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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们与迈克尔道别,前往波兰边境。迈克尔的朋友贾诺想跟我们一起结伴骑行一段路,他就在半路等我们。会和后,在布莱恩的建议下,贾诺带我们由一条土路穿过森林,因为打我们离开布拉迪斯拉发,一路都在下雨,因此路上到处泥泞不堪,而且刚才还有运送木材的拖拉机经过这里,搞得整个路看着像是一块刚被犁过的田,坑洼不平。而且这还是通往山顶的上坡路,如果我们选择从柏油路走的话,就能完全避开这一切了。这次的不走寻常路又是布莱恩的原因,而我并不喜欢自讨苦吃,也不想经历这种不必要的困难。我们在某些路段根本无法保持平衡,也无法继续骑行,自行车轮陷在深及脚踝的泥浆里,我们只得下车并一路推着。虽然我一句话都没说,但布莱恩只需看我一眼,便能意识到我的不满。

他让贾诺继续前进,自己在路边等我,他凑过来问我怎么了。

“没事。”我违心地说。

“你看起来很生气。”他说。

“我没有生气。”我再次撒谎。

“连贾诺都问我你怎么了。”他说。

这话让我很受打击。听起来就像是我的问题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只有我自己浑然不知。我都快哭出来了,其实我很反感自己如此情绪化,但无法自控。有时候仅仅一个词就足以让我失控痛哭。

我努力挤出了一个假笑,说:“我不太喜欢这条路。”

他问道:“但是我们当时计划的时候,你不是也认同避开主干道来骑么。而且骑车穿过大自然不是会更好吗?”

“当时我不知道路况竟然是这样的,而且还这么难走。”我试图为自己的坏情绪辩护。

我没有做对任何事情。开始时,我并没有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明确地告诉他:我不会只是因为他喜欢骑土路和上坡,就心甘情愿忍受这些苦头,但我却接受了他的建议。然后我又因此生气了,因为这条路很难走,而且布莱恩对我的牺牲没有任何感激——前者是无法预料的,但后者即使我没有告诉过他,他也应该知道啊。我表现得很孩子气。

“不只是你,每个人都走得很艰难。”布莱恩说。

“我知道,但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跟你说过我的性格很难相处,所以你不必关注我的情绪波动。”我告诉他。

这是实话。在早期我们交流的一封邮件里,我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对此回复道,“我喜欢坚强又自信的女人。”他当时并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也试过让自己不去注意这些,可每当你因为什么事情责怪我的时候,我还是会有所察觉。”他现在这么回答道。

他的感觉没有欺骗他,我想为自己辩护,但我既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无法预知自己的情绪反应——就像此刻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看到我流泪,布莱恩默默地拥抱了我。如果他能经常这样抱抱我或者能多表现出一些同情心来,也许我会更容易克服这一切?

布莱恩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但并不像我一样那么在乎肢体的接触与温柔。我们在西西里岛旅行时的一次聊天中,他透露道,朱莉过去总是说她讨厌“不必要”的肢体接触,因为她是个理疗师,不得不每天与别人肢体接触。他们的婚姻维持了18年,这段婚姻几乎占据了布莱恩一半的人生,所以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戒掉与爱人进行身体接触习惯了。

“对不起,让我不舒服的状况太多了,每天都在下雨,旅途中的种种困难,我们之间的种种误解,而且我还必须用英语交流…适应这一切真的很难。”我靠在他肩膀上哭着说道。

布莱恩默默抱住我,直到我平静下来。

当我终于重振旗鼓,准备好上路时,他问:“我们可以继续上路了吗?”他推着我的自行车,帮我开始上坡。

贾诺在小路和主干道的交接处等我们,我们离波兰只有几公里了,布莱恩和我都迫不及待地要穿过这条官方已经不承认的边界,于我而言,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欧盟的另一个国家,而布莱恩之前从德国骑到捷克,又进入斯洛伐克,这一路就已穿过了两条国境线。看到我们如此兴奋,贾诺拿出他的相机,抓拍了我们骑车穿过空荡荡的边界检查站的瞬间,这个边检站虽然依旧屹立在此,却已在不久前作古了。

当我们三人停下一起合影时,布莱恩喊道,“无边境世界万岁!”

