四处游荡,使用超能力无休止进行袭击和杀戮的掠夺者;还有最后一种,是继承了史前文明的遗产、维持电力供给、传承了各项科学技术的族群。不用说,继承了书籍印刷发行的当然就是这第四种人。”

“书籍……就是你前面说的,保存在你身体里面的很小的书?那个就是他们做的?”

“不是。他们只是复活了古老的活版印刷技术,制作出普通的书籍。我们图书馆则是扫描那些书,获取了其中的文字数据。”

“那你们一直都是和第四族群在一起了?”

“我们曾经长期保持着定期的接触,不过并不是一直都在一起行动。图书馆的存在意义,是为了守护作为人类共有财产的知识。然而遗憾的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图书馆成为许多人的首要攻击目标。因此,伴随着机器人工学的发展,具有躲避能力的自走型文档被提上议事日程。在都市地区,某一时期也曾经生产过可以在下水道中自由来往的机种,不过由于核武器等的攻击,都市自身的机能都被彻底破坏,那些机种也未能幸免。残余下来的只有与野生动物一样可以在野外风餐露宿、依靠自主摄取能量来维持完整机能的类型。再进一步的改良则是可以适应环境、改变自身形态的自律进化版本,那就是本人。”拟蓑白似乎很自豪地说。

“自主摄取能量……你都吃些什么?”守还是蹲在地上,抬起头问。

“一切大小适当的生物。水中的微生物可以直接消化吸收;如果运气好,能抓到小型哺乳动物,我也具有吸血机能。”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一阵恶心。我把目光从拟蓑白身上移了开来。

“……后来怎么样了?从黑暗时代到我们的这个时代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瞬将话题转了回去。

“黑暗时代中,人类的族群只有刚才说的四种是吧?这么说来,其中的哪一种……”

我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这四个族群中,我们究竟是哪一种的直系子孙呢?

“四个族群当中,最先衰微的是掠夺者们。”

拟蓑白的话让我略感意外。

“掠夺者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建立起来的集团,人数从数人到数十人不等。遇到敌人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使用超能力,有些掠夺者甚至以赶尽杀绝所遇到的村子为乐事。总体来说,这种族群非常可怕,但族群本身也非常不稳定。从掠夺者方面来看,当然不能彻底灭绝作为猎物的狩猎民及奴隶王朝的子民;而从对方的角度看来,掠夺者只不过是危险的害虫而已。因此,无超能力者们总是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尽力驱逐掠夺者。”

“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是指什么?”

我只盼望拟蓑白早点讲完住口,然而觉却插进来问。

“掠夺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喜欢驾驶史前文明遗留下来的两轮摩托车行动。虽然引擎和轮胎都已经无法再制造了,但当时使用超能力的制铁技术已经复活。掠夺者们在重达数百公斤的钢铁骨架上装上钢铁车轮,通过超能力驱动,以时速三百公里的速度在平原上火花四溅地疾驰,奔袭各个村落。对于无超能力的村民而言,地平线上扬起的沙尘和铁车轰隆隆的巨响,不啻于宣告死神的到来。因此,村民们在掠夺者通行的道路上挖掘陷阱,把削尖的竹子像枪一样倒插在坑底,又用肉眼很难发现的细丝悬在脖子的高度,或者简单地埋上高杀伤性的地雷、做些简陋的绳套,再不然就是在预计被抢的食物里加入慢性毒药,甚至还可以选出一些女性,事先让她们染上致命的传染病,作为祭祀品放给掠夺者施暴等等。”

我的心情再一次低落下去,恶心想吐的感觉难以抑制。

“当然,掠夺者一方随之而来的报复也变得更加可怕,无数村庄都被他们用超能力夷为平地。但决定了掠夺者凋亡的还有来自掠夺者内部的斗争以及族群的分裂。掠夺者的族群本来不过是因为共同的敌人或猎物等纯粹的利害关系集合起来的团体,在各个成员之间一旦露出稍许敌意,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被害妄想便会无休止地蓄积,最终只能引来毁灭性的结果。”

所有人或是擦汗,或是捂着头和肚子,看起来情况都很糟糕。守更是对着灌木丛呕吐起来。

“住口!别再说了!”觉叫了起来,“你们还要听这东西往下说吗?!”

