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触詟说赵太后

《战国策》赵策四

原文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1]触詟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2]，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3]也，故愿望见。”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4]衰[5]乎？”曰：“恃鬻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6]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7]以闻[8]。”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9]，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10]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11]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注释

[1] 左师：官名。[2] 徐趋：徐，慢。趋，小步快走。是古代下见上、臣见君的走路姿态。触詟脚有病，所以只能“徐趋”。[3] 郄：同“隙”，病，不舒适。[4] 得无：该不会。[5] 衰：减少。[6] 息：儿子。[7] 没死：冒着死的危险。[8] 以闻：把事情告诉您。[9] 持其踵：握住燕后的脚后跟，此指紧紧跟在她身后。[10] 山陵：比喻国君，这里指赵太后。[11] 子义：赵国贤士。

译文

赵太后新近执政，秦国就加紧进攻赵国。赵国向齐国求援。齐王说：“必须要用长安君来作人质，才能出兵。”赵太后不同意，大臣们竭力劝谏。太后明确地对左右的人宣布：“有再说让长安君去作人质的，我一定要把唾沫吐到他脸上！”

左师触詟说他希望觐见太后，太后怒气冲冲地等候着他。触詟进宫以后慢慢向前小跑，到了太后跟前请罪说：“老臣的脚有毛病，没法快跑，很久没能来觐见您了。我私下原谅了自己，但是担心太后的贵体有不舒服的地方，所以希望觐见您。”太后说：“我靠车子行动。”触詟说：“每天的饮食该不会减少吧？”太后说：“靠喝点粥罢了。”“老臣近来很不想吃东西，就自己勉强走走，每天走三四里，才稍微增加了一点食欲。身体也感到舒适了。”太后说：“我可做不到。”太后脸色略微缓和了。

左师公说：“我的儿子舒祺，年纪最小，不成器。可是我年纪老了，心里很疼爱他，希望能让他充当一名卫士，来保卫王宫，因此我冒着死罪来禀告太后。”太后说：“好啊。他年龄多大了？”左师公说：“十五岁了。虽然年纪小，但希望趁自己还没死，把他托付给您。”太后说：“男人也疼爱自己的小儿子吗？”触詟说：“比女人还疼爱得厉害些。”太后笑着说：“女人疼爱自己的小儿子特别厉害。”左师公说：“我私下认为，您疼爱燕后超过疼爱长安君。”太后说：“你错了。不像疼爱长安君那么的厉害。”左师公说：“父母疼爱子女，就要为他们做长远打算。您送燕后出嫁的时候，跟在她的后面偷偷哭泣。想起她离家远嫁就伤心，也真是怜爱她了。燕后走了后，您不是不想念她，每当祭祀的时候总为她祈祷，祈祷说：‘一定不要让她回来。’这难道不是为她做长远打算，希望她有子孙世代为王吗？”太后说：“是的。”左师公说：“从现在上推到三世之前，一直到赵氏建立赵国的时候，赵国君主子孙封侯的，他们的继承人还有继续继承侯位的吗？”太后说：“没有。”触詟说：“不单是赵国，其他诸侯的子孙封侯的，他们的继承人有还在侯位的吗？”太后说：“我没有听说过。”触詟说：“这就是说他们不仅自身遭了祸，祸患还落到他们子孙身上。难道君王的子孙就注定不好吗？不是。只是因为他们地位尊贵而没有功勋，俸禄丰厚而没有什么劳绩，却拥有很多贵重的财宝。如今您让长安君的地位尊显，封给他肥美的土地，赐给他很多贵重的财宝，却不趁现在让他为国立功，一旦您百年后，长安君凭什么在赵立足？老臣以为您为长安君考虑得太短浅了，所以说您对他的爱不如对燕后的爱。”太后说：“好吧，任凭您派他到哪里去。”就为长安君准备了一百辆车子，到齐国去做人质。齐国的援军就出动了。

子义听到这件事后说：“国君的儿子，也是骨肉之亲，尚且不能依靠没有功勋的高位和没有劳绩的俸禄来保持他的富贵，何况是做臣子的呢？”

评析

本篇记叙的是触詟巧言劝谏赵太后让儿子到齐国做人质的故事。文章成功地塑造了触詟这个富有生活经验、善于进谏的老臣形象。面对气盛偏执、溺爱幼子的赵太后，他采取迂回曲折、因势利导的方法，巧妙地说服了她。作者用细致的笔触刻画了人物的言谈举止，传神地表现了人物的情绪和性格。

文中触詟对王孙公子们“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必导致“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的精辟之见，至今仍有借鉴作用。同时告诉人们一个深刻的道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不能为了他们一时的安逸，而断送了美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