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除异己
交州的南越人归附朝廷了,丹阳等郡的山越暴动在吕范、程普、太史慈、韩当、周泰、吕蒙诸将的镇压下也渐渐平息下来。但孙权又觉察到东吴内部有一股逆流暗潮涌动,不同的声音日益响亮。为了确保东吴政权的纯洁性,孙权意识到该出重手狠狠地整治一番了。
孙权首先拿宗室孙辅开刀。孙辅是孙权伯父孙羌的次子,孙贲之弟。作为宗室成员,孙辅也为江东出了力,立了功。孙策渡江作战时,孙辅担任扬武校尉,转战吴郡、会稽、丹阳三郡。此后孙辅驻守江淮水陆之冲——历阳(今安徽和县),以抵挡袁术南下。不久又跟随孙策讨伐丹阳的山越宗酋祖郎,在陵阳之战中生擒祖郎。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孙策讨伐庐江太守刘勋,孙辅与哥哥孙贲负责在彭泽切断敌军的退路。孙辅身先士卒,杀敌累累,立下战功,因而被孙策任命为庐陵太守,后来又加封平南将军、假节领交州刺史。
孙辅在宗室中辈分大、功劳大,因而脾气也大。孙策死后,孙辅瞧不起不及弱冠的孙权,暗中跟其他宗室人员孙暠等串通一气,阴谋造反。
孙权巡视东治时,孙辅派人给许昌的曹操送了一封信,大意是痛陈孙权年少才浅,江东在他治下早晚会沉沦下去,期盼曹操以朝廷名义出面干涉东吴内政,另选贤能。当然这个贤能非孙辅自己莫属。
庆幸的是,这封大逆不道的信件并未送达许昌,送信人唯恐受到牵连,出卖了孙辅,把信件交给尚在东治的孙权。兹事体大,孙权立即赶回吴郡,找到首席大臣张昭。两人密商之后唤来孙辅当面对质,孙权痛骂孙辅说:“你活得不耐烦了吧,胳膊肘往外拐,勾结外人准备闹事。”
孙辅极力否认,孙权拿出信件给孙辅看。孙辅无话可说,只好认罪。孙权当即宣布将孙辅革职。为了顾及宗室的颜面,孙权并未处决孙辅,只把他赶到东部荒凉之地,幽禁起来。孙辅的亲信则全部杀头,部众重新整编,分给其他将领。
孙权不动声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净利索地处理了一起谋反事件。尽管年不过十八,但手法老练,令人惊叹。
对宗室成员,尽管犯了谋反之类的大罪,孙权还可免其一死,但是其他士大夫、谋臣将帅,如果言行举动触犯了孙权的心理底线,则必死无疑。可见孙权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治政的手段不仅老练,而且狠辣,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杀害书生沈友就是一例。
沈友字子正,吴郡人,少有才气,颖异出众。曹魏名臣华歆还是个郎中(皇帝的随从官)时,被派到吴郡观察民风,路遇十一岁的沈友。华歆见他聪明伶俐,甚是可爱,在马车上朝他招手:“沈郎,可以上马车聊聊吗?”
孰料小朋友犹豫了许久,根本就不给华歆一个面子,还说出了一番大道理:君子之间谈经论道,应当在宴会上倾心相谈。可惜如今仁义被践踏,圣贤大道日渐崩坏。华先生身负皇命,试图宣扬先王教导,以端正陋俗,却言行随便,丧尽威仪。这好如抱薪救火,让火势愈燃愈旺。
华歆听后,不胜惭愧,感叹说:“自汉桓帝、汉灵帝以来,才俊辈出,全都不如这么一个幼小的儿童!”
小沈友的才识由此可见一斑。他二十岁时更是学识渊博,才华迥异,很会写文章;也喜欢搞军事研究,曾经为《孙子兵法》注释;又口若悬河,善于辩论,所至之处,都被他驳得体无完肤。故而世人赠送沈友一个雅号“三妙沈郎”。“三妙”,指的是沈友“笔之妙,舌之妙,刀之妙”——笔墨之妙、舌辩之妙、武艺之妙,冠绝一时。
孙权听说沈友是个奇才,下了重礼,把他聘到身边。沈友一到,就高谈阔论,从王霸方略一直说到当前形势,语若连珠,滔滔不绝,大唱独角戏,旁人根本就没有插话的机会。孙权不由地肃然起敬,洗耳恭听。沈友随即献上兼并荆州之策,更令孙权连声叫好,悉数采纳。
在众人眼中,沈友简直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一旦绽放必将笑傲花丛。但沈友是朵带刺的玫瑰花,在朝会上表情严肃,不可冒犯;针砭时弊时,直言不讳,是个慷慨激昂的“愤青”,结果政敌一大堆,他们纷纷群起攻之,诬蔑沈友要谋反。
孙权也讨厌沈友动不动就口无遮拦。一次朝会上,沈友竟然毫不忌讳地指斥孙权的不是。孙权憋红了脸,喝令左右将沈友拉出去,还爆出一句话:“人们都说你要造反!”
