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红春③

回到家,我思考了许多。今天变得不一样了,与昨日不一样,与往日不一样。仿佛连死讯也无限延期了。

无数想法在脑中盘旋,这次没有消灭它们,任凭它们自由地构建。怀疑自己是一时兴起,拿起的东西会在半途丢弃。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只是想抓紧时间,让自己余下的生命不那么难看。我想着手这场梦,曾一直逃避,不敢表达的梦,未能正视的梦。现在,在觉得为时未晚的情况下,我想着手这场梦,实现我“蝼蚁”般的理想。

我在床上摆成大字形,望着有些灰尘的天花板。想象着由心中最真实的愿望预演的未来,一边想一边还不禁傻笑。就在此时,墙壁的另一边传来父母的打趣声,我的幻想便被打碎,同时痴痴的笑容也化为了僵硬。我侧身盘缩,不知为何,胸口开始灼热,一股愤怒油然而生。我很想大吼:“不要吵!”,来控制他们害虫般的噪音,但我要忍耐,因为我还有求于我的母亲。

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异常尖锐,可能是我正当脆弱。偶像电视剧刻意煽情的配乐,尴尬地发麻的做作对白,像是血淋淋的猪大肠一样灌进我耳道里,塞进我嘴巴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硬是想不通,横竖睡不着。

厌恶的来源不是电视机,也不是他们的唧唧喳喳,是倾诉的欲望没有得到释放。话里是分享,话外是要求,母亲早就读懂了这一套。母亲文化水平低,是个只懂得简单生活的粗人,不会理解各种艺术,不会了解我深爱的音乐。和他们这类人分享,没有意义所在,到头来也只会听到那几句话,“没钱让你学音乐”,“学音乐有什么用”。我总忍不住想和母亲分享先闻趣事,但一想到母亲可能不懂,只会“嗯嗯”、“啊啊”敷衍了事,便打消了这种念头。

不是我爱拖沓,而是众多选择令我忧心忡忡。今天下午的事情,让我保留住了差点掐断的一口气。那是股莫名的力量,那股力量驱使我大胆告诉母亲,我的想法。

回到起点,停留在并未传出声响的玻璃前。几番斟酌之后,倒抽一口气,踏进了大门。

我的目光落在大厅的三角钢琴。不受控制地伸手去够,去触碰它,光滑的烤漆,深深的黑色之中,嵌着乳白的琴键,还有亮丽的镀金LOGO“Steinway & Sons”。

“你好,有什么需要的吗?”

接待处的女士问道,我一时想不起预谋的回答。

“啊……”

我收回依依不舍的手指,向女士走去。女士大概已近中年,却显得格外年轻。

“请问你认识秋月吗?”

“秋月啊,她经常来练琴。”

“你是要找她吗还是?”

“啊不,不是。”

女士直接了然。不想被别人看出迟钝而说的话,让我迷失了进来的意图。

“她是我同学,琴弹得挺好的。”

“啊是嘛。”

女士的笑容,令人安心落意。“秋月她才刚离开。”

“错过了呢。”

强颜欢笑,也无从进一步交谈,以至于我想赶紧摆脱这尴尬的苦海,往大门口缩脚。

“刚才我跟秋月谈了个条件。”女士说。

“啊?”

“她想在晚上把钢琴搬去霞江三桥,说是为了创作。我没同意,毕竟钢琴那么大块头搬运很麻烦。我就提了一个为难她的要求,让她去参加七月的钢琴比赛,不求拿到名次,只要她去,我就借!”

“为难的要求?”

“哎,不好说,总之就是没有勇气上台嘛。”

“那她去吗?”

“在考虑。她技术其实很不错的,能想到才业余四级吗!”

业余四级,我差点以为那是有意的讽刺,“不信。”

我可是参加过她的演奏会,那要是四级的水准,十级岂不是直逼甚至超越鼎鼎盛名的贝多芬和李斯特。

“……她连级都不考吗?”

“嗯。四级是她六岁拿下的。”

……

话语中不难听出,面前这位女士对秋月了解甚多。

女士的亲和,催生我许多疑问,例如秋月经常弹哪些曲子,她哪些时间段会来练琴,但理智阻止了我。这显得像查案,既然是同学,何不自己去问呢?

“抱歉,打扰你了。”

“怎么会,没有的事。”

我试着拉动琴行的门,可它似乎有着斥力,会与我反抗。

这就离开了吗?我进来的目的呢?难道就为了问这些无聊的问题?

