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之所以显得困难,是因为我们心里的畏惧。
在陆年的成长过程中,继父与他从没交过心,因此陆妈妈同时担任着双重角色。她有着父亲的严厉,也有着母亲的温和。她教给陆年的众多为人处世的原则里有一条他记得很清楚——欠别人的,一定要还。
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但当岁岁连续一周在大晚上端着夜宵敲开他的房门时,他就有点后悔去更换那块坏掉的窗玻璃了。而且这次她变聪明了,将煮煳了的面“嫁祸”给姥姥,轻易就堵回去了他拒绝的话。
然后就是每天早晨她总跟在他后面出门,又跟着他上同一辆公交车,甚至堂而皇之地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有一次她入座时公交车忽然一个急刹车,她还踉跄着踩到了陆年的脚。那一下很重,陆年吸着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啊,对不起。”岁岁赶紧道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窗玻璃事件之后,他总觉得她在他面前那种忐忑的语气与讨好的神色好像忽然之间消失了。
他那个举动让她误解了自己是在关心她吗?陆年在心里哼道,女生们还真是容易想太多,给点阳光就灿烂。但不管怎样,那张真切的笑脸总比讨好的笑要顺眼一点。她不知道,他真的很讨厌她面对自己时脸上挂着的小心翼翼与讨好,那像是在提醒他——她是因为什么而这样的。
陆年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真题集看,摆明了不想被打扰,岁岁却像看不懂似的,惊讶地问:“你要参加物理奥赛吗?”
“嗯。”
他顿了顿,还是回答了,但视线依旧停留在书上。
“这种比赛好难哦。”
陆年说:“还好。”
“你真厉害。”岁岁是个理科渣,听陆年这么淡然又自信的口气,不禁朝他投去崇拜的目光,心里暗想,她的陆年哥哥真的好优秀啊,自己也要更努力才行!
下了车,两个人沉默着并肩朝学校走去,快到校门口时岁岁忽然开了口:“陆年,你最喜欢吃的菜是什么?”
陆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岁岁边走边侧头望着自己。她郑重地等一个答案的神色让他有一种错觉,仿佛她问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喜欢吃什么菜在他看来只是一件可忽略不计的小事,就好像她在初见他时缠着他问: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啊?你最喜欢的明星是谁啊?这类问题很无聊。
岁岁其实预料到了他不会回答,因为每次姥姥问他想吃什么菜时,他总回“随便、都行”之类的,一副看起来不挑食的样子。可每次吃饭他都吃得很少,姥姥眼见他瘦了好多心疼不已,问他是不是吃不惯中餐。可他说不是,他已经吃饱了。岁岁有一次路过他的房间,发现他在一边看书一边啃面包。她在学校食堂从没遇见过他,后来偷偷去了几次高中部,看见他靠在走廊上吃三明治。岁岁知道他并不是讨厌中餐,当初在她家做客时,她妈妈做的鱼他就挺爱吃的。
啊,鱼!岁岁心念一动,没再追问,心想:没关系,让我自己来寻找答案好了。
“陆年。”
岁岁循声回望,就看见一个女生朝着他们快步走过来。“她长得可真好看啊!”这是岁岁初见云影时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她的脸小小的,是标准的美人脸,五官十分精致。她不像别的长发女同学那样扎个高高的马尾,而是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将漆黑的长发随意地绾了一个髻。那份明明属于成熟女子的慵懒感搭配少女的气质,有一种很奇妙、很独特的魅力。
“早啊。”她仰头对陆年温柔地笑,声音也很好听。
“早。”
“吃早餐了吗?”她用那种随意而亲昵的语气问道。
“吃了。”
“我给你带了三明治,是你喜欢的口味。那,就当零食吧。”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纸袋,一看就是在那种很贵的蛋糕店里买的。
“谢谢。”陆年没接,“我不吃零食的。”
她也没觉得尴尬,很自然地将纸袋又塞回书包里,仍笑着说:“我先给你拿着。”她转头看岁岁,好像这才发现她的存在一般,问陆年,“是你的朋友吗?”
