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宾日与礼日

——威海这座城市可谓因海洋而生,她的前世缘起海洋,她的当下依托于海洋,她的将来必自海洋汲取更广大、更雄浑、更宏阔的能量!

威海市域最东探入海洋的那个岬角,号称华夏陆岸极东之地(古人认为此处为中国陆上疆域的最东端),古来谓之“东方无东”,距海上神仙所居的仙境最近之处,引得秦皇汉武接踵而至。

——这里更是古人认为太阳诞生的“朝舞”之地,所以羲仲先于秦皇汉武,在这“朝舞”之地嵌下了“宾日”的烙印。

羲仲宾日

现威海市文登区界石镇西北部昆嵛山的东麓,有个村庄名为“旸里”。这村名是不是有点特别?——是——她深蕴着远古奥秘。据相关史料佐证,这里即《尚书》中第一篇《尧典》中记载的,4000年前的“羲仲宾日”之地,也就是羲仲曾在此“宾日”。

所谓“宾日”,可解释为虔敬地膜拜、恭迎太阳的诞生。

2017年深秋的傍晚,笔者驱车来到了坐落于昆嵛山东麓的“旸里”村——村口竖立的村志碑正面,镂刻着两个大字:“旸里。”其背面赫然刻记:

《书·尧典》载“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古人以此为日出之地,遂称旸里。元代在此设急递铺。明代初年徐姓来居。

旸里村民委员会立

文登市地名委员会监制

在此有必要将村志碑铭中的几个关键字词解释一下:

“宅”即居住。

“嵎夷”:古代指山东东部滨海地区。

“旸谷”:传说中日出的地方。

“寅”:恭敬。

“宾者,主行导引,故宾为导也。”

村碑赫然刻记,这就是4000年前的“羲仲宾日”之处无疑!

不想进村后问及几个老农“羲仲宾日”之事——大大出乎意料——他们对此非但漠然不知,且有些错愕:呔,谁留意那些个呀……真也罢假也罢,现如今,没哪个对这些老古调上心了……

就这样怅惘、纠结、不了了之地结束了对“羲仲宾日”之地的考察?笔者遂决定晚上在旸里村西昆嵛山中过一夜,待明天日出之时再来探个究竟。

第二天晨曦初绽之时,笔者便驱车驶出了旸里村西的昆嵛山坳间。拐过山口,旸里村似乎陡然地呈现在东方——万簇曙光自雾气绵绵的村东磅礴喷涌,天地间弥漫的氤氲雾气,神奇地变成了滚滚激荡的赤潮……

——笔者受惊地停车跳到了地上,凝望,向东方凝望。片刻间,一轮赤子般的太阳,挟带着轰隆隆的雷霆万钧之势,正从目及处冉冉诞生……

——蓦然回首,赤霞氤氲的光晕中,恍惚看到峨冠博带的羲仲,正率领一队人马自西方而来……

4000多年前,羲仲自遥远的尧都平阳一路向东,追着日出之地而来。当他拂晓时穿出昆嵛山的豁口,在晨曦初绽时到达此处,天际间映入他眼帘的不正是一轮赤子般的新太阳临盆而升吗?

根据史料推断,现今这个“旸里”村所在,当是羲仲到达的最接近太阳诞生的地方——太阳就是自不远处东方的大海上诞生的吗?——不难想象,4000多年前的羲仲一行,行至此地,遥望着面前冉冉诞生的太阳,陷入了何等的激动、庆幸。于是乎,羲仲一行匍匐于此地,举行“宾日”的顶礼膜拜仪式便合情合理顺理成章了。

《尚书》中的《尧典》篇记有:尧帝命羲仲,住在东方的旸谷,恭敬地迎接日出,辨别测定出日出的时刻。以昼夜平分的那天作为春分,以朱雀七宿见于南方正中之时作为确定仲春时节的依据……

旸谷在嵎夷区域内,而现今的威海市文登区,古为嵎夷之地。

现文登区所处的地理位置,与经传关于旸谷为“东表之地”“日出之所”的释义相符。清初以前,文登县境域几乎囊括了整个小胶东半岛地区,是中原大地伸向海洋的极点,是最早迎来日出之地,称为“东表之地”“日出之所”,名副其实。

旸里村北面有一山即为“旸谷山”,这一带有三个名字中带有“旸”字的村庄——旸里店、旸里、旸里后,呈三角形排列在旸谷山前。

清雍正本《文登县志·卷一》有这样一段记载:“旸谷在县西六十里,尧命曦仲宾日处。”