“我……可以弹一下这儿的钢琴吗?”

“当然可以,你随意。”

“钟摆”稳定了下来。我走近硕大的钢琴,将凳子摆好,端正坐姿,双手悬于琴键上。

深呼吸,没有听众,也不怕接待处的女士笑话,只是习惯性的深呼吸。虽然熟悉的感觉仍然存在,但我注定摸不着方向。曲谱如同柠檬水书写,用火一烤又清晰地呈现,它们不愿被我遗忘。

问题在于我找不到琴键,连音感也是乱的,所以总用眼睛去确认,达不到连贯,常常失误,更别提这首逐渐加速的曲子。断断续续,昨天还在厌烦这里吵死人的乐器声,没想到今天我也是这声音的发出者之一。

不耐烦地敲击琴键,浑厚实木板内发出的嗡嗡声像无数利刃刺穿心脏,震慑到了我。我立马起身,决定离开这地方,以免丢人现眼。

“哇!你弹的是Shimmer吗?”

女士突然的欣悦不像是捧场。

“你知道这曲子?”

“我还以为非常小众。”

“秋月弹过呀。”

“……这样啊。”

“你应该很久没弹了吧。看得出,你也喜欢这首曲子。”

“啊,很久了……”

我不想提起我那糟糕的弹奏,更不想因“很久”这两字激起我的难过。

出来后,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走路,眼里只有前方。

“霞江……三桥……”

在外面待了一下午,正整理紊乱的思绪,我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初中同学聂翔打来的,叫我去参加聚会。

到约定地点的烤肉店,通过讯息在二楼寻找聂翔,样貌大变的他在角落处招手。

“哟,好久不见。”

“有点久了呢。”

穿搭随意,长着一条小胡子,秀发酷似狼尾的聂翔替我拉开椅子。他旁边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曾信泓,信泓向我打了个招呼,举起一碟肥牛片,往烤盘上夹。

聂翔的号召下,我们开始一边闲聊最近的趣事,一边专注于烤肉。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由于是自助餐,我们没有吃到死撑的程度绝对不会离开。

见到聂翔满是伤疤的糙手,我不禁质疑这是否是我昔日的同学,是否曾是一位书生。

“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对他问起不合时宜的话题。

“我是说,等你有了一定的条件,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梦想,或者从事的行业。”

聂翔初中毕业,就踏上了打工的独立生活。跟着师傅学手艺,接着四面八方的订单去给人家装水电气设备。我很执着于问他,你后悔吗?想了想觉得这种问题太具有说教性质了。不管怎样,这也是他的一种选择。真要说的话,我和聂翔都不是上进的孩子。

“没有。暂时不想这些。”

“你可以坚持自己喜欢的东西啊,我看你不是有很多爱好吗?”

聂翔严肃起来,“三分钟热度而已。坚持自己喜欢的事?不不不。”,他将手伸到我面前,展开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钱。钱啊!喜欢那是拿钱堆出来的。”

一时我难以理解他说的话,我认为,有些喜好不一定要用钱狠狠砸砌,而他只是找借口想埋掉自己的进取心罢了。我总忍不住揣测他人的想法,好像自己是可以为别人出谋划策的圣贤。我自负地以为可以看破人心,殊不知都是布置的表象。

“你呢?以后玩音乐?”

“不……还不确定。”

对未来没有期望,不敢轻易定论。飘忽不定的东西总是像难以预料的棋局。羡慕别人有轨迹、有路可循的目标,我漆黑的世界里,竟连自己的真假都没法断言。

“还不确定啊……”

“你呢?”,聂翔转而问曾信泓。

“我啊,老老实实组乐队吧。”

“和陈臻吗?”

“不,我倒也想。”

“那你发行过歌没有?”

“没。我目前还是一个人,做不起来。”

“嗯……”

曾信泓也是痴迷于音乐,茂密的头发和黑方眼镜是他艺术家和成熟男性的标准配置。不过他热爱的金属摇滚乐,以及死亡重金属,确实是我欣赏不来的东西。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才结账离开。这一聚我们聊了很多。

与他们相处我总是很轻松,都懂得人情世故,都有端正的三观。他们都和我一样,不是天才,都有自己喜爱的事物,或只是迫于生活无法着手;也都有自己的烦恼,但没有因此活得悲哀。人生或许并不精彩,但谁又断定不能拥有那样的未来。