他的快乐很有感染力,所以我也高兴地尖叫起来。我们拥抱彼此,像是刚抵达目的国的移民。一想到塞尔维亚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加入欧盟了,我就觉得有些遗憾,我认为欧盟的唯一的作用让人们无边界的自由往来。

我们继续骑行,讨论着如果没有国界,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布莱恩学生时代第一次离开美国去旅行时,就一直向往着这样的世界。

“如果全世界都能和平共处的话,这种想法就有可能实现。”他说。

“那是乌托邦。”贾诺回应。

“和平不是关键。”布莱恩说,“只要能为旅行者们解除边界就够了。”

“然后各种贩卖军火和毒品的人就会伪装成骑行者,像你俩这样,从一个国家自由进入另一个国家。”贾诺嘲讽道。

“也许我们就是这类人,你怎么知道呢?”布莱恩开玩笑说。

当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段很长的下坡路时,聊天结束了,布莱恩和贾诺全速前进,他们的车速达到了50迈,甚至更快,而我则一如既往地落在后面。几年前,我在弗鲁士卡戈拉山(Fruška Gora)下坡时手臂骨折了,压坏了半个手肘,还在急诊室做了外科手术。从那以后,我骑行下坡的时速度只会比在平地时略快。看到布莱恩时,我已经用这个速度骑了15分钟。看到他我很高兴,因为我没想到在骑到下一座城市入口之前能见到他。

当我赶上他时,他说,“嘿。”脸上还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嘿——嘿!”我回答道。我把自行车停在他身边,愉快地又说了一句:“你还爱我吗?你已经整整15分钟没有吻我了。”然后过去吻了他一下。

而他却只是冷淡又敷衍地回吻了我一下,这令我感到意外。

“你怎么了?”我问他。就在几秒钟之前,他整个人还是容光焕发的,而现在他突然严肃了起来,仿佛生气了。

“我不喜欢你刚刚的说法。”他回答。

“噢,布莱恩,那只是一个玩笑!”我难以置信地大声说道。

“我不喜欢你的玩笑,很粗俗。”他答道。

“我所有的朋友都会开类似的玩笑,没人会当真。”我抗议道,“有时候我们确实会用黑色幽默夸张地表达,但刚刚的那个玩笑就只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普通玩笑而已。”

“那句话听着就像是你又在抱怨我,你对我有所期待而我却辜负你了。”他解释道。

我当时就想象手机上的动态表情一般,绝望得一直用头撞墙壁。为什么相互理解这么难?为什么我们之间总是不断地出现误解?难道我们间的差异大到无法沟通了?还是我们不够努力?为什么现在才开始困扰着我们的一切在西西里岛和贝尔格莱德的那段“蜜月”时期里,我们没有丝毫察觉?还是说当时我们根本不想去注意那些事情?

我非常想得到别人的意见,听听他人的想法,请他们指出我的错误,或是跟我说说我们忽视了什么,或许我们只是在今天才会这样?

“好吧,我不会再开这种玩笑了。”我用安抚的语气做出承诺。

然后,我想起某位心理学家说过,伴侣间有没有相似的幽默感是衡量他们是否合适的最佳指标之一。我的人际交往经历也基本证实了这一说法,但现在我并不想相信这是真的。

与贾诺道别之后,我们骑了一整天的上坡路,登上了西部的鞑靼山脉,向扎科帕内前进。那天天气多云,似乎随时都会下雨,果不其然,我们骑到一个地图上未标记出的地方时,密云破裂,雨点落在我们身上,于是我们在一个加油站的顶棚下避雨,等待雨势减弱,再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办,加油站对面有一个带平房的宿营地,决定去那里躲雨之前,我们问了住宿费用,一间平房8欧元——贴在接待处玻璃上的价目表这么写着,我满怀期待地望向布莱恩,因为这价格应该是能够接受的,但他却觉得既然我们有帐篷,就没有理由花这份钱。听到这儿,我沉默地转过身去,走到加油站避雨,雨下了15分钟依然没有停,可布莱恩仍提议继续骑行,这次我实在忍不住反对了。