陆年没回答她,只说:“走吧,快迟到了。”
他转身进了学校,云影朝岁岁笑笑,也跟了过去。
岁岁站在原地没动,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走远。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岁岁生平第一次在心里对别人产生了一种叫嫉妒的情绪。不是因为那女孩长得那样美,也不是她能用亲昵的语气与陆年很自然地聊天,而是因为她竟然知道她的陆年哥哥喜欢的口味,对她来说很不容易的事在另一个女孩那里变得如此稀松平常。
过了十来天,岁岁才终于去还周慕屿的校服。本来早就洗好了,岁岁将它晾在了楼顶的天台上,等过两天去收时却发现衣服仍湿漉漉的。正纳闷呢,岁岁忽然想起上午陆天铭提着姥姥浇花的水壶从自己房间门口走过时停下来对她诡异地笑,那会儿她只当他是无聊,这下全明白了——那水全被他泼在这校服上了。
幼稚!无聊!神经病!岁岁咬牙暗骂,但她没有去找天铭对质。对待他这种男生,你越生气他就越得意,干脆无视他就好了。
趁着课间休息,岁岁拿了校服去初二(1)班。她走到二楼时又转身下楼拐去了小卖部,买了一罐可乐放在装校服的纸袋里。
岁岁站在后门张望,教室里闹哄哄的,她没有看见周慕屿。正准备拉个人问一下他的座位在哪儿,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头就看见一张放大的脸,惊得往后退了两步。
她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周慕屿被她逗乐了,背着手笑眯眯地说:“找我啊?”
岁岁将纸袋递给他:“衣服我洗干净了,不好意思啊,这么久才还你。谢谢你。”
“没事。”周慕屿接过衣服,问她,“那浑蛋后来有没有再欺负你?”
岁岁愣了一下,摇头说:“没有。”
周慕屿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威慑力,颇为自豪地说:“如果他们再找你麻烦,你告诉我。”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空气戳了两下,“小爷用一指神功将他们统统揍趴下!”
岁岁忍不住笑了。这少年高高瘦瘦的,长了一张漂亮的面孔,皮肤白净,眼睛黑亮,弯眼笑时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外表看起来完全不像那种热衷于打架斗狠的男孩。
岁岁不喜欢暴力,可她真的很感激他。她来这个学校后得到的两次善意,都是来自这个与她无亲无故甚至都没有什么交集的少年。但她既没接受也没拒绝他的好意,只是很诚恳地说了句“谢谢”,然后就转身下楼了。
周慕屿打开纸袋看见那罐可乐时微微愣住,随即嘴角有笑意蔓延开来,没想到小狼崽还挺细心且懂感恩呢。
他拉可乐的拉环时忽然停住,将拉直了的拉环又扣回去。他把可乐塞进课桌里,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摆在了桌上。
接下来的那堂课,坐在他斜对面的郑重一回头就看见周慕屿时不时对着一罐可乐笑得像个傻子。对吃的永远充满了好奇与钻研精神的郑肿肿同学料定这罐可乐非比寻常,一颗想要尝一尝的心蠢蠢欲动。
于是午休时从外面晃荡回来的周慕屿,一进教室就看见郑重正拿着那罐可乐仰头“咕咚咕咚”喝得正欢,末了舔着嘴唇纳闷道:“没什么稀奇啊?”
周慕屿一秒奓了毛。
他追着郑重跑了整栋教学楼,最后郑重被他堵在七楼的男厕所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都快哭了:“不就是一罐可乐吗……你至于吗……老子赔你十罐!”
周慕屿也微喘着气,扶着门框红着眼睛吼他:“谁稀罕你的十罐!”
这天最后一堂课是历史课,当地理老师走进来时,岁岁愣了一下,调课了吗?
岁岁轻轻戳了一下前排的汪文娟,汪文娟没理她。岁岁再次戳了她一下,汪文娟才不耐烦地转头看她。
岁岁压低声音问:“调了课你怎么没说啊?”