古人认为且羲仲亲眼看到,太阳就是从旸谷山之东而出的,在此“宾日”便理所当然了。春秋时期的“不夜城”故址,就在东面的现荣成市境内。2011年8月,在文物普查中,文登的相关考古人员,在旸谷山上发现了一座很像小型墓葬的石棺穴,发掘出一些零星破碎的陶片和炭粒。考古人员推断,这很可能来自4000年前羲仲在此宾日的遗留。

羲仲在旸谷一带住下后,每天清晨站在山坡上恭迎太阳,实实在在成了太阳的忠实仆人。连续几年里时刻观察太阳的升降、日夜的天象变化等。记下不同时节、不同天象对大地上庄稼树木花草的影响。经大量的调研分析,确定了春分的时间,为四季的确定和二十四节气的最终形成奠定了基础。

羲仲宾日,将太阳的印记深深地嵌入了威海这片土地。

好个天尽头

所谓“天尽头”,即位于今威海市所辖荣成市境东北的成山头,为胶东半岛的最东端。在航海图上,被标作山东高角。它附近的海域,是我国重要的渔场。也是自古北方航路必经之海域,为第二大海上航行密集区。这里海况恶劣,风大浪高,水下遍布暗礁,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船只在此遇险。

作为威海地域最早载入典籍的地方,成山头自古便以“东方无东”的“天尽头”著称于世。在《选美中国排行榜》上,山东荣成成山头,位列第三。2005年被《中国国家地理》评选为“中国最美八大海岸”之一。

正因成山头位置特殊,景观独特,才成为威海市地标,也是胶东半岛的地标。当然,现代的地理常识告诉我们,中国陆上疆域的最东端并不在成山头。但由传统文化和历史风云所凝结的心理定式,威海人还是将成山头视为“东方无东”的“天尽头”。的确,从秦东门到天尽头,从极东无东到天末荒徼,地老天荒地弥漫着极地的气息。

在威海市的传记里,理所当然要留下成山头的履历。

说到成山头,就避不开成山。成山是成山头的母山。

成山自成山卫(荣成旧县治)向东连绵30余里,如一条巨龙,探入海中,在地域文化中属于比较早载入典籍的。据《山海经·大荒东经》和《大荒南经》记载:东海外有大壑……甘水出甘山,穷于成山而生甘渊……

这些记载赋予了成山的神话气质,令人浮想联翩。《史记》中记载,秦始皇第一次东巡,“穷成山”;第二次东巡,从琅邪乘大船,一路寻找大鱼,“北至荣成山”。这里的“荣成山”即成山。

成山如母,成山头如子,母子紧密相连不可分。成山一路东行,到了海滨,似乎是为了抵抗海浪的冲击,突然耸起,势若摩天,形成山东陆岸尽头的岬角,名“成山头”,又叫“成山角”“成山岬”“山东高角”。因陆地到此而尽,故古来称为“天尽头”。

还有一种说法,从荣成县治向东连绵30余里的山总名为卫东山,成山指卫东山最东端并连峭立的三座海岸山峰,当地人习称“三山子”。成山头则是三山子向东伸入海中的岬角。今天一般意义上的成山头,包括了三山子和伸入海中的岬角在内。

岬角像龙头,三山子像鼓荡的船帆,为它身后的大地挺起了抵御狂风恶浪的脊梁。

当年日本圆仁法师随遣唐使到中国求法,辗转在荣成赤山浦登岸,除记录了荣成法华院一带的风土人情,还有这样的记载:“赤山东北隔海去百里。遥见山。唤为青山。三峰并连。遥交炳然。此乃秦始皇于海上修桥之处。始皇又于此山向东见蓬莱山、瀛山、胡山。便于此死。其时麻鞋今见在矣。”圆仁法师笔下的三山子,在史册间如仙山永存。

在华夏先民的认知中,成山头是最早迎接太阳的地方。在图腾崇拜的悠久传统中,它自然成了太阳神的家乡、老窝。

先民开辟草莱,追随太阳的足迹,来到成山头,当万顷碧波托涌而出光芒四射的太阳时——太阳是湿淋淋的,凝望太阳的眼睛是热辣辣的——无数声激动的呐喊,无数人虔诚的膜拜,定格了成山头与太阳亲密无间的关系,这里便被称为“朝舞”之地。

到春秋战国时,齐国祠八神,其中日主祠,就在成山。成山头,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古人公认的日出圣地。

