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石晚上冒雨来了窑洞,一进门就被归渊摁住一顿捶,捶得罗石连连人求饶,让归渊放过他。
“谢谢,谢谢你们。”罗石连连道谢。
归渊看着他说:“你给我们鞠一躬吧。”
罗石反驳:“给你鞠三个弓,给你一柱香。”
“呀,你!”归渊指着他,罗石连忙摆手,连连后退。
我们几个坐在炕上聊天,都说到了返城的事,听完罗石的话后,都泛起了难,没想到手续这么多,还有名额,还有批准。
“这太难办了。”归渊摇摇头,他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回不了城了。
“看来我要老死异乡了。”平哥摇摇头靠在墙上,也觉得没有希望。
“就是难,也不是回不去。”我想了想说,“名额肯定是有的,分批次走呗。”
“万一就一个名额呢?”归渊从地上站起来看着我们。
“你乌鸦嘴啊。”罗石瞪归渊。
“先看看吧。”平哥拍拍罗石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办好了吗?”我问罗石。
“嗯,我舅舅舅妈给了我地址,我一个个去问的,没少受白眼,不容易。”
“你?受白眼?”归渊看着罗石,简直不敢相信,这罗石还有吃亏的时候,一想到罗石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归渊都想笑。
“嗯,为了回城,人在屋檐下嘛,我舅妈说有时候要以退为进,我舅舅坚决不同意,就因为我给人送了两瓶酒,差点把我赶出家门,说我没有骨气。”罗石想想舅舅那梗直的样子,真不知说什么好。
“这也说不上骨气,活着么,总要低头,忍耐。管他呢,先回去再说啊。”平哥拍拍罗石肩膀,算是表示赞同。
“你们看,这就是回城通知,看着一张纸,很不好弄。”罗石说着往裤兜里掏,掉出来好多东西。
我们几个帮着捡,归渊捡起一张照片问:“这是啥?你吗?别说罗石这样照还有点像你。”归渊拿着照片问我。
我疑惑地看过去,一看这张黑白照片,瞬间惊住。
是父亲!
怎么会是父亲?
“这是.......”我刚要说话,罗石就在那边开口了。
“哦,这是我父亲。”
“啥?”归渊有些惊讶。
“别说,你长的还真有点像我父亲,没准咱们祖上是一家。”罗石将照片拿回去,跟我开起了玩笑。
“你父亲叫什么?”
“罗觉民。”
“罗觉民?!”我重复罗石的话,却没有他那般轻松的语气。
“咋了?”罗石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罗归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倒是让他吃了一惊。
罗归摇摇头,没说什么,接过古平手中的回城介绍看了看,确实是一张普通的纸,只是上面的印章,很难拿到。
他们送罗石出去后,回来都叹着气,颇为惆怅。
“我要是一辈子都在这里,其实也挺好,就是不甘心。”鱼归渊仰身往炕上躺去,眉头还是皱着。
“我比你们大,我都没着急,你们着急啥?”平哥蹲在地上看着他们两,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算了,睡吧。”鱼归渊起身铺褥子,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的样子。
罗归一夜难眠,侧身躺在炕上,脑子里全是那张黑白照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无父无母了那么多年,到底是为什么?罗石和他又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在罗归心上反复出现,扰得他第二天双目无神,找出临走前文姨给他的那张照片,将罗石叫到了僻静处。
“咋了?”罗石有些不明所以,觉得罗归今天神经兮兮的,有些奇怪。
“你父亲......和你母亲还在一起吗?”
罗石惊讶地看着罗归,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还问这么直白?
罗石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父亲是哪里人,是做什么的,而且父亲和母亲,也很早就分开了。
“我只见过我母亲几面,她来去匆匆,只回过几次家,她四处写生画画。”罗石回想起印象中和母亲相见的画面,只记得她是笑着,很匆忙,很热情的样子,其余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看看这个。”罗归将照片拿出来让罗石看。
罗石一看这张照片,脸上神情和昨天罗归的神情一模一样,震惊、不敢相信。
“这是我父亲。”罗石看着照片上两个朝气蓬勃的年轻男人,认出其中一个就是他父亲罗觉民。另一个......他猜测那是罗归的父亲,因为气质和罗归很像
罗归笑笑,没想到他会这么想。
从长相上看罗归确实和罗觉民相像,但世上相像的人何其多,而从神采上,他和时文语更像父子。这难免让罗石一眼看去,认为时文语就是他的父亲,况且罗石也不会想到自己和罗归竟然会有血缘关系。
“这个才是我父亲。”罗归伸手指指照片。
罗石吃了一惊,他想起多年前家里被翻得很乱的时候,那天家里被人拿走很多东西,木柜被人踢倒,有一幅画被翻了上来。画上画着的就是这个男人。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父亲的样子。
当时罗石的心情都没有现在复杂。
罗归竟然和自己一个父亲?!