汪文娟是学习委员,这类事一般都由她发通知。
汪文娟说:“昨天英语课下课后我在班上通知了。”说完她就转头不再理岁岁。
岁岁环顾教室一圈,每个人的课桌上都摆着地理课本,只有她没有。昨天英语课下课后她记得自己去了一趟厕所,看来汪文娟是故意的。
岁岁对周慕屿撒了谎。
他的帮忙并没有让她的处境更好一些,虽然陆天铭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男生们没有再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可那些针对她的暴力并没有消失,只是化为更隐形的冷暴力了而已。周慕屿为她出头的事传得很快。每个班级里都会形成一些小圈子,然后“各自为政”,但男生们在一致对外这种事上倒是出奇地团结,一个刚来的插班生联合高年级的男生欺负自己班的同学是很令人厌恶的。而女生们则在背后嚼舌根说她不要脸,竟然勾引周学长。岁岁这才知道原来周慕屿在初中部挺有名的,汪文娟还给他写过信。想想也是,长得帅成绩也还不错的男生总是格外引人注目。于是岁岁成了全班同学的公敌,所有人都无视她,只当没有这个人存在。
明明身处热闹的人群中,却像是身处与世隔绝的孤岛。十三岁的女孩,还没有学会与孤独相处,再对比她之前热闹的校园生活,那种被孤立的感觉显得特别噬心与煎熬。最难过的时候她其实有过想转校的念头,可一想到又要给姥姥添麻烦,以及陆年也在这所学校,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安慰自己说,没有朋友也不是一件坏事啊,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上,而且她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她开始热衷于陪姥姥去买菜,姥姥的菜谱重复性很高,猪肉吃得最多,其次是鸡、鸭。但岁岁发现这些陆年都不大爱吃。于是,她拜托姥姥买一些别的种类的食材。每次吃饭时,岁岁就化身“侦探”,留意陆年的一举一动。渐渐地她就发现,他最喜欢吃刺少的鱼,其次是午餐肉,牛肉只吃用番茄炖的。他怕辣,蔬菜只喜欢蘑菇与胡萝卜,其他的碰都不碰。
“真挑食。”岁岁坐在台灯下,一边翻她买的那本食谱,一边感慨。她将陆年喜欢吃的菜的相关食谱做好记号,一字一句读完那些步骤后觉得好像也并没有多难,然而等她真正站在厨房实战时才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别说菜的味道了,光是前期准备工作就足够她手忙脚乱的了。午餐肉卡在铁罐里始终出不来,她用力一甩,罐子砸出去打翻了一个碗,里面的蛋液流了一地……
岁岁站在凌乱不堪的厨房里,由衷地赞同一句话——有些事真的是需要天赋的。但是,她同样由衷地赞同另一句话——天赋不够,努力来凑呗。于是无数个写完作业的深夜,等姥姥睡着后,她就偷偷溜进厨房练手。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不敢告诉姥姥,可能是担心姥姥主动提出教她做吧。呃……那还是算了吧。
“呸呸呸——咸死了!”岁岁吐出午餐肉,端起水杯猛喝了一大口。她忧愁地看着眼前那盘非常咸还有些煳的煎午餐肉,第一次完整做完一道菜的喜悦一下子没了。她拿起菜谱,皱着眉嘀咕:“加适量盐?适量到底是个啥标准?”
“要不,再试一次吧……”岁岁握拳,“加油!”
她重新拿出一块午餐肉来,正专心致志地埋头切块,寂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在干什么?”
岁岁手一抖,刀口拐了个弯,与她的食指来了个亲密接触。
她发出一声惊叫。
“血……血……”岁岁举着汩汩冒血的手指,疼得声音都在颤抖,眼泪也不受控制地跑出来。她吓坏了,傻乎乎地站在原地,都忘了要立即止血。
陆年冲过去,扫了一眼台面,从一堆乱七八糟的食材里找出一块干净的厨布包住她的手指,打结时岁岁疼得哇哇大叫。
“闭嘴!”陆年伸手捂住岁岁的嘴,低声说,“姥姥睡着了。”
岁岁狂点头,泪水滴到他的手指间,陆年放开了她。
岁岁不敢再哼唧,但真的好疼啊。她甩着手,带着哭腔问他:“我的手指是不是会断掉?”
