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鲁迅与中国第一个女校长杨荫榆

杨荫榆(1884—1938),小名申官,江苏无锡人,出身于书香门第。早年在兄长杨荫杭创办的锡金公学就读,学习近代数理知识。1907年,江宁学务公所录取女生官费留学日本,杨荫榆有幸成行,她先入青山实践女子学校,后转入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理化博物科学习。1911年,杨荫榆毕业回国。

1913年,她担任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教务主任。1924年2月被任命为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此后十多年,杨荫榆先后任中央大学区立民众教育院讲师、东吴大学日文兼教育学教授,执教于苏州女师和省立苏州中学。30年代中期,她还创办了名为“二乐女子学术研究社”的私立学校。

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苏州沦陷。杨荫榆于1938年1月1日惨遭日军乱枪杀害,时年54岁。

1926年3月25日,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大礼堂里正在纪念两位非正常死亡的学生,她们是刘和珍、杨德群。大礼堂外,鲁迅满脑子都是一个女人的形象,有熟人过来与他打招呼时,他还在想着,这个女人怎么如此残忍?“先生为刘和珍写点什么吧!”那熟人说完就走了。鲁迅决定下笔写。文中除了纪念刘和珍的点滴往事外,更少不了对那个叫杨荫榆的女人的痛斥。在他一生的论战中,或许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够被他如此重视、如此激烈地斥责。

翻开这位手持“匕首”的作家的文集,从1925年5月10日写的《忽然想到之七》到1925年8月的《女校长的男女的梦》,再到1925年11月23日写的《寡妇主义》,直到1926年4月写就并进入中学课本的《纪念刘和珍君》,杨荫榆的恶名无篇不在:张牙舞爪,恶婆婆,武断,迫害,“可恶、卑劣”……,成了依附北洋军阀、压迫学生、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奴化教育的代表人物之一。

在中华民国的教育史上,有两位知识女性是不可忽略的,一位是吴贻芳,另一位就是杨荫榆。她们同为女子大学的女校长,地位相当,命运却迥然不同。后者是坏校长的标本,前者是好校长的典范,这几乎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盖棺之后的定论。当然,任何历史都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那些负面人物,“一居下游,则天下之恶尽归焉”,这种最方便的做法不无可议之处。何况当年给杨荫榆判处“极刑”的是鲁迅先生,就更值得我们重新审视一番。

杨荫榆曾在1918年公派留美。到达美国后,杨荫榆曾担任了留美中国学生会会长、留美中国教育会会长,可见其有一定的组织能力,期间她与杜威、孟禄等著名学者接触频繁,深受大师们的熏陶。1922年,杨荫榆取得哥伦比亚大学教育专业硕士学位后,回国继续任教。1924年2月,她受教育部委任,接替许寿裳任女高师的校长。同年,女高师改名为“国立女子师范大学”,杨荫榆成为了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第一位女大学校长。

但这时的杨荫榆数年在国外,久隔重洋,受着欧美的熏陶,而中国国内的时势却日新月异。她对中国的了解远远落后了。经过辛亥革命,特别是“五四运动”洗礼的国人尤其是学生对专制、独裁与黑暗充满了厌恶和唾弃,对社会的不公与黑暗充满了战斗的精神,他们勇于挑战权威,不怕压制。杨荫榆把从西方学来的那一套教育理论,不加甄别地运用到中国教育上,在当时政治黑暗、国家动荡不安的中国,是不可能行得通的。

担任女师大校长后,她要女学生们只管读书,不准参加任何政治活动,把学生的爱国行为一律斥为“学风不正”。她撰文宣称,“窃念好教育为国民之母,本校则是国民之母之母”,一时间这句话被女生当成笑谈,暗地里讥讽她为“国民之母之母之婆”。任女师大校长期间,在管理上施行封建家长的粗暴方式,限制学生思想和行动的自由,并排挤与自己意见相左的教师。这导致在北师大任教的鲁迅于1924年8月退回了该校的聘书。

