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撑船人的送丧灯(一)

我们对自己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我看见妄自菲薄,还是你坚持的妄自尊大,或者之外的一些什么样中庸的态度,或者像我一样迷茫着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不知道到该往哪里看,等着一个什么样的指引。

然而领路人都不给你带路的话,除了自己去找,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想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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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城市之间,有一条很宽的河。

我们很多人是没有见过大河的,就像我。

在那样的城市里长大,小时候限于条件都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到很远的地方,长大了之后一直忙于学业,好不容易高中毕业了,考了驾驶本之后就到了大学的校园。

然后像其他的人一样,融入集体,参与活动,随便学习,交朋友,找女朋友,寻开心,混吃等死到毕业,或者就这样一直到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开始为了工作之后还能苟活的那些年拼命赚钱,顺便为社会主义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

但是我现在在干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站在河边上,看着这样的一条河,想起当年去大学的路上,我从车窗看见的,这条河是这样的,那条河是那样的,山是这样的,水是这样的,被好好地震惊了一通之后,开始索然无味起来。

等到终于有一天,我站在一条宽阔的大河跟前,那些曾经在桥上看过的风景,瞬间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当你站在一条大河的旁边,看着它宽阔的河面,隔着几十上百米的距离,是你无法伸手触及到的世界,波涛荡漾隔着对面的山门或城镇,那种对人心情的刺激有着一种很独特的味道。

从那之后,我见过很多河,见过很多大河,愿意站在河边,站在桥底下,抚摸着岸边的圆石看着江面的波纹,想些事。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像这个城市一样奇怪的河。

这条河很宽很阔,水流却不是很急,浪花也不是很大,水面清澈,河道维护做得很不错。

河面上有一座大桥,很大的桥,连接着河两岸的两座城市,有趣的就在于,这座桥不是对称结构,而是从河面中央向两边,两种不同风格结合在一起,在河的这边,叫五船桥,河的那一边,叫四船桥。

我到了这个城市之后,就到了这座桥的底下,当然在下来之前就看到了立在桥头的石碑,还在很奇怪,为什么有一座桥会带着船的名字,但是每个地方总有自己的风俗,每个老物都会有自己的事故,也就没有深究下去。

但是更有趣的就在下了桥之后了。

到了桥底下的时候,桥底下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渡口,不是那种在河边上航运的渡口,这个渡口上停着五条船,只有一个撑船人,时常在水面上跑活的人,一般都看不出岁数,我估计大概有五六十的样子,赤裸着上身,在渡口上看着江面发呆。

桥下有很多人,很多闲人。

拉货歇脚的司机把车停在桥下的阴影推开车门打着盹;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太太在桥底下支起桌子下棋打牌,放开喇叭唱歌;还有三两个和我一样,像是来这边参观的一样,在四处拍着照片。

因为下了桥就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渡口,所以对其他人多的地方就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径直朝着那边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撑船老人的手里,摩挲着一只锃亮的小铜壶。

铜壶的样式很老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样子。

我打量了他两眼,他也打量了我两眼,两个人对视笑了笑,他继续看着河面,我坐在渡口的一个石桩上面,看着河水从面前缓缓流过,我看过那么多的大河,从来没见过旺水期水流如此慢的大河,于是很好奇地跟乘船老人搭话。

“大爷,撑船啊?”

撑船老人点点头。

“倒是个撑船的好地方,我都没见过水这么缓的河。”

老人笑了:“我们这条河啊,从自来就这么慢,我在这儿撑船四十多年,一共也没见它急过几次眼。”

一共也没急过几次眼,那还是有过水灾咯。

老人家跟我说,这条河,名字叫三条河,因为上游有三条河汇到这里来,而它的宽度正好又和三条河的宽度加起来一样,所以格外地缓慢,因为人们觉得这是河流对他们的宽慰,就叫它三条河。

三条河水流很慢,很早的时候就是摆渡的好地方。

在河上面还没有桥的时候,两岸的两个城市只能依靠河面上的撑船人互相来往,进行交流和交易,所以撑船的行当就很热火。这已经是撑船老人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他十六岁跟着父亲在河上撑船,那个时候河面上至少有几百家撑船人在做着摆渡的活计,但是这么多的撑船人里,最出名的还要属撑船老人的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

几个兄弟,并不是亲兄弟,而是一个村子里的把兄弟,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靠着五条船,在河面上接人送物,十几年没有出过一次事故,没有掉落过一个人一样物件,在三条河的摆渡界很是出名。

撑船老人从小就看着父亲和几位叔伯在河面上撑船,已经觉得撑船这件工作是很伟大的工作,所以在他长大了之后,毅然接了父亲的班,同时接班的还有几位叔伯的长子。

五个年轻人继承了工作,当然也继承了名声,慢慢的成为了河面上的英雄一般的人物,很多人到河对岸,都喜欢找他们的船,很多人送东西,也喜欢找他们拉,慢慢地他们也开始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自己也是英雄了。