“去穿外套,然后去医院。”陆年说完就走出了厨房。
岁岁更恐慌了,这么晚让我一个人去医院吗?她回房间一边穿外套,一边犹豫着是不是该叫醒姥姥。
“你还在磨蹭什么?走啊。”是陆年有点不耐烦的声音。
岁岁抬头时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她看见穿好外套的陆年站在门口,原来他并没有丢下自己不管。
晚上十一点多,很容易就打到了出租车,道路也通畅,两个人很快就赶到了医院。进了急诊室,医生拆开那块被血浸透了的厨布后,检查了伤口,说:“得缝针。”
听到这三个字,岁岁本就因失血而苍白的脸更加惨白。她咬着嘴唇没吭声,医生以为她是怕疼,笑着安抚她:“会打麻药,不疼的。”
不是的,岁岁心想,我不是怕疼,只是想起了额头上缝过针的伤口。其实在听到陆年说去医院时她心里就一直发怵,这里的灯光与气味,熟悉得令她浑身战栗。
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岁岁转头诧异地看着陆年。他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黑眸冷淡。但很奇妙的是,岁岁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连微微颤抖的身子也平静下来。
陆年对医生说:“麻烦您了。”
伤口有点深,缝了三针,还好没伤到骨头。折腾完已经是十二点半了,北方的春夜仍有点冷,岁岁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将外套的帽子扣到头顶,默默地跟在陆年身后朝着大门走。大半夜的闹到了医院,明天还要上学呢。她一直等着陆年问责,可他什么都没说。坐在出租车上,他闭上眼休息,岁岁偷偷地打量他。他的神情同往常一样冷然,嘴唇紧抿,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气。
回到家,在走廊上分别时,陆年才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儿别扭:“对不起。”
“啊?”岁岁有点愣。
陆年快步上了楼。
岁岁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咧开嘴轻轻地笑了。
岁岁不想让姥姥知道这件事,所以面对姥姥的询问她只说是自己削画笔时不小心割到了手指,不严重的。
过了两天在学校食堂碰到周慕屿,他指着她的伤口问:“你不会又被人欺负了吧?”
“没……没,自己弄的。”岁岁将说给姥姥听的那个理由又说了一遍。
周慕屿可没姥姥那么好忽悠,抓过她的手瞅了瞅:“骗谁呢,这包扎程度与长相一看就是缝针了。”
岁岁心里十分惊讶,他眼睛自带X光吗?这都能看出来?
她呵呵地干笑:“我比较小题大做嘛,伤口包得是有点厚了。我吃完了,拜拜!”然后她端着餐盘一溜烟跑了。
幸好伤在左手,不影响写作业,就是练厨艺这件事别指望了。不过正好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岁岁便一门心思扑到复习上。
岁岁用绝对的孤独感换来的奖赏是期中考了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三。成绩一公布,全班哗然。这是他们班第一次有人冲进了年级前三,班主任当众表扬了岁岁,说她如果不是被数学拖了后腿,拿下第一也不成问题,然后就让她选一个想坐的座位。入学时因为她是插班生,班主任把她安排在了最后一排。现在她有权利选择任何位子,岁岁却选择坐在原位。
班主任虽有些惊讶,倒也没说什么,开始按照成绩重新安排座位。等同学们都换好座位了,班主任又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今天转来一位新同学,这位同学情况比较特殊,她是少年网球运动员,因为打比赛,没办法像你们一样正常地上文化课,希望大家能多多帮助她……”正说着,班主任扭头望向教室外面,对刚走到门口的女生招了招手:“丁壹同学,快进来。”
好奇妙的缘分。
这是岁岁与丁壹在看见对方时相同的想法,惊讶与惊喜令两个人隔着中间无数身影相视而笑。丁壹甚至还抬起手冲岁岁使劲晃了晃,弄得其他同学很是莫名其妙。
她真的好可爱啊。岁岁心想。
坐在岁岁旁边的男生很喜欢网球,这会儿认出了丁壹,惊呼出声:“啊,是她啊!”
前排女生好奇地回头:“你认识她?”
男生有点小激动:“她是咱们省女子网球队年纪最小却最厉害的选手,去年我看过她的现场赛,超酷!”