“不……等一下,我还想听一点。”瞬绿着脸说,“掠夺者的描述就到此为止吧。其他三个族群怎么样呢?”

“割据在东北亚的约十九个奴隶王朝,遵守着互不侵犯、互不干涉的约定,维持了六百年以上的稳定。在那期间,日本列岛上也有四个奴隶王朝并存,不过我这里只有神圣樱花王朝的记录。那是控制了整个关东地区及中部地方的王朝。神圣樱花王朝以长久的治世自傲,据称仅次于控制关西以西地区的新大和王朝。五百七十年间即位的帝王共有九十四代。”

“这九十四个人的传记可不要一个个都说一遍。”真理亚紧皱眉头说。

“为什么改朝换代这么频繁?”

瞬看起来是我们几个当中情况最糟的一个,但还是咬紧牙关问。

“《神圣樱花王朝研究》这本书引用了史前文明的历史学家J.E.阿克顿的名言:‘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控制了奴隶王朝的超能力者们史无前例地拥有近乎于神的绝对权力,但这份权力的代价却也大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拟蓑白的讲述很巧妙,不知不觉间,我们全都听得入了神。

神圣樱花王朝的权力机构一开始是由几个超能力者组成的寡头政治体,不过随着不断的肃清运动,权力最终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形成了以一名超能力者为中心的绝对王权。

“即使帝王深居简出,又带上无数替身作掩护,但只要王朝中有超能力者存在,并被他们看到自己的身影,便有可能遭遇暗杀,而且这类暗杀根本无从预防。所以自从掠夺者的族群消失之后,奴隶王朝便形成了以一个家族统率数十万国民的政体。然而即便如此,真正的和平与安宁依然遥遥无期。”

“……该回去了,太累了,我都渴死了。”

守双手捂着耳朵,用快要哭的声音说。可是没有一个人有想走的意思。

“《神圣樱花王朝研究》在考察了统治时间相对较长的六名皇帝的基础上,对于共通性的特异精神疾病作了分析。然而为了这份调查,一个名为‘菲尔德历史调查学会樱花观察组’的团队牺牲了十几名调查员。”

除了守,我们其余四个人这时候也许是又一次被催眠了。拟蓑白的声音就像是贯穿了我的鼓膜,直接回响在我的大脑里。

“每个帝王死后,都会根据生前的业绩定一个谥号,与此同时,一般民众为他定的恶谥也会流传下来。第五代皇帝大欢喜帝即位时,有民众的欢呼与喝彩三日三夜不绝的记载。起先人们一般认为这是单纯的夸张说法,但后来的调查发现这一记载乃是事实。因为最先停止拍手的一百人,都被大欢喜帝当作庆典的活供品用超能力点燃,并把烧成黑炭的躯体作为王宫的装饰。民众们从这时候起便给大欢喜帝奉上了阿鼻叫唤王的恶谥。”

拟蓑白用单调的声音继续道,“第十三代爱怜帝,以酸鼻女王的恶谥为人所知。对于稍有不合己意的人,每天早上都会用无比残酷的方法公开处罚,她对这种事感到无比欢喜。因此,当时在宫中劳作的宫人之中产生了一种整日绝食不吃东西的习惯,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呕吐。”

“……第三十三代皇帝宽恕帝,在生前就被奉上豺狼王的异名,这个名字后来变成他的恶谥。因为每当他心血来潮外出散步之后,街道上便会堆满惨不忍睹的尸体,残肢断臂像是被飞禽走兽啃的一般血肉模糊。宽恕帝喜欢以巨大的兽颚作为超能力意象活活吞噬人类的四肢,不过据传其中一部分尸体上也残留有宽恕帝自身的齿痕。”

“……宽恕帝的儿子,第三十四代皇帝醇德帝,死后被称为外道王。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把躺在长椅上假寐的父亲宽恕帝的首级活生生扯下来喂狗,这件事其实颇得当时民众的赞赏,但之后在醇德帝心中显现的却是害怕自己也会被杀的恐惧。因此,醇德帝在自己的幼弟、堂兄弟,包括自己的孩子们长大一点之后,便将他们逐一杀死,把尸体喂给沙蚕或者海蛆去吃。但是,随着具有超能力的继承者数量越来越少,醇德帝的权力基础出现了新的危机。无超能力的一般民众多次尝试刺杀醇德帝,其结果是醇德帝产生了异常的嗜好,喜欢将人活生生喂给低等动物。”