到了秦汉时期,“成山礼日”则被列为国家祀典。

据记载,秦始皇、汉武帝和汉宣帝,都亲临成山礼日。他们把内地的中原文明带到了海滨,也把海洋文明带回了内地。内陆和海洋两种文明相互碰撞、融会,产生了更富色彩、更瑰丽的文明,起码是给两种文明都润了色、增了彩。

一旦礼日被列入国家祀典,成山头成为国家意志关注的中心,便迎来一个个荣耀时刻。

秦始皇来了,这个统一六国,建立中央集权的帝王,在统一天下不久,即东巡郡县,祭日成山。帝国威严从黄土高原播种到黄海之滨,牢牢扎根在了嶙峋的山石之上。

汉武帝来了,这个开辟了空前疆域的帝王,吟唱着朱雁之歌,东巡海上,礼日成山,把大汉雄风,播撒到成山头的天末海岬。

显赫的帝王一路走来,威海的昆嵛山更加巍峨,威海的旸里古道更加风光,不夜城灯火更明,成山头精神更旺。

潮涨潮落,风起云涌,沧海桑田,多少英雄豪杰闪亮登场,或隆重谢幕或黯然退场,多少壮阔的人生化作松间徐徐清风。唯成山头涛声依旧,石色如血。这里能容纳辉煌,也能承受落寞。

汉成帝建始三年(前30),成山日祠始废,成为历史的陈迹。太阳神黯淡了,这片土地陷入沉寂的时刻。但百姓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环着平静的生活。烟火往事,弥漫着不一般的过往。

“虽然,祭日活动在成山头消失了,但秦皇、汉武以及汉宣帝的这些在成山的礼日活动,给当地打下了千古不泯的历史烙印,在周边地域留下了与太阳有关的地名、村名,如旸里、旸谷、阳庭、不夜、昌阳,等等。还诞生出与太阳有关的大量神话。”

日主祠位于成山之东,海岸尽处,过祠不复有岸,可谓天尽头之尽头。其建筑直到清末还在,20世纪末,在成山东侧发现瓦砾堆积层,经考证,为秦汉时期的建筑遗物,其地点与清代日主祠接近。

始皇庙又称始皇宫、秦皇祠,位于成山前坡,历经汉魏唐宋,至明代,已有相当规模。后屡经毁建,保留至今,历经风雨洗礼,香火延续,不失为一大奇迹。

秦始皇建立的帝国,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祖龙成灰,却在成山头一隅的小庙里有了自己的道场。

成山头背靠大陆,三面环海,与韩国、日本一衣带水,扼南北海道要冲。风平浪静之时,樯帆络绎相望。风大浪高之际,更平添雄阔、苍凉。登高远眺,临风怆然,自然引发了古往今来无数文人的咏叹。

一座小小的山头,美人鱼裙裾的一角,竟然成为唐宋以来历代文人吟咏和反思的永恒主题。

唐显庆五年(660),百济对新罗发动进攻。新罗王上书唐朝求援,唐高宗以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神丘道行军大总管,率十万大军,以山东半岛最东端的成山为进军始发地点,要渡海直击百济。

苏定方率大军抵达成山后,遂下令征集、建造船只,作渡海操练和登陆演习。可以想见,成山头及附近地区成为大军的大本营,周边各地的民夫、船工皆应征而动,这片疆域是何等的雄风大盛,威势直指海对面的半岛。同年八月,苏定方率军实施了自成山渡海的作战,平定百济,扬威异域,开创了国家水师跨海远征的壮举。

三年后,唐罗联军在白江口,与日本水军展开激烈海战,倭军几乎全军覆没。

成山头,扬帆东指,黄海海道变通衢。

明帝国迁都北京后,人口急增,需要调南方大批粮饷供给,而京杭大运河却严重淤塞,阻碍了河运。此间朝中大臣多次上疏重开海运,均遭朝议否定。其因皆为海运航道艰险,特别是成山海域,暗礁遍布,舟行略不及避,触之立沉。

如果把威海市域版图比作一根由陆地向海洋生长的玉笋,而成山头正如玉笋尖芽,它每伸长一分,威海的海岸线就向前延伸一分,古老民族的黄土色泽,就向蔚蓝多浸染一分。

如此书开篇之序言,若把威海的版图比作一条美人鱼,那么成山头的海岸线就是这条美人鱼的裙裾。这裙裾又是古老的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的交汇点,是贸易的交汇点,也是和平与文明融通永无尽头的交汇点。

