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环绕京都御所的北墙边,有一所小小的房屋。明治早期,美国传教士首次获允住在这座古都内,他们在寻找住所时,曾将家具和其他物品暂时存放在这所房子里。房子如今很不起眼,即便它是仅存的几座贵族宅邸之一,不仅在京都19世纪中期席卷御所的那场大火中幸免于难,还逃过了1868年迁都东京后的破败与损毁。

将房子和花园与外人隔绝开来的围墙外面,竖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祐之井”三个字。越过围墙,勉强可以看到里面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这两个标记提示着游客,这座房子的意义不仅仅是日本19世纪传统建筑的一个样本——何况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样本。事实上,1852年,明治天皇 本书称他为“明治”,尽管这是他死后的谥号。在他生前,日本人只叫他“天皇”或者“皇帝”;“睦仁”这个名字主要是和外国人交往或者签署文件时才用到的。就出生在这座房子里,而且据不太可靠的传说,他第一次洗澡用的便是“祐之井”的井水。 人们经常说,明治幼年的名字“祐宫”取自这口井,但是这口井是1854年8月京都大旱时才挖的,当时明治差不多一岁。“祐宫”这个名字(或者叫祐亲王)是孝明天皇从参议五条为定建议的七个名字中选出来的。明治的曾祖父光格天皇(1771—1840)儿时也叫这个名字。该井以亲王的名字命名,而不是反过来。孝明天皇自己因为对甘甜的井水非常满意,所以将井命名为“祐之井”(《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59页)。人们通常认为明治第一次洗澡用的是祐之井的井水(例如,栗原广太,《人間明治天皇》,第1页),但是官方记录中清楚地指出,洗澡水取自出町桥以北的鸭川(《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20、23页)。

明治没有出生在皇宫,而是在这样一座普普通通的房子里,因为他的母亲中山庆子(1835—1907)迫于风俗,在即将临盆时离开了皇宫。传统上,人们认为分娩会使住所触秽,因此皇室的孩子通常都在母亲家附近出生,一般是在一所单独的房子里。这所房子一旦不再使用,很可能会被烧毁。讽刺的是,明治出生的这座小房子存留的时间比四周那些精心设计、屋顶一波高过一波的贵族宅邸都要长。

庆子的父亲,权大纳言 大纳言是日本古代官职,仅低于太政大臣及左右大臣,相当于副丞相。大纳言为上述三公提供协助及参议政事,也是天皇的近侍。其下则是中纳言、少纳言。对于超出规定人数而任命的官职,则加上“权”字;后文中的亲王是日本皇室典范中对皇子、皇孙的称呼,皇女、皇孙女则称作内亲王。——译注中山忠能(1809—1888),为了即将诞生的亲王,在自己的宅邸旁边建了这座产房。他一开始想使用邻居的空地,不过,尽管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极有可能成为天皇,他们还是拒绝了他。最后,他只好把小屋建在自己已经很拥挤的宅邸里。跟当时的许多贵族一样,中山忠能穷得盖不起这样一所小房子——两个小房间,外加一个相连的浴室和厕所——不得不向别人借钱。 这座房子本身花了一百两银子,而忠能则申请借款二百两。这个申请经过层层递交,最后在关白那里被拒绝,他说没有借款超过一百两的先例。于是忠能只借了一百两,同时承诺将在十五年内分期还清。幸运的是,忠能的姑奶奶中山绩子当时任大典侍,他才得以用她的名字又借了五十两,这五十两银子将分十年偿还(《明治天皇紀》第一卷,第8—9页)。忠能无疑希望孩子平安降生后,他女儿收到的礼物可以让他偿还这些债务。

房子本身虽然毫不起眼,但是一位神圣天皇(他在东京的神庙明治神宫每个新年都吸引几百万人参拜;即使平日里,也有数千人)的出生地竟然如此简陋,如此不被重视,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这座房子长期以来被严重忽视,直到最近,他们才给它换了新瓦。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实用建筑,地面铺着光秃秃的地板,没有一丝装饰,很难看出这里是日本最有名的天皇的出生地。

对明治出生地的忽视,同时也是人们对这个人总体印象的奇怪反映:即使是那些认为明治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统治者的日本人,也举不出一个例子来证明他的辉煌声誉。明治当然和1868年日本现代史开端的“明治维新”联系在一起,但当时他只有十五岁,显然无法对维新或者紧随其后的重大改革做出关键贡献。他的名字与对中国、俄国战争的大胜以及英日同盟联系在一起,但他在这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充其量是一个仁慈的君主,而非政策或者军事策略的制定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位期间(甚至他死后很久),一直鼓舞着日本人以非凡的勇气去缔造功绩。毫无疑问,在那些为新政权实施改革的人心目中,他是一位精神上的导师。