然后河面上还是修桥了。

对于修桥这件事情,河边的人们赞成和反对的大约各占一半,当时建桥的消息放出来的时候,他们的老五经常抱怨,说如果真的建了一座桥,那岂不是没了他们的生意了。

他说,就算有了一座桥,撑船总是要撑下去的,到底能不能养家糊口,到时候再看。

事实证明,当时的修桥风气只是一个噱头,为了搞城市建设,两座城市凑在一起凑了不多的一些钱,终究还是没能凑够建一座大桥的钱,于是两边一合计,总之有一座桥就好了嘛,于是建了一座浮桥。

浮桥建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嘲笑这座桥,兄弟五个也笑开了花,总之饭碗是丢不了了。

但是浮桥的出现,终究还是影响了河面上的摆渡业,因为河水很缓,浮桥相当稳定,所以很多行人为了省点钱,当然也有人是因为晕船,到另一座城市就走浮桥了。

两座城市还算是相当的不错,虽然没能建起来一座很大的桥,但是浮桥的维护还是很用心的,浮桥用了很多年之后,依然还是很安全,所以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了走那座桥,当年河面上如火如荼的摆渡业也开始凋零。

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很大的运货的船队,还有乘船老人他们的五条小船。

那个时候,五兄弟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本来以为事情可以这样下去,也不要孩子们接他们的班了,不能撑船之后就用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合伙做一个小生意,也算是不错。

但是就在他们决定收手的时候,突然就出事了。

就在有一天凌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从梦中惊醒,推开门刚要往外跑,结果发现大水已经漫到了脚面,他倒是不担心大水会冲散两岸的房屋,事实上,前些年一场很大面积的洪水都没能让三条河暴怒,那个时候大水都慢到了半个桌脚的高度,过了两天就恢复了平静,但是这次不太一样。

他侧耳听着河那边的声音,就看见旁边的屋子里,几个兄弟也出了门,几个打了商量,跟家里交代之后,去了河边,废了老大的劲才找到了他们的船,把五条船拖到了平稳的水面,就看见了那边的浮桥,已经被上游落下来的滚木咋断了一段,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的桥上还有人,虽然没有落水,但是因为浮桥断成了两端,他们在桥上飘摇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五兄弟上了船,就到了江中,拉住了浮桥两边断掉的绳索,把船靠在断桥的中间,让浮桥上的人过了江,正在他们松了一口,想要放开绳索的时候,上游突然冲出来另一根滚木。

那天晚上回来了四条船,两个城市的所有人在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全都知道了,当他们反应过来当天晚上居然有一场大水的时候,当他们看着门前已经落回去致残留下几个水坑的水迹的时候,当他们看着断裂的浮桥开始后怕的时候,四兄弟就在岸边坐在渡口,谁也没说话。

早上的太阳升起来,岸边已经有人赶到了岸边,打算去对面的城市办事,才发现浮桥已经断了。

他说:“总之,先把桥凑合上吧。”

剩下的三个兄弟谁也没说什么,四条船重新上了河面,拉起了岸边人准备的绳子,从江的这边把浮桥捋直过去,然后一路绑到了对岸,岸边的人战战兢兢走上桥,他们就在旁边撑着船互送,直到修桥队赶到了现场。

人们都在修桥,四兄弟去了下游,找到了兄弟的尸体和飘走的小船,自己拖回了家,送丧的时候,城里的人都在街边站着,目送他们而去。

后来,四兄弟依然做着撑船的生意,只是有一只船,再也没能下水。

再后来,浮桥没有了,两座城市都有钱了,而且有了运输价值就有了资金和技术支持,一座雄伟的大桥架在了河面上,当人们问起这座桥该叫什么的时候,人们看到了依然还在河岸那边小渡口上摆渡的四位老人和五条小船。

于是这座桥的这一边,叫做五船桥。

而另一边,叫四船桥。

再后来,四条船变成了三条船,又变成了两条船,最后,变成了一条船。

这个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撑船老人一个人还记得,当年的三条河上,有五位英雄,救了一些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是谁的陌生人,然后撑着四条船回了家,面对着剩下的人生,坚守在一个没有前途的岗位上,直到兄弟们一个一个离开。

老人摆了摆手里的铜壶:“这是我二哥的父亲留给他的,他走的时候,我从他手里拿下来,就再也没有离过身。”

“除了小弟是那次出事走的之外,其他兄弟走得都还好。二哥是第一个。”

“二哥走的时候,我买了一盏船灯,挂在船头。你是知道的,我们以前夜里是从不渡人的,而且也没有人半夜给我们渡,就算突然有事,按照我们的经验,也万没有掌灯的可能,但是我买了一盏灯,为的就是送我二哥一程。”

“后来,四弟走了,大哥也走了,每次他们走的时候,我都会掌那盏灯,从这边,送他们去到那边,因为二哥说,这样就能看见小弟,掌了灯,小弟也能看见我们。”

“再然后,城里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很多人家有人去世的时候,也喜欢叫我掌灯送到河对岸,算是这个城市的特色吧。”

老人说着的时候,很平淡,仿佛已经不是他自己的故事,仿佛也不是他见过的世事。

看着他的样子,伸手摸了摸有些温热的铜壶,我突然觉得。

这条河好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