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荧光海的石肚佛(二)

荧光海没看到,我倒是想起了烟萝,结果风铃在我脑袋里一直响到第二天早上,搞得我虽然睡得还算足,但是起床之后浑身都没力气,整个人瘫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躺躺到肚子饿。

拿起手机一看,都已经中午一点多了,于是随便洗漱,头发都懒得洗,就出门觅食去了。

虽然我家也在靠海的地方,有很多海鲜我也是不吃的,大多是贝壳类和腥味很重的鱼。但是既然到了沿海城市,当然要尝一尝本地的特色海鲜,鉴于去除腥味的最好办法就是烧烤,我开始寻找人多的烧烤店。

中午的时候,正是吃一顿烧烤,喝一扎冰啤酒的好时候,这样的地方,当然要去学校或者小区的旁边,旅游区肯定是找不到的,于是找准了一个地图上挺大的住宅小区就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从小区这头绕着走,还没走到一半,就看见前面巷子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桌子,摆满了店面前的空场,已经坐了几撮人在吃吃喝喝了,烤完的串和吃完的签字胡乱地扔在桌上桌下,绿色的啤酒瓶和带着泡沫的啤酒扎交相呼应。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点了不少东西,河鲜海鲜,要了一桶生啤,坐下来先倒了一扎冰啤酒,慢慢地喝,一边刷着空间动态,和左正他们聊着天,等点的烧烤上桌。

结果还没等到,居然等到了昨天的那一家人。

昨天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大爷居然还记得我,看见我就跟我打了招呼,今天多了他老伴儿,一家五口人来这里吃烧烤,可以说老头老太也是够潮流的,我就看着他们坐在我旁边,大爷就在我靠着的那个座位上边。

我冲他笑笑:“大爷,胃口好啊。”

然后大爷就很开心地跟我聊天,说自己也喜欢吃这些烟熏火燎的东西,小的时候他就喜欢逮鸟放在灶膛里烧了吃,还有去烧荒的田地里找那些丰收的人漏掉被烧糊了玉米。

等到生活变好了,他就喜欢叫上几个老朋友一起,找一个烧烤的小摊,叫上一些烧烤一边聊天一边吃肉喝酒。前些年的时候新闻说这些烧烤会致癌,家里人就都不让他吃了,他也没有办法。

“现在好了啊,现在这些店都换成无烟的了,不烧炭,直接用电热的烤,跟家里煎咸鱼差不多。”大爷开心地说:“我家的人其实都喜欢吃,这不都来了。”

没过多久,我就跟他们拼了桌子了。

酒过三巡,我知道了老人姓王,本地人,年轻的时候是司机,之后做过干部,直到退休也没有干出什么业绩,算是平平静静离开岗位,好在儿子比较出息,年轻的时候学习好,现在做工程师,虽然经常会出差,但是在家的时间也很多,赚的也不少。

显摆自家的孩子,是每个老人的专长,我是深有了解的。

我从小就是个很能受老人喜欢的孩子,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往那一站,老头老太太打眼一看我就是最乖的那个,我也就不好让他们失望,把自己皮得很这个事实隐藏起来,结果现在演技跟内马尔有一比。

后来长大了,我开始喜欢听老人讲故事,喜欢跟老人聊天讨论很多问题,有的老人像吴老头一样像一本书,有些老人像撑船人一样像一条河,但是所有的老人都像这个老人一样,普普通通,跟别人聊的时候,总喜欢用这样一个起手:

“我孙子学习可好了!”

看着他们灿烂的笑容,我就不由想起家里的老人,那些在我一文不值的童年里,完全不管我的脾气有多坏,不管我做得事有多荒唐,不管我的言语有多冒犯,都用一种极其幸福的宠溺改变我的老人。

王大爷的孙子学习确实很好,至少比我小学那个时候学习好的多,于是我也跟着笑,偶尔说起小孙子的趣事,小孩在那边还要大声地插上两句嘴,我跟王大爷就听着,听到有趣的地方哈哈大笑。

一顿饭吃得很开心,吃完饭小孙子吵着回去看动画片,夫妻俩就和奶奶带着孩子上了车。王大爷打算慢慢溜达两圈,两个老人赋闲在家,整天除了帮儿子带孙子,不是看书看电视,就是养花养鸟,家务都有保姆来做,按照他们来说,就是浑身生锈。

我也付了账,打算跟王大爷一起溜达两圈。

王大爷也觉得没聊够,跟我说:“都有几年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

我只能笑笑,跟老人聊天是有技巧的。

该应和的时候你要应和,改反驳的时候就要反驳;老人喜欢给你讲一些道理你要说记得,老人喜欢给你讲一些往事你要用自己的回赠;老人喜欢跟你讨论问题一定要遵循人伦道德;老人喜欢看你发呆,但是不喜欢你犹豫;老人喜欢听你笑,但是不喜欢你的声音里带着任何嘲笑;老人喜欢你长得胖,不喜欢你长得瘦。

嗯,最后才是最重要的。

我跟王大爷一路溜达出去,迎着风走,没过多长时间就又到了海边。

“你看这边的海滩,进门是不要钱的。以前的海滩,连门都没有。我说怎么连沙滩都变成要收费的了,你收点维护费,收点服务费,都可以理解,哪些地方你收门票干嘛呢?”