“我不想在大雨中骑车,因为我的夹克会渗水,我不想生病。”我说。

“所有夹克穿一段时间都会渗水。”他答道。“即使是北面[ 北面(The North Face)是美国最受欢迎的徒步装备品牌户外品牌之一,品牌名有两层含义:一是制造商所在的北半球,二是每座山的北面往往都是整座山最难攀登的部分。]的夹克也是一样”他当时正穿着北面夹克,那是他心目中的顶级夹克品牌。

“真的?那我们交换吧!”我提议道。

他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就只是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已经能识别出他不认同我时的表现了,表面上会看起来波澜不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但他的一切表现都好像是在说:“都因为你,我才违心地做出了妥协。”而现在,他脸上正挂着这种表情。

我也不想傻站在那儿为他的双标生气,于是走进了加油站的小卖部,看看他们都卖些什么东西。售货员留着胡子,进门时他向我问候,我微笑着问他哪里有衣架上挂着的那种雨衣。

“这儿就有。”他答道并指了指一个放着各色小包装袋的货架,都是些中国产的雨衣,质量一般,但非常便宜。我自己就能负担得了,不用跟布莱恩要钱。

我穿上雨衣出来时,布莱恩说:“这是一次性雨衣。”

“他们没有更好的雨衣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继续前进并找到可以露营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等到天黑——你是这个意思吧?”我用不太友善的语气回答他。

我们继续骑行上坡,而大雨并没有丝毫减弱,路两边的地形都非常陡峭,天已经开始渐渐黑了,但我们仍然没有找到适合扎营的地方。我在一个弯道发现了一间破旧的小木屋,此时天已经黑了。我想睡在室内,想睡在一个干燥的地方,所以我问了布莱恩的意思,他默认了。

我在房子周围转了几圈,想透过窗户看看有没有人,这房子似乎已然荒弃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敲了一下大门,想把房主叫出来,如果那里有的话,但并没有人回应,于是我走到屋后,那里有个带顶棚的巨大露台,我注意到一位穿着白色长睡衣的老人正在靠近其中一扇玻璃窗,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我咧出自己最热诚的微笑,大声喊道:“晚上好!我和我的朋友、自行车、扎科帕内、下雨、帐篷、睡觉?”我把关键词一一列举出来,好让他理解我的意思。

老人挥了挥手,这可能代表我们可以住在这里,也可能是要我们离开,让他一个人清静清静。因为波兰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友善的,于是我把他的动作理解为一种许可。

我们在屋后的露台上搭帐篷时,布莱恩异常沉默,晚饭时,我费了好大劲才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但我问你的时候你同意了。”我提醒他。

“是的,我同意了,因为你不想待在雨里。”他冷冷地回答我。

我一度感到我们互换了角色,那时是我妥协于他,但之后又为此生气。我很想知道他是否意识到我们俩对此类情况有着相同的反应,可现在并不适合大声分析这些问题,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太严肃了。

我们默默躺下,但还不到十分钟,就有一辆车停到了路边。我们听到一男一女的声音正在接近房子,与此同时,手提灯的灯光沿着道路,照到我们的帐篷上。因为这个露台有顶篷,我们便只搭了透明网格的内层帐篷布,因此他们可以在灯光下清楚地看到我们。当我仓皇地从睡袋里爬出来时,那女人被吓到了,还喊着些什么。

我先是和他们道了晚上好,又不好意思地道了歉,试图解释我们把帐篷搭在这里的原因,并告诉他们这是征得了老人同意的,如果这男人的灯光没有照到我们的自行车和上面挂的驮包,我真不知道他们对我的话能听懂多少。他应该是明白了我们是旅行者而不是流浪汉,因为他同他妻子说了一些话,他妻子便冷静了下来,他们的语气变成了一种近乎亲切的口吻,他们允许我们待在这里,但要求我们不能吸烟或是生火。我向他们保证我们都不吸烟,而且做饭用的是一种安全炉灶,于是他们便和和气气地离开了。

当我爬回自己的睡袋时,布莱恩先说话了。

“我感到压力很大。首先是今天白天发生的那些事,然后一下是这,现在又是那。”他告诉我。“我真不明白雨中骑车有什么问题。从最开始,我们就一直睡在你满意的地方,而我却从未选择过。”

