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小暑 五十四

干哑的声音如刀刮铜钟,简直能让听者心碎闻者流泪。

赵烁的嘴里涌出来一口鲜血,他努力回头,却终究看不清身后之人,于是他声音平和的问道:“我这一生活人无数也杀人无数,要是人人都来找我偿命,那我岂不是要死上千百次才能还清。”

赵烁说完便屏住了呼吸,闭目运气之下,伤口周围的皮肉收缩,宛如鱿鱼的触手紧紧吸附住了刀刃。

“你这魔鬼……我要报仇!”

玉婆子一边嘶吼一边想把长刀再刺深一些,可不知为何,不管他如何用力,长刀竟再也无法深入分毫。

赵烁忽然发力转身,长刀自刀柄齐根折断,他也终于看见了身后之人——原来竟是一个婆子,一个披发遮面、衣衫不整的婆子。婆子的手上忽然一轻,她以为长刀已经恢复了掌握,便用刀柄向前继续猛刺。

“杀了你!我杀了你!”

这女人显然是个疯子,赵烁的眼睛越眯越细,想不到自己竟伤在这样一个疯婆子的手里。

愠怒之间他往前推出一掌,掌心扣在女子的胸前发出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可女子却仍旧不肯后退,她拉扯着赵烁的衣袖勉励站稳,另一只手仍在继续用刀柄猛刺赵烁。

赵烁的眉头紧皱:“说出你的儿子的名字,让我知道你是在为谁来报仇。”

说话间他的左手已经抬起,只等对方说出名字,他便要让这婆子脑浆迸裂。

“我要为我的渊儿报仇!我要让你后悔你对他做的一切!”

赵烁闻言虎躯一震,口鼻与伤口同时涌出一股鲜血。

“十三娘……你是十三娘?”

江屿和赵济都是一惊,尤其是赵济,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苦苦寻找的人竟一直都在自己身边。只可惜玉婆子的神志并不正常,回应赵烁的只是一阵毫无意义的乱捅乱刺。

赵烁的瞳孔猛然紧缩,他指着殿外的赵济吼道:“你说什么胡话,渊儿没死,他就在外面!你松手,我现在就去宰了赵昀,这天下早晚都是渊儿的!再说你也不可能是十三娘,她早死了!”

“我是死了!”

玉婆子把刀柄狠狠砸向赵烁,在他的额角上砸出来一道深深的伤口:“我的渊儿也死了,我去东宫想把儿子给换回来,可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他死在了我的怀里,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爹,我疼!”

玉婆子猛地掀起乱发,把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容展现给赵烁。她的左脸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沟壑,上下眼皮似乎粘在了一起,只在靠近鼻梁的位置还能勉强睁开一点缝隙,半张脸上全是疤痕,皱缩的皮肤牵扯起嘴角,仿佛时刻都在冷笑。右脸上虽然没有烧伤,却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自额头一直划到了下巴,只是侥幸没有伤到眼睛,饶是如此,仍不难看出这女子曾经拥有的倾世容颜。

“这一刀……你不会忘吧……”

赵烁的眼角一阵猛抽,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嘴里不住大声呼喊:“不可能……绝不可能!孟庭璋向我保证过的,渊儿的烧伤只要半年就能痊愈,不仅没有性命之忧,而且连伤疤也不会留下!”

方怡白终于听不下去了,他踏前一步摇头说道:“家父常言孟庭璋生了一副好口舌,死的能被他说活,咸的能被他说甜,只要有利可图他从不介意说些谎话,鬼头刀朱七都被他骗得喝了‘忘魂汤’,只怕你也上了他的当了。”

赵烁闻言不住摇头:“我于孟庭璋有恩,他没理由骗我!”

方怡白耸了耸肩,拍打着江屿的后背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理由会去骗你,可我知道这世上绝对没人能让烧伤愈合之后不留伤疤,要不然小火神杨焱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娶到媳妇,对吧,江屿?”

