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节外生枝、骚乱局面、介入怪事,这是现在的共同守则,也请你把猎物的尸体处理好。
他们向那个嘻嘻哈哈的威廉说教,就算是快速膨胀饱满的大都会,还是要小心为上。我可以听到迈阿密的人类集体之音,高低不等的机械噪音,甚至可以集中详述一组互异纠结的音色,分析出它们的来龙去脉。不过我还不预备使用它,正如同使用我的新力量。
但我喜欢接近这个城市,喜爱光锐的锋芒,摇摇欲坠的旅馆混迹于高楼大饭店,带咸味的风,甜腻的腐味。我倾听这首永无结尾的都市歌曲,低沉的悸动之声。
“那你干嘛不下去玩?”约瑟夫。
我慢慢从电脑荧幕抬起头来,他是我们当中最有耐心的一位。
他站在阳台前,双手交握,足踝并拢,灯光扑洒在他的身后。太古的城市中,可有如此光景?光电网脉织成的城市,闪烁的灯楼如同古代点燃煤气向的栏杆。他把头发剪短,穿着当代的衣服:灰色风衣与裤子,鲜红色的套头毛衣。
“我希望你先把那本书摆一边去,加入我们。你已经自闭一个月以上。”
“有时候我会出去走走。”我喜欢看着他霓虹灯般的蓝眼珠。
“你的目的何在?你可愿意告诉我?”我没答话。这回他有策略地推动话题。
“那是愚蠢的梦想吧?”要说出口还是很伤:“那决不可能实现,就算我们都遵奉她为女神,事无不恭。”
“那是一场疯狂,”他说:“早在她醒悟之前,这世界就会毁灭她。”我无言以对。
“她无法觉悟到,这个世界根本不要她。”
“我猜想,到头来她总算明白,无路可出,没有任何归属之地。当她看穿我们的眼底,就明了这一点。况且,她不都小心翼翼地拣选最原始的地方充当试炼场?”
他点点头:“你明知道自己的问题的答案。那又为何把自己封锁在悔恨?”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注视着他。
“你已经饶恕我的所作所为?”
“这不能怪到你头上,”他说:“她蛰伏在地底,眼观四方,总是会择时突袭。早在一切的肇始点,那就是意外一场。”他叹息著,苦涩的语气如同事件刚结束时、过於哀痛的当下。“我早知道伺伏於此的危机,只不过我想要相信她是女神,直到她微笑著对我说话。”
他又想起冰层砰然作响、陡落在他身上的光景。如此长久的活埋,他不著痕迹地移动到阳台,往下望著景色。古老的吸血鬼都以这等姿态支颐吗?我跟著他看入底下的黑色波浪,熠熠发亮的天际。然後我看著他。
“你可知道那滋味吗?长久以来的包袱终於得以卸下!”我没有答话,但我明白这种感受。本来我为他感到害怕,以为这就是他的生存意义,恰如“伟大家族”是玛赫特的生命轴心。
“不是这样,”他摇摇头:“这就像是某个诅咒被破解了。原本我必须为他们所作的一切行为——焚香、献花、祝祷都不再必要,自从我体认到他们真的远去。”他停顿一下,思考著,然後看著头顶的光线:“那麽你呢?你也自由了吗?我真希望能够了解你。”
“你总是非常了解我。”我耸肩说。
“你因为不满而全身发烧,你不要我们的慰藉,要的是外面的大千人类、红尘众生。”他往外面一指。
“你们是我的慰藉,我无法想像没有你们的话,会变得如何……”我没有说完,依依不舍地叨絮著又有何用?
“让我们陪你吧,来谈谈发生过的种种。”
“你自己也在现场目睹。”我觉得有些困惑,感觉到他不愿意显示出自己的好奇心。他还是盯著我看。
我又想到艾达欲言又止的模样,天哪,我真是个大傻瓜!他们想要知道在那几夜,我和她独处的时光究竟发生些什么?她的血液带给我那些影响?但是我丝毫不予透露,使得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也不知道亚辛的神殿林、横七竖八的尸体,当我宰杀那些男人时的心荡神驰,以及最难以忘却的最後一刻:她的灭亡。而我来不及救她。对於终局的执迷,又来了。她可看到我就躺在咫尺之远,但拒绝援助她。还是说,就在首先的致命一击,她的魂神已经飘离出窍?