听到他的话,我开始怒火中烧。

“就因为我不想没穿雨衣就在大雨中骑车,就因为我不想在没必要的时候睡在潮湿的地上,你就感到压力很大?”我愤怒地回击他。

“我也淋湿了,也睡在潮湿的地上了,可我就不介意。”他回答。

“啊哈!那你怎么不把你的夹克给我穿?怎么不把你的垫子给我睡,让我也能干爽地睡在离地面5厘米的地方?”我问他。

虽然我的垫子质量好,价格也贵,可是在我们离开布拉迪斯拉发后的第二还是第三天,它就开始漏气了,我们几乎每天都要例行检查这块睡垫,到现在已经找到30多个漏洞了,我们一直努力修补,但根本无济于事,我还打趣道,睡在仙人掌上说不定还会更好,一旦感觉到了地面的潮湿,我就会半夜起来给睡垫充气。在狭小的空间里打气可不简单,必须把睡垫从身下抽出并蹲在角落里给它充气,还要避免吵醒布莱恩。这种情况每晚至少发生1次,而且往往都要2到3次,因此早上起床我会感到很困倦,而且总会感觉身体某个部位不舒服:麻痹的手、酸疼的背、僵痛的脖子。

布莱恩让我忍一忍,我勉强接受了他的建议,因为要找到睡垫上所有的孔有时候耗时很长。如果自己能作决定,我早就在日利纳买一个新垫子了,可是我自己的钱并不够买个新的,想到要让布莱恩掏钱,我心里也并不情愿——而且我感觉他也不会付,虽然他并没有这么说,我只能继续这种状态,每天半夜醒来,给睡垫充气,白天则到处检查是否有新的漏洞。

我感到义愤填膺,便坚持正色道:“你自己的装备质量好,没必要在意外部环境,却指望我和你一样能浑身湿透地骑车、睡在潮乎乎的地方,这难道不是很自私吗?”

我也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但话题走向已完全不受我控制。

这次他又没有回答我,但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他在噘嘴,他反感我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的沉默于我而言也一样很有杀伤力。

他故作礼貌地问我:“我们明天再继续这个话题可以吗?我现在很累了。”这种语气从第一天起就让我恼火——无论他心里的想法或感受如何,于他而言,最重要的都是要像一个冰盾一样保持礼貌和矜持。

我没有回话,只是转向一边。他倒很快就静静地打起了呼噜,我却一直没睡着,默默哭了很久。

第二天早上,我们都没有对这些事情释怀,一夜过后彼此间的裂痕似乎之间变得更深了。我们都试图避开对方的目光,就这样在一种奇怪的沉默中吃着早餐,收起帐篷和装备,然后继续骑车上山。

这天是星期五,当我们抵达了扎科帕内的山谷时,已经过了午时。这条车道通向波兰境内的喀尔巴阡山脉中最受欢迎的旅游地,现在已被堵得水泄不通,车流足足有几公里长。前一夜还下着倾盆大雨,今天就放晴了,阳光明媚,非常暖和,可这条车流却要么是一动不动,要么就十分缓慢地前进,很多车里没空调的乘客打开车门通风降温,这给我们的骑行造成了不变,于是我们转移到了相反方向的车道继续骑行,那条路通往市区。

骑行路上我们遇到了拥挤得难以形容的人潮,克鲁波基街道已禁止车辆通行,而游客又太多,我们根本无法骑行通过这条路,只好下车推行,一路磕磕绊绊地穿过其他行人,拥挤的人群让布莱恩很焦虑,尽管是他选择了这条路线,而且我们之所以会来这里,也是因为他想游览这里远近闻名的滑雪道。而当我进了一家网吧并在博客上更新文章时,布莱恩还在愈加煎熬地忍受着这片人群。然后我们逛了几家卖露营装备的商店,期待着有人会愿意让我凭那漏气睡垫的收据和保修单,去换一个新的睡垫,但我们都明白这个概率极低,而我也根本不会考虑在这些商店里买新睡垫,因为这里是景区,商品价格比外面贵多了。

我们没有游览扎科帕内的任何一个景点,只想快点离开这座城市。我们面前是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坡底隐约是一个通往斯洛伐克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