我们普遍对他缺乏了解,并非是因为大量证据遭到封锁。明治从出生到死亡的一生中,几乎每件事都有详细的记录。官方史书《明治天皇纪》几乎逐日列出了他直接参与,以及发生在他周围的相关事情。明治死后,认识他的人写了许多书和文章,回忆他的日常生活和性格,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些书都没能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作为第一位与西方人见面的天皇,他也出现在那些访问过日本的外国高官的日记里。与谒见过他的几个日本人不一样,这些人没有什么忌讳,从明治第一次公开露面起便坦率地描绘他的外表,这使得他们的书读起来别有趣味。但是,他们提供的资料也很少。

除了十二卷厚厚的且印得密密麻麻的官方记录记载的大量事实以外,还有无数关于明治的传说和轶事,尤其是关于他的风流韵事和酒量的传闻。甚至有人骄傲地宣称是他的私生子,但他们的证据通常都站不住脚。的确,素材如此之多,看来对于想写一部全面传记的学者来说,唯一需要的只是耐心了。然而,在令人信服地刻画这名在位四十五年且见证了日本历史上最伟大变化的人物上,明治天皇的传记作者鲜有成功。

原因可能在于这些传记作者(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承认)得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即明治天皇的个性并不见得比那几张印有他画像的纸来得深邃和复杂,人们习惯向这些君主的画像鞠躬,而从不考虑隐藏在表面以下的东西。为了证明明治也有“人性”的一面,传记作者通常会讲一些趣闻逸事,说明他冷漠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对皇后炽热的爱,或者他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自己的臣民,或者他具有极佳的幽默感。但是这类趣闻轶事未能给人留下什么印象,甚至让人很难相信。近来一些喜欢揭露真相的批评家倾向于将明治描写成一个对那些功绩没有丝毫帮助的人,或者反过来,将他描绘成一个毫不关心人民福祉的无情暴君。他们可能都错了,这样的努力只会使明治拥有持久不衰的名声和数目众多的崇拜者这件事变得更加神秘。

跟几乎同时代的维多利亚女王不一样,明治不记日记,而且几乎没有写过信。明治的父亲孝明天皇(1831—1867)留下了许多书信,大部分都充满了对世界局势发展的强烈愤怒,但是明治留下来的珍贵信件则不怎么有趣。除了在国家文书上的签名,他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手迹。 他的许多诗都写在纸片上,由专业的女书法家誊写出来,然后销毁。他也没留下什么照片(也许加起来不过三四张),而当时许多地位没他高的日本人都经常去照相。他生前和死后绘制的几幅画像,要么是在视察银矿,要么是在主持讨论宪法草案的会议,但这些都是肖像画,并非确确实实发生的真事,是一些可能从未见过明治长什么样的画家的作品。 明治神宫的圣德纪念绘画馆收藏了八十幅巨大的绘画,展示了明治一生从出生到葬礼的各个重大事件。这些画由当时的杰出画家在1926—1936年间创作,但是很可能没有一位画家亲眼见过明治。意大利画家Edoardo Chiossone(1832—1898)是少数几位为明治画过肖像的画家之一,他的画被大多数人看成是照片,张贴在日本的所有学校。

要想了解明治,除了官方记录和他的侍从写的非官方回忆录(有时并不可靠)之外,还可以读他写的短歌 短歌是和歌最常见的一种形式,由五、七、五、七、七个音节组成。——编注。据估计,明治一生写了十万多首短歌。尽管大都是一些传统语言和意象,但包含了少量跟他生平有关的内容,其中透露出他在各种场合的情感;而他最为人知的作品——关于军队和教育的法令——都是由别人代劳,很难在他们的措辞中发现明治个人的信念。

他死后,认识他的宫廷人员所写的文章都难以令人满意,有时候还互相矛盾。有个人回忆明治小时候格外地健康活泼,可能还有点霸道,青年时期得过一次相扑冠军。另外一个跟他同样很熟的人则反驳说,孩提时代的明治身体虚弱,常常生病,这不禁使人怀疑起相扑冠军这个说法来。许多传记作者都讲了明治第一次听到枪炮声时晕倒的故事,但是另一些传记作者则否定这种说法。在面对这种种矛盾的说法时,现代读者会倾向于相信最糟糕的事情,即孩提时代的明治实际上体弱多病且胆小怕事,只是他的传记捏造了这些趣闻轶事,以显示他是强健的大和男儿。但是,明治多年以前的那个玩伴回忆明治经常打他,难道是在说谎吗? 木村祯之祐回忆说(当时他七岁,明治八岁):“一旦发生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他通常会抡起拳头,一拳打向那个倒霉的人。我记不清自己有幸挨过他多少拳头。不管怎么说,我比他小一岁,一般不怎么怕他,总是斗胆做出一些违抗他旨意的事情来,每次他都会赏我几个拳头”(《明治天皇の御幼時》,第17页)

