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酒因为倒得太满,端过来时洒落在手面上几许,留有丝丝湿热。秦九明知她又是哄人,但那双凤眼仰起瞧向他流出的点点笑意,令他说不出责怪的话,绷着脸将酒喝了,垂目看她嘴唇已干裂出血,又换了杯盏倒好温水塞她手里。
他俩这一个恼一个哄,好一会又恼一会的情形,裴自流在师门早已颠来倒去见过许多回,并不觉新鲜。只是没想到两年多过去师弟还是没有长进,喜怒无常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他支着脑袋懒懒看了会,道:“小师弟啊,连岐山的大黄都知道,你师姊的嘴那是哄人的鬼,你怎么还能被她糊弄了去。”
灯火燃得久了,有些阑珊,秦九起身拿簪子挑了挑,一下子亮堂起来。他跪坐回几旁,自若给裴自流添上酒,道:“师姊就哄过大黄一回。”
大黄是师父养的一条狗。章贞抿了几口水嘴巴寡淡无味,她觉得二师兄和小师弟真是有些不像话,遂将杯子搁回几上,笑睨裴自流道:“这世上可就剩二师兄一个明白人了。”
裴自流看他俩那煞有介事互相护短的样子,摇头叹气,得,这是周郎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在这倒是成了碍事的,罢了,师妹自有师弟福,还是饮完这杯酒去会周公称心。
裴自流欲眠归去,章贞想起京中留守父母永安侯与赵夫人,决定写封信报平安。秦九着人拿来纸砚笔墨。
章贞铺好纸,秦九将磨好的墨放在旁边,右腕替她压住信纸的一角,左手持着方才未饮完的酒杯。章贞提笔写:“二老见信康宁,儿诸事顺遂,切勿挂念。相别几日,京中大雪止乎?窗前寒梅著花未?”一气呵成。写到“阿父阿母宝刀未老”,章贞顿笔,抚腮揣摸如何继续措辞才显得自己不那么混账。
秦九侧眸,见她咬着笔杆在灯下思量,不由想起怀中那封断绝书。
文德十八年立春,岐山的梅花开得正盛,得知她要随兄长去北塞,他劝阻,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了很重的话:“让师姊从军,我大梁儿郎死绝乎?”
她那时候性子远没有现在好,拿剑指着他义愤填膺:“秦澈,你以为女子何如?当深藏闺阁,吟诗作画侍弄女红乎?当囿于后宅,家长里短相夫教子乎?如此,章贞则恨生此身也。世有女子,何曾与男子有异,是世上人心有异,以男尊女卑为教,故此流俗耳。我以为你我一处长大,总该知我之志,是能携手同行之人,而今也不过尔尔,是我高看你。”
她对他很是失望,骂完转身携剑就走。他拦着不让,两人打了一架,抖落很多梅花,以他狠狠挨了一脚告终。他不是不知道他师姊这人从小就志向远大,一身本事满腔热血,就是成百上千个男子也及不上她,可是战场刀枪无眼,他没有办法不担心。
二师兄那会儿整天忙着上山砍竹子做埙,根本没工夫搭理他俩闹腾。还是师父看出端倪,邀他一起月下对弈。
东风暗香,浮动月昏黄。一局棋下得他神不守舍,师父端详残局良久,说:“九郎,你钟情小光。”是笃定,不是询问。
他怔住。那年他一十有五,少年身体已经开始各个方面疯狂生长与失控。师姊笑眼盈盈看向他时,他的心口会止不住跳动,却又莫名欢愉;师姊不经意触碰他时,他的肌肤会不自禁发烫,却又渴望更多;师姊与年轻男子往来时,他的情绪会骤然变得愤怒,却又期冀她知晓回首给予抚慰。原来那就是情之所至,为一人而钟情么。
在师父明若观火的目光下,他强作镇定“嗯”了一声。师父注视着他,问:“为何钟情她?”