“……第六十四代皇帝圣施帝,从即位很久之前开始便有鸱鸺女王的恶名。她倾心于奇怪的神秘主义,创造出怪物一般的鸱鸺(猫头鹰)意象,在满月的夜晚,攫取妊娠的女性,割开她们的肚皮,取出胎儿串在签上,奉于祭祀异端神明的祭坛。她将之视为自身的使命。”

我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我的脑海中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曾经用过的类似意象:在黑夜中飞翔的巨大猛禽。

“……到了王朝的末期,继位者残杀先王篡位基本上已经成了惯例。继位者到了青春期,从能够发动超能力的那一瞬间开始,先王的性命便如风中之烛了。因此,王子们经常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如果稍露反意,重则被当场诛杀,轻一点的也会被刺瞎双眼,在地牢中度过余生。第七十九代皇帝慈光帝,在九岁生日的深夜,发现自己可以使用超能力,即于拂晓赶赴王宫,躲在整排装饰壁龛的一个大壶的后面。从那个位置刚好可以清楚看到皇帝的宝座。后来,他的父亲诚心帝出现在皇宫,坐上皇位的一瞬间,慈光帝便停止了诚心帝的心脏跳动,而且还用超能力让诚心帝保持着活着的姿势,将前来觐见的先王心腹和亲信首级如同杀鸡一样一个个拧下来,藏到壁龛的壶里。这一天他杀了有二十多人,但实际上这只能算是牛刀小试而已。即便在神圣樱花王朝的历史上,慈光帝也可以算是最邪恶的屠杀者。他杀人如同呼吸一般,而且常常还会在无意识中使用超能力虐杀臣子与人民。在他的统治下,王朝的人口锐减一半,漫山遍野都是尸体,无数苍蝇遮天蔽日,市区常常一片漆黑。据说腐臭在数十里外都能闻到。如今,慈光帝这个名字早已被人们遗忘,流下来的只有尸山血河王这个恶谥。他那种过于非人的性格,作为恐怖传说流传至今……”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觉大叫起来,“这些故事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些、全部、都是胡说八道吧?瞬,让它闭嘴!再听下去我就要疯了。”

“……我想听的也不是这些东西,”瞬舔舔毫无血色的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拟蓑白,“我想知道的只有一点:我们的社会是怎样产生的?其他的都不要说了。只要解释一下我们社会的成立就行了。”

“五百年的黑暗时代,随着奴隶王朝的终结,拉上了大幕。支配日本列岛的所有王朝,早已与大陆失去了所有的交流,又因为代际间的严格淘汰,超能力者的血统已经完全断绝了。失去了中心的王朝分崩离析,彼此争斗。在山野间漂泊的狩猎民,开始攻击没有皇帝的奴隶王朝的村庄,而各个村庄则彼此联合与之对抗。战火一再扩大,仅仅数十年的时间,因战乱而死的人,便远远超过了过去五百年间被超能力虐杀而死的人。为了收拾这场混乱,一直作为历史旁观者的科学文明继承者们终于挺身而出。”

果然如此。伴随着安心感,在我心中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扩散开来。我们不是继承奴隶王朝的王室血脉,更不是掠夺者的子孙,而是一直守护着人类理性的族群之后裔。

“……但是,从那个时代又是如何发展到今天这个社会的呢?而且,奴隶王朝的民众与狩猎民,不是没有咒力……超能力吗?那些人去了哪里?”

瞬又提出了好几个问题,但拟蓑白的回答没能满足他的期待。

“关于那之后直到今天的历史,可以信赖的文献极其稀少。因此非常遗憾,这些问题无法回答。”

“为什么?科学文明的继承者们不是一直都在出书吗?”真理亚撅起嘴。

“在黑暗时代确实如此。但是,在收拾混乱状态、建设新社会的过程中,他们似乎采取了新的方针,将一切知识都视作双刃剑,列为严格管理的对象。大部分书籍都被焚毁。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也就是我,综合这些信息,判断自己会在短时间内处于危险之中,因此决定与大部分副本一道,暂时躲避到筑波山中。”

以拟蓑白的时间概念而言,数百年大约也就是短短一瞬吧。

“在那之后,我们改变了图书馆的外壳设计,模拟具有无数触手的蓑白,也开发并附加了发光机能,即使被具有咒力的人类发现,也可以使用催眠术逃走……”

“不,我不是要听那些东西!”瞬似乎很急躁,“我们的社会,与那之前相比,到底改变了什么?啊呀,肯定变了对不对?建设了如今这个社会的,是继承科学文明的团体对吧?他们如果就是我们的祖先,当然也就有咒力,但他们却不像奴隶王朝的皇帝,也不像掠夺者,没有相互争斗。这又是为什么?”

