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肚儿

梁实秋先生写《雅舍谈吃》多及旧京美食,谈到的小吃不多,其中就有爆肚儿:

肚儿是羊肚儿,口北的绵羊又肥又大,羊胃有好几部分:散淡、葫芦、肚板儿、肚领儿,以肚领儿为最厚实。馆子里卖的爆肚以肚领儿为限,而且是剥了皮的,所以称之为肚仁儿。爆肚仁儿有三种做法:盐爆、油爆、汤爆。

东安市场及庙会等处都有卖爆肚儿的摊子,以水爆为限,而且草芽未除,煮出来乌黑一团,虽然也很香脆,只能算是平民食物。

文章写于20世纪80年代,四五十年前的旧事,像羊胃的不同部位,还能记得那么清楚,委实难得。但百密一疏,把“芫爆”——指用芫菜即香菜爆——误写成了“盐爆”;对东安市场爆肚儿的评价也欠公道——因为我刚刚品尝了“金生隆”。

“金生隆”的爆肚儿分羊肚、牛肚两种,羊肚又分葫芦、蘑菇、食信、蘑菇头、肚板、肚领、散丹(即梁先生所谓“散淡”)、肚仁八个部位;牛肚则只有肚仁、百叶、百叶尖、厚头四个名目。另外,还有“羊三样”“羊四样”,那只是几个不同部位的组合而已。

品尝这许多形状、口感、味道不同的爆肚儿,确是一件乐事——最常见的牛百叶黑白分明,极脆,嚼后无渣;牛肚仁雪白,水分多,极嫩,微脆;蘑菇头集六七只羊才得一盘,鲜美滑润,回味带一点儿甜;食信是羊的食管,根本嚼不烂,讲究的是痛痛快快地嚼,隔两张桌子还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最后整吞整咽;羊肚仁最嫩,也最贵。

“爆肚冯”的调料不过是芝麻酱、酱油、醋、香菜末、少许葱花、几样香料,绝无味精,简单,味淡而香,能去腥膻,据说窍门在调料的配比。

大轴是一小碗爆肚汤——爆过肚的滚汤冲入吃残的调料碗,鲜香浓热,再来个芝麻烧饼,齐了。

吃完爆肚儿,听“金生隆”第三代传人冯国明聊爆肚儿,聊老东安市场,如闻天宝逸事。

20世纪初,冯国明的祖父就在东华门一带卖爆肚儿,那会儿还没有东安市场呢。后来进了东安市场,市场里光是卖爆肚儿的就有六七家,除了他家,还有“爆肚石”“爆肚王”……

据冯国明讲,老北京的爆肚儿分东安市场和南城天桥两派。逛东安的有钱人多,这一派的爆肚儿口味清淡,像葱花,就放那么一点儿,有点儿意思就得;逛天桥的穷苦人多,爆肚儿口味就重,得加卤虾油、酱豆腐(此说法网上有异见,姑存备考)。

早先卖爆肚儿是在摊儿上挂个新鲜的羊肚,客人指哪儿就拉哪儿、爆哪儿,当时论价。别小瞧这小小的羊肚,能分成十一二个部位,加工起来也有一套特殊的手法,分选料、洗、裁、切、爆五道工序,一点儿不能含糊。

当初“金生隆”一礼拜总得有三两天不开业,去大宅门出外会(指厨师上门给人做菜)。会吃的主儿,讲究从最有嚼头儿的葫芦吃起,爆一盘吃一盘,一盘换一个样儿,一直吃到最嫩的肚仁。

吃爆肚儿得喝白酒——因为喝白酒的人老想嚼点儿什么。

按冯国明的说法,做好爆肚儿没什么诀窍,一是不能偷工减料,三代人百年来一直如此;二是别商人气太重,别太把它当生意。

“爆肚儿不过是个小吃,是个玩意儿。”冯国明想了一下说,“是个作品。”

不错,爆肚儿是个作品。

蒲庵曰:此篇采写于1998年,近读唐鲁孙先生文集,发现一条史料,与冯先生的回忆、说法基本相符,证明拙作还有一二可取之处。唐先生还记下了一些现代人忘怀已久也难以想象的细节,故附录于此,以飨读者。

燕京梨园知味录(节选)

故都卖水爆肚,多为天方教人,决不掺有牛肚,售者多为设摊营业,器具桌凳,均洁净无尘。作料临时现调,每人一小碗,羊肚亦现切现用水爆,手艺优劣,即在此一汆,时间稍过,即老得嚼不烂,火候不足,则又咬不动。北平各庙会暨天桥,均有这种吃食摊子,但手艺最好顶出名者,则为东安市场润明楼前空地上之老王爆肚摊。

吃爆肚名目繁多,分肚头、肚领、葫芦、散丹等七八种,不是精于此道者,根本叫不出这些名堂。每摊必定设有两三个尺二白地青花大冰盘,用刷得雪白锅圈架起来,冰盘里放有整块晶莹透明冰砖,羊肚分门别类铺在冰砖上,外用洁白细布盖上。客人要什么地方,切什么地方,切好一汆,蘸着作料吃,打二两二锅头,再来两个麻酱烧饼,既醉且饱,所费有限。(《中国吃》,唐鲁孙著,大地出版社2012年版,第82页)