江屿的眼神满是慈悲,他轻轻点头表示同意方怡白的说法。

赵烁的眼里泛起水光,嘴唇微颤想要说话,却被身前的女人扯住了衣领。赵烁一怔,女子却突然大力一扯,丝质的道袍从刀口处被扯成两片,露出来里面的一片夹层,夹层的外面是一层油纸,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女人说着便向油纸封皮奋力一抓,纸包破裂,洒出来好些黄白色的粉末颗粒。赵烁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奋力把道袍甩开,却被春十三娘给死死抱住不得动弹。

江屿大叫了一声不好,拉起方怡白和梁书便往外袍,不远处的陈兴林也猜到了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他双臂一伸揽住了皇帝和贵妃,足尖点地向着殿外飞身略去。

几人前脚才踏出殿门,大殿里面便有一股绿火腾然而起,两个身影在火光当中扭曲嘶吼,却在几息之后归于寂静。广场之上没人说话,只有大殿里的噼啪之声不绝于耳,绿色的火焰过于妖异,及至烧着了龙椅也没人敢到近前救火。

赵昀被陈兴林扯动了伤口,哎呀一声便醒了过来,看了一眼正熊熊燃烧的大庆殿后,他白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赵清雅赶忙招呼太医。

梁书拱了拱江屿,悄声说道:“救驾可是大功,你还不赶紧过去瞧瞧?”

江屿远远瞧了一眼,冷冷摇头:“皮外伤而已死不了人的,大不了废一条胳膊,正好让他潜心修道,省得他占着茅坑不肯拉屎。”

梁书忽然一扬眉毛,很不理解江屿为什么对皇帝这么反感。

“哎呦?你不管就不管,对陛下这么大火气干嘛,又不是他把你绑到宫里去的,真是不可……诶?你的头发怎么又黑了?”

捋着额前的一缕黑发,江屿的眼中神情复杂。

梁书见他一脸呆滞,便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对了,你认不认识藏剑山庄的人。”

江屿一怔,不由“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呀,我问你认不认识藏剑山庄的人。”

江屿神情古怪的点了点头,然后疑惑问道:“你自己不认识吗?”

梁书啧了一声:“废话,我要认识还问你干嘛。”

他说着便把适才捡到的白玉令牌拿了出来:“你看,这是我刚才在里面捡的,都说白芳怡是逃婚跑了,怎么跑到宫里来了!你帮我看看哪个是她,小爷我倒要问问,我到底哪里配不上她!”

梁书越说越气,两只拳头被他攥得咯吱直响,江屿默默咽了口吐沫,看了一眼手握剑柄的方怡白后,他轻声嘟囔:“你不觉得白芳怡的名字很耳熟吗?白芳怡……方怡白?”

梁书只觉得背脊之上寒毛倒竖,他猛然转身看向方怡白:“我去!是你!”

无名古剑悄然出鞘,方怡白柳眉倒竖一剑刺出:“我已经让过你三招,现在就让你知道你到底哪里配不上我!”

流火之月夏日炎炎,浮瓜沉李听风闻蝉。

天上的太阳仿佛在下火,把璧山县的石板路烤得火热。街上没什么行人,口渴的旅人大都挤在茶棚里面闲谈聊天。

行脚的商人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凉茶的苦涩在他嘴里蔓延开来,驱散了身上的大半暑气:“听说了吗,皇帝要退位了。”

身边的茶客纷纷抬头看向商人,离他最近的茶客一拍桌案:“你要喝茶就好好喝茶,莫要胡言乱语连累了我们,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好端端的怎么会退位!”

茶客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天下的龙椅只此一张,谁会愿意轻易撒手?

这时却有一个老儒生忽然开口:“难不成咱们陛下真得了长生,看不起这凡间的富贵了吗?”

茶客们一听也有道理,上个月还听说陛下在京里搞了什么丹成大典,看来这世上还是真有长生不老的法子。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一阵,另一桌的光头大汉却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他娘的长生不老!狗皇帝自己引狼入室吃了大亏,尽然下令全国禁武!活该这鳖孙叫人卸了一条膀子!”