“这……”

我本想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但又把话咽了下去。

因为我意识到这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这个丑陋的说书人讲述的故事大部分都是真实的,如果人类社会的历史一直以来都涂满鲜血的话。也就是说,如果人这一种生物的本性之中充满了连虎蛱都要自愧不如的暴力,那为什么只有我们的社会能成为唯一的例外,与争斗无缘呢?

“史前文明的末期,随着人们逐渐认识到隐藏在超能力中的无限可能性,反过来也就是说蕴含在超能力中的可怕破坏力,如何才能防止将超能力用于攻击他人便成为最大的课题。针对这一点,心理学、社会学、生物学等领域开始了各种各样的研究,但没有任何资料显示最终采用了怎样的方针。”

“那么比方说,人们都考虑过哪些方法?”我问。

“最先被提出的是教育之重要。幼儿期的情操教育,从母子关系开始,到道德、伦理教育,乃至洗脑的宗教教育,人们针对所有的教育方法都进行了彻底的讨论。然而最后弄明白的是,教育确实具有关乎生死的重要性,但也并不是万能的。研究的结论是:不管建立如何完美的教育制度,要想彻底封锁人类的攻击性,无论如何也不可能。”

拟蓑白的语气变得像是在阐述自己的信念一样,它似乎是从各种书籍中抽出对应的记载加以综合。

“接下来摸索的是心理学方法。从愤怒管理,到运用坐禅、瑜伽以及超越冥想等方法的精神训练,更进一步的还有使用精神药剂这样的极端手法,所有这些都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无论哪种方法,虽然都有效果,但同样地,人们很快就发现哪一种都不是万能药。不过心理学研究也得到了另一个结果,也就是使用心理测试或者性格检查等手段,基本上可以百分之百找出有可能发生问题的儿童。这一结果同下一个重要的步骤——‘坏苹果理论’联系在一起,成为主流意见,即:预先排除具有危险因素的孩子。”

我的背上一阵恶寒。

我不愿意那么想,但却不能不想。

难道说……那样的思考方式,一直延续至今?无论是在和贵园,还是在完人学校……

“但即使如此,要想完全排除危险,依然不够充分。即使是最最普通的市民,即使是温顺的、有许多朋友的、有圆满社会生活的人,依然会有因为愤怒而忘记自我的瞬间。研究结果显示,人类所感受到的压力,九成以上起因都在他人。如果仅仅因为一刹那的冲动,便会带着激烈的愤怒和敌意击碎自己眼前那个人的头颅,那么平稳的社会生活到底该如何延续下去呢?”

拟蓑白的讲述非常扣人心弦,我们全都听得入了迷,连反驳都反驳不出。今天回头去想,那种说话的艺术,恐怕也是拟蓑白自我防御技术中的一种。

“心理学的研究走入死胡同之后,作为它的辅助手段,人们引入了运用精神药剂进行大脑荷尔蒙平衡管理的方法,但这一方法依然显示出局限性,因为不可能对所有人都保证长期的持续投药。取而代之崭露头角的是动物行为学。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名为倭猩猩的灵长类社会。倭猩猩,从前被称作侏儒黑猩猩,但与黑猩猩频繁攻击同种伙伴、时不时还会致死的举动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倭猩猩的群体中,基本上看不到争执。”

“为什么?”我问。

“当倭猩猩个体间的紧张或者压力增加的时候,会通过浓密的性接触消除。如果是成熟的雌性与雄性,那就是一般的性行为,而在双方是同性或未成熟个体的情况下,也会发生摩擦性器之类的模拟性行为。通过这些方法,争斗得以防患于未然,群体的秩序也得以维持。灵长类的研究者与社会学者们主张,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将人类社会也从黑猩猩型的争斗社会转变成倭猩猩型的爱的社会。”

“转变是怎么转变?”