女生对网球赛没啥概念,“哦”了一声就转过头去。
讲台上,丁壹简单地介绍完自己后,班主任说:“那你先坐在……”
丁壹抢先说:“老师,我可以坐那里吗?”她指着岁岁身旁的座位。
班主任笑了:“丁壹同学,你可真会选,那是我们班第一名。”
于是丁壹与岁岁重逢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哇,小天使,你竟然这么厉害,我学习超烂的,以后请多多关照啦!”
岁岁被她逗乐了。真的,她从没听人用那样坦然且兴高采烈的语气说自己——我学习超烂的。
岁岁将丁壹的名字写在纸上推到她面前,轻声问:“是这个壹吗?”
然后岁岁看见她的新同桌眼睛唰地变得好亮,郑重地握住她的手:“子期啊……”忽然察觉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自习课上实在有点突兀,丁壹于是压低声音将那句话讲完,“伯牙总算找到你了!”
原本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因她生硬转换的语调变得奇奇怪怪,岁岁扑哧一声笑了。她后来才知道丁壹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从小到大她自我介绍完,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猜中她的名字是哪个“yī”。
见许多同学纷纷朝她们望过来,岁岁与丁壹相视一笑,没有再多聊。
下课铃响了,岁岁正收拾书包,丁壹碰了碰她的手臂:“哎,我要去厕所,你要不要一起?”
手上的动作顿住,岁岁的眼睛里忽然起了雾。
真的是很平常的一句话,丁壹的语气也很平淡自然,可岁岁却听见哗啦一声,有人伸出手,将隔离她的那块透明的玻璃轻轻地敲碎了。忽然之间,她身处的那个总是阴雨连绵的孤岛有阳光照射进来,天空亮了。
“要……要去。”
岁岁语气中的哽咽把丁壹吓了一跳:“你怎么啦?”
“没事啊,”岁岁笑着摇头,站起来将丁壹往外推,“快走,快走,我好急的。”
丁壹笑笑,拉起岁岁的手就开跑。两个人穿过闹哄哄的教室,绕过走廊,岁岁被丁壹带着一路狂奔。风吹起发丝,夕阳的光像碎钻一样闪闪发光地照耀在她们年轻的脸庞上。这条去厕所的路岁岁走过无数次,可这次不一样了,每一根柱子、每一块窗玻璃、每一扇门,还有身边来来往往的同学,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
大多数人的校园生活是从入学那一天开始的。而对岁岁来说,她在北方的中学时代是在这个有着美丽晚霞的黄昏开始的。她曾在心里默默幻想过无数遍的场景——有个女生能亲昵地叫她:哎,一起去厕所吗?这样一个微小的心愿,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终于实现了。
年少时的友情总是格外简单纯粹,一起牵手去过厕所、分享过一支棒棒冰、凑在一起偷偷说过别人的坏话,哪怕只是因为说对了名字中的一个字,都可以立即因此成为好友。
丁壹要请岁岁吃午餐。她们虽然很投缘,但毕竟刚认识,岁岁觉得不太好意思。可丁壹说:“我最讨厌一个人吃饭啦,你就行行好陪我一起吧!”
丁壹的午餐是从家里带来的,岁岁看见她食盒里的一道道菜时眼睛发光,决定将“厨艺”这门功课再次提上日程。丁壹的便当卖相堪比食谱上的图片,虽都是些家常菜,却做得十分精致。食盒最底层是鸡汤,它散发出的香味令岁岁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丁壹,你妈妈好厉害啊!”岁岁夸赞道,心里想着有没有可能去拜个师。
“呵呵,我妈做的菜狗都嫌,这是我家阿姨做的。”丁壹分了一把勺子给岁岁,“新的。”
岁岁说:“谢谢你请我吃饭。”
丁壹俏皮地笑了:“谢谢你陪我一起吃饭。”
“开动喽!”
丁壹的话音刚落,忽然有只手从她背后伸出,取走了课桌上的红烧肋排。
“吃独食可是会消化不良的哟!”
岁岁吓了一跳,丁壹却好像一点都不吃惊,冷哼道:“抢别人的菜吃了会拉肚子的!”
岁岁回头,只见郑重正端着那盘红烧肋排闭眼深嗅且一脸陶醉,然后就被旁边的周慕屿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周慕屿“啧”了一声,满脸鄙视:“出息!”之后他绕到丁壹的课桌前,扫过桌上的菜,眼睛贼亮,“椒盐虾!哇,我爱舒姨!”