“不得胡言!”

通行的大汉赶忙让光头闭嘴噤声,同时把自家的镖旗收拢起来,不敢叫旁边的茶客认出身份。

光头闷哼了一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然后便当先出了茶棚,同行的汉子们纷纷摇头,一言不发的跟了上去。

开茶棚的婆子远远啐了一口,愤愤道:“好一群口无遮拦的杀才,这要是叫官府的人听了去可不得了,他们倒是走得干净,可就坑了老婆子我了。”

一众茶客纷纷附和,对着镖行的车队好一阵的指指点点。

车队才走不远,忽然便听见路上传来一串铃声,铃声悠扬清脆悦耳,没过多久,便见门帘一挑,从外面走进来一大一小两个路人。

大的那个一身青袍手摇铜铃,生了一副眉清目秀的好相貌,他一眼瞅见镖行们先前坐过的空桌不由大喜:“运气真好总竟能有个空位!”

他说着便拉着身边的小胖子坐了过去。

小胖子摘下背篓,老气横秋的揉了揉肩膀:“累死我了……我要吃饭!”

年轻郎中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转头对老板招呼道:“两碗凉茶!”

小胖子的嘴唇撅起老高,奶声奶气的抱怨道:“师叔……我不要喝茶,我要吃饭……”

年轻郎中微微蹙眉,语义之间略带责备:“昨天不是才吃过饭吗……”

此言一出,四周的噗噗之声不绝于耳,大家纷纷回头,用责备的目光看向郎中,年轻的郎中长叹一声,他一脸哀怨的对小胖子说道:“咱们的盘缠早花光了,这十里八乡又没人生病……要不,你再忍忍,看看有没有人?”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有人拍案而起:“你这郎中真是可恶,瞧把这孩子给……”

他应该是想说‘瞧把这孩子饿的都没人样了。’可看清之后他才发现,适才说话的少年竟是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不由哑然。

郎中见他如见救星,赶忙上前搭讪:“这位仁兄应该是为练腿的好手,不知怎么称呼?”

那人一身文士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习武之人,众人都以为郎中一定是信口胡言,那文士却对着江屿抱拳说道:“在下秋风腿胡靖,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又是如何看出我善用腿功?”

郎中一脸笑容灿烂,连忙冲他抱拳还礼:“在下江屿是个郎中,看得多了自然就能看出阁下善用腿功。我记得胡家是蜀中世家,怎么会到璧山来的?”

胡靖索性坐到了江屿这桌:“家父听说藏剑山庄正在比武招亲就命我过去试试,我看江兄见多识广,不知对藏剑山庄可有了解?”

上下打量了胡靖一番之后,江屿嘿嘿干笑两声:“我听说藏剑山庄的大小姐又凶又厉害的,岁数不小还到处乱跑,实在说不上是良配,小弟还是劝你在本地寻个大家闺秀为好。”

胡靖蹙眉:“藏剑山庄威震武林,白大小姐的性子总是刁蛮一些也是应该。不过白家的女子不能习武,一个弱女子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再说,我听说武英侯府的二公子也要比试,咱们江湖人再不济也不能叫那纨绔拔了头筹,江兄你以为如何?!”

胡靖的眼中满是坚毅,江屿见他劝退不能,便也只好勉强微笑表示同意。

说话的工夫两碗凉茶便被送了过来,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芝麻大饼。

“老婆子看这胖娃生的可爱,可不舍得叫他饿着,这饼是送的,两位客官慢用。”

清风一见立时大喜,跳下座位给店家婆婆躬身行礼:“谢谢婆婆!”

再一转身,却见江屿已经掰了好大一块丢进了嘴里。

“师叔!你怎么能偷我的大饼!”

江屿一边咀嚼一边微笑,嚼着嚼着他的眼睛忽然一亮:“婶子这饼里加了大油了吧,真好吃,您卖多少钱一个的?”

店家婶子的声音和蔼:“卖别人五文钱一个,小哥你的话……不要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