“你母亲是蒋涵吗?”罗归接着发问。他的心也慌了,血缘兄弟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或许血浓于水,又或许人生何其相似,他们都有父母,却又似乎都没有。
“嗯。”罗石点点头,“是。”
“你是我弟弟。”罗归看着罗石。
相近的面容,极差的性格,他们竟然是亲兄弟。
“你.......”罗石突然叫不出来了,以前不知道罗归是自己哥哥时,叫得那么顺口,真变成了亲兄弟,竟然别扭起来。
“你......”罗石低下头,眼里含了泪。
“母亲,还好吗?”罗归想着那个灰色的背影,礼貌地问候一声。他觉得等有机会,可以去拜见......她。
“已经去世了。”
“去世?”罗归一时怔住,泪出胸口,堵得很难受。
他遗恨一生,为此一直无法释怀,脑中犹想起自己躺在医院里,萦绕周围、耳边一直想着的话。
“妈妈就要来了,你乖乖听话妈妈就来看你了。”
有生之年,他想去看她都不能,该说什么呢?
罗归面上仍是平静,压了又压,忍着胸中哽咽问罗石:“怎么去世的?”
“索道失事。”罗石告诉罗归,蒋涵寻找创作灵感,在过索道时绳子松了,遇难在空中,就像她的一生,飘在空中,从不曾落下。
罗石对这些没什么感觉,从小时开始,他就没见过母亲几面,自然很难生出“母子连心”的感情。
罗归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他和罗石都选择了隐瞒这件事,罗石也问了几句关于父亲的事。
听完罗归的描述,罗石沉默下来,但也没多伤心。在罗石印象中,父亲的样子就是舅舅的样子,“倔强而洒脱,拿起画笔,纸上就是一片山水,豪迈奔放,痛快恣意。”
“时叔叔是父亲的堂兄弟吗?”罗石反而对时文语好奇起来,因为这些年相处,罗归口中时常提到人是“时叔叔”。
“大学同学。”罗归想到时文语。
他的一切都染上了时文语的影子,性格、行事或者说话不紧不慢的语气。
他没有时叔叔的修养,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而时叔叔好像本就没有脾气。
时文语确实没有脾气,他有的是气性。
气性是在民族危亡时才显现出来的。
“你要见见舅舅吗?”罗石心里感觉到很奇异。这世上还有一个和自己流着相同的血的人。
兄弟、血脉相亲的亲人,罗石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你想见父亲吗?”
“有机会吧。”罗石没有明确回答。
罗归点点头,这结果在他意料之中。
他们生长在不同的地方,性格习惯早已养成,判断事情也各自有自己的标准。
罗归知道罗石是不羁的,甚至有些放浪形骸,他想娶张迎军就可以快刀斩乱麻的娶,想回城就干脆利落地做,他想做的事情别人很难阻拦。
罗石随心所欲,对于没什么心思的事,他不会去做,对于“见父亲”这件事,罗石就没多大心思。也或许他觉得没必要特意去见,总之在他心里,这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影响不了他的生活。
罗归静静地坐下来,思考罗石刚才说的话。
“我很小时就靠自己,我得做法洗衣,照顾弟妹,因为我没有父母,其实当时我不恨他们,只是觉得无所谓,人都是一个人来的,也得一个人走,我很没有良心吧?”
罗石说这话时冲罗归笑笑,脸上一派云淡风轻,显然他此时已经看开。
“直到后来舅妈挡在我身前,我才觉得家很重要,后来我遇见迎军,她就是我没有的希望和活劲儿。”
罗石说完这话抬头看看太阳,夕阳只剩晚霞一撇,他一拍脑袋说“晚了我得回去做饭。”
田埂上只剩罗归一个人,坐下来看着晚霞,他有些茫然。
正如罗石心中父母的角色早已被舅舅舅妈代替一般,我也是一样的。
与我而言,“父母”这个词一半是时叔叔徐阿姨,一半是那个灰色的背影,但脑海中那个灰色的背影转过身来,却是文姨的脸。
正如罗石无法接受父亲,我也早就没有血缘上的母亲了。
至于父亲,我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