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夏交加。妖魔山上的镇妖塔倒了。不知底下压着的多少群魔野鬼又出来祸害人间。可人比魔鬼厉害多了,谁会再去惧怕几个小鬼呢?
向海和一大帮子同学坐着卡车前往伊犁。路途遥远,走了几天几夜。
他坐在车上头脑一片空白。
天气干燥极了,正值中午,太阳光太过于强烈。他要被晒晕过去了,嘴唇皴裂,于是把帽子盖在自己的脸上。他旁边的正是同班的王清。王清看他快要晕过去,连忙把水壶从身上取下来,拧开盖子,给他喝了几口。
没想到这几口水太过于猛烈,呛到了他。他开始咳,又牵动了旧伤,于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一时竟喘不上气来,要昏厥过去。于是一车子人吓坏了,忙把他放平躺下来。幸亏车上有一个医学院的学生,立刻掐了他的人中,又不停的做人工呼吸,折腾了好一阵子,总算是有了气息。
众人都喘了一口气。这还没到新源呢,要是在车上先死了一个,那也太霉了。那位临时医生问旁边的人,他究竟怎么回事?
王清断断续续的说,他的肋骨被打断过两根,从那以后就不好了。
车上的年轻人们沉默了,帮他把书包垫在头下,又把大衣盖在身上,帽子扣在头上。车继续往前行进。
向海昏迷之间,听众人喊,快看快看!到赛里木湖了!
他那昏睡的灵似乎从泥潭里苏醒了。他瞬间睁开了眼,太阳先是蛰了一下眼睛。
他疼痛着挣扎起来,往远处看去。车行过一片山,一片树林,阳光晒在湖水上,再无遮拦。那一片碧蓝碧蓝的水又出现在眼前,无穷无尽。湖像钻石一样发出耀眼的光芒,要把人的眼睛射瞎了。
只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上次来是金秋十月,这次却是春季,绿草萌发。
上次来,不知是多久前了。
他来过这里吗?他问自己。
哦。对了,他们曾把这里叫做净海。
净海依旧不谙世事的躺卧在这里,微睁开一眼,看到了这群不速之客。
她眼一斜又看见了车里躺着的那个青年。
她见过他,在很多年前,他在蓝天艳阳下对着自己拉过情歌。
只是,他已不是那个他了。胡子拉碴的,头发乱蓬蓬的,饱满的胸大肌也塌陷了。那时的他心潮澎湃,神采飞扬。此时的他,心底只剩一潭死水。
这个人已经破败了。
她无声的看着他,一甩袖子,一阵风吹过他的脸庞,露出了他帽子后的眼睛,那里面的光快要熄灭。
他看着她,心里有说不出的叹息。净海依旧像若干年前一样,旁若无人茕茕孑立。像是除她以外,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似的……
她不谙世事的样子,令他羡慕。
而他忧伤的样子,令她叹息一声。身为人有什么意思呢?太多困境,太多思虑,太多愁烦……几千年来,她见过太多忧伤愤懑之人。人烦恼的原因,大体就是那几个,烦不甚烦。
不得不说,尤其在乱世,有人天生的坚强足以让他度过困难,当他们度过苦难,生命熠熠生辉,像明珠一样璀璨。
而有些人则正好相反。他们曾如明星一样闪耀。只是,他们的闪耀是集中燃烧自己的生命所带来的,所以转瞬就陨落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反而是那些默默承受苦难,勇敢坚强的人们,他们更得益于乐观的心态,放粗了情感线条而得以存活。
后一种人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躲过自己纤细的情感,命运之剑也不肯放过他。当情势越复杂的时候,他们的生命越像是一个死结,最终给自己判了一个死刑。
向海再次看到净海,有一丝满足,却不愿再看了。他跌倒在车上,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次同行的伙伴们。他们跋山涉水来看净海,意气风发的在海边演奏。
之后的几年里,他们像云雾一样先后从他的生命里散尽……
王新念,他认识了12年的兄弟,从初中就开始一起练琴,一起学习,一起相伴度过孤独的少年时代,又一起相伴进入大学。他们看着彼此恋爱,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厮混。这个日夜相伴的兄弟,先他一步走了。
何荞苓,王新念唯一明确的女朋友,医学院的霸王花,美丽泼辣的维汉混血。最后和新念爱上了,却注定成为一场悲剧,轰轰烈烈的爱,轰轰烈烈的死。
陈宇,那个每日同起同坐的兄弟,竟做了置他于死地的证人。祸不单行,他自己却也先走了。
郑振华,这个投机分子。结果,他却是最惨的一个。他被何荞苓的三个哥哥干掉了,何家至今也不能从这件事中善终……
而申中文,成为他生命中第一个离开的亲密的人。他还欠他一本莫扎特弦乐曲谱。可惜那书和主人永远无法见面了。
有些人,他从未想到会有什么交集,却成为他生命重要的转折点。有些人,他原本以为是要一辈子的,却骤然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这些人事物说起来足够写一部长篇小说了,却拜命运所赐,戛然而止,成为时空里的断档。时间再久一些,就彻底蒸发干了。
就像一本小说,撕去了其中的几页,而那写小说的还在拼命想,如何狗尾续貂。
对他来说,成为不能说不能想之事,却憋在他心里,像一枚不落的太阳,照的他快要枯死过去,让他整夜整夜没法睡觉。
他只能缄口不言,陷入到更深的沉默之中去。
于是,他白天活在沉默的世界。夜晚,当他眼睛闭上的时候,一切都出现在梦里,他在一座尚未完工的城市之中奔跑,那城市一夜之间躺在了一片废墟之中。
破碎的楼,破碎的砖瓦,破碎的玻璃,破碎的一切,许多张贴在墙面上的白布被风刮起,像是祭奠亡灵的纸。上面写着王新念何荞苓的名字,字迹触目惊心。
在梦中,他没完没了的奔跑,路过一座废墟又一座废墟……
那废墟却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
他听到晋叶在远处喊他:向海!
他转头,看到苦寻自己、一脸悲苦的晋叶。晋叶说不出的无助和恐惧,飞快的跑了过来,毫无犹豫的抱住了他。
这让他无比震惊,震惊之余用手轻轻拍着她柔软的身体,最后却是在拍打在自己的身上……
车毕竟开了几天几夜,司机相当疲劳了,于是停靠在赛里木湖旁。青年们趁机下车休息。
向海却无心再看赛里木湖。他在干热的阳光下睡着了,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梦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