往事历历浮现,他手里捏着最后一颗黑子始终未能落下。他说:“因为是她。”文德九年残冬,她将他从沈贵嫔的万丈深渊里拉出来,送到承福宫章皇后膝下。他因此侥幸捡回一条烂命。文德十年小阳春,她扯着他来岐山拜师学剑,告诉他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守护想要守护之人。文德十五年霜商,她说,师弟,人心难测,以后行走江湖,切记隐姓埋名,若别人问起,你就说你叫秦九罢。文德十七年溽暑,她说,秦九,虽然世上总有泥淖,但是我们要一起做坦荡的君子啊。只因为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章贞,所以才会钟情。
师父微微笑了一下,叹说:“九郎,人生可怜,流光一瞬,华表千年。你师姊无论人品相貌都属世间一流,但美丽相貌终会随年华消逝,唯有君子人品会垂之不朽。小光旷达不羁,襟怀坦白,有大丈夫之志,是天性使然,亦是其父母之苦心培养,不愿拘她于礼俗。为一人所钟情,当是纵她振翅起高飞翱翔九万里,以待顶峰相见;若一味将其藏于金屋护于羽下,久之,再回顾则黯然失色矣。”
他如饮醍醐,幡然醒悟。谢过师父,乘着一轮弯月在山下路口梅花树下等她沽酒而归,接过她手中的青骢马,想要开口,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是她丢过来一壶酒,打破早春山中寂寥:“秦九,和好罢,别生我气了。”
他回眸望她,说:“兄长头一回带兵出征,我若执意前去会让皇后殿下难为,大军回朝会路过扶风,山间梅花开得迟,我等师姊回来一同踏雪赏梅。”
她春风拂面,含笑说好。拾级而上,一身广袖白袍,头上纶巾摇曳,背后手拎三四酒壶悠荡。动人不自知。
那一年从初春到深冬,他日日去山顶练剑,在心里一遍遍数着春天的花凋,夏天的暮云,秋天的叶落和冬天的皑雪,从未如此感觉山中岁月这般难熬。待大军凯旋而归的消息终于传来时,山上已经铺过一层白茫。
他在路口守了一夜,等到破晓果见她打马而来,头戴兜鍪,身穿胄甲,腰佩长剑,英姿飒爽令他移不开眼。她笑着勒马,他再次为她执缰,她替他擦去面上严霜,说:“秦九,你怎么变瘦了,师父和二师兄可还好?”
他说:“师父和二师兄都好,只是很牵挂师姊。”她在马上俯视着与他玩笑,“秦九,那你呢?”
“我自是也牵挂师姊。”他扶她下马,回道。心头怦怦直跳。又何止是牵挂。
她没能久留,见过师父和二师兄之后,就又匆匆赶回扶风营帐。下山时,大黄咬住她的衣摆不放,她挠着大黄的脖子哄它:“大黄乖,快跟你四师兄玩去,等师姊过几天从上京回来给你带最爱的骨头啃。”大黄龇牙咧嘴朝她汪汪叫。
马蹄扬起山麓风尘,使她渐行渐远。他与大黄等到岐山再次落满大雪,梅花开尽,她也没有带着骨头回来。
兄长被人构陷谋反,自裁扶风以证清白,余下将士多半身陷囹圄或被问罪斩杀,大梁天地间一时血流成河,惟她不知所踪。他与永安侯找了很多地方,都找不见。
直到去年五月鸣蜩,兄长沉冤得雪,上京城才又重新出现了她的身影。她消瘦很多,苍白着一张鹅子脸,面上虽仍挂着笑,却不达眼底,一身广袖白袍空空荡荡,终日出入秦楼楚馆蜂窠巷陌,饮酒作乐。永安侯与赵夫人闭门不出,也不管她。京中议论纷纷,唾她不男不女放荡堕落,鄙她醉生梦死自毁前途。
他踹门去堵她,她正枕在小倌腿上听人弹琴。他火冒三丈,粗暴拽她起来,劈头盖脸斥她不知羞耻。她醉眼朦胧挣开他,踉跄到案前拿起纸笔写了张断绝书摔他脸上,嘴里念叨着从此生死不复往来让他不要再烦她。仿佛当初说要一起做君子的人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