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云陵远来入乾坤

吴杳记得,她是八岁那年遇到师父的,就在她自己的床前。她还很清晰的记得,那晚她做了一个噩梦,是一个她从前做过的噩梦。

按理来说,储梦枕在空间尚有富余的时候并不会释放相同的梦境,让梦主重复做同一个梦境,但她确实做了。

但正因为她记得她做过,所以在梦中,她避开了所有的危机,将所有的选择重新做了一遍,成功翻身把歌唱。

然后,梦境就平淡地结束了,她毫无征兆的睁开了眼,像是假寐一般。于是,她就看到了站在她床前的人。

那是一个全身黑衣,带着大兜帽的男人,帽檐下露出的皮肤都有着数不清的褶皱,苍老如百岁老人,初一看比她梦里最可怕的地狱阎王还要可怕的模样。

但也许是方才梦境里的胜利,给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她竟是一点都没有慌张害怕,静静地坐了起来,问他是谁。

那人露出的嘴角笑了起来,显得褶皱更多了,但声音却和喜欢晒太阳的普通爷爷一样,慈祥和蔼,让人觉得亲近。他说,他是造梦的人,他觉得吴杳根骨清奇,非常适合造梦,想要收她为徒。

如果换了一个成年人听到这话,保准是要嗤笑一声,将此人视作江湖上的三流骗子打出门去的。

但听到这话的是刚刚打了胜仗的小吴杳,她觉得造梦的老先生一定是看到了她刚刚威风凛凛的样子,所以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还学着话本说的那样,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在她的床上施了拜师礼。

黑衣人看着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却歪歪扭扭地拜师动作,笑的更开心了,连说乖徒儿。

但吴杳没想到,那一晚看到的和蔼师父都是假象,不过是为了把她骗上贼船罢了,此后的每一天他都是拉长着老脸一眼不错地盯着吴杳练功,从简单的基本功开始——控制情绪。

师父每晚都会幻化出数十个幻梦来教吴杳自己克服自己的情绪。

这些梦境大多都是从踩空阶梯到掉下山崖,从被野狗追逐到被雄狮追咬,从被刺客追杀到被恶鬼缠身,无所不用其极地让她感受惊吓、害怕、无助。

直到她可以准确判断、面不改色地从万丈的瀑布飞身而下,冷静沉着地应对一切未知的危险。

吴杳没想到,九年后的今天,师父已经不在了,她却又一次体验了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

……

长敬要说完全不害怕那是假的,跃出山崖前他以为这不过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就像是陈宅里那次,迈进梦眼所在的主屋。

跃出后他才明白梦眼万千变化,是生门也可能是死门,足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心生绝望。

他原先想的简单,既都是月亮捣的鬼,那破了这月亮,就是破了梦,但这看着仿佛触手可及的月亮却是望山跑死马的遥不可及。坠空的感觉着实不太好受。

不会就这么栽在这了吧?而且还带着仙姑一起……

长敬歉然地看向被她一把拽在身边的吴杳,却发现吴杳直直地看着那轮月亮,眼里洒满了月光,像是在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整张脸都柔和起来,嘴角的笑意传到了眼尾,倏地转头看向长敬,四目相对。

“李长敬,谢谢你。”

长敬一脸疑惑,还没等他想没明白,脚踏实地的感觉又突然幸福地降临了。

吴杳似是早已知道结局,不仅没有坠空的惊慌,也没有平安落地时的庆幸,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没有说话,只瞥了一眼长敬的左手。

长敬立即会意,松开了紧握着的吴杳右手腕。

吴杳自然地抚过那处手腕,心中有一丝丝陌生的暖意流过,但很快被织梦术的事掩盖而过,眉心微蹙。

虽然吴杳完全没有逃出生天的感觉,但长敬却着实有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乐天,他环顾了下四周,发现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后山山脚下,正是他们出发的地方。

“你是如何想到月亮就是破梦的梦眼之处的?”吴杳若有所思地问道。

长敬又是习惯性挠了挠头,赧然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月亮有些异常,直觉它就是出口,就是这个念头带着我们奔月了。”

