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老爷子并不好应付,一个书香门第的公子,民国时以一人之力撑起了整个时家。这个百年大族不曾在战争罹难中没落,反而能安然无恙地延续至今,儿子、女儿、子侄皆教育的知书达理。可想而知,这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时老爷到底经历过多少风雨,才能使时家在战火中屹立不倒?他固守着礼教尊严,即便新中国成立这么多年,也未能改变他一丝一毫的风骨,幸否?不幸?他坚持书棋传家,今阖家子孙皆成才,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儿?三十几岁仍然不嫁,这没什么,但她竟然逃婚?这就让时老爷不能原谅了。
时文语进门时正是清晨。一个苍老的背影在庭院里看花,老人的背弓到花枝上,拐杖摁到地上,直直地不动。
“爸。”时文语在门口喊了一声。
老人回过头来,满头银丝飘摇稀疏,一副老花镜架在鼻梁上,他搜寻喊声的来源,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年轻人。
“墨溪。”老人想慢慢直起腰,却只是抬抬头,冲儿子招手。
“爸。”时文语急忙上前扶住老父亲。很久没人这样叫自己了,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时文语自己都要忘了,他曾经的姓名是“时文雨,字墨溪。”
“大哥不在?”时文语将父亲扶进客厅,等父亲坐下喝完一口茶后,才觉得这屋子有些冷清。大哥呢?老屋里虽然静,但不是没有人气。孩子们成群在厅堂里跑过,紧接着是佣人。吃饭时要摆两桌,有时甚至是三桌,孩子们就可凑成本一桌,这还不算妇人。
这时,怎么会这样冷清?
“文谦去东北了,文毅出门求学了。文熙、文怡都嫁人了。那时你在国外,也就没告诉你。你大哥早几年就到西边去了。你不是知道么?你二哥在国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前几天来信说明年可能回来,也可能再过几年。你堂弟现在住校,平时不回来。其他人么,搬出去了。”老爷子说得很平淡,似在回忆。
时家几代同堂,只是后来战乱,儿女们都未能结婚生子,先后远赴海外求学以求报效祖国。更有时文谦辗转去西南联大教书。可谓一家骨肉,天南海北。时文语本命时文雨,排行第七,上有两个堂哥,两个堂姐,两个亲兄长,下有一个小妹,就是时家最小的女孩儿时文影。
时文语看着父亲,忽然心里一酸。昔日繁华已经不在,偌大的院子只剩下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恐怕老人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儿女们都能有一个家吧。那妹妹?时文语觉得现在不是提这件事的时候。正当他踌躇犹豫时,老人先开口了。
“你是为文影的事来的?”
“嗯。是。”时文语站了起来,看着父亲低下了头。多年未见,父亲已老,但当年严厉仍在。时文语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儿时,就在这间屋子里,或早或晚,父亲抽问功课。当时自己也是这般站着,只是要比现在紧张许多。那时自己往往不敢抬头看一眼,只是想着怎么回答。在父亲翻书时便想“张妈怎还不来叫吃早饭呢?”
时文语一下火车就往家赶,没吃早饭此时却不觉得饿,连坐车的疲惫都暂时忘却了。
“她可以不嫁,但不能把婚姻当做儿戏。”时老爷子一声肃训,拐杖重重地敦在地上。
时文语抬头看父亲,心想道父亲确实老了,以前的父亲再怎么严厉,也不会控制不住自己,把愤怒显在脸上。他总是不疾不徐的,当然也有雷厉风行的时候,但是很少很少。印象中他从不发脾气,往往只是一句告诫的话,一个眼神,就让自己知道错了,而且往往不会再犯。
现在父亲也发怒了?果然老了,已经不是那个事事胸有成算,稳如泰山的父亲了。
“爸。文影不是不负责任,不是将婚姻不放在心上。只是她后悔了。她不想就这样过完自己的人生。”
时文语对父亲解释,有一点儿与归归说话的感觉。
“后悔?做事情之前不想清楚吗?都宾朋满座了新娘子却跑了。这是什么事?”时老爷子真是怒了,越说越激动,身子都抖起来,愤愤地看着时文语,向他要一个解释。
时文语苦笑一下说:“爸。您又不是在乎虚名的人。文影知道自己错了。她不是不来认错,而是在BJ找到了工作,现在走不开,等过年的时候就回来接您。”
“接我?”时老爷语气瞬间就转变了,但随即又变得淡淡的。时文语明白这意思,这语气分明就是“我不会这样轻饶了你们,你们兄妹两。”时文语看着父亲,不禁好笑,仍是半商量半认错的口气说:“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没经过您的同意就擅自决定。文影更不应该不跟您商量就跑到BJ去。”
“哼!”时老爷子别过脸去不看儿子,只留给时文语一个侧脸。
时文语看着父亲,只觉不可思议,不禁笑了。父亲何曾这样过?父亲似乎从未笑过,最慈祥的时候也就是说一句“及时当勉励,戒骄戒躁,君子当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时文语陪着父亲住了几天,终于将父亲接到了BJ。
当父子两就要踏上火车时,老人突然哭了。红红的眼眶里流出两滴浊泪:“生我之故乡,养我之故土。别离兮,悲哉,别离兮,悲哉。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时文语扶着父亲,手顿了一下,也回头看看远处的天空。厚厚的云彩覆在天上,就像淡蓝色的水墨。火车走出好远,依然是一样的天,就只不是故乡了。
老人和时文语心里都清楚,这一走就是永别了。以老人现在的年龄,儿女散作蓬草天各一方,只有小儿子小女儿在BJ,那么终老之地就只能是BJ,而不是济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