他右手捏起一只椒盐虾,左手冲正目瞪口呆看着他的岁岁摇了摇:“嗨!”
岁岁:“……”
好意思说别人没出息!
于是那顿饭变成了热热闹闹的聚餐,丁壹好像料到了这两个人要来蹭吃,变戏法似的从食盒里又掏出两把勺子来。后来丁壹告诉岁岁,她家阿姨特意准备了四人份的菜,从小到大周慕屿与郑重就没少上她家蹭吃蹭喝。
世界可真小,眼前这仨竟然是发小。岁岁看着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呛声,又毫无顾忌地从对方的碗里抢菜吃,那种家人般的亲密无间令她羡慕,有一起长大的朋友真好。
“丁二,你就别回队里了,训练多累啊,我跟你讲,学校可好玩了!”郑重笑嘻嘻地提议。
丁壹冷笑:“你想跟我的饭盒一起上学就直说。”
岁岁这才知道丁壹不能一直在学校上课,上周她刚打完一场比赛,训练稍微松一点她才有时间来学校。这是她第一次进学校念书,她从五岁开始打网球,整个小学课程都是请的家教。本来中学她妈妈是要继续请家教的,可丁壹很羡慕周慕屿与郑重,她也想像同龄人一样感受一下校园生活是什么样的。
在厨房自学厨艺数次失败后,岁岁还是向丁壹求助了,她迟疑很久的事在丁壹看来却是小事一桩。
“没问题啊,我跟舒姨说一下就好了,她知道你的!”丁壹贼笑着问,“不过你干吗学做饭啊?给喜欢的男生送便当?”
本来丁壹就是开个玩笑,哪知岁岁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丁壹睁大眼:“真的?谁啊?我们学校的吗?”
“不是啦!”岁岁低头快步往前走。
丁壹追过去揽住岁岁的肩膀,调侃道:“哎哟,我的小天使害羞了。”
岁岁忽然顿住脚步。她看见陆年正从小卖部里走出来,手里拿了一瓶水与一盒饼干。岁岁皱眉,他午餐又是吃这些吗?
陆年没看见岁岁,他是往另一个方向走的。
丁壹循着岁岁的视线看过去,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低声笑道:“你想送便当的人就是刚才那个男生吧?”
这一次岁岁没有否认,她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向好友袒露自己的心事:“嗯,他叫陆年。”
周末,岁岁第一次上丁壹家学做菜,可丁壹却被临时召回了网球队集训。虽然丁壹一再让岁岁安心,但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住同一个小区的周慕屿与郑重听说岁岁要来跟舒姨学做菜,两个人打着帮忙的旗号屁颠屁颠地跑来蹭饭了。
“我的小祖宗们哟,出去,出去,别给我添乱。”舒姨看起来文静秀气,声音却十分洪亮,大手一挥就将两个蹭饭的人赶了出去,岁岁十分喜欢她身上那股爽朗劲儿。
岁岁郑重地对着老师鞠了个躬:“舒姨,那就拜托您啦!”
“哎哟,小事儿。”舒姨笑着摆摆手,看了看岁岁带来的食材,“你怎么还买菜来呢?壹壹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不用太见外。”
岁岁微愣,然后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她是这么说的吗?最好的朋友。
这天岁岁学的菜是午餐肉厚蛋烧,这道菜虽然做起来简单,但菜里面的东西可比煎午餐肉多多了。鸡蛋卷里裹着午餐肉与蔬菜,用的是陆年爱吃的胡萝卜与蘑菇。舒姨有一双巧手,又非常有耐心,每个步骤都手把手地教岁岁。有一个好老师与一个认真的学生,教学过程进展很顺利。那天的晚餐,岁岁贡献出了自己的第一道菜,虽然蛋卷有点散架,味道跟舒姨做的没法比,但至少不咸了!
