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槛外长江空自流

  • 与秦九书
  • 卷郎
  • 2758字
  • 2024-09-05 22:28:13

翁青山本为新来的校尉准备好了下榻之处,但九殿下言下之意是已安排好了别的地方,他也不敢多问,只亲自去叫了辆马车在九殿下的马车后面候着。

离去时,秦九挥手退去了欲要上前来搀扶章贞的僮仆,单手拎着她的胳膊肘一言不发地将她塞进马车里。章贞余兴未尽,秦九还没走到前头一辆马车跟前,便见她掀开帘幕,前臂搭着小窗,顶着两腮酡红,眼波流转,冲翁青山身旁的副尉裴自流醉笑道:“听闻裴副尉善吹竹埙,凑巧在下善听一二,不知副尉可愿同去舍间,做回伯牙先生?”

裴自流,名槛,取自“槛外长江空自流”一句,是广陵裴家裴衔第三子,少时往岐山学剑,两月前到金陵担任新军副尉,除了每日糊弄差事懒散教士兵些剑术要领,其余时候便是闲人一枚,雷打不动摆弄他那块竹埙。至于军中杂事,谁在训练的时候偷懒睡大觉,谁和谁因为互相看不惯引发了群架,谁又私下逛花楼因为没钱教人扣住了,他是一概不管不问,视而不见。简直是白瞎了一身好功夫。翁青山指望他不上,又念着他老子是自家儿子的恩师,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混口饭吃。没想到,这样一人,此时对着章贞,却是无端的好性儿:“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子期已来,岂有不愿。”

马车里,广袖白袍下交握的双手一闪而过。翁青山抬袖擦了把汗。许多年前,他也曾与永安侯章见义共事过一段日子,那时章见义还没与西川谢家郡主退婚,是个才貌双绝,光明磊落,上京城人人夸赞的好后生,多少闺阁女郎为他朝思暮想,他偏被个山头女匪赵勇为迷住了眼。世事茫茫难料,转眼二十多年,昔日大义凛然的少年郎竟变成了高深莫测的奸老贼,就连教养出来的女公子也是如此放荡之人。翁青山叹气,都说娶妻娶贤,女匪害人呐!

“二师兄,近来可研究出什么好听的曲儿么?”马车缓缓前行,章贞笑着,握着裴自流的手,却是这两年少有的欢喜。自阿兄薨后,她再没回过岐山,而今竟又在金陵得遇二师兄,哪怕从前章贞与师父告状张口闭口都是,“师父,我那爱吹竹埙的二师兄自流,今儿个又见死不救了”,然后转头叮嘱,“秦九,你可别学二师兄……”现下乍然相逢,也只剩下喜悦。

裴自流亦笑看着眼前作男儿打扮的少女,他在宴席上见到她就发现她比从前高了,瘦了,他回握住她的手,手上一点肉没有,厚厚的茧子硌得他手疼,“这世上也就你还惦记着我这几首小曲儿了,久别重逢,自是喜之不胜,一会儿到了,二师兄给你吹一段。”

章贞笑说好,又说起师父他老人家。裴自流说放心,师父还未到天命之年,他常年练剑,身子骨硬朗着呢。章贞点头。师父半生多隐居岐山,每日里清心寡欲,不好酒肉,不近美色,不娶师母,必是奔着长命百岁去的。她自打庐陵别后,偶有去信,师父都说一切皆好。只上回,阿兄忌日,师父问了一句“陛下、皇后安好否?”她斟酌了许久,才回了师父两个字,“安好。”

其实章贞对师父说了谎。阿兄出殡那天,皇后满头的发已白得她不敢看。

两人又笑着说了些其他的,马车在金陵城南长干里一处宅子前停住。秦九已等在车外,少年人着一身广袖玄衣,身姿挺拔如修竹,手里拿着一件狐白氅衣,见裴自流下车,恭敬行礼道:“二师兄。”

裴自流点头,打眼扫过那狐白氅衣,玩味地笑了下,明知道不是给自己的,但金陵城冬夜的寒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着实令他看不得别人献殷勤,于是不着边际的胡话张口就来:“虽说小师弟你长得越发英俊了,可二师兄我啊是个正常男人,这辈子跟你断袖是不可能断的,师弟你还是另寻他人罢。”说罢,拔腿就走进了院子去。这鬼天气真他娘的冷啊。

一旁的车夫听直了眼。章贞扶额忍笑,呼啸朔风吹过的身上忽然一暖,她回头不由拿手往肩上摸去,毛茸茸的氅衣上不小心触碰到少年温热的手指,她愣了一下,少年收回手,剜她一眼:“还不进去,等着受冻?”