那我呢?我不清楚,我是当局者。

音乐相伴,公园里的长椅甚至比席梦思还舒服。晃一眼手机,二十三点零五分。思绪像玻璃碎渣,家里打来的电话随手挂掉,烦了便开启飞行模式。

“霞江三桥……”

我低声自语,脑海里临摹出这座桥的剪影。回忆起下午在琴行的经过,说到底,都是秋月。

走亲戚路过几次霞江三桥,印象里那儿是于郊区衔接的地方,几座烂尾楼在周围。黑不溜秋,街灯并没有往那边延伸,殡仪馆坐落在郊区的山顶,大多数人是忌讳的。那座桥离我所在的公园不远,离我家却特别远,难得近在眼前,我决定去瞧瞧。

把明天要上课的事抛在脑后,慢跑在前往霞江三桥的最近路线。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也许真的只是想看看吧。

经过盘道,路灯在桥的一公里外就中断,桥的前后不见一缕光线。桥上的路灯,与公路上的相比是矮小的,是惨白色的光,在这座城市独树一帜。那白色又有些微弱的光照在桥面上显现出冰冷、阴森。荒无人烟,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只有我和暗淡的白光。本就是人烟稀少的地域,到了夜晚更是如此。

确实清静,难怪。自己没事的时候也常去田地间思考人生,但我不喜欢田地里的虫子、蛤蟆、蛇,因为它们迟早会找上门。

我停在桥口,暂停音乐,收起了耳机。眼前的一幕,令我遏制的情感喜形于色。

消瘦的背影立在桥中央,向天边的月亮遥望,沐浴在惨白和金色混合的光粒子下,迎着清冷的夜风飘起长长秀发。

我不禁叹息着:真巧啊。两天的时光里,我注意到的全是这个人,这个我认识,却丝毫不了解的陌生人。

我怕与生人交谈。因为不了解,把握不当分寸,所以怕自己的话会伤害到、冒犯到别人。又讨厌辩解、羞于表达,导致一错再错。我在世间生活得不久,还在摸索与学习的过程中。曾试过花言巧语、虚情假意,后来改变成含蓄、坦诚,结果还是难融入人群,被人诟病笨拙。生长在阴湿的洞穴里,沉默是习惯。那些评价我“高冷”、“冰山”的人,实则上你们错了。

不晓得哪儿来的勇气,我走向她,在她附近,模仿着她远望天空。顷刻间,我为所看到的景色惊愕得快窒息。皎洁无暇,幽芳肆意的月亮,撒满金光的山林、铺满金粒的道路、泛起粼粼波光的河流。

如此震撼的景象,我怎么从未注意到过,我怎么从未抬起头,像此刻一样仰望星辰。我生存得狭窄,我生活得狭隘,我居住在阴冷潮湿的洞穴里,未曾感受这宇宙的宏大。

“你是叫……陈臻吗?”

那被我称作“雪”的声音终于被我清晰无损地录入脑海。

“是啊。”

“……”

我还在犹豫话题的开启,秋月率先问:

“昨天好像看到你了,应该是你吧。”

沉着、冷静、不紧不慢,不仅做事,说话也是如此。

“是我。你弹得很好听,所以就入迷了。”

“Larmes,变奏演绎得不错。”

我的情绪,堪比听她澎湃的演奏。

“嗯。”

秋月有些笑意,一张洁白的画布很容易区分微小到纹理的变化。

我同她望着月亮,问,“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不问问你自己?”

我找了路过的借口,随后秋月长吸一口气,然后很享受地缓慢呼出。

“我很喜欢这里。”

“还有月亮。”

真诚的语息,仿佛在对月亮告白,她金色的眼睛,易碎又不可撼动,我能从中意会到她对月的深情。

我问,“那你,也喜欢秋天吗?”

“对。”

蓝莓冰沙般纯真又甜美的笑容,一定比哈雷彗星还罕见吧。半开玩笑的,毫无含金量的话语,竟能在她无痕的脸上勾勒出如此唯美的弧线。

本以为我们是陌生人,此时我愈发觉得,我们更像相识已久的挚友。

“去参加比赛吧。”

“诶?”

“在这里演奏,我觉得挺好的。”

我的话没有顾虑后果。

空气僵结了好一会儿,秋月说:“你就这么喜欢打探别人隐私吗?”

她情绪大变,语气尖利,我连忙为自己的草率致歉。

“不好意思……”

“你这人……”,秋月脑袋直直下垂,攥紧了拳头。“居心叵测。”

她呵斥道,怒火烧身地从我身后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