始皇帝来了

始皇二十八年,即公元前219年。

威海这片土地之上,车辚辚,马萧萧,旌旗猎猎,烟尘漫漫——秦始皇的帝辇驾临了。

秦始皇吞并八荒,成就始皇帝业,可谓登峰造极。但他的内心,却不免时时泛起丝丝寒意,每每抬头东望东方齐鲁,禁不住有惊雷隐隐而至,山雨呼啸欲来之感。

那东方日出之地,渔盐之利饶天下,曾与强秦并称东西二帝。“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有能力与大秦抗衡的,除了楚国,就是那个东方日出之国了。

不是吗?吞并六国的最后一战,秦军避实击虚,绕开西线齐军主力,直抵临淄,才逼迫齐王不战而降。

——始皇帝的辚辚车马,要“轧平”这片总让他的心头陡起丝丝寒意,甚至泛起皑皑霜雪的土地。

也难怪所向披靡的始皇帝,对东方滨海的这片“嵎夷”之地心有不安:

后世,这里的一个读书人,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士子面前上天入地夸耀自己家乡时,似乎还略带点谦谦之气挤身上前,委婉说道:俺们小小山东,一山一水一圣人。

此话一出,令天下士子们噤口无言。

的确,这片土地上胜于渔盐之利,强于百万甲兵的,还是她孕育的圣人文化。孔孟的教化,已经浸洇了这片土地,更深入这片土地之上芸芸众生内心。纵是兵戈熊罴,也有难以征服的另一种柔软、柔韧;铁血嚯嚯胜利的高扬,并不一定能让被征服的众生内心真正地降服归顺。这片土地上的儒生方士,站在山海之间,手持竹简木笔,一摇唇,一鼓舌,也许就能引发不可收拾的隆隆天摇地动。的确,这片神奇的齐地,血能化碧,骨能成梁,再怎么强悍的武力,也难以完成对她的彻底征服。

这片齐地的最东端,便到达了“天尽头”——成山头——“朝日乐舞之地。”

所谓“朝日乐舞之地”,其大意是说这里风光优美,人烟阜盛,以至于连“朝日”对此地都恋恋不舍,并在此且蹈且舞。

这里的生民,外人称之为嵎夷莱夷。激荡的海涛、雄拔的山峰,赋予他们海礁般伟岸刚劲的躯体。在日出之地、海天之间,后世号称威海的这片山隅海岬,他们长弓大矢,牢牢扎根渔猎耕耘顽强地生存繁衍,也铸就了阳光般磊落的性格、大海般激昂的气魄。

与这片土地的东面、北面、南面唇齿相依的,便是更宽广、更神秘的浩茫沧海了。

那个曾在稷下学宫待过的邹衍,提出了大九州学说。

始皇帝不由得猛然一怔:原来他号令的广大天下,西至流沙,东到海边,竟然只不过是大九州其中的一小块。那极东之地,那疆域外更宽广、更神秘的沧浪大海,自然引发了始皇帝无穷的想象,也激发了他的征服欲望。

其实驱使始皇帝不辞鞍马劳顿东巡的最大动力,也许是东海之上有神仙的召唤,更有长生不老草的诱惑。

朕的帝业当然要传至千秋万代,传至无穷世代——这是始皇帝自成为始皇帝以来,耿耿于怀的终极。

方士提醒——皇帝何不自己长生不老,千秋万代地掌控天下?

始皇帝似乎恍然大悟:是呀,传至千秋万代何如朕自己长生不老,永无休止地掌控这帝国?!

当然,这唯有神仙做得到,我始皇帝虽拥有天下,但还不是长生不老的神仙。

所谓方士,大都通神仙学说,且有口吐莲花之功:东海之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仙人居焉。琼田之上生不死草,得服此草,则可长生不老……

拥有天下的始皇帝,不就剩下了长生不老这唯一的追求吗?