“就现在,连随便玩的地方都变成收费的了,以前随便吃的东西现在都变贵了,自己孩子在自己门口都怕被别人的车撞,在外面吃点东西生怕会重度,这是什么道理。”

王大爷是我见过的老人里边,算是相当和颜悦色,喜欢说一些漂亮话的老人,但是还是没忍住趁着酒劲儿跟我抱怨了两句,大概是自己受了委屈没什么,自己儿子受了委屈也没什么,但是孙子现在过不上活泼乱蹦的童年,多少有些遗憾。

他跟我讲,他小的时候,有很多的朋友,一到家里没人管的时候,就一起在村里跑这边跑那边,爬树钻洞,翻墙蹚水,什么都干。但是现在老人看着孩子只会打游戏看视频,没有兄弟姐妹是支持国家政策,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朋友,就很为他担忧。

作为一个喜欢打游戏和看视频的技术文宅,我听见王大爷说这个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尴尬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这就是为什么老人不喜欢你犹豫了,因为你犹豫了,就是心里有草,老人慧眼如炬,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心里想啥。

王大爷笑了:“你也没几个朋友吧?”

我讪笑:“要好的朋友还是有的。”

然后我就解释了一下为什么网络会让年轻人喜欢宅在家里,无非就是信息接受方式和信息内容这些方面的差别,而且现在的现实生活从某些方面看确实有些杂乱不堪。

老人听得懂,何况还做过领导,知道现在的世界比他年轻的时候复杂得多,于是叹了口气不再说了,因为说得再多也只能是抱怨而已。

转而,老人说起了他要好的朋友,真的是那种就在他家隔壁,跟他差不多时间出生,从小在一块地里喂奶,一块树根地下纳凉,一个地方上学,排排坐被家里大人打屁股,跪土坑磕头拜把子,三十年里互相救过几次命的那种。

他这个兄弟,没什么大出息,或者说运到不好,或者说自己本身也没那么多脑子和本事,人很实在,年轻的时候别人看甚至都有点呆的样子,所以村里人都说他注定就一辈子在村里打鱼了。

按照正常来说,他确实是注定在村子里打一辈子鱼的,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回家告诉老婆,自己要出去做生意了,然后就挡着两个孩子的面,跟老婆狠狠地吵了一架。

村里的人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都以为他疯了。王大爷也来找他,劝他安安分分在家里,说不定船上光景过些年就会更好了,这些年不是越来越好,赚的也越来越多吗?干嘛要出去冒这个风险。

也不知道那个外地来的人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所有人好说歹说,他都打定了主意:“我要出去做生意,赚大钱,供孩子上大学,孝敬我爸妈。”

他家老头子把铁皮水桶都撕了个粉碎,血粼粼的手拎着锹把,告诉他:“你去!你去!你去了就别回来!我们不用你孝敬!”

兄弟家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王大爷刚找到那个外地人,把他摁在沙滩上狠狠地拷问了他一番,也没打听出来他们要出去做什么,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回了家,就听见隔壁的女人已经哭成了一团,过去一问才知道刚刚闹了那么大动静。

让自己老婆给他家老头子包扎手,听说兄弟已经从家里出了门,赶紧追了出去,没想到到了村口就听说,自己兄弟已经跟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外地人坐上车离开很久了。

王大爷差点单骑奔袭过去,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因为家里没有自行车。

然后一直到他四十多岁,都当了官了,都没见过他这个兄弟。

这些年的时候,他倒是给家里寄过钱,数量不多,说自己在外边挺好的,也开始赚钱了。

开始赚钱了,那个时候的人都知道,赚钱,可以开始一辈子的。

终于有一年,兄弟失联了,王大爷很慌,托了外地的朋友大致帮忙找一找,可是怎么可能找得到,于是他只能帮扶者兄弟的家里,时不时地想起他来,有点想哭的冲动。

这样大概过了多少年,王大爷数不出来。

他站在石肚佛的旁边,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云,想了半天,也只是叹了口气说:“过了很多年吧,突然有一天,门房给我办公室打电话,跟我说我有个朋友过来看我,说的时候语气很奇怪,末了还问我,要不要轰走。”

“我就奇怪了,既然是我朋友,干嘛要轰走?”

“我就放下手里的活,出了门一看,就看见一个要饭的站在门口。”

王大爷说到这儿停下来了,我听得正入迷,不知道他怎么了,于是扭过头一看,就看见他的眼睛里带着红肿和晶莹。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那是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