沈友是个聪明人,知道大难临头,但他绝不会屈服,宁死也要替自己扳回一局,于是强硬地还了一句:“皇帝在许昌,你阴藏无君之心,难道可以说不造反吗?”
孙权怒不可遏。沈友凭着叛逆的个性,虽有盖世之才,但终不会为己所用,于是狠下心来,把他杀了。一朵奇花尚未完全开放就这样凋谢了。沈友与当时孔融、祢衡、杨修等几位名士相同,都死于一张嘴,死于没底线地抨击时政。台湾学者李敖评论孔融的死如是云:“是乱世中一个真人的悲剧。”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沈友,乱世之中显露出叛逆的本性,无论善恶,唯有死路一条。
如果说沈友只是死于孙权一时的气愤,那么吴郡太守盛宪之死,则彻底显露出孙权冷酷无情的本性。这个可怕的本性在孙权晚年处理“太子党争事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盛宪,字孝章,会稽人。史书上称,盛宪“器量雅伟”,也算是一位当世之杰,官至吴郡太守,因病辞官回老家休养。孙策打下江东之后,当时的豪杰之士能用则用,不能用则诛。盛宪名动天下,是个非常棘手的人物,孙策用不得也诛不得,只好把他留给孙权。
盛宪与少府(皇家生活大臣)孔融是好友,孔融深为盛宪的命运而担忧,他给曹操写了一封非常诚恳的书信,说:时光流逝,我的故交好友都赴黄泉而去了,仅存一个会稽的盛宪。他在东吴受困,妻儿已死,形影相吊,孤苦伶仃,甚是可怜。如果忧伤可以杀人,恐怕盛宪早已变成一抔黄土。此君堪称人中豪杰,天下名士都要靠他来推销自己。恳请曹丞相书信一封,快马加鞭,招来盛宪,也不枉我们朋友一场。
孔融洋洋洒洒数百言,字字珠玑,曹操看得感动不已,赶紧让汉献帝下诏,拜盛宪为骑都尉,要他尽快来许昌就职。
孙权听说盛宪要北上许昌,投靠曹操,杀心骤起,结果皇帝的任命书尚未到达会稽,盛宪就先人头落地了。
孙权杀了盛宪之后,竟引来一场动乱。
盛宪的两个门生妫览、戴员怕受到牵连,逃入深山躲藏。大约一年后,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孙权任命弟弟偏将军孙翊为丹阳太守,代替病故的舅舅吴景。孙翊听说妫览、戴员有点学问,就请他们出山做官,妫览为大都督负责军事,戴员为郡丞负责民政。这个孙翊年仅二十,有其长兄孙策勇猛之风,但是妫览、戴员不思效忠,反而阴藏祸心,时刻惦记着为盛宪报仇。恰逢孙权西征黄祖,妫览、戴员乘隙勾结孙翊的随从边鸿,在酒宴上谋杀了孙翊。
孙翊的妻子徐氏悬赏重金抓捕躲匿深山的边鸿,妫览、戴员怕事情败露,就杀了边鸿灭口。众人都知道妫览、戴员是幕后黑手,但是谁也不敢出手。
孙权的族兄孙河,为孙氏女子嫁给俞氏后所生。孙策见他老实巴交,言语谨慎,办事敏捷,就让他跟随母姓,列入宗室谱系。孙权讨伐庐江太守李术时,孙河立了大功,被提拔为威寇中郎将,担任庐江太守。孙河听说孙翊被杀,立即赶到宛陵,痛斥妫览、戴员严重渎职,致使奸人逆谋得逞。妫览、戴员大为惊恐,面面相觑,心想:这个孙河只不过是外姓的宗室成员,就如此凶狠,要是孙权来了,那我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于是妫、戴二人恶从胆边生,宣布叛乱,杀害孙河,派人去见扬州刺史刘馥,让他进驻历阳。妫、戴则在宛陵为内应,企图颠覆东吴政权。
妫览竖起叛旗后,干脆坏事做绝,将孙翊的小妾、侍女全部占为己有;又觊觎徐氏美色,要霸王硬上弓。徐氏担心死于非命,假装答允,哄骗说等这个月底守丧日结束,祭祀孙翊之后就嫁给他。妫览不知是计,就应允了。徐氏暗中联络孙翊的旧部心腹孙高、傅婴等二十余人,在祭祀礼结束后诱杀妫览、戴员,报了杀夫之仇。