于是乎,扈跸起行,卤簿仪仗,始皇帝安坐銮舆,骅骝开道,貔虎扬镳,在丞相李斯及文武百官和万千虎贲之士的陪护下,沿着秦直道向东海进发了——

威武的仪仗终于转过号称胶东屋脊的昆嵛山的北麓,滚滚向前——威海这片土地迎来了始皇帝的巡幸。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第一次东巡,“过黄、腄,穷成山,登之罘”。短短数行书,煌煌千秋史。

“黄”即今龙口市,“腄”即今福山,“成山”即今威海市所辖的荣成市的成山镇。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在此设卫,遂取名“成山卫”。

此“成山”可不得了,号称“中国的好望角”,著名的“天尽头”即在此。据说这里是中国海岸线上最早见到日出的地方,所谓“朝日乐舞之地”也就不难理解了。据说这里也是中国大陆距韩国最近之处。

始皇帝东巡的卤簿仪仗,经过现在的龙口、福山等地,沿胶东半岛上的辇道,由现今的文登区昆嵛山北麓——此为必经之路——经不夜之地,直达荣成县的成山头,不少地方其遗迹至今犹存。

威海地区沿用至今的辇道口、辇道山、辇子村、歇驾夼等地名村名,将始皇东巡深深地刻进了这片土地的肌理之中。

当然,始皇帝所过之处也为后世留下了一路传说。

那些传说经乡间一代代耆老修修补补添砖加瓦,在乡间的地理名词里隆起,形成了传说中的亭台楼阁,有些甚至演绎成了首尾呼应情节瑰奇的神话故事。

威海市文登区昆嵛山的南坡,有一个较原始的、童话般玄妙的小山村叫“晒字”,就是因始皇帝东巡被抹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得此村名。

相传,秦统一天下前,有黄姓兄弟二人,因躲避连年战乱,从都城逃出,几经周折,来到“仙山之祖”的昆嵛山,在这几乎与世隔绝之地落脚,筑茅屋而居。

黄氏兄弟与当地土著一样,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但他们原是读书之人,劳作之余不仅读那些自外地带来的竹简木牍,兴之所起时,也用树枝蘸着调和的彩色岩石粉,将诗文字画写绘在树皮之上。

这样的字画易霉烂,为长久保存,每逢艳阳天,兄弟俩便将树皮诗文字画自茅舍搬出,摆在门前名为“龙石”的一块大石棚上晾晒。

那几日,黄家兄弟连着几晚皆梦见有猛虎进山,直扑他们的茅舍,将其保存的树皮字画撕咬毁尽。

黄家兄弟心惊肉跳,觉得此乃凶兆,便商定要逃离此地。

第二天恰好风清日丽,全家老小一齐动手,把树皮诗文字画搬到龙石上去晾晒,准备带走。

正午时分,山西面的官道突然一阵尘土飞扬,只见旌旗伞扇刀枪剑戟遮天蔽日而来……

黄氏兄弟哪知,始皇帝东巡的仪仗队正路过此地。

没想到这东夷之地竟是这般山峰峥嵘,云雾缭绕,古木参天,如同仙境。始皇帝便喝停车驾,下辇步行,要好好赏玩一番。

威武的兵队嚯嚯逼近,比猛虎扑来更令人惧骇,山上的黄氏兄弟仓皇地收拾字画要逃跑。

慌乱间,踢踏的石块自山上隆隆滚落——圣驾受惊了。

众兵将即刻飞奔山上,将黄氏兄弟擒拿。

丞相李斯上前一番审问,原来黄氏兄弟并无暗伤始皇帝之意,只是见浩荡虎贲之师开来惶恐逃命而已。释然却又心生疑窦:既是惶恐逃命,为何连茅舍中的粮食衣物等都不顾,却要收拾这些树皮而逃?

黄氏兄弟答道:衣服没了可再织出来,粮食没了可再种出来,诗文一旦毁弃罪莫大焉,保全了性命又如何?

山野村夫能识字?何谈什么诗文?诗文又从何而来?

黄氏兄弟答道:我兄弟虽居山野幽谷贫寒度日,却不敢一日不读圣贤之书。又打开了一捆捆写绘着诗文字画的树皮,说今日正将其放在门前的龙石上翻晒……

李斯既惊且喜,忙将这些树皮诗文字画呈给始皇帝御览,同时将黄氏兄弟请到了皇帝面前。

秦始皇看后更是龙心大悦,禁不住连声称赞道:好字迹,好诗文!好个龙石晒字!