“在名为《迈向爱的社会》一书中,作者提议按照三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是要频繁进行肉体接触——握手、拥抱、亲吻面颊。第二阶段是在幼儿期到青春期的这个阶段奖励性爱接触,而且不单是异性,同性间的也应当奖励。这是要使儿童产生习惯,通过伴随情欲亢奋的模拟性行为缓解面对人的紧张。然后,第三阶段,则是成人间完全的性自由。不过,这一阶段不可或缺的是简易且可靠的避孕方法。”

我们面面相觑。

“……难道,以前的人不是这样的吗?”真理亚皱起眉,半信半疑地问。

“因为没有关于现在状况的资料,很难进行比较。但在史前文明阶段,肉体接触具有各种层次和类型。此外,在多数地区,同性恋都是禁忌,或者至少也是受压抑的。性自由也是同样的情况。”

我们在日常的所有情况下都可以和他人接触。男孩与女孩,女孩与女孩,男孩与男孩,大人与大人,孩子与孩子,大人与孩子。人与人的亲密交流,基本都是善意的。不过,唯独具有怀孕可能性的行为比较特别,必须在满足特定条件的情况下,得到伦理委员会的许可才行。

“但慢慢地人们也发现,即便如此依然不够充分。计算机的模拟显示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结果。刚才描述的所有措施虽然可以构建一个在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社会,但在十年之内,一切都会崩溃。原因很简单。超能力普及后的社会,相当于构成社会的所有人都持有核武器的按钮。只要有一个人失控,全体社会就有崩溃的可能。”

拟蓑白讲述的内容,还是和之前一样,我最多只能理解一半,不过我还是痛切感觉到它所说的事情是如何深刻。

“人类的行为可以通过教育学、心理学、甄选不良品的生产工学等手法,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加以控制,再通过将人类视作一种灵长类的动物行为学的应用来增强安全性。但是,真要守护社会这一大坝,便连一个小小的蚁穴都不能容许。因此,最终的解决方案,被引向这样一种视点:将人类这一生物降格视作具有社会性的哺乳动物。”

真是很讽刺的说法。人类终于拥有了神之力,然而为了调和这种太过强大的力量,不得不将自己从人贬低到猿、再从猿贬低到单纯的哺乳类。

“史前文明的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洛伦兹指出,在狼和渡鸦一类具有强大杀伤能力、并且进行社会生活的动物中,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理机制,可以抑制同种间的攻击。这就是所谓的攻击抑制。另一方面,在老鼠和人类这种不具强大攻击力的动物中,因为攻击抑制不充分,所以常常会在同类间发生过激的攻击与杀戮行为。因此,具有超能力的人类,为了维持历来的社会生活,就必须加上足够强大的攻击抑制。”

“但是,怎样才能加上攻击抑制呢?”

瞬宛如一个人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呢喃。

“唯一有效的方法,只有改造人类的遗传基因。狼的DNA已经完全解读成功,专司攻击抑制的遗传基因也已经确认。但是,单纯将之直接导入还不够。攻击抑制的强弱,必须与攻击能力相适应。”

“也就是说,给予人类的攻击抑制,不能单是狼的程度,其强度要远远超出狼了?”

“现实中究竟在遗传基因中加上了何种强度的攻击抑制,由于资料的匮乏,无法加以推测。不过在原先的计划中,预定要组合进人类遗传基因的机制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普通的攻击抑制,与狼相似;但还有一种,被称为‘愧死结构’。”

我如罹电击。“愧死”这个词,我们从和贵园时代就被反复灌输,深深刻在每个人的意识之中。对于所有人来说,那是最可耻的死法。

“最初为了配合攻击抑制而构想出来的‘良心机制’,是一种当人想要使用超能力对人攻击时阻碍思维集中的机制。但是,因为效果很不稳定,最终没有实现。取代其被开发出来的,是具有更加单纯且更具有决定性效果的‘愧死结构’。‘愧死结构’的作用机制如下所述:首先,大脑一旦认识到自己想要攻击同种人类,便会无意识地发动超能力,停止肾脏及副甲状腺的机能。由此会产生不安、悸动、出汗等生理警告,其效果也可以通过学习、附加动机、暗示等增强。在这个阶段,绝大多数人都会停止攻击,但如果无视警告继续进行攻击,会发展成低钙血症,导致痉挛,最终窒息而死,或者因钾浓度剧增而导致心跳停止。”

“这……这太混蛋了。”觉痛苦地呻吟起来。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们一直以来所相信的到底又是什么呢?我们被教导说,人类是因为具有高尚的品德才被授予了神之力。然而实际上,若是没有死亡的威胁,就不会停止互相的争斗,我们其实只是远比狼和乌鸦更加低劣愚蠢的动物而已吗?