吴杳联想到先前在梦境中,长敬看到的那个会变脸的“假吴杳”,心中已有一个九成把握的结论——长敬应是有破梦的天赋。

师父曾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世上隐藏着许多对梦境有天赋之力的人,譬如千年前的澹台女,譬如吴杳,也譬如长敬。

许多人因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一次幻梦,故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潜能。

而像吴杳这样的人更是幸运,她遇到了一个伯乐,是师父带她打开了梦境的世界,开发了她控梦的天赋。

因此,在五大控梦术中她最擅长的便是织梦术。

织梦术首先要求术者有过人的控制力,不仅是控制别人的梦境,更难的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境,如此才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任何人类梦境提取所需片段,编织一个全新的梦境。

而长敬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并非控制力,而是洞察力。

虽然长敬自己对此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但他总能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助其脱离险境。

第一次是在陈宅,他可以看到连吴杳都看不到的梦主所在,这固然有梦主刻意隐藏的因素在,但他一眼便可以发觉绝非运气而已。

第二次是在吴杳自己的家,长敬第一次看到吴杳的相貌,竟丝毫不受控梦术修习者必然产生的视觉幻象影响,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本貌,这非天赋不可做到。

此次梦境的编织者定然是漏算了这一点,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制造的“假吴杳”自然是会变脸的吴杳,没想到却成了长敬发现的破绽。

第三次就是最后的破梦关键了,吴杳并非完全没有想到月亮的诡异之处,但她却没有那样的直觉和信心可以令其作出奔月的决定。

不得不说,长敬的天赋是独天得厚的。

吴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发现长敬破梦天赋的人,但她既然发现了,自然不能隐瞒,所有织梦渊所需的人才都应当得到相应的重视和培养。

她心下做了决定,此次暗境事件和长敬的事都必须上报上一级织梦阁。

……

十日后,温江城枕月舍。

自织梦渊入世以来,便是以不成文的规定将东西两大帝国分为两个最大的区域,各设立一个总管该区域的织梦阁,内称东殿和西殿,其下是再将帝国内的全部疆域划分为上下左右四个分阁。

每个分阁平均统管六座城池左右,有些分阁虽然管治的城池数量较少,但土地面积与百姓人数都是相当的。

最后才是每座城池各自设立一个织梦阁,最直接地管理百姓日常的梦境事务。其等阶总得来看便是织梦渊之下东西阁,四分阁次之,以城池为单位的织梦阁最末。

吴杳便是这末端的阁主,有何重要事务她都务须上报分阁决策,例如人才吸纳,阁内叛鬼。

与织梦渊按照城池和区域划分分支机构不同,枕月舍的每家分店都无任何等阶上的分别,反倒是看产出的储梦枕品质和销出的储梦枕数量决定着他们的影响力。

例如帝国都城因富人云集,高阶储梦枕销量更好,则都城的枕月舍分店掌柜提出的建议便更有分量。

也因此,枕月舍内只有掌柜和阁老两个等阶,掌柜的负责枕月舍的日常经营,阁老负责重大事项的决策。

无论大小的织梦阁都分别设有五长老制衡权力,民主决策,枕月舍则是只有七大长老共同谋定帝国全境内的一切事务,一旦做下安排,便是通达全亚安大陆上的每一家枕月舍统一贯彻实施。

两大组织不同的管控模式都各自有其背后的原因在。

枕月舍的身份更像是一个单纯的商人,制作和销售的储梦枕是如柴米油盐般的必需品,没有太多政治因素和维稳要求掣肘,因此可以使用统一的管理模式。

织梦渊则不同,上到帝国首脑,下到市井乞儿,每日都会有梦境产生,有梦境就需要织梦阁的织者管理和分配资源,更需要日夜保护百姓平安度过每夜梦境,而澹台女发明的五大控梦术全部掌握在织梦渊手中。

换言之,若织梦渊变恶了,全亚安大陆人的性命都可以轻易被捏在手中。

因此,织梦渊需要保证全境织者恪守入渊盟誓,绝不滥用五大控梦术,任何一次的术法施展都必须为民益、为民安。

如此一来,分层设阁,分权而治双管齐下更能确保不会因一人之恶而致使大局陷危。

然而,自吴杳上报温江城分属的右分阁十日后,她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如此要事,按说分阁得到消息后没有立即作出决策安排也属正常,派人到温江城探查虚实亦无不可,但毫无动静就属异常了。