皇上金口玉言——也算是皇帝赐名吧,黄氏兄弟居住的这个寨落,便以“龙石晒字”为名了。

时至今日,“晒字村”“晒字镇”,仍是威海一带赫赫有名的村镇。

之后,秦始皇登上了现威海市文登区城东侧的一座小山——文山,并特地在山上设下了召文台,广召四方贤士歌其功颂其德。据传黄氏兄弟也在被召见之列,秦始皇想让他们进京城做官。黄氏兄弟过惯了世外桃源的清静日子,婉拒圣命,又回到了龙石晒字耕读了。

现今晒字村确有不少黄姓人,不知其先祖是否与这段传说有关。

随后,始皇帝的仪仗继续在威海的土地上循风东行,经过的一条河,则变成了之后的“送驾河”;于一座山驻跸,此山则变成了之后的“驾山”——取道因他此次巡幸之后而得名的“报信口”“伟德山”北麓,终于抵近了成山头的“天尽头”。

风起尘扬,哪怕你现在站在成山头,回首而望,目光也许就会穿越两千多年,恍惚看到始皇帝之仪仗车辇辚辚而来,其威势令周围草木随之俯仰。

而銮舆之上的始皇帝那时又看到了什么呢?一片无限宽广的波光赫然在望——比脚下的大地又不知要宽广多少倍。

——嗟乎,说什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号称拥有了天下,哪承想还有这比天下之土更广大的浩瀚之水,朕还不曾驾驭其上;空气中也浓浓地弥漫着漫漫黄土之上不曾闻过的、逼人的鲜爽之气,胜过草木之葳蕤气象——这是海的气息,比大地要宽广不知多少倍的勃勃气息。

帝国的威风随着始皇帝的车马一路渲染,王朝的意志随着始皇帝的足迹一路生根。

那些脑后总是反骨难降的儒生方士,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来自黄土高原、有着后世出土的秦兵俑一样质朴坚毅的始皇帝的面孔了。他们那狷傲的身段,也自觉不自觉地弯曲于那猎猎旌旗之下,甚而匍匐于始皇帝的仪仗之后了。

自然,存积于始皇帝心头的丝丝冷意,也在巡视途中一点点融解。当他到达了天尽头的日出之地,沐浴在“朝日”赤裸裸的神圣温暖之下;沉浸在万民不绝于耳的“万岁!万岁!”山呼氛围之中,别说是冷意,哪怕心中存积了厚厚的霜雪,顷刻也被融化为了春潮。

成山头,在齐东北隅,位于中国大陆沿海的最东端,无数史书记载是传说太阳的出生之地。威海先民在此崇拜太阳神,留下了礼日祭日的悠久历史痕迹。

齐有八主,成山为日主所在。在远古先民虔诚的敬畏里,这里是大陆的终点,是太阳的诞生之地,也是神话的起点。到成山礼日,是始皇帝此行的重要内容。他一路浩荡烟尘而来,正是要扑进这片“朝日乐舞之地”的大光明之中,不仅沐浴“朝日”之光辉,更要让自身也能发出“朝日”之光辉!而且是千秋万代的光辉!

站立在成山头的天尽头,浩瀚的大海,澎湃翻腾地叩击着大陆的边缘。极东无东,海天空阔,哪怕是凡夫俗子也会油然而生天之尽头的慨叹。

现今,成山南峰仍存有一石碣。道光本《荣成县志》记:“始皇东游,立石成山。”虽历经千年风雨剥蚀,依然意旨遥深地矗立海滨,为威海海滨嵌上了牢牢的印章。从此,这片海疆尽归秦德。

成山立石,其上刻字因剥蚀漫漶而难考究。方志则众说纷纭,有刻有“天尽头”三字说,亦有刻有“狱讼所公”四字说,还有刻有“秦东门”三字之说。

秦帝国代表的黄土文明,到了蓝色的大海边,如果不是空有遥想和嗟叹,而真正吸纳海洋文明的元素,帝国铸剑为犁,耕海牧渔,历史该会有另一番模样吧。

始皇和他的帝国已被历史的尘埃埋没,但是他东巡的一系列传说却永远留在了威海这片土地之上。这里的山陬海隅,传说俯拾皆是:秦桥遗址,成山矮松,夫人山,始皇庙……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永远鲜活着古老而年轻的身影。

本书作者之一王成强的家乡离成山有200多里远,小时候其父时常讲一些始皇东巡的传说故事。其中有两个至今记忆犹新:其一,传说秦皇爷东巡时带有定日神针,白日往天上一戳,太阳便停止不动了,就没了黑天。庄稼人就要没日没夜地劳作,不得安歇了;其二,传说秦皇爷东巡还带有赶山铎,又叫赶山鞭。为去东海求长生不老草,便挥起赶山鞭,驱赶西边的连绵大山纷纷入东海填海造桥……