约瑟夫望著通往南方的水面,他正在思量著,如今的神力是他倾其恒久的时光所梦想的呀。刚开始只是与她的血液交融,大约一千年向他才能无所畏惧地往天空飞翔;而他现在想的是,每个不朽者的能耐都是南辕北辙的,连自己的体内蕴藉何等力量都不一定了然於心。
但我现在还不能向他、或任何其他人告解“这样吧,让我再哀悼一阵子,让我塑造自己的黑色印记,然後我会加入你们的阵营,也许我还会遵守规定,其中一些吧,天晓得?顺便一问,如果不遵守的话会有什麽後果呢?”他相当震惊。
“你是我所见识过最该死的生物!”他低语著:“你让我想到亚历山大大帝,当他没有新的土地可以征服时,当场嚎啕大哭。如果没有规则可破的时候,你会不会也哭起来?”
“总会有破不完的规则。”他笑不可遏
然後我温暖地拥抱他,微笑著。他看上去如此诚挚而充满耐心,而我与他的历遭变故,承受阴暗而伤害性的许多过往。主要的重点在於圣与邪的交织与拉锯,他当然无比了解,这就是当年他教导我的课题。他告诉我,吾等必须花费永恒的生命来与这些议题角力,我们不要草率简单的解决之道。
我抱著他,因为我爱他,想要与他贴近,而且我不愿意他怒意冲冲地离去,对我满怀失望。
“你会遵守规则吧,嗯?”他突然发问。
“当然啦,”我耸耸肩:“顺便一问,那些规则是什么?噢,我们不制作新同伴,我们要记得回巢,也要收拾残局。”
“岩,你真是个小恶魔!”
“我问你呀,”我把手掌握成拳头,轻触他的臂膀,“你那幅画作,藏在泰拉玛斯卡的地窖……”
“怎么样?”
“你不想要回来吗?”
“那是我黑色时期的纪念品。我不想拿回来,但我希望他们至少可以把它安放在恰当的位置,而不是藏在那该死的地窖。”
我笑起来。他开始感到疑虑。
“岩!”他尖锐地叫著。
“嗯,约瑟夫?”
“你不要去招惹那些古老生物。”
“当然啦!”我又耸耸肩,有何不可呢?
“我是认真的,不要去挑衅这帮人,我们可以诚信以待吧?”
“约瑟夫,你真是好懂。啊,已经午夜了,我总是在这时段散步,要不要一起来?”我没有等他回答,只听到他发出可爱的叹息声,然後我走出门外。
午夜的岛屿曼声吟唱,我穿著卡其夹克与白衬衫,走过拥挤的店面,在闪亮的喷泉旁边,一个老女人坐在长椅上,手中握著一杯咖啡,艰难地将纸杯举向自己的嘴唇。当我经过时,她以哆嗦的嗓音说著:“当你老去时,就不用睡觉了。”
路边一个性感的女郎在走过我身边时,碰了碰我的手臂,如此强壮的现今,我再也不需要饮血维生。她坐在长椅上,赤裸的膝盖从紧身衬衫的尾端冒出来,眼睛紧盯著我。
唉,约瑟夫真是洞烛先机,明察秋毫。我真想要将她从长椅上拉起来,对她吼叫著:你可知道我是何等存在?不,切勿这么做。
就在走道的尽头,我把钥匙插入铁门内。这里刚好夹在贩卖中国地毯的商店与菸草店之间,菸草店的老板总是睡在成堆的荷兰菸斗之间。有人在弹钢琴,我听了好一阵子,认出来是卡尔。那音色带著幽冥的甜味,曲调总是周而复始
我踩著阶梯,走入起居室。当然猜得出来这是吸血鬼之家,否则世上哪有人可以藉着星光与蜡烛在夜间玩乐?
约瑟夫坐在黑色皮椅上,像俱乐部的绅士一样折叠著报纸阅读。
“艾达走了。”他说,还是埋首於报纸。
“走了?什麽意思?”
“他到新奥尔良去。”卡尔说。“他到你那间公寓,就是你们以前生活的那地方。”
“飞机在等着你。”约瑟夫说,还是专注于报纸。
“我的手下会送你到机场。”卡尔还是专心致志於棋局。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麽变得如此乐於助人?我又干嘛去把艾达带回来?”
“我认为你还是把他接回来比较好,”约瑟夫说:“让他一个人待在那公寓不是什麽好事。”
“我是觉得你该出去走动走动,”卡尔说:“你已经闷在这里太久啦。”
“啊哈,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每个人都开始守望相助、相亲相爱起来。如果这样,一开始干嘛让艾达去纽奥尔良?你们就不会阻止他吗?”