吴杳没有想到的是,分阁其实对此事早有定夺,只是这第一手消息先是到了温江城的枕月舍。

温江城的枕月舍排面并不如何富丽堂皇,走的古色质朴风格。

面客的堂屋后有一间不起眼的暗室,一盏烛灯,一摇椅,一白纸扇,一老者已独坐了一刻钟,似是等人,又似是自娱。

忽而烛灯芯火一闪,有一黑影不知从何处闪现,径直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廊柱下,单膝跪守,掩在烛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椅上老者依旧闭着眼摇着纸扇,似是毫无感知。

“禀舍老,右分阁已确定派出一支七人小队前往温江城,名义上是阁内术法交流,实则是为了追查那件事,此举一虚一实皆出自那人之手,恐其早有对策在心,不会轻易让我们动了他的手脚。”

“另外,右分阁已经首肯李长敬进入织梦阁,只要其通过首次织者考核再歃血宣誓即可。”

黑衣人的每一个字都极轻,但又清晰可闻,只是语气毫无起伏,一身死气,也不管老者是否听到,说完便顾自原路消失,未留下一丝痕迹。

老者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轻声念叨了两个字,无人听见,看嘴型却是“长敬”二字。

又是半月时光匆匆而过,吴杳早已回到织梦阁处理日常事务,她虽依旧每夜巡游,却未再发现任何异常。

那日后山暗境一事发生后,吴杳并未声张,最有可能在温江城内设下暗境的人便是她织梦阁的人,寻常织者亦无此能力编织暗境,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除她之外的四大阁老之一。

当然,也不排除是其他城池的织梦阁阁老特意跑到了温江城的后山做出此事掩人耳目。

吴杳秘密地写了一封信条,连带着举荐长敬一事一并说了,动用了阁老的特权,单章盖印飞鸽传信于右分阁。

只有阁主在必要时有此权力,如其他事项需上报则必须经五位阁老共同盖印方才生效。

书写前,吴杳仔细梳理了此件事的来龙去脉。

首先,最初是她发现城内百姓无端出现许多异常的黄粱梦,如陈家老母年过九旬突发梦魇,缠身数日不得解,吴杳助其苏醒一次,一月后又再次陷入梦魇,并形成幻梦外化,无端使旁人误入。

若不是长敬和吴杳发现及时,不止是陈老太太恐将就此丧命,也可能对其他无关的陈家数人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此类事项还有许多,认真说起来,长敬的爷爷李运弘,一个数年未做过一梦的近百之人忽然又开始每日正常做起白云梦也算一件怪事,只是目前只有益处并无坏处,暂且不论。

除此之外,吴杳还遍走各巷探查过大大小小十余次黄粱梦,并无十分危急的情形,但又说不出的怪异。

此后便是织梦阁的另一阁老时玉发现了一批古怪的百姓,他们无端增加了兑换长梦丸的次数,并且从其储梦枕中取出的梦境都奇异地出现了一个相同的地点,也就是城南后山的树林。

为此吴杳特地走了一趟后山,竟让她发现了暗境的存在。

最奇怪的便是这个暗境好像就是专门为她和长敬而设的,也就是说有人知道他们会来后山,也知道那些人做了何梦,或者说是刻意让吴杳发现这一点,并引诱她来到了后山,掉入某人布置好的陷阱。

可是长敬的到来,不过是吴杳一时的突发奇想,并非早已决定。难道是有人临时编织的暗境?

然而幻梦中如此针对的安排却像是深思已久,甚至知道长敬和吴杳因何事相识以及仙姑的戏称……

那么,这个暗境真的是想要将吴杳和长敬置之死地吗?如此做有何好处?一个平民一个织梦阁阁主看似毫无牵连。

如若并不想谋害吴杳和长敬,那设置这个暗境又有何意?岂不是故意露出马脚,刻意让吴杳发现织梦阁内出了内鬼上报吗?