这样的抵牾并非只存在于他的童年时期,他的聪颖、明智、对人民的关心,以及与一名统治者相称的其他能力近来都受到了学者的质疑。试举一个这类矛盾的小例子:明治真的(如他的一个侍从在回忆录中所说的那样)每天收到十几份日本报纸和外国报纸,并认真地阅读吗? 坊城俊良,《宫中五十年》,第15页。还是,(如他另一个侍从所说的)明治在统治初期还浏览一下报纸的标题,后来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至于他为什么不再看报,可以参考日野西资博,《明治天皇の御日常》,第53页。这样的抵牾还出现在他日常行为的描述中,因此我们很难判断他是个怎样的人。如果他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品味非常简单,不愿在自己身上花钱,因此制服都打了补丁, 《明治天皇の御日常》第44页、第175页。那这又如何与他喜欢钻石和法国香水的传闻对上号呢? 《明治天皇の御日常》第44页、第175页。日野西在第59页提到明治有时会花几万日元购买钻石戒指;第146页上说他每两到三天就用完一瓶香水。

即使艰难地读完关于他日常生活的十二卷官方记录,你也很难了解明治的感觉。我们确切地知道他何时第一次踏足御所外面,但我们真正想知道的并非这个具体的时间,而是当他从曾是他的整个世界的高墙之内走出来时,(就像释迦牟尼一样)第一次看到贫穷、疾病和死亡时,内心有什么样的感受。

认识他的人称赞他的刚毅、公平以及一些别的值得赞美的品质。即使我们认为这些赞美属实,也会很想知道,一个基本上由宫中无知妇人带大,喜欢传统优雅的贵族消遣胜于武器的亲王,一个许多世代都没有参加过战争的君主后代,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为什么会给人留下一直穿着戎装的军人印象?

在描绘明治的过程中,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因为他总是被一些能力非凡且个性迥异的大臣包围着。历史学家往往从这些人的角度来讨论明治的统治,认为这些人的辉煌成就都是以天皇的名义进行的,天皇只发挥着仪式上的作用。然而,认为明治的非凡名声仅仅源于他(相当偶然地)是大变革时代的天皇,未免对他不太公平。一个更为负面的观点认为,他的年幼和无知无疑帮了“大政奉还”领导者的大忙;你很容易想象,假如明治的父亲孝明天皇(他对外国人简直恨之入骨)没有在三十六岁时英年早逝的话,这些人的工作会举步维艰。明治尽管年轻,却也能够做出重大决策,举个例子,由于他的介入,才阻止了侵略朝鲜的战争。当时西乡隆盛等大多数大臣都主张入侵朝鲜。明治后来的多次行动——尤其是他多次到全国各地视察——使臣民们意识到日本是一个统一的现代国家。将明治视为可有可无的人,就像将维多利亚女皇视为无能的人一样,是非常不恰当的。 Giles St. Aubyn评论道:“几乎所有的19世纪宪法文本都暗示女皇是一个摆设……实际上,没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了,格拉德斯通(Gladstone)听到了这样的废话可能会哭笑不得”(Queen Victoria, p. 218)。

明治的第一个名字祐宫,或者祐宫亲王,是孝明天皇在他出生后一个星期给他起的。他后来的名字叫睦仁,这是他在位时签署在文件上的名字。明治这个现在人们一般称呼的名字,其实是他的谥号和年号。与西方的编年史不同,日本史书使用年号纪年。在睦仁将“明治”定为他整个统治时期的年号以前,通常一个皇帝的年号要更改多次——在一甲子六十年中的两个固定时刻 即辛酉、甲子两个年度。——编注,或者在发生一系列自然灾害之后(这些自然灾害被认为是年号不祥导致的),或者是出现了一些需要在历法中记录下来的祥瑞。明治的意思是“开明的统治”,这个年号从1868年他即位第一年起便作为他的年号,直到1912年他逝世为止。现在,这个年号还被用来描绘那个时期经历急速变化和剧烈动荡的整个日本文化。

我将在这本书中试着描绘这样一个明治天皇:他生于一个几百年来一直拒绝与西方接触的国家,却亲眼目睹了日本变成一个世界强国,并成为国际社会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