我在凌晨两点抵达纽奥尔良,来到在杰克森广场。
它变得干净许多,铺石板地,以及栅门上的铁链——这样的话,那些浪民就无法比照两百年前的方法,溜进去睡在草坪上。但是,我也喜爱它现在的模样。我会永远喜爱它。它的色调并末改变,即使在一月的峭寒,它还是带有一贯的热带风味:平坦的步道、低矮的建筑物、永远流动不止的天空,还有那倾斜的屋檐,闪烁着冰冷雨珠的光泽。
在过往的时光,我不知有多少次循著这路径,从河堤、歌剧院或剧场回来,正好站在这个位置,将钥匙插人车门的锁孔。就在这楝房子,我生活了相当於人类的一生;而在同样的地点,我几乎死了两次。在这幢旧屋的楼上有人。脚步轻柔,但还是使石板喀沙作响。
楼下的小店整洁又光线黑暗。在它关起的橱窗後,罗列著人装饰品、洋娃娃、蕾丝扇子。我抬头仰视铁栏围绕的阳台,想像著艾达就在那里,踮起脚尖往下看著我,纤小的指头紧抓著栅栏。金色长发铺洒在她的肩头,系著长长的蓝紫色丝带,我永生不死的小美人。她问我:岩,你到那儿去了?
这就是艾达在这里所作的?描摹这些情景?四周无人,只有发亮的步道、关闭的商店、停在街角的笨拙大车。雨滴无声淌落在弯曲的屋顶。当我走过去、以老样子轻盈地跳上阳台时,没有人瞧见我。我静悄悄地走在地板上,透过肮脏的法式窗户,往内窥看著。
经过这麽多年後,还是弥漫著烧焦的气味。我静静地拔下木板,但另一面却上了锁。现在我还能运用那股新获得的力量吗?我可以让锁打开?为何用力量让我感到那般伤痛——因为想到她,想到在最後、转瞬即逝的那一刻,我原本可以帮她,可以帮她的头颅与身躯合体。虽然她恨不得毁掉我,虽然她根本没有开口要我的帮助。
我看著那个锁,默想著:打开罢。当眼泪欲落时,我听见金属喀喀作响,门闩移动了。当我凝注著它时,脑中微起痉挛。然後那面古老、形状扭曲的门开始用然作响,铰链发出哀鸣,仿佛里面的一股气流将它推开。
六十年来,我们就住在这里:艾达,还有岩
“岩!”困惑。
“噢,艾达,要原谅我。”那废弃的黑暗回廊,我打了个冷语。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担心你。”
“没关系。”她体贴地说:“这只是我必须遂行的小小朝圣。”
我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吸血之後,它变得如此温暖。
“她不在了,艾达。”我说:“那只是洁曦的想像而已。”(看完整篇应该知道,艾达为了留住岩。将一个女孩变成吸血鬼,后来被约瑟夫的手下们烧掉)
“似乎如此。”她说。
“我们永远活著,但是死者却回不来了。”
她端详我好一阵子,然後点点头:“走罢。”
我们一起走下长长的回廊。不,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在这里。这里闹鬼。但是真的闹鬼终究和鬼魂没什麽关系,它和回忆的恶质有关。这里是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呀!她挣扎著要使朽坏的後门关好。我示意她站到门外,然後用心灵全力让它关好。真是悲哀。看到杂草漫生的後院、毁坏的喷泉,石砌的厨房危殆欲坠,而石板也灰灭为尘土。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修整它。”我告诉她:“你知道,让它变得跟以前一样。”
“那不重要了。”她说:“你可以陪我散散步吗?”
我们四目相对。她挨近我:“最好不要再停留在这里了。”
我看著她妥当地关好门。然後,她眼睛湿润地注视窗户、阳台,还有头顶的天窗。
我们一起走到圣安路,走离河岸。并没有说话,只是走著,就像以往的样子。寒风啃咬他的双手,但是她并没有像现代人一样将手插进口袋里。她觉得那不太好看。
雨势柔化成薄雾。
最後,她终於开口:“你有点吓到我。当我看到你站在回廊时,我以为你是幻影。当我叫你时,你并没有回答。”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我将手插进卡其夹克的口袋。我再也不会觉得冷,但是这样的感觉很棒。
“再一个地方就好。然後随你要去哪里,回去我们的巢穴也好。我们没有太多黑夜的时间了。也许你可以留我在这里,让我完成我的哀悼。我一两天後就会回去。”
“我们不能一起哀悼吗?”