孙河之子孙韶年仅十七岁,收拢孙河余部,整固京城(今江苏镇江)的防御工事,准备抵抗刘馥的进攻。孙权在椒丘(今江西新建),听说丹阳叛乱,弟弟被杀,赶紧率部奔丧,将妫览、戴员的余党一网打尽,并提拔孙高、傅婴为牙门将(相当于偏将军),而后回到吴郡。孙权夜过京城下时,想试探孙韶的才干,佯装进攻,只见城内警报声长鸣,乱箭飞出。孙权大喜,翌日立即提拔孙韶为承烈校尉,统领孙河的旧部,将曲阿、丹徒赐给孙韶为封邑。
次年(公元204年),孙权任命堂兄孙瑜(孙坚弟弟孙静次子)为丹阳太守。扬州刺史刘馥见孙权有备,不敢来攻,一场不大不小的内乱总算平息了。
从建安八年至十一年(公元203年至206年)的四年间,孙权一直忙于安内。东吴很不平静,惩孙辅、杀沈友、杀盛宪、妫戴之乱,镇压山越人的军事行动也是如火如荼。与山越人的战争在豫章郡内进行,从西到东,战火燃遍了全郡。
宜春东北三百里的建昌(今江西奉新)山越作乱,孙权将西安(今江西武宁)长潘璋南调,改任建昌长,兼武猛校尉,命其率部讨伐建昌的山越乱民,不到一个月就全部剿平。
鄱阳湖以东,韩当、吕范围剿鄱阳的山越人,程普围剿乐安的山越人,凌统、董袭、蒋钦、步骘等合力围剿鄱阳大盗彭虎的数万叛军,均捷报频传。
潘璋南调后,西边的艾县(今江西修水)、西安两地守备空虚,荆州悍将、刘表的侄儿刘磐趁机袭击。孙权赶紧将驻守海昏县的建昌都尉太史慈西调过去对付刘磐,太史慈矫健善射,刘磐畏之如虎,不敢妄动。太史慈调走后,孙权令乐安的程普西移,代太史慈镇守海昏。韩当在鄱阳获胜后,被孙权东调担任乐安长,接替程普震慑当地的山越民。
建安十年(公元205年),上饶又发生山越叛乱。孙权将闽中统将平东校尉贺齐、讨越中郎将蒋钦调过去,贺齐昼夜殊死征战,很快就剿平山越之乱。孙权为了加强对当地山越人的管辖,将上饶的部分地区分出去,新置建平县。
在孙权为剪除异己、平定内乱而殚精竭虑时,曹操也再次出兵河北,经过两三年艰苦卓绝的征战,终于将袁绍的三个儿子袁熙、袁尚、袁谭赶尽杀绝,并将势力范围扩展至辽东。建安九年(公元204年)十月,汉献帝诏令曹操为冀州牧,标志着曹操彻底完成北方的统一大业。
孙权也不甘落后,安内之后开始攘外,致力于一统江南。建安十一年(公元206年),孙权令周瑜、孙瑜讨伐麻、保二屯的山越人。麻、保二屯是江夏以南百余里、赤壁附近长江东岸的两个山村。孙权扫荡这两个村庄的山越人,意在截弯取直,为东吴西讨荆州开辟陆上通道,从陆路包抄江夏的黄祖。两瑜攻势凌厉,很快就将这两个村庄夷为平地,斩杀山越宗族酋长,俘获万余人,回到宫亭(今江西鄱阳湖)。
麻、保之战的胜利,确保了孙权掌控江夏郡以南的大片领地,东吴尽得地利之便。江夏太守黄祖大为震恐,派遣部将邓龙率数千水军顺流而下,杀入柴桑。结果几乎被周瑜包饺子,邓龙被俘,周瑜将其送到吴郡,献给孙权。柴桑之战,显示了长江中游的战场主动权已经落到孙权手中,黄祖只有等待挨打了。
可惜的是,在这一年,建昌都尉太史慈病死,终年四十一。太史慈相貌堂堂,胡须飘胸,臂力过人,精通骑射,箭无虚发。他临终前悲叹说:“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今所志未从,奈何而死乎!”——大丈夫活在世上,当为天子之臣,光耀千古。我壮志未酬,怎么会这样死去?
噩耗传到吴郡,孙权悲痛不已。争霸天下,自己又少了一员得力干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