章贞拢了拢衣裳,抬脚跟上,嘴巴不肯吃亏,调笑他道:“原来九郎是想与我断袖啊,二师兄不跟你断袖,我也不跟你断……”谁知接下来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秦九伸手一把捂住了嘴。

院中灯火昏暗,两人贴得很近,近到章贞能看清少年乌黑眼眸里的怒气与哀伤。章贞心头一滞,伸手就去掰他的手。少年一手托着她后脑勺,一手紧紧捂着她嘴,一双眼眸灼灼盯着她,较劲不肯松手。章贞气得抬腿狠狠踢了他一脚。少年嗤笑一声,背过身去,声音低哑:“师姊可真知道怎么伤人。”章贞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

她这么些年,因她阿父阿母给的一张好脸,被人伤过,也伤过人,但大都被她遗忘在一杯复一杯的烈酒里了,唯独秦家九郎,打小就说不得又撵不走,她阿母回回见了都要骂她一句混账玩意儿。

进了屋内,裴自流已经坐在炉边悠哉悠哉地小酌上了,见二人一个袍上印着明晃晃的脚印,一个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知他俩这是又打架了,顿觉手中的酒一股子寡味,从袖中摸出竹埙道:“都多少年了,打架还背人,小师弟看着心情不大好,这样,你俩再去打一架,二师兄为你们吹曲儿。”言罢,似是觉着有些不妥,又似笑非笑地补充道,“不过,也不要打太狠,记得下手轻点,不然我会心疼。”至于心疼谁,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章贞跪坐下,脱掉氅衣,倒酒,好笑道:“二师兄要吹便吹就是了,我和师弟又不会去府衙告你扰民,你在这拱火做甚,万一引火烧身可怎么好。”酒满杯,递与裴自流,又倒了一杯,挑眉看向秦九。

秦九冷着脸接过去。

章贞自己喝了一杯,问道:“秦九,你来金陵,姑母可知?”

“知道。”秦九面上依旧没什么起伏。朝堂文书下来那晚,他去求章皇后,章皇后打了他一巴掌。他跪着不肯走,等到天明,章皇后说:“九郎,我已失去了康乐,你莫要再叫我难过。”他给章皇后重重磕了三个头。

知道便好,章贞稍稍安下心来,又饮了几杯,见裴自流还在摩挲着竹埙,知他是老毛病,没有知音从不舍得浪费一点气力,遂笑笑扯了秦九的袖子起身道:“罢了罢了,二师兄你吹一曲欢快的罢,我和师弟舞剑给你助兴。”

是以,须臾,乐起,剑扬。槛内,裴自流吹的是喜相逢;阶下,少年人舞的是满庭芳。夜深霜重,一方小院弹剑奏乐把酒言欢,都只为久违故人情深义厚。

间隙,章贞嫌袖中所戴软剑不够发挥,让人换了长剑来。她向来招式行云流水气贯长虹,讲究个一击必中,不经意抖落树上寒霜,身体往后退了一步。秦九眼疾手快扶了她腰,她贴近他耳畔狡黠笑道:“秦九,和好罢,别生我气了。”

来了金陵城,秦九和二师兄都在身边,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人人都说她阿父是个奸臣,她阿母是个山匪,可她心底知道,她阿父阿母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们为了保住更多人性命才心甘情愿被困上京城。她想着在金陵这一年要好好过。她长大了,应该学着给身边的人撑一撑伞,不能再是那个看着阿兄自裁哭得毫无办法的小女郎了。

天边月圆洒下一层清辉,秦九想到她会使诈,却不意她是为了说这个,少女呼出的热气落在耳边痒痒的,他放在那抹纤细之上的手慢慢收紧又松开,嘴唇朝上弯了弯,说:“好。”他凝望着她,随着那竹埙里发出欢畅呜咽的调子,手中的剑配合着她的剑旋转,扬起又落下。他知道她的心肠总是又硬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