“可以呀!”她热切地回答。
我到底想要什麽?我们走在门廊下,经过深绿色的旧窗板、剥落的石膏与裸程的石板,通过俗丽的波本街灯光。然後我看见圣艾达墓场:厚重、泛白的墙垣。
我要的是什么?为什麽当其他同伴都已经重建各自的平衡之後,我的心灵仍然隐隐作痛?就连艾达也建构起某种新的平衡。而且,如同约瑟夫所言,我们拥有彼此。
我很高兴和她在一起,也很高兴能走在这些古老的街道。但是,我为何觉得少了什麽?
另一个门打开。我看著她用手指弄开门锁,然後我们步入白色坟冢的城池,连同尖挺的墓碑、大理石的门扉。冗长的草丛在我们的靴底下吱吱怪叫。雨势让一切都看起来熠熠生辉,城市之生让我们头顶的云层散发珍珠般的光泽。
我想看星星,可是看不到。然後,我看著艾达,看见她的眼瞳捕捉到遥渺的光芒。我瑟缩著。我再度抚摸她的脸、她的颧骨、黑睫毛底下的三弘。她真是个美丽的小东西呀!
她拉起我的手:现在它的触感如何?引我走入窄小的走道。两旁是最古老的墓碑,上溯殖民地时代的坟墓。当时,我和她漫游在吞噬一切的沼泽旁,吸食杀手与恶棍的血液。
她的墓碑!我正在看著她的墓。他的名字以老式的斜体字刻镂在大理石上。
艾达·波因提·拉克
“我只是想再看它一次。”她伸手触摸坟墓上的字体。
风雨的侵袭只让它稍有磨损。尘泥使得字母和数字更清晰、更深暗。她可是在思索过往的时代吗?我想起她的梦想:宁静的花园,繁花从濡血的士壤冒出来。
“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她说。家。我微笑起来。我摸著两旁的坟墓,再仰头看著杂乱云层与城市之光所交辉出的柔晕。
“你不会是想要离开我们吧?”她的声音因为疑虑而尖锐起来。
“不,”我说。“你知道,我们是情人,就像一对人类的爱侣。”
“当然,我知道。”她说。
我微笑,突然亲吻她,被她温暖、柔软,近乎人类的皮肤触感撩拨起来。天呀,我真恨自己正在抚摸她的雪白手指。这双手现在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毁灭她。
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诉她、问她,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启齿。我呆呆地瞪著她看。她站在那里,充满亲爱与耐心的模样真是美好呀!然後,我像个傻瓜般地冲口而出。
“现在,你爱我吗?”她微笑。噢,看她微笑时脸庞柔和地亮起来的样子,真是令我渴望得心痛。
“是的。”她说。
“想来一场小小的冒险吗?”我的心藏猛跳。如果这样说,也许会更壮丽:“想要打破规则吗?”
“你这是什麽鬼意思?”她低语。
我开始以微微狂热的调调儿笑起来。真好,我一面笑,一面看她脸色微妙地转变。现在,我让她真的忧虑了!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还做不做得到。没有她在,也许我会坠落——
“得了罢,艾达。我说,只是场小小的冒险。我只想作点小事……嗯,也许有点淘气,但是我会作得很有格调。我的意思是,这两个月来,我不是乖得要命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究竟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玩一玩?”
她轻微地摇摇头,但那不是拒绝。她在思虑。她的手指掠过她的头发。这麽美的金发!这是除了她的眼睛之外,她首先吸引我的地方——我真是爱死她了!
“这场冒险何时开始?”
“现在。”我说:“你有四秒钟好下定决心。”
“岩,现在都快天亮了!”
“是这里快天亮了。”我说。
“你这是什麽意思?”
“艾达,抱住我。如果我无法松脱,你就很安全。嗯,这样就行了。游戏吗?下定决心啦,我要走了!”
她什麽都没说,只是无比关爱地看著我,使我几乎难以承受。
“要不要?”
“我也许会后悔,可是……”
“那就是要啦!”
我以双手抱紧她,然後我将她飞离地面。她吓呆了,往下看著我,好像她轻若无物。然後我把她放下来。
“老天。”她低声说。
嗯,还等什麽?如果我不试试看,我就永远不知道是否可行。突然间,我感到一股纯重的痛楚,想起我和她一起飞升的情景。我慢慢地摔脱这个想法。
我环抱她的腰身,默念:上升。我的右手伸出,但好像没有必要。我扪和冷风一起快疾地飞翔。
墓园在底下舞动,像个碎片散落在树丛的小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