吴杳思前想后,仍觉得眼前一片迷雾,但越想心中越是不安,仿佛有一张巨网早已编织完成,她的每一步都被对方先行料准,如何都逃脱不过。

而且这张网里,还不止她一人。吴杳与长敬的相识本是偶然,但却被对手利用其中,无辜牵扯他人本就不是吴杳的作风,她本想与长敬保持距离,避免将危险殃及他。

但未曾想到长敬竟有破梦的天赋,这让她出于织梦阁阁主的身份,如何也舍弃不下人才。

最终,吴杳将事件的前后因果,以及自己的所思所惑都写进了密信,恳请分阁能予以重视,尽快派人支援处理,以免事态扩大危及百姓。

同时,也提到了长敬,既然他已入局,便希望借其天赋,愿能化险为夷。

终于,在此信传出的第二十五天,温江城迎来了一支出人意料的队伍。

……

今日的温江城早早地打开了城门,往常最热闹的西街早市竟空无一人,一消息不太灵通的哥们拦街问了一个行动不太便利的大叔问询,原来今日有贵客远来温江城拜访本城织梦阁,大家伙都上直通城门的东街瞧热闹去了。

这哥们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赶紧也放下手上活计跑去了东街看看到底来了什么稀罕人物。

“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种穷乡僻壤做术法交流呀?这么个破地方能出什么厉害的人物。”

正说着,东街上就有十余人骑着高头骏马缓缓从拥挤的东街中央走过。虽说这一行人都骑着马,但明眼人一瞧便知道骑在最前头的七人才是这支队伍的核心人物。

这七人均穿着织梦渊统一制式的黑金长袍,宽大的帽檐遮掩着大半张脸,但却好似丝毫不影响他们视物。

除了这七人,跟在后面的几人均是穿着灰色的长袍,虽然也都戴着兜帽,乍一看除了服色差异外并没有什么差别,但前头七人却像天生自带磁场一般,引人往他们身上瞧去。

方才说话的便是这七人中,骑马走在最前头的三人中靠左的一位姑娘。听声音格外年轻,似最多不过二八年华。

“师父如此安排,必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只管照做便是了。”此时说话的正是骑在首位的黑袍男子,他并未回头,但语气间却颇为宠溺。

“师妹,待会儿你莫要乱跑,与我在一块便好。”右侧的第二位黑袍人也是一位年轻女子,她见身旁的女子不满地撇了撇嘴角,便又开口柔声说道。

“谁要和你在一块,没的又让你读了往梦,去师父那告状。”最先说话的那位姑娘赌气般的回嘴,也不管队形了,自轻拍了马匹,快骑两步,与最前头的那位男子并排骑行。

那男子显然也是听到了身后两位姑娘间的对话,无奈的一笑,未再言语。

先前被回绝了好意的那位女子也未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像是早已习惯对方的脾气,也不在意自己一人成行,依旧缓缓骑着。

除了这三人,队伍中便再无人说话,隐隐有以这三人为主的架势。

另一头,没事就爱往东街上瞎跑的长敬今日却是乖巧地呆在药铺里,一边摆弄着药草翻晒,一边估摸着时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长敬啊,换好衣服了吗?今天你就要参加织者的首次考核了,可得穿精神点……”

爷爷从主屋里走出来,一瞧长敬,果真穿了与平时半旧的蓝布长衫不同的纯白月衫,这套衣物显然极为合身,衬得长敬长身玉立,面润如玉。

若是长敬不开口,手中再拿个坠玉的纸扇,便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文气公子哥了。

“爷爷,反正我就算通过了考核也是要换织梦阁普通织者统一的灰色长袍的,现在就算穿成皇帝老儿也没用呀。”

这话还要说回三天前,吴杳提前得到了右分阁的回复,告知她分阁特遣的交流队伍会于今日正午前到达温江城,而她举荐的长敬也将在同一天接受织者考核。

吴杳收了信,知道这是分阁变相地派了自己人来选人,如果资质一般,也就顺势留在了温江城的织梦阁,如果长敬真的天赋异禀,怕是就要直接把长敬带到右分阁去了。

当年,吴杳本也是有机会到右分阁去的,是师父一力要求将她留在身边当做下一任阁主培养。

师父总说,有时候小池塘养鱼有小池塘的好,没必要非去那鱼龙混杂的地方求生存,反倒本末倒置,将精力浪费在无谓之处。

直到吴杳从师父手中接过了阁主之位,她才明白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织梦渊入世百年,体系内有数不清的门道和规矩,并不是只要一心修习控梦术就足够的。