舒姨鼓励她:“第一次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回家多多练习就行。”
郑重勉强吃了一块就再没动过岁岁那道菜,周慕屿倒是挺给面子,吃了一大半。
吃完饭,岁岁要帮舒姨收拾厨房却被她赶了出来:“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还有你们俩,”她指着周慕屿和郑重,“都给我走走走。”
三个人下了楼,周慕屿打算送岁岁去坐公交车,郑重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表现一下绅士风度,于是说他也一起送。
周慕屿抓住郑重的肩膀将他往家的方向推:“你哥好像找你有急事,之前给我发了短信我忘记告诉你了。”
郑重纳闷:“我哥为什么不给我发短信却给你发?”说完掏出手机按了按,“没坏啊。”
周慕屿说:“我怎么知道,你赶紧回家!”
郑重半信半疑地走了,周慕屿笑眯眯地挥手跟他道别。
岁岁说:“你不用送我,现在时间还早。”
周慕屿说:“我吃撑了,消食。”
岁岁“哦”了一声。
“你怎么想到学做菜呢?”在周慕屿的印象里,这个年龄的女生没有喜欢进厨房的。
周慕屿不是丁壹,岁岁没办法将理由说出来,于是就说:“就是喜欢啊。”
“你的爱好还真特别。”
小区门口有个便利店,周慕屿走进去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可乐,问岁岁:“你要吗?”
岁岁摇头。
“想喝什么?”
岁岁说:“牛奶吧。”
周慕屿将牛奶插好吸管递给岁岁,戏谑道:“对哦,你需要长个儿!”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岁岁的头。
岁岁在南方女生里个头不算矮的,但北方姑娘个个高挑,她本来就有点介意自己是班上最矮的女生。
岁岁凶他:“周慕屿,不准拍我的头!”
周慕屿反而来了劲,伸手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
“要快快长高哦,小禾苗。”
岁岁气得半死,想拍回去,结果发现自己够不着他。她跳起来,眼见能碰着了,却被周慕屿躲开了。
周慕屿大笑:“赵岁岁,你怎么这么可爱啊,哈哈哈!”
岁岁:“……”
这有什么好笑的!岁岁懒得理他,气呼呼地往前走。
“生气了?我就开个玩笑。”
“我道歉。”
“要不我的头让你拍回来?”
一直走到公交站,岁岁都没理他。正好公交车开了过来,岁岁连招呼都没给他打就上了车。车子开动之前,她忽然推开玻璃窗对着仍站在原地的周慕屿说:“谢谢你送我。”
路灯下,那少年的脸忽然阴转晴,嘴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星星落回他的眼睛里。
那是生平第一次,周慕屿体会到,原来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会因为她记得你爱喝可乐而窃喜,会因为她生你的气而难过。
夏天来的时候,岁岁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自行车。是姥姥送的,陆年与天铭也收到了这份礼物。
岁岁绕着那辆天蓝色自行车转了一圈,它可真漂亮啊。可她发愁地说:“姥姥,我不会骑啊!”
姥姥拍了一下脑袋:“哎哟,瞧我,都忘记问你了。”接着又笑着说,“不要紧,很容易学的。”
姥姥转头叫陆年:“年年,你教岁岁吧。”
“我不要。”陆年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这时,天铭骑着新自行车去外面溜达一圈回来了,姥姥眼睛一亮:“天铭……”
岁岁立即说:“我不要!”开什么玩笑啊,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岁岁心想。
姥姥要被这俩孩子愁死了,忽然心念一动,说:“岁岁,姥姥教你!”
岁岁说:“啊!”
陆年推着自行车正要离开,听到这话就停了下来。
姥姥好像真来了兴致,跨上自行车试了试高度,满意地点头:“刚好。我跟你们说啊,别看我现在腰腿不太中用了,但年轻的时候车骑得老好了。岁岁,走!”姥姥边说边推着自行车往院门口走。
岁岁有点傻眼。
陆年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过去拉住车后座,语气很无奈:“姥姥,我教。”
姥姥果决迅速地将自行车推给他,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那就拜托我们年年了!”