“胡说!骗人!全都是谎话!”真理亚咬牙切齿地说。

“但是,道理是说得通的。”瞬低声喃喃自语。

“你相信这些话?”

我问瞬,然而瞬却没有回答。他向拟蓑白问道:“……恶鬼的出现,是那之后的事?”

瞬的问题让我皱起眉头。的确,我们的问题是从那里开始的。但是,刚才拟蓑白的话,与恶鬼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恶鬼,也就是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在史前文明崩溃之前就有记录显示其存在。另外,被称作业魔的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据推测也在差不多同一时期出现。但在紧随其后的混乱期与黑暗时代、战乱时期中,其存在并不受注意。”

在当时,我还没有很好理解拟蓑白话里的含义。今天回想起来,在暴力支配整个世界的时代,因为死亡与鲜血太过寻常,他们的存在也就被掩盖了吧。

“我们的社会诞生以后,恶鬼和业魔才变得受人关注了吗?或者说,如今这个社会体制,仅仅是为了防止恶鬼与业魔而构建起来的吗?”

瞬用尖锐的声音扔出疑问。

“关于现行的社会体制,因为没有资料,无法回答。”

“但是,为什么,恶鬼,刚才说的愧死结构……”

“等、等一下。”觉慌慌张张地拦住了瞬的问题,“瞬可能已经明白了,但是我们还没弄明白呢。恶鬼那个什么……库洛基斯什么的,到底是什么?然后业魔又和恶鬼有什么区别?”

“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正如其别名所显示的……”

我们正在侧耳细听,然而接下去的话却永远也听不到了。

拟蓑白,突然间和夹着它身体的虎蛱一起,裹在了一团白热的火焰漩涡之中。

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当场跳开,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看着事态的发展。就连极其顽固的虎蛱也放开了拟蓑白,想要从火焰中逃走。它一边拼命晃动钳子,一边将身体在地上摩擦,然而超自然的火焰没有半点消失的迹象。虎蛱发出挠玻璃一般的刺耳声音,十条腿紧紧缩起,仰天倒在地上,终于不动了。

拟蓑白也蜷起了身子,分泌出大量满是泡沫的黏液,努力灭火,然而地狱的业火绝非它所能抵抗的。无数触手被火焰炙烤枯萎,发黑炭化。覆盖全身的橡胶一样的皮肤也在高温下变得满是洞孔,眼看着就要被烧光了。

就在这时,燃烧的拟蓑白上面,出现了一个奇异的事物。

抱着小小婴孩的母亲。

那是一幅立体影像。母亲眼中含泪,仿佛哀诉一般地望着我们。我们感到呼吸困难,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不可思议的是,母子的影像刚一出现,火焰便消失了。但是,拟蓑白最后这张王牌似乎打得太迟了。影像开始闪烁起怪异的线条,随后慢慢变暗,最终完全消失。

不大一会儿,拟蓑白也和虎蛱一样,完全不动了。身体表面被烧得焦黑,散发出带有恶臭的白烟。

“谁……?”觉看着大家,用嘶哑的声音问。

“什么谁?”一直哑然无语的真理亚,反问道。

“刚刚你也看见了,那种起火的方式,绝不是通常会有的。你不觉得那个只能是以咒力烧起来的火吗?到底是谁干的?”

觉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从背后传来的。

“是我。”

我吓得真的跳了起来。回过头一看,只见背后站着一个僧侣打扮的人物。他的个子极高,眼光如鹰隼般锐利无比。剃得精光的头颅泛着青光,长脸的额头上渗出汗珠。

“那是灌输妄言、蛊惑人心的魑魅魍魉之辈,一旦发现便要立即烧毁。你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

觉本想回答,但好像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说不下去了。

“我们在做夏季野营的课题,溯利根川而上的。”真理亚接下去说。

“学校允许你们到这种地方来了吗?”