复杂的组织环境往往会使最简单的行为原则越施行越背离,就像中央下达的一条简单命令,当通过层层管事人传到地方上的时候就变了样。

这也是为什么师父希望吴杳留在温江城最直接地管理地方事务的原因,他不希望吴杳将心思用在与他人的比较和等阶攀升上,只有心思专一的人才能将百姓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但从整体来看,织梦渊需要源源不断的人才吸入,才可以实现这个庞大的组织长治久安,因此长敬对于织梦渊来说依旧是不可多得的。

对于长敬自己来说,这也将是一个打开新世界的机会。如此想着,吴杳便第二次来到了长敬家的药铺,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长敬,第一反应是眼前的这个人不会又是个“假吴杳”吧,我和仙姑怎么可能成为同一个世界的人呢?

我连药理都记不全,我能有什么天赋?

之前的事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才对……

吴杳还需要回去筹备分阁交流队的安顿事宜,也顾不上长敬内心有多震惊,告知了他今日要到织梦阁来参加考核就走了,留下长敬在风中凌乱。

倒是长敬的爷爷知道了这消息,乐的连拍了长敬三掌,中气十足地说有子孙能入织梦渊是祖上冒了青烟。长敬是个乐天派,无奈接受现实后便也不甚在意了,只有一件事让他颇放不下心。

“爷爷,你就我一个孙子,若是我走了,谁给你每日晒药、端茶倒水、洗被晒衣、做饭打扫?”长敬认真地说道。

爷爷一摆手,毫不在意道:“我身体好着呢,自己能做事,你就放心去好了,保准你月假回来,我还能抽棍子削你!但你要是今天不去,我现在就削你!”

“别别,我去就是了,等我走了您老就可劲儿想我吧!”

长敬嬉笑着,夸张得跳远了,心里知道爷爷哪会真打,不过是怕他放心不下自己罢了。

告别了爷爷,长敬深吸了一口气,向织梦阁走去。

结果被人潮堵在了半路上。

吴杳并没有跟长敬说今日还有什么人会来织梦阁,于是他一脸莫名的抓了个邻舍询问了,才知道他大概是除爷爷外,整个温江城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人了。

被长敬拉着问的那位大哥正巧是个话多的,不用长敬多问,就自己一股脑得全倒了出来:

“小兄弟,你别瞧今天来我们温江城的这支队伍,只有十余人,那可都是最富庶的云陵城来的人,还不是普通人,都是织梦渊直属右分阁的织者,领头那个还是阁老呢,跟咱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平阶!”

“听说啊,他们这回来咱这里,是为了和咱们阁主切磋交流术法的。你瞧前头那七人趾高气扬的模样,定是瞧不起咱们呢,看阁主不给他们打趴下,挣回脸!”

长敬听着这位大哥一会儿夸云陵来的人多么厉害,一会儿又禁不住拿织梦阁阁主吴杳来比较贬低,自相矛盾,有些哭笑不得。

在普通百姓心里,其实只有最简单的心思,就是不能让人瞧不起去、

他们并不知道织梦渊体系内是如何分等阶的,也不知道高阶的织者厉害在哪里,甚至以为他们切磋交流术法就像江湖人士打群架似的武斗。

再加上吴杳在温江城的低调谦和,做实事留下的好名声,街上随便拉个人怕是心里都会觉得这云陵来的人更厉害,但又顽固地相信他们的阁主一定不会输。

告别了这位兄台,得知了这行云陵来的队伍和自己是一个目的地后,长敬这个天生的乐天派都无端有些紧张起来,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听了大哥话,假想吴杳今日要与人比试。

长敬一边想着,一边穿过层层人群,赶在队伍前来到了织梦阁。

作为一个在温江城生活了十八年的土著,他早已见过织梦阁无数次,但他却是近几个月才有幸进去过几回而已,还是托了爷爷又开始重新做梦的福,让他借着帮爷爷兑换长梦丸的功夫,好好打量了下这里。