1924年秋季开学之际,由于南方发大水以及江浙战乱的影响,部分学生回校耽误了一两个月,没有按时报到。身为校长的杨荫榆为了整顿校风制定了一个校规,凡是逾期返校的都要开除。但是,在具体处理时却只严厉处分了平时“不听话”的国文系三名学生,要求她们退学,而对于和自己关系较为亲密的学生却放过不问,这一显失公平的做法引起了学生和教职工的严重不满,女师大“驱杨风潮”由此爆发。

“风潮”爆发后,杨荫榆通过北洋政府进行压制,开除了包括许广平、刘和珍在内的学生运动骨干,导致风潮进一步激化。鲁迅对她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讥讽嘲骂,说她是“凶兽样的羊,羊样的凶兽”,把杨荫榆所推行的教育路线称为“寡妇主义”:“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常不免发生变化,尤其是因为压抑性欲之故……”鲁迅骂杨荫榆“寡妇主义”是有由头的,杨荫榆早年有过不顺利的一桩包办婚姻,此后,杨荫榆到日本公费留学,学成后再次被选派赴欧美留学,再也没有结婚。

1925年1月,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向杨荫榆递交了要她去职的宣言,并选出代表前往教育部申述杨荫榆任校长以来的种种黑暗的情况,请求教育部撤换校长。4月,教育总长章士钊强调“整顿学风”,公开支持杨荫榆。5月9日,杨荫榆借故宣布开除刘和珍、许广平等六名“学生自治会”成员的议题。11日,女师大学生召开紧急大会,决定驱逐杨荫榆,并出版《驱杨运动特刊》。27日,鲁迅、钱玄同等七人联名发表《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表示坚决支持学生。几天后,“五卅运动”爆发,女师大学生组织“沪案后援会”,支持上海人民的反帝斗争。

1925年8月1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为了对付学生的“驱羊(杨)运动”,先是以校评议会的名义开除女师大“学生自治会”的几位干事(其中有刘和珍、许广平),然后召来军警,截断电话线,殴打女生,关闭伙房,强行解散预科甲、乙两部的四个班级。北洋政府教育部更是火上浇油,明令停办女师大,以国立女子大学取而代之,此举彻底激怒了北京学界众多知名人士(鲁迅、马裕藻、沈尹默、李泰盞、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等),杨氏惹火烧身,成为头号“标靶”,遭到口诛笔伐。北洋政府教育部扛不住强大的舆论压力,只好将杨荫榆当成替罪羊,免去她的教职,以息公愤。当年,鲁迅逮住杨荫榆所导演的全武行,在8月10日发表的杂文《女校长的男女的梦》中写道:

我不知道事实如何,从小说上看起来,上海洋场上恶虔婆的逼勒良家妇女,都有一定的程序:冻饿,吊打。那结果,除被虐杀或自杀之外,是没有一个不讨饶从命的;于是乎她就为所欲为,造成黑暗的世界。

这一次杨荫榆的对付反抗她的女子师范大学学生们,听说是先以率警殴打,继以断绝饮食的,但我却还不为奇,以为这是她从哥伦比亚大学学来的教育的新法,待到看见今天报上说杨氏致书学生家长,使再填入学自愿书,“不交者以不愿再入学校论”,这才恍然大悟,发生无限的哀感,知道新妇女究竟还是老妇女,新方法究竟还是老方法,去光明非常辽远了。

文章在最后一句骂杨荫榆和她的追随者为“一群躲在黑幕里的一班无名的蛆虫”。什么是虔婆?中国古代传统的女性职业“三姑六婆”中的一种,指开设青楼楚馆、媒介色情交易的妇人,亦即“淫媒”。说白了就是妓院的鸨母,或是社会上俗称的“贱婆”,这句难听的骂街话,专骂年老妇女。鲁迅骂人并非不带脏字。

杨荫榆任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仅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她走得狼狈不堪。但鲁迅不依不饶。1925年11月23日,他的《寡妇主义》中也能找到杨荫榆的影子:

在寡妇或拟寡妇所办的学校里,正当的青年是不能生活的。青年应当天真烂漫,非如她们的阴沉,她们却以为中邪了;青年应当有朝气,敢作为,非如她们那么萎缩,她们却以为是不安本分了,都有罪。只有极和她们相宜,——说得冠冕一点罢,就是极其“婉顺”的,以她们为师法,使眼光呆滞,面肌固定,在学校所化定的阴森的家庭里屏息而行,这才能敷衍到毕业……

“三一八”血案发生前后的事情,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的章士钊之女章含之后来在她的《忆父亲章士钊》一文中有一段记载:

父亲当时想用“读书救国”来办教育,因此企图整顿学风,严格考核。他反对学生参与政治,从而激怒了学潮青年。……“女师大”的学潮闹得很凶,得到鲁迅的支持。进步学生抵制父亲任命的校长杨荫榆到校任职。父亲最后下令解散“女师大”,其实是为把造反的学生赶出学校,平息学潮,使“安分守己”读书的学生继续按父亲的宗旨上学。说到这段历史,父亲不禁自己笑了起来,他说当时许广平先生等进步学生在学校内静坐,不肯离校。校长杨荫榆雇了一批“三河老妈子”才把她们架出去。我不解,问父亲为何一定要从三河县雇女老妈子(女佣)。父亲呵呵一笑说,那时乡村妇女多数仍裹小脚,唯三河县贫苦人家妇女传统地大多来北京、天津当女佣,故那里的妇女多为天然足。……[10]

章含之在文中说,“杨荫榆是章士钊请至北京任命为女师大校长的,在学生闹运动时坚定地执行章的政策,可见她和章的教育治学思路是一致的”,其雇佣老妈子强拖闹事学生出校的行为,就是鲁迅笔下的“刘百昭率男女武将,强拖出校”。

平心而论,在政局安稳的时期,杨荫榆何尝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大学校长,可是她身处乱世,劲敌太多,政治上歧道纷出,尤其令她无所适从。她不赞成学生上街游行、荒废学业,出发点也还是有好的一面,但处理的方式方法却极为糟糕,例如招引警察入校,使对抗骤然升级。

如果说,这次学潮事件就此终结,杨荫榆尚有喘息的机会,也许可以在安静的江南洗去尘埃,再迎头上路,而不至于压到弓身驼背,至死难以翻身。但是,“三一八”惨案发生了。

1926年3月18日,北京群众5000余人,在天安门集会抗议,要求拒绝八国通牒。段祺瑞政府竟下令开枪,当场打死47人,伤200余人。死者中恰恰就有被杨荫榆开除的刘和珍。当时,刘和珍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死时年仅23岁。1926年4月,鲁迅参加完刘和珍和杨德群的纪念活动后,心情沉重,奋笔写下了著名的《纪念刘和珍君》。其中有一部分涉及杨荫榆: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

远在京城的“三一八”惨案发生时,杨荫榆正在苏州城里,哥嫂恰好也在苏州,对她安抚照顾,有时还劝她找个人家嫁了。此时的杨荫榆已42岁,她终于远离了是非之地,以为自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阶段。但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推动了言论继续发酵,杨荫榆被指为制造“三一八”惨案的段祺瑞政府的帮凶,随即也成了依附北洋军阀、压迫学生、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

鲁迅对杨荫榆的打击可以说是巨大的,从此她与“反动”一词有着洗脱不净的干系。杨荫榆羞愤出京后,回到苏州,赋闲了一阵子。1927年,杨荫榆重出江湖,赴苏州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并在东吴大学兼授外语。但由于她的历史,苏州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并不待见她,更谈不上尊重。当时《苏州日报》文艺副刊编辑是鲁迅的学生,多次在报纸上指斥杨荫榆为“专制魔君”“女性压迫者”“教育界蟊贼”和“反革命分子”,使杨荫榆在苏州的处境狼狈、如临深渊。