那时,王成强每每仰望挂在空中的太阳,就会心有禁忌,生怕不小心伸出手指戳那天上的太阳。万一太阳被定住不动了,那岂不是没得黑夜睡觉了?有时也会看看村南的山和村北的山,天真地想象是不是秦皇爷从西边赶来的呢?它们也真像仰天躺倒的巨人哪。

有关始皇东巡的传说,也成为文人吟咏的题材。鸥鸟翩飞,水石相激,后世的文人墨客临海而立,遥襟甫畅,逸兴遄飞。恍兮惚兮,不知始皇帝临幸此处的情景在他们的面前是如何一次次再现的。

始皇东巡的更多历史片段仍在地下沉睡,或被湮没在中断了的记忆里。

20世纪70年代,几乎与兵马俑的发现同期,在威海市文登区境内的新权村,出土了一枚秦代铁权,引发了考古界的轰动。该铁权为秦始皇统一全国度量衡时铸造的衡具,由生铁铸成,重31公斤,略呈扁圆形,平底,顶部有半环形鼻。身侧嵌秦始皇铜制诏版,阴文篆刻小篆40字。秦始皇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其雄才大略,也由秦代铁权沉稳的形制和峻简的文字体现了出来。权俗称为秤砣,这枚铁权,也确实如秤砣一样,称出威海这个东陲极地的历史重量。它“同时证明了在秦朝时,威海境内经济社会在战国时期齐国的基础上,仍在持续发展,处于领先地位”。

秦始皇曾三次巡狩齐鲁,两次到达成山。第二次临幸成山,有史料记载,始皇帝于沧海之上寻仙射鲛,何其壮哉。岂料,归途中,竟溘然长逝。

天子于“天尽头”返回途中而逝,于是乎,这“天尽头”又令坊间乃至朝堂禁不住生出了忌惮:天尽头,天尽头,这不就是一记谶语吗?!诸多忌讳便演绎出来:既是天之尽头,那么人行至此,不是也意味着其仕途、其生命也到了尽头?——特别于那九五至尊的天子——既是天子,那走到了天尽头又意味着什么?天机不可泄露,真真不敢再往下明说了……

接下来历代的达官贵人,巡视至威海荣成的地面时,地方官员总会如数家珍地讲一番赫赫的“天尽头”,要达官贵人去始皇汉武临幸之地再临幸。

据说此时往往有方士神兮兮、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神态小声提醒达官贵人:不可,不可,“天尽头”去不得……

又据说,哪怕是当代的达官贵人,特别是那些仕途呈蒸蒸日上之势、短期内其官阶有望再攀升一级甚或几级的新贵长官,当他们来到威海荣成的地面,会有更多、更殷勤、更知己、更自家人的当代方士贴己地提醒:首长,请不要提去天尽头,他们若要引路去,请婉言谢绝……

不知关不关忌讳说,反正现今的天尽头,赫然矗立着“天无尽头”的当代石刻。包括成山头在内的那一片新开发的风景名胜区,也被冠以了“好运角”这样皆大欢喜的吉祥之名。

汉武大帝又重来

大陆之上朝代更迭,陆地吹拂至天尽头的风,对迎面的海风说:你们还是海风,我们现在是汉风了!

自海面或徐徐吹拂或呜呜呼啸而来的海风做何感想,不得而知。

汉武大帝刘彻也是倡导辞赋的诗人。其《秋风辞》感叹岁月流逝,抒发了人生易老渴求贤才之望:“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摇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鲁迅先生称此辞“缠绵流丽,虽词人不能过也”。

公元前109年,正月,汉武帝“遂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天尽头再一次被涂抹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史书如是说:太始三年二月,汉武帝东巡,“幸琅邪,礼日成山。登之罘,浮大海。山称万岁”。

威海的地方志如是说:汉武大帝遵循“古天子五载一巡狩”的古制,多次东巡海上。这次礼日成山,虔诚祭祀八神,为其赐福延年。

在成山头之天尽头海边,立有日主祠,“过祠不复有岸”。在成山之上筑有成山观,用以观日迎神仙。

人神互动——衣袂飘飘,乐声烟火,与涛声天光相映,直上云端。大汉帝国的雄风,在天尽头再一次飞扬。继秦风强劲,这片土地又深深地浸透了汉风。

秦皇汉武,两位帝王中的佼佼者,何以相继驻跸莅临天尽头?这神奇的岬角当然自有其独特的魅力。

当今的地理专家评选的“选美中国排行榜”上,“天尽头”历历赫然有名。且不说它身前辽阔的海洋和令人神往的神仙传说,且看它身后的那片土地,历经史前草莱,历经夏商,历经春秋战国,到了秦汉之际,两种不同的部族文明反复碰撞融合,催生了华夷共荣、陆海双色的新地域文明。同时它既有地利而又得天时,以人和而兴经济,既有可号称“小天府”的物产,又兴达了号称京津咽喉的海运。在那个时代,单是这些便足以闪耀出神奇的魅力。