陆年很怀疑这位老太太年轻时学过表演,演起来一套一套的。
家附近有所小学,周末的学校操场没人,正适合学车。门卫室的大爷跟姥姥很熟,悄悄地将陆年和岁岁放了进去。
陆年十岁那年自学骑自行车只用了十分钟,所以在他看来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上车、身体保持平衡、往前走”三个步骤搞定。他看了一下手表,在心里很大方地给岁岁设置了半小时的时限。
“你先看我示范一遍。”陆年跨坐在自行车上,双手握住车把手,“身体放松保持平衡,眼睛看前面,往前踩踏板,想停下时就握紧刹车。”他说完就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绕着操场骑了两个大圈,最后一个漂亮的刹车停在岁岁身边。
陆年问:“了解了吗?”
好像很容易的样子,岁岁满怀信心地点头。
然而有句话叫“知易行难”。岁岁双脚撑地跨坐在自行车上,握着车把手的一双手紧张到僵硬,身体也是。前方宽敞的平地在她眼前幻化成恐怖的悬崖,她怎么都不敢踏出第一步。
陆年见岁岁站着不动,不耐烦地问:“你愣着干吗?”
岁岁说:“我……我……我不敢。”
陆年:“……”
陆年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去十分钟了。他上前抓住岁岁自行车的后座:“我帮你扶着,你慢慢往前走。”
“好,那你可要抓稳点啊!”
岁岁安心了不少,鼓起勇气试了好几次,终于敢把双脚踩到踏板上了。可才踩了两圈,又一惊一乍地跳下来。
二十分钟过去,岁岁连五十米都没有骑出去。
陆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语气更加不耐烦:“你放松点。”
“哦。”
“保持平衡……哎,你别乱动啊。”
“我没动啊。”
“你明明动了。”
……
三十分钟过去,岁岁总算磕磕碰碰地往前走了一百米。她有点开心,但更多的还是忐忑:“陆年,你可千万别放手啊!”
“嗯。”
说完陆年就悄悄松了手,岁岁一开始没发觉,骑了几米觉得不对劲,便扭头往后看,然后——
“啊啊啊”的惊叫声与自行车摔倒的声音同时响起。
陆年:“……”
岁岁指着陆年大声控诉:“你个骗子!”
陆年是故意的,他根本就不想教她骑车,只是心疼姥姥才勉强来了。可她胆小又愚笨,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学不会,简直是浪费他的时间。现在还好意思指责他?陆年沉着脸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站住了,耳边回想起姥姥的话——慢慢来,今天学不会明天再继续。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可不想明天、后天再继续下去。
岁岁还坐在地上,见陆年又转身回来了,她黯然的神色唰地变得明亮。她仰头笑着对他说:“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我保证不会再害怕了!”说着她还竖起手掌做出发誓的模样。
陆年看见她的手掌边缘被地面擦出了几丝血痕,带笑的脸上神色无比坚定,就点了点头,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下次放手前我会先告诉你。”
可能是摔了一跤,悬挂在头顶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反正已经掉下来了,岁岁心里的恐惧一下子消散了大半。很多事之所以显得困难,是因为我们心里的畏惧。岁岁整个人放松了许多,渐渐从一百米到两百米、三百米……最后完完整整地骑车绕了操场一圈。
“现在我要放手了。”陆年说。
“好!”
岁岁深吸一口气,车子慢慢滑出去。一圈、两圈、三圈……车子稳稳当当地朝前行进。那至关重要的第一步迈出以后,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岁岁加快速度,再快一点,然后她感受到了耳畔的风声,呼吸间是风送来的花香,身体变得轻盈,一颗心好像也随之飞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她拐了个弯,朝着陆年所在的方向飞驰而去,对着他开心地大喊:“我学会了!陆年,我学会了是不是!”
陆年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正慢慢沉下去。三个小时,整整三个小时才学会,有什么好激动的!但那样激越的情绪好像有一种奇妙的感染力,让他忽然有点羡慕岁岁。他从小学什么都快,包括念书。一开始妈妈还会夸赞他,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他也觉得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成功的喜悦感。
岁岁绕着操场骑了一圈又一圈,还兴致勃勃地冲他喊:“陆年,我们要不要来比赛啊?”
陆年没有回应她,他转身取过自己的自行车朝学校外走。岁岁看着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渐行渐远,骑着车追过去,但他最终还是消失在了拐角处。她忽然发现,她原本以为已拉近的距离,其实根本就只是她的幻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