杨荫榆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第一位女大学校长。她的侄女是著名的学者和作家杨绛,尽管彼此关系疏远,好感不多,但杨绛还是撰写了散文《回忆我的姑母》,描绘出杨荫榆鲜为人知的婚姻生活,让人们从另一个侧面了解杨荫榆,以及她为人何以如此:

三姑母皮肤黑黝黝的,双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时两嘴角各有个细酒涡,牙也整齐。她脸型不错,比中等身材略高些,虽然不是天足,穿上合适的鞋,也不像小脚娘。我曾注意到她是穿过耳朵的,不过耳垂上的针眼早已结死,我从未见她戴过耳环。她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丑。即使她是个丑女儿,也不该把她嫁给一个低能的“大少爷”。当然,定亲的时候只求门当户对,并不知对方底细。据我父亲的形容,那位少爷老嘻着嘴,露出一颗颗紫红的牙肉,嘴角流着哈拉子。三姑母比我父亲小六岁,甲申年生,小名申官。她是我父亲留学日本的时期由祖母之命定亲结婚的。我母亲在娘家听说过那位蒋家的少爷,曾向我祖母反对这门亲事,可是白挨了几句训斥,祖母看重蒋家的门户相当。

我不知道三姑母在蒋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听说她把那位傻爷的脸皮都抓破了,想必是为自卫。据我大姐转述我母亲的话,她回了娘家就不肯到夫家去。那位婆婆有名的厉害,先是抬轿子来接,然后派老妈子一同来接,三姑母只好硬给接走。可是有一次她死也不肯再回去,结果婆婆亲自上门来接。三姑母对婆婆有几分怕惧,就躲在我母亲的大床帐子后面。那位婆婆不客气,竟闯入我母亲的卧房,把三姑母揪出来。逼到这个地步,三姑母不再示弱,索性撕破了脸,声明她怎么样也不再回蒋家。她从此就和夫家断绝了关系。那位傻爷是独子,有人骂三姑母为“灭门妇”;大概因为她不肯为蒋家生男育女吧?我推算她在蒋家的日子很短,因为她给婆婆揪出来的时候,我父亲还在日本。一九〇二年我父亲回国,在家乡同朋友一起创立理化会,我的二姑母、三姑母都参加学习。据说那是最早有男女同学的补习学校;尤其两个姑母都不坐轿子,步行上学,开风气之先。三姑母想必已经离开蒋家了。那时候,她不过十八周岁。

也许是不幸的婚姻早早破坏了杨荫榆的心境,这位被人咒为“老孤婆”“灭门妇”的女学究性格刻板,遇事较真,一点也不通融,总给人一种捉摸不透和格格不入的感觉,再加上她一次离婚、两次留洋的特殊经历,当时,一般男女都对她敬而远之。1935年盛夏,杨绛与钱钟书在苏州完婚,大喜之日,赋闲在家的杨荫榆前往道贺,她身穿一套新潮白夏布衣裙,足蹬无锡人认为很不吉利的白色皮鞋,装束打扮不伦不类,引得众人侧面诧怪。

杨荫榆一生可谓大起大落,她在1925年的“倒行逆施”帮她赢得了在《鲁迅全集》的注释中数十年不变的定性——“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奴化教育的代表人物之一”。身为大学校长,杨荫榆强调校风校纪,反对女生分心于功课之外,这本无大错。但她昧于大势,不知权宜变通,办学手法欠缺灵活,独开招怨之门。

对照吴贻芳的情况,杨荫榆与其在经历上不无共同之处,她们都出身于书香门第、留学美国、毕业于名校,也都终生献身于教育。但她们的性格有较为明显的差异,杨荫榆过于刚烈,缺乏柔和,吴贻芳则具备宗教情怀,刚柔并济;她们的行事方式也不一样,杨荫榆遇到麻烦就一意孤行,不惜鱼死网破,以至于局面失控,无可收拾,吴贻芳则善于调动人脉资源,往往能将矛盾化解于始萌状态。唯其如此,她们的命运判若云泥,吴贻芳实现了自己的教育理想,活至期颐高寿,杨荫榆则一再受挫,事业无成,54岁就横死于兽兵的枪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