自战国,这里有不夜邑,至西汉,有不夜城,其经济日渐兴达。至2018年,荣成市在“全国综合实力百强县”的排名中位列第17位,足见其经济文化之繁荣,实乃东境胜地。

威海这片土地,在原有的由海上形成的自山东沿海经长山列岛、辽东半岛、朝鲜西海岸、对马海峡到日本九州的海上丝绸之路的基础上,又成为陆上丝绸之路的灿烂起点。自海上抵此的货船,自此又变成了陆路出发的商队,承拂着蔚蓝的海洋气息,进入齐鲁内地,再过中原,直入长安。

2017年,萧瑟秋风今又是,笔者驱车去天尽头访古。

从威海市区出发,沿滨海大道一路向东,海阔云淡。远望前方海陆连接处,大陆或陡或缓地潜入海中,仿佛不同姿态的巨龙探海。

在一片断崖后名叫东岗村的村庄,笔者下车驻足。村庄是极具胶东特色的民居,顺山坡向下延伸。再回望来路,大陆似一群奔腾而来的骏马,在这入海之地猛然收住了飞扬的四蹄。

村庄路边公交车站牌处,有两个小朋友在玩耍。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可他们的口音已经完全不是父老浓郁的、带有大海味的荣成乡音,而是课堂教化的普通话了。

但谈及前面的天尽头,他们倒是知之不少: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来过我们这里的天尽头巡礼,我们东岗村就属于成山镇……

通达天尽头的路在半坡之上,路边往上则是岭脊,上有一道类似长城模样的石墙。过了这道石墙,海风骤紧,海涛在崖下澎湃作响,似乎仍在激荡着当年秦皇汉武至此时的激昂雄风。

这里算是天尽头的左后翼。墙里墙外,演绎了不同的景观。墙里,日暖村静,一片瓦房如老实的各色贝壳趴在那里;墙外,海腥味扑鼻,海风坚硬,完全是一种海的原生态。

再回首远望,大陆起伏连接着的嶙峋岸礁越来越遒劲峥嵘,如龙头入海;前面秦桥遗迹,在海中断续隐现。

有条老狗冲我们懒懒地吠几声后,竟又摇头摆尾温驯而又亲热地来到了我们身边。

一坨高耸的礁石上有盘子大小的一方土,也被人见缝插针地栽种了瓜菜。那苍老遒曲的瓜秧攀附在礁石的边缘,竟也结了两个未老先衰的小瓜。小瓜虽小,却是遍体鳞伤。可以想象,当强劲的海风吹拍着这礁石时,瓜秧及瓜秧上的这两个小瓜,承受了何等不可忍受的残酷折磨呀。这瓜秧上能坐下并长成这两个小瓜,已经算是奇迹了。

崖壁上,处处都有野菊吐黄,坚韧地随风摇晃。禁不住贴过脸去闻一闻,它们与普通的野菊虽同形,却又有着海风沐浴的独特的略带海腥味的浓郁的清芳气,这气味甚至浓郁到逼人呛鼻。正所谓橘生江南为橘,生江北则为枳也。

狗尾草则无孔不入,在所有可生长之处恣意地点缀渲染着海边之秋。人在草木间行走,踏出簌簌声响,如翻动的书页微吟。岸壁生苔,崖下风水相击,激荡鞺鞳。从松间望去,一片苍溟,远去天际。

有女油画家在松林下写生。画板上一涂一抹间,海岬风光逐渐在画布上呈现。这是另一种意义的洗礼,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复活。画家来自陕西西安,这是不是一重巧合?她是追随秦皇汉武的足迹至此,从而完成另一种意义上的巡礼?

及至站立在天尽头,承猎猎海风、观沧浪之海、思悠悠之古,我等并不矫情的人竟有些无语凝噎。罢罢,那就不再说什么了,就无语地好好感受大海的浓郁气息吧……

远处隐隐有钟声传来,天尽头隆隆涛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