僧侣打扮的人物抱起胳膊。脸上的表情愈发严厉,似乎是在警告我们,要是说谎的话,会有相当可怕的惩罚。

“……对不起,学校没有给过我们许可。我们是不小心来到这里的。”瞬谨慎地说。

“原来如此。不小心来到这里的么?然后不小心抓了一只螃蟹玩,后来不小心抓到了那个妖怪,再然后不小心听恶魔的话听入了神,是吧?”

谁也没有搭话。在这种状况下,解释是没用的。

“我是清净寺西堂离尘。你们的事,我知道得很清楚。”

西堂是清净寺里教育方面最高级的职位。我忽然想起,在当初清净寺的成长仪式上,侍立于无瞋上人身侧的,便是这个名叫离尘的僧人。

“你们且随我去清净寺。没有无瞋上人的指示,不得回町。”

“请等一下。在那之前,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瞬指着拟蓑白的残骸说,“这东西说的事情,全都是谎话吗?”

我们不禁都为瞬捏了一把冷汗。那种事情,还是不问为好吧。不知是不是正中离尘师的下怀,他的眼中仿佛闪起了异样的光芒。

“你认为是真的?”

“我不知道。和我们从学校学到的知识相差太多了。但是,我觉得在那些话之中,似乎有着另一种整合性。”

瞬的话吐露了我们真实的心声。然而,在眼下这个场合,真实未必一定是一种美德。

“你们破坏了规则,来到了不能来的地方。而且,还触犯了禁令,听了恶魔的言语。仅这两条,便已是重大的罪过,但真正的问题还在这之前。”

离尘师的声音之中,有着令我们心胆俱寒的冰冷声响。

“你们违背了作为伦理规定基干的十重禁戒之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听从恶魔的声音,对佛法的教诲提出异议。因此,我必须马上冻结你们的咒力。”

离尘师从怀里取出纸束一样的东西。那是以两枚八裁白纸折起来的人偶。一共五个,放在我们面前。

看到人偶的头部与躯干上的梵文和奇怪的花纹,我想起了清净寺里的仪式,无瞋上人将我的咒力临时封印的事。

不要,绝对不要!不要失去咒力!我不想再度品尝和贵园毕业之前那种什么都无能为力的无助感和无依无靠。但是,我们无法反抗。

“由此刻起,你们的咒力,便封入此人偶之中。”离尘师宣布,“你们各自操纵自己的人偶,让它站起来。”

我让眼前的人偶站了起来。忽然间,一行眼泪自脸颊滑落。

“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渡边早季!”

离尘师的大声断喝在山野中回荡。

“你们的咒力,于此冻结!”

离尘师的手中放出无数银针。针宛如胡蜂群一样,向着五个人偶准确飞来,刺穿了头、躯体、四肢。

“尽却烧施[24]……燃尽一切烦恼……灰烬洒向无边荒土……”

骗人的。这不过是个单纯的暗示而已。就靠这么弄一下,咒力不可能用不了。以前之所以有效,是因为我还小,还没有把咒力真正化作自己的东西。如今咒力已经完全归我所有了。这绝不是旁人能够夺走的。

我拼死说服自己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可是,离尘师的冻结仪式还没有结束。

“你们应该记得。在清净寺里,皈依神佛,放掷自己的咒力。你们因大日如来的慈悲,被无瞋上人传授了正确的真言,这才召来了新的精灵,再度被赋予了咒力。”

离尘师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带上了仿佛传进心底最深处般的不吉声响。

“但是,背离了佛道的你们,精灵飞走了,真言也消失了。哪怕你们曾经铭记在心。此刻的你们,已经无法再回想起真言了吧。”

恐怕早在成长仪式的时候,我们的潜意识里便通过暗示而被埋下了钩子。当出现新暗示的时候,通过利用那个钩子,心灵便可以被随意操控了吧。

对于这时候的我们来说,钩子发挥了等同魔法的效果。迄今为止本应该一直占据了意识中心的真言,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抱着一线希望,彼此对望了一圈,然而看起来所有人都是同样的状况。觉的脸扭曲着,表情如泣如诉,向我摇了摇头。

“好了,走吧。”

离尘师瞥了我们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群家畜一般。

“别慢吞吞的,日落之前要回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