织梦阁本身就是一个全木质搭建的阁楼,分五层,约十余米高,是整座城市的塔尖,可以俯览全城的景象。

阁楼从外看来并不是十分宽大,但走进阁内就会发现内有乾坤。最初的织梦阁设计者将阁楼建成了外方内圆的结构,便是为了扩充它的容量,使其可以同时接纳数十名民众而不显拥挤。

因此,走进织梦阁的第一层便可以看到阁内设置了多间相隔的取梦室,安排有专人一对一接待民众去隔间里取梦,再按照梦境数量和品质兑换长梦丸。

站在第一层的中央,抬头往上看,可以清晰地看到整座织梦阁都是中空的,可以从第一层望见其上每一层阁楼的边缘都有雕着古朴纹路的扶栏,层层环绕而上,仿佛延伸出数十层之多。

最高处,则是阁楼的顶端位置,安置的多彩琉璃瓦,白日里可反射日光照进阁内,映得阁内五彩斑斓,如梦如幻,夜间则可吸收柔和的月光和璀璨的星光,无需一盏烛灯,阁内便如广寒仙境一般明亮清幽。

长敬走进织梦阁的时候正巧赶上吴杳携其余四位阁老从楼上下来,显然是准备迎接云陵来的同僚。

吴杳一行皆是黑金长袍,与东街上正往这里赶来的头七人一样。说来也奇怪,长敬总是可以在一片黑衣袍中一眼认出吴杳。

事实上,对于织梦阁自己人来说,即使隔着兜帽也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人的相貌,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除了身材明显有差异的男女外,基本看不出太大区别,更不好区分辨认了。

“你在这里等我。”吴杳从阶梯上下来,略停顿了下,对站在门边的长敬说了句等我,便又带着众人走到门外去了。

长敬一向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便听话地站在原地等着。

原来长敬和云陵来的人只是前后脚的功夫,差不多一个时间到了织梦阁。

“终于到了,一路上被当猴子看似的,可憋死我了。”

长敬正想往外看看热闹呢,突然眼前的光线就是一黑,一个娇小的身影伴着清脆的话音轻快地进了门,一手掀开了连衣帽转过身,是个长相十分伶俐可爱的小姑娘。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又是两个黑袍人,但并没有摘下兜帽,看身形应当是一男一女。听见前面女子的话,两人只无奈的摇了摇头。

接着又鱼贯而入了四个黑袍人,四个灰袍人,最后才是这里的主人吴杳五人,可以说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最先进来的那个女子见所有人都到齐了,便又娇俏的说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戴不戴帽子都没区别,各位哥哥姐姐不如都摘了帽子说话吧,整天瞧着不是黑就是灰,也太闷了。”

“林瑶,不能这么没规矩,这不是在家里,先过来见礼。”第二个进来的黑袍男子看似严厉地说了一句那位唤作林瑶的姑娘,但却没有让她把帽子戴上,只拉了她过来面向吴杳等人。

林瑶悄悄冲男子的背影摆了个鬼脸,不等男子说话,又抢先开口道:“你们这里谁是阁主呀?”

吴杳身后一位年长一点的阁老听见这小姑娘如此没礼貌,一脚迈出就想要出言训斥。吴杳不动声色地拦住了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是温江城织梦阁阁主吴杳,欢迎各位来到温江城。”

男子怕林瑶又要无礼,赶忙开口道:“我是云陵此行的队长林奕,也是织梦渊右分阁的阁老之一。我们一路听说吴阁主是整个西岩帝国织梦渊西殿历史上最年轻的阁主,果不其然。”

吴杳听完只微微一笑,也未辩驳什么,朝林奕施了点头礼。

长敬皱了眉,林奕这人面上虽然谦和,但言语间亦是有些自持身份的高傲,先是以自己的右分阁阁老的地位压吴杳一下,又是特意夸了吴杳年轻,但又不提其他,仿佛料定了吴杳年纪轻轻无甚作为,花架子罢了。

“有我年轻吗?”林瑶似是没遮没拦惯了,兀自嘀咕了一句,又朝吴杳打招呼道:“你好,我是织梦渊右分阁的林瑶,林奕的妹妹。”

吴杳看着林瑶玩笑似的招呼,平静地说道:“据我所知,林姑娘只是右分阁的织者,既不是阁主也不是阁老。如此,你见我应当施全礼。”

是了,吴杳曾简单地跟长敬说过,织梦渊内只有阁老以上的人才有等阶之分。

譬如东西阁阁老就要高于四分阁的阁老,四分阁的阁老自然也高于地方织梦阁的阁老。但下一阶的阁主是与上一阶的阁老平阶的,例如林奕作为右分阁的阁老便是与织梦阁阁主的吴杳平阶。

但是实际掌控的权力就大不相同了。据说织梦渊最早这样规定,便是为了防止各等阶的同僚争权夺利,欺压地方。

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织梦渊内如今仍是有不少人捧高踩低,地方阁主等阶虽高,有一定话语权,但终究不过是管治一城而已,分阁的阁老等阶相同却是可以与分阁阁主一并管理六城。

而阁老以下,统称织者,任你再厉害也无等阶之分,无任何实权,低于任何等阶的阁主和阁老。

如此,若林奕作为整个云陵队伍的队长,等阶最高的话,队伍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要对她施全礼的,包括林瑶。

“你!不过是一个破地方上的阁主,神气什么,等我以后做了分阁阁……”

林瑶的脾气属于一点就着的类型,目中无人惯了,一听吴杳拿等阶压她就要跳脚。一旁的林奕显然极为熟悉她的性格,赶在她把话说完前将她一把拉到了身后。

气氛正有些尴尬的时候,先前与林奕一同走进来但一直未说话的女子忽然说道:“我是右分阁织者赵清语,见过吴阁主。”

赵清语的性格与林奕林瑶这对兄妹都不同,因为戴着兜帽,长敬未见其貌,只听她嗓音温婉,语气恭敬地朝吴杳作揖,真心实意地施了全礼。

吴杳本就不是刻薄的性子,人家待她以礼,她自以礼还之,略托了赵清语作揖的手,点头示意。

接着其余几人便顺势也介绍了自己。

“我是右分阁织者令冰,见过吴阁主。”

“我是右分阁织者范铭瑞,见过吴阁主。”

“我是抱山岭织梦阁阁主李思。”

“我是照日堡织梦阁阁主徐明磊。”

“……”

长敬听了这一通花名,只堪堪记住了这黑袍七人的名讳,没想到其中竟还有两座城池织梦阁的阁主,亦是与吴杳平阶,属于真正的同僚。

但因为抱山岭与照日堡均未与温江城接壤,因此几人此前并无来往。看他们报名的顺序,也是隐隐以右分阁为尊。

吴杳一一客气地回了礼,也向云陵等人介绍了她身后的四位阁老。

“这几位是时玉,周老,陈老,文老。”

众人均点头示意。一般五十岁以上的阁老便仅以姓氏相称,以示尊重。

林瑶见吴杳背后有三位“老家伙”,便越发不把吴杳当回事,只觉得吴杳肯定是有什么后台才坐上的阁主之位,平日里定是全靠几位长辈管治手下。

“都见过礼了,可以把帽子摘了吧?”林瑶掐着大家说完话的时间,又撺掇起来。

林奕知道自家妹妹肯定是未如意的事便会一直吵嚷,故第一个主动摘下了兜帽,露出正脸来。

他的五官与林瑶十分相似,只是更为硬朗些,也算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林奕略有些歉然地看向吴杳,算是替林瑶的鲁莽道歉。

摘不摘帽子真不是吴杳会在乎的事,吴杳只简单道:“无妨,大家随意。”

赵清语等人这才徐徐摘下兜帽来。吴杳这侧的人却没有动手,主随客便罢了。

长敬所站的位子是楼梯口的夹角处,颇不显眼,又正好是在众人的背后,正想悄悄挪去看一眼他们后续要做什么,便突然被一句惊声止回了原地。

“呀!这儿怎么还有个人